思想真的有用嗎（簡體書）

編者序?把最後的甘甜釀入濃酒

2007年，張遠山先生完成《莊子奧義》。他說：“《奧義》既成，余書可廢。”這一年，我第一次讀到遠山作品，即《莊子奧義》。盡管之後我讀畢遠山已出版的“余書”，包括大量集外文，我的遺憾卻在於，以《奧義》為閱讀起點，決定了我對遠山的“余書”極為“苛刻”，他的任何文章，我都難免會以《奧義》的思想原創力為標準，在心中衡量其優於、等於或是劣於《奧義》。
遠山推崇極簡主義，錘煉文字近乎自虐，向來就沒有格外偷懶的作品。他寫過新詩、小說、寓言、小品、文學評論、思想隨筆、論文論著……所以可以被視為詩人、小說家、寓言家、散文家、文學評論家、思想家、學者……若想近乎完整、準確、透徹地了解一位作者，除了通讀全集，恐怕別無他法。但一位態度真誠、人格統一的作者，於表象的常變之中，有其不變者存。
作者的文章選集，通常的方式是“小中見大”，不同材料、寫法的都截取一點兒，以展現其多樣性，成精神勞作的迷你拼盤。這種“具體而微”的做法，我卻頗為存疑。遠山是重視結構的作者，一部作品往往有一全息系統，如常山之蛇，局部之間呈呼應之勢。截取之後的片段，內容看上去與在原書中並無不同，但呼應的無形氣脈已截斷。原來的千裡江山縮成咫尺，泰山如蟻垤，溶洞似鼠穴，仿佛氣象蹙促的“小人國”，可以觀而不可以遊，可以見而不可以入。對看過全集的粉絲沒有新增的價值，對初次接觸的讀者不成登堂的導引。更重要的是，遠山的寫作計劃尚未結束，這種多樣性，也只能是作者的局部多樣性，無法真正展現整體面貌。
遠山的寫作擇取了各式各樣的體裁，但所有體裁，可能都是某種藥丸外裹的五彩糖衣，所有身份，可能都是一個隱秘真身的不同化現。他的寫作志向，或者說真實身份，是“思想者”。他在《思想真的有用嗎》一文中自承：“我是一個思想者。不僅我生活的主要內容是思想，而且我以思想為生，思想是我的勞動產品，我靠出售這種特殊產品養活自己。”遠山把這種特殊產品包裝得花樣迭出，有施設方便、開示悟入的善巧。
這本張遠山精選集，力圖對遠山的“思想”核心追蹤躡跡，按索出一個方便把握、“一以貫之”的心要。這個核心，如一顆活的種子，是思想之樹生長的起點，由於含藏作者思想的基因編碼，故貫通其信念追求、生命歷程，隨著作者步步舒開拳曲未顯的脈絡，還可印證未來枝葉生長的深蕪軌跡。一個思想者為什麼思考，思考什麼，如何思考？所選文章，應能在這個理路上，如枝幹般有機地、象徵性地顯現其意義。
遠山選擇從事思想這一工作，肇因於早年經歷的時代亂象引發的人生困惑。歷史轉向後，啟蒙思潮喚醒了他的人文關懷。與魯迅棄醫從文的緣由相似，1980年高考前夕，遠山決意由理科改考文科。他說：“我必須安妥我的靈魂，解除人生大惑，讀懂中國之謎，洗雪平生之恥。”他要找到“走出克裡特迷宮的阿裡阿德涅之線”。
1980年考入華東師大中文系後，他擬定了閱讀和寫作的終生計劃，從軸心時代的中西元典開始，閉戶讀書，1995年開筆。第一個十年，他嘗試用各種體裁表達自己所悟，在寓言小說《通天塔》中思考人類歷史的荒誕命運，在思想隨筆《寓言的密碼》中探索先秦諸子的現代意義。這是一個拓開思想地圖、勘探礦脈的過程。他要了解人類知識總圖，然後腳踏實地走近人類知識首都，有可能的話，爭取為它添磚加瓦，加入一點自己的新東西。第二個十年，在莊子這個中國思想地圖上最大的礦藏裡，遠山挖掘並精雕細刻出《莊子奧義》《莊子復原本》《莊子傳》“三顆寶石”。他的確加入了一點新東西——一種新的方法論——激活了莊子，兩千年前的古老智能，對當代的思想者有了嶄新的意義。第三個十年，遠山在發掘莊子的過程中挖開了一個歷史深處的迷窟，於是回溯八千年前上古文明的誕生，有了解讀陶器、玉器、青銅器的文化史系列著作：《伏羲之道》《玉器之道》《青銅之道》。此後，遠山將回到擬定開采的老子和公孫龍這兩座礦藏，寫出《老子奧義》《公孫龍子奧義》，並總結其思想的方法論——《三指論》。
遠山的思想方法論，奠基於1992年，這一年，他寫了三篇哲學札記：《語言的創世和啞巴的創世——中西思維層次之差異及其影響》、《公孫龍〈指物論〉奧義》與尚未發表的《語言三指論（提綱）》。二十九歲的他，在文中創造性地提出“受指”這一語言哲學概念，與索緒爾的“能指”“所指”這對術語構成了奇妙的化合反應，這不是簡單的仿詞，而是思想範式的一個新構想。這樣的思想起點之所以可能，是因為遠山不是從理念的演繹出發（易走向獨斷論），也不是從經驗的歸納出發（易走向懷疑主義），而是通過溯因找到一個思想杠桿能動的支點，再用邏輯來驗證，材料來支持。這與美國最具原創力的哲學家皮爾士的語言哲學、邏輯學有參證之處。遠山當時沒讀到過皮爾士，僅從對先秦諸子，尤其是公孫龍思想的領納中，建立了能與西方現代語言哲學對話的思想範式。原創的思想利器，遠山用起來得心應手。當今社會變化迅速，個人的具體經驗不斷貶值，方法論卻“授人以漁”，是思想者貢獻給人類的最可珍貴的禮物。
《中華復興的目標和進路》寫於2010年，仿佛是對自己十九年前哲學札記的遙遠響應，文章論及中西文明的不同瓶頸及其突破。知道差異及其影響，是知其然，能夠認準目標、選對進路，則是究其所以然。此文完成後，遠山的單篇“散論”漸少，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專著則一部部寫出，近於王國維由哲入史的路徑，精潔顯朗，出之輕靈，雖“多尖刻處”（錢穆論胡適語），但義理清通，持之有故，呈現了思想範式的穩定成熟。
所以，這本精選集呈現出的是，思想者遠山前兩個十年思考的成果，同時為後兩個十年思考的起點。近二十種書，上千篇文章，本書擇取二十篇，寫作時間起於1992年，訖於2010年，作者為什麼思考，思考什麼，如何思考，十九年“解牛”的刀法，金針度人，助人技進於道。執此一冊，仿佛與作者“遊十九年”，可知其心要。
精選的文章，不以寫作時間為序，而是作為拼板，集成一幅長卷。卷分上下，上卷主題為哲學：“跟隨你自己”；下卷主題為歷史：“告別五千年”。
上卷探討哲學與時代、精英與大眾。先由西方兩位偉大的思想家蘇格拉底和尼采定調：從“認識你自己”到“跟隨你自己”。遠山認為尼采是現代文明乃至未來文明的奠基者，從尼采的見地出發，思想才是“接著講”，而非“照著講”。無論是審判蘇格拉底這一重大哲學公案，還是猶太宗教訓諭，希臘伊索寓言，包括小孩子“捉迷藏”的身體遊戲，哲學家“邏輯怪圈”的思維遊戲，普通人“打撲克”的大眾遊戲，藝術家“風花雪月”的精英遊戲，都在“重估一切價值”的視野下得以發覆，顯出新意。作者看到“哲學先知與時代精神”的歷史博弈過程中“思想的沒落”，於是在對“思想真的有用嗎”這一問題的反復叩問中，為思想正名：成為一個思想者，才能“享有一個自由人的真正幸福”。
下卷探索文化與歷史、古典與現代。以二十世紀四位現代思想者、踐行者——魯迅、顧準、錢鍾書、資耀華——為個案，思考一個人和他身處的時代、社會的複雜關係：弱小的個人，如何在歷史的風暴中鏖斗、蟄存，如何穿越波詭云譎而“聯接歷史溝通人我”。執今之道，以知古始，作者由此上溯古典中國，回到軸心時代，重新闡釋《莊子》這一古典中國文哲合璧的“巔峰”；重新發掘《公孫龍子》這一古典中國科學思維的“瑰寶”。在中西文明溯因的比較中，如何告別五千年中的蕪與偽，存留菁與真，以此抵達“中華復興的目標和進路”。
“天才的編輯”珀金斯曾說，編輯並不給一本書增添東西，因為“一個作家最好的作品，完完全全來自他自己”。珀金斯提醒我們，不要試圖把編輯個人的觀點強加於作者的書中，也不要把他的風格變得不像他自己。“如果你要編一本馬克·吐溫的書，就不要把他變成莎士比亞，或者相反，把莎士比亞變成馬克·吐溫。”深邃的思想有如醇酒，作者已三蒸三釀，編者最後加了一蒸一釀，十桶美酒釀成一桶。我希望這番足夠“苛刻”的“壓榨”，沒有改變原釀的獨特風味，能把思想的甘甜釀入濃酒。

吳劍文

編者序：把最後的甘甜釀入濃酒

上卷：跟隨你自己
跟隨你自己
蘇格拉底是否該死
樹洞和針眼
被愚弄的兔子和被弄愚的烏龜
集體主義的遊戲——尋找替代
理性的癌變——說悖論
人生如牌局
永遠的風花雪月，永遠的附庸風雅
哲學先知與時代精神
思想真的有用嗎

下卷：告別五千年
被逼成思想家的文學家
人類是否真正需要理想主義
《圍城》與吉卜賽情結
間世異人資耀華
進入古典中國的五部經典
告別五千年
被廟堂遮蔽的江湖中國——為畢來德中國觀作證
沉埋兩千年的語言哲學——公孫龍《指物論》奧義
語言的創世和啞巴的創世——中西思維層次之差異及其影響
中華復興的目標和進路——兼論中西文明的不同瓶頸及其突破

進入古典中國的五部經典

1840年的鴉片戰爭，把中國強行帶入了近代。此前的中國，遂成古典中國。
此後的一個半世紀裡，中國人先以消滅古典文化糟粕的方式“救亡圖存”，繼而以消滅古典文化精華的方式“變法圖強”，盡管走了不少彎路，畢竟基本達到了目標，中國已不再有“亡國”之虞，然而為了“救亡圖存”和“變法圖強”，付出了慘重代價。時至今日，多數中國人已經失去了中國文化，成了文化難民。其突出表征是，古典中國正在逐漸成為考古學的論文主題，博物館的珍稀展品，乃至古玩鋪的擺設清玩，收藏家的投資目標。很多人都對中國的傳世經典不屑一顧，卻對外國的淺薄讀物趨之若鶩。
不願淪為文化難民的年輕人很想讀一點中國書，然而中國書無限之多，何從入手呢？那些最著名的中國書，比如“四書五經”，幾乎全是“糟粕”，稍具一點現代眼光者，必定興味索然，擲書長嘆。不識門徑的年輕人，不得不詢之師長，然而許多師長也是文化難民，對古典中國知之甚少。少數師長雖非文化難民，但也同樣苦惱於不得其門而入。
曾有不少讀者要我開一個進入古典中國的基本書目，但我自認缺乏資格，因而久訥於言。近來又有讀者多次問及，我意識到自己固然不具資格，畢竟盲人摸象地摸索了二十五年，略知一點皮毛，稍識大概輪廓，何妨談些心得，供年輕人參考？
把我讀過的中國書刪之又刪，簡而又簡，最後剩下五部經典，似可視為進入古典中國的方便法門：《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史記》、《莊子》。這一書單必定貽笑大方，誰沒聽說過這五部經典？何須鄭重推薦？然而聽說過不等於通讀過，通讀過也未必明其讀法。若是買櫝還珠，棄取失當，就會入寶山而空回，對古典中國依然隔膜。若是目迷五色，郢書燕悅，就會自以為了解古典中國，卻走不出當代中國的困境。當代中國之困境，實為古典中國之困境的變體。
《紅樓夢》是後軸心時代的中國家庭生活的百科全書，它先引領我進入瑣碎凡庸的日常生活。崇拜女性的賈二爺，爭奪的是高於人權的家庭主宰權。誰奪得家庭主宰權，誰就是大觀園裡的大爺。中國的家庭生活陰郁而且壓抑，健全的人性因之而扭曲，天賦的創造力隨之而窒息。被壓抑的生命能量不可能消失，必定積聚惡變為破壞力。乖戾的破壞力不可能為門檻所限，必定要奪門而出。《紅樓夢》遍及一切方面，而且通俗淺顯，是古典中國的最佳入門書。讀完入門書應該出門，隨著賈寶玉的出家，我從壓抑的“家庭”轉向恣縱的“江湖”。
《水滸傳》是後軸心時代的中國江湖生存的百科全書，它又引領我從室內走向室外。仇視女人的武松等梁山好漢，爭奪的是高於家庭主宰權的江湖主宰權。誰奪得江湖主宰權，誰就是江湖之上的老大，女人更不在話下，被滅門的扈三娘，乖乖地成了矮腳虎王英的妻子。中國的江湖生存野蠻而且血腥，欺詐無處不在，橫霸司空見慣，於是良民被逼成刁民，乃至被逼上梁山，人相殺進而相食。生存是一部無休無止的恐怖大片，民族的神經逐漸粗鈍而終至麻木。家庭溫馨乃至兒女情長，在浩蕩江湖蕩然無存，一個個家庭相繼破碎，家破然後人亡，人亡然後國滅，最後連作為第一家庭的皇帝父子也成了異族征服者的俘虜。《水滸傳》的陽性兇殘，使《紅樓夢》的陰性幽美黯然失色。險惡的江湖生存，似乎使壓抑的家庭生活，變得較易忍受了。然而郁悶的回溯之旅才剛剛開始，隨著宋江們被招安，我從遼闊的“江湖”轉入幽深的“廟堂”。
《三國演義》是後軸心時代的中國廟堂權術的百科全書，它又引領我從室外重返室內。魏、蜀、吳三國，爭奪的是高於江湖主宰權的廟堂主宰權。誰奪得廟堂主宰權，誰就是普天之下的共主，金陵十二釵和梁山一百零八將，也是囊中之物。在奪得廟堂主宰權之前，魏、蜀、吳就是三伙打家劫舍的梁山好漢，事實上在各自割據稱帝後，每一伙依然被另外兩伙視為賊匪，因為不殺到大一統就不可能塵埃落定。中國的廟堂權術邪惡而且酷烈，其煉獄圖景與儒家冬烘所許諾的秩序井然的理想世界截然相反，江湖俠義乃至兄弟情義，在廟堂裡毫無蹤影。置身廟堂權力核心的每個人都被恐懼感裹挾，因為彼此深知對手沒有底線，缺乏超越性的儒家倫理在權力折衝時毫無約束力。為了抵御恐懼感，獲得安全感，優秀的中國頭腦不可能用於探索自然奧秘和增進國民福利，而是投入你死我活的權力搏殺，每個人都急欲成為唯一居於食物鏈頂端的最強者。即使已經成功躍居食物鏈頂端，恐懼感依然無時不在，為了確保有生之年自身不受威脅，乃至一命嗚呼後子孫不受威脅，每個人都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三國演義》的陰陽怪氣，使《水滸傳》的陽性兇殘相形見絀。嚴酷的廟堂傾軋，似乎使兇險的江湖肉搏，變得豪爽可愛了。文學三部曲至此告一段落，不過郁悶的回溯之旅遠未終止，隨著天下一統三國歸晉，我又從虛構的“文學”轉入紀實的“歷史”。
《史記》是古典中國的無所不包的百科全書，它又引領我離開共時態，進入歷時態。文學三部曲僅僅描述了後軸心時代的古典中國，《史記》卻記錄了軸心時代與後軸心時代兩個迥然不同的古典中國。《史記》的時間優勢，使囿於後軸心時代的文學三部曲瞠乎其後。這裡不僅可以看見後軸心時代的家庭生活、江湖生存、廟堂權術的最初形態，而且能夠窺見後軸心時代的古典中國如何形成，如何定型，甚至不難預見後軸心時代的古典中國為何僵化，為何停滯。但其真正價值在於，《史記》全息性地還原了一個軸心時代的古典中國：波瀾壯闊，豪情萬丈，陰陽互動，剛柔相濟。此前沮喪不已的我激動得情難自已，頓感生於斯土，死不恨矣。郁悶的回溯之旅至此告終，揮之不去的沮喪渙然冰釋。隨著《史記》的索引，我終於從郁悶的“後軸心時代”跨入神奇的“軸心時代”。
《莊子》是軸心時代的偉大中國的集大成之作，它引領我穿越文學的茂密樹林，涉過歷史的湍急河流，抵達哲學的恢弘宇宙。這裡沒有家庭壓抑、江湖兇險和廟堂傾軋，只有對天地萬物的純粹審美和對究極妙道的至高體悟。其“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的偉岸人格和充盈豪氣，令我沛然神往。其恍兮惚兮的曼妙表達和汪洋恣肆的豐沛想象，讓我望洋興嘆。其“間世”學說超越“入世”、“出世”的簡單兩分法，被我視為空前絕後的哲學奇觀。在整個回溯之旅中讓我耿耿於懷的中國之謎，至此終於豁然開朗：歷經兩千多年廟堂中國的無盡斫傷和致命戕害，為何後軸心時代的江湖中國依然永葆綿綿不絕的頑強生機？因為軸心時代的《莊子》為中國注入了一脈揮霍不盡的磅礴元氣，因此後軸心時代的中國永遠能夠置之死地而起死回生，歷盡劫波而一陽來復。
就這樣，五部經典引領我由淺入深地逆流而上，走完了自今及古的回溯之旅。如此驚心動魄的時間旅行，僅歷一次似乎意猶未盡。於是我又由深入淺地順流而下，自古及今地走回今天。重遊故地，感受照樣新鮮。
首讀《莊子》，就能一舉接上軸心時代的磅礴元氣，完成中國人的精神灌頂。次讀《史記》，就能理順秦始皇以前的中國與秦始皇以後的中國，既血肉相關又形質相異的邏輯關係，知其源流，明其得失。再讀《三國演義》，就能破譯後軸心時代的廟堂專制的文化基因，找到“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歷史淵源。再讀《水滸傳》，就能明白廟堂中國極大地弱化了江湖中國的創造力，而喪失了江湖支撐的廟堂必將潰敗於異族。最後重讀《紅樓
夢》，就能洞觀在廟堂因腐敗而控制力漸弱，江湖被擠壓而創造力枯竭之後，古典中國的完成形態必定由糜爛臻於貧乏，經衰敗直至終結。
要而言之，《莊子》展示了軸心時代的哲學“天籟”，盡管其中不無“人籟”。《史記》展示了後軸心時代的歷史“衰退”，盡管其中不無“突進”。《三國演義》展示了後軸心時代的廟堂“狡智”，盡管其中不無“精彩”。《水滸傳》展示了後軸心時代的江湖“掙扎”，盡管其中不無“豪邁”。《紅樓夢》展示了後軸心時代的家庭“內耗”，盡管其中不無“凄美”。
五部經典分屬文史哲，無疑頗多相異之處。唯有《莊子》完成於軸心時代，唯有《莊子》不是百科全書，也唯有《莊子》超越歷史，超越時間乃至空間。唯有《史記》跨越兩大時期，汗牛充棟的中國史書，再也未曾有過如此卓越的質量，再也未曾有過如此厚重的分量。《三國演義》取材於《三國
志》，歷史成分多於文學想象，其人物、情節大多依附於正史。《水滸傳》取材於《宣和遺事》，文學想象多於歷史成
分，其人物、情節大多獨立於正史。《紅樓夢》取材於作者身世，文學想象壓倒了歷史背景，其人物、情節完全獨立於正史。文學三部曲的歷史依附性一部比一部淡，因而藝術價值一部比一部高，對古典中國之本質及其困境的揭示也一部比一部深刻。《紅樓夢》對古典中國之本質及其困境的揭示甚至高於《史記》，僅比《莊子》稍遜，再次證明了“藝術真實高於生活真實”這一真理。
分屬文史哲的五部經典，竟然都有引人入勝的美妙故事，因此既便於初學，又適合反復閱讀，俱臻“深者得其深，淺者得其淺”的至高之境。文史經典都講故事並不奇異，哲學經典大講故事才是意外之喜。故事的重心則無一雷同：《紅樓夢》偏重於女人與女人的家庭爭寵，《水滸傳》偏重於男人與男人的江湖爭霸，《三國演義》偏重於帝王將相的廟堂爭雄，《史記》兼而有之，《莊子》超然獨笑——

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尸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

清人入關後，大儒顧炎武說：“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顧炎武恪守儒門宗風，而且表達很不精確，必須用現代語言重新表述：主權喪失，是為“亡國”；文化消亡，是為“亡天下”。
1644年清人南下入關以後，“國”雖亡但“天下”未亡；1840年列強東行叩關以來，“國”未亡而“天下”幾亡。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中國的焦慮主題已不再是“亡國”，而是日益迫切的“亡天下”。
不願淪為文化難民的中國人，最低限度不能不讀這五部經典。閱讀這五部經典，就其小者而言，必能舒憤懣，除苦惱，解大惑，增怡悅；就其大者而言，或能挽狂瀾之既倒，振末世之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