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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牠走開了,看破紅塵的解脫了。
誰知道那個胖嘟嘟的小身軀體裏倒能藏匿著多大一點兒的小心機?

這裡,以牆隔成三個世界。
老舊的建築物裡,相依為命的母女。寵溺女兒的母親、咄咄逼人的女兒麗麗。
牆東藍醫生一家,嚴父、私奔的女兒、桀傲不遜的三兒子與乖巧的小兒子,處於各種衝撞中。
牆西是全家擠在破棚子下的鄰居滕家,貧苦卻自得其樂。

連排的三戶本在自己小圈圈裡。一場颱風、一次偽成人遊戲、高峰的言語對峙引發了諸多災難。家庭世代價值觀相互衝擊、同儕間彼此競爭與相知,充斥在各自家庭,也如漣漪般,擴及到彼此交友圈裡……

 

作者簡介

朱西甯

本名朱青海(一九二六~一九九八),山東臨朐人。青少年時期適逢對日抗戰,戰後就讀杭州藝專。一九四九年棄學從軍來台,從上等兵至上校退役。

曾任《新文藝》月刊主編、黎明文化公司總編輯,四十六歲離開軍職以專志寫作;曾在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組兼任教職。

一九四七年,在南京《中央日報》副刊正式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洋化〉,一九五二年出版第一本小說《大火炬的愛》。作品有長篇小說《貓》、《旱魃》、《畫夢紀》、《八二三注》、《華太平家傳》,短篇小說集《鐵漿》、《狼》、《破曉時分》、《冶金者》、《春城無處不飛花》,散文集《朱西甯隨筆》、《微言篇》等三十餘部作品,無論質量,皆極為可觀,允為當代台灣最重要小說家之一。

遺作《華太平家傳》,耗費十八年寫作,傾其畢生功力,多次易稿修改。此書深受台灣文壇肯定,更榮獲二○○二年時報文學推薦獎、中國時報‧開卷年度中文創作類十大好書、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文學類最佳書獎,以及金鼎獎等。

目次

老紅牆
鎖鏈
龍族組曲

附錄
生命中的刻痕(評介)/袁瓊瓊
朱西甯作品出版年表

 

書摘/試閱

老紅牆

那是懾人的、要命的一聲狂叫,來自樓上。
凄厲而尖銳,命都要嘔出來了,如同流彈劃過的炸裂,沒有甚麼堅韌的神經能經得住那一聲飛轉的螺旋鑽鑿。
不知道會有甚麼樣不得了的恐懼能使一個女孩迸出那種撕裂臟腑的嘶叫,除非冒冒失失一下子豎在人面前的某種作祟的鬼魅;除非那樣吓到了一個女孩。
然而這該是陽世間最令人感到安全的時刻—白晝,而且日正當午。
樓下客廳裏有洽談股票事務的客人,連女主人在內,一個個惶悚的仰望著頭頂上那遍天花板,覺得來自樓上的那一聲尖叫,理該在那一遍雪白平滑如石膏塑做的天花板上起點兒甚麼變化才是;至少至少,那盞懸掛在天花板中央的環式日光吊燈和它附屬的飾物,也理該如地震過後那樣的盪動盪動才說得過去。
然而沒再有甚麼動靜,在那一聲尖叫之後。
「小妹嗎?」客人悠悠的說。
「八成是麗麗……」一個表示和主人家親一層的客人,放下往上翻視的眼睛。
剛不過兩三分鐘,轉轉眼的功夫,麗麗才從這兒上樓去。
方才麗麗從客廳門前經過的時候,曾探進半個身子進來,彷彿疲倦得站不住了,一下子靠到門上,肩頭墜一支裝滿了石頭一樣沉沉的帆布書包,一副妖怠相,望著她母親一言不發。別人不懂得,但是蔡太太可看得懂女兒在滔滔不絕的說這又說那,怨這個又怨那個。
一張罕見有那麼稚氣的洋娃娃臉蛋兒,有她亡父那麼白皙,且有那麼一對深邃而空虛的大眼睛,特別是瞧在蔡太太這個做母親的眼裏,不知有多麼出眾,然而也不知有多磨人。
「媽就來,好罷?」做母親的握著一手契約之類的文件。
麗麗也不言語,輕蔑的搖搖頭,髮梢來去在雙頰上盪了幾盪,背後嘩嘩的擰響Y鎖,用這個噪音苦惱人。她一脚門裏一脚門外,沒一點兒站相的叉著腿靠在門上,一臉的輕蔑,不知是憐恤自己太疲倦,還是惋惜坐著這一屋子的成年人都在為一些不值得的東西那麼慎重的傷神,都那麼一副成年人的傻相。
「去罷,吩咐阿綢給妳放洗澡水去,媽就來。」
女主人這樣的口氣,可不像是衝著那麼大的女兒說的話。
聽見麗麗懶懶的上樓,書包摔打在欄杆上,存心苦惱人的重重踏著木質樓梯。聽見麗麗不知有多困憊,有多酸,有多矯情的一步步上樓去了。
「……我是再沒其他條件,你們看著辦就得了。」女主人擺開腦子裏女兒那些苦惱人的脚步,正一正身子,似乎一切都可以到此為止了。「我這個人,一向是先小人,後君子,盧經理知道我的脾氣,不瞞各位說—」
就在這樣的當口,驀然樓上爆裂出那麼一聲驚人的狂叫,一刀剁斷所有的繼續,除掉壁上四幅屏中間的那座不聲不響的電鐘在走。
一切真像是斬斷了;一客廳的人,一時誰都沒有想到該要怎麼樣,只顧愣愣的望著明知一定不會有甚麼變化的天花板。
在那上面,吊燈座的底子是一盤以白石灰泥塑的一圈又一圈使人想起唱片的漩渦式的環環,人的神經彷彿給旋進那裏面去,旋進很深很深。屬于比較舊式遲滯厚重的建築,已經遠配不上從那個漩渦中心垂懸下來的新派工藝品的吊燈。
而那一聲尖叫,剁斷所有的繼續,片刻的沉寂過去,一切重又接續了;一陣急促得可怕的跑下樓來的大動靜,奔在低音琴鍵上的誇大的彈奏,重又把客廳裏的人們驚起。
「看到甚麼了,麗麗?」
女主人第一個搶出客廳。問是這麼問的,多少多少年都沒這麼問過女兒了,把自己問得周身一陣子麻;樓上甚麼人也不會有,樓上會有甚麼事故?會看到甚麼嗎,大天白日的?麗麗五六歲前後的那個時候,常看見過了世的人,連她慘死的爸爸在內。這有十多年沒再發生過那樣的事故。做母親的居然又這樣衝口而出的問起女兒來了。
但是他們搶出客廳的時候,麗麗已經滑坐在最低的一層梯階上。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這麼大的女孩子,坐在那兒只管直著嗓子狂喊,一雙脚拼命踢打當門鋪進來一方秋陽的地板,兩手抱緊腦袋,搖亂一頭的頭髮。
「我不要我不要……」
幾乎就是發狂的樣子,倒插著眼睛,直直的瞪緊的一個虛空,不要命的號叫。
做母親的雖然搶過去,但被女兒狠狠一下子摔開。
「我不要了!我甚麼都不要了!都是妳,血!血!!我不要—!」
那樣把臟腑往外傾出的號叫,若不是發狂,總沒那麼大的力氣,真要把人叫得口袋一樣的翻了過來。
這是一座比較舊式的建築,衝著門便是一道木造上漆的樓梯通上去,再往回折轉。樓下客廳在左,起坐間和餐廳在右。全部兩層樓的建築,統用一種白與淡灰的調子—服孝的調子。其實並沒有甚麼孝要守。
客人們仰首注視著樓梯頂端—但只能算是望到樓梯折轉的頂端,決計看不到樓上甚麼。
麗麗被母親強硬的勒在懷裏,勒著一條壞脾氣的泥鰍,這樣似更刺激著麗麗發狂,沒有誰會覺得比別人更方便些去幫助這位女主人;盡是男客,即使表示和主人家親一層的盧經理,也一樣的不便下手幫忙。
「我不管!血!!我不管,我不管……」
久久的掙扎之後,喊叫之後,麗麗這才像是洩了氣一樣,軟在母親懷裏。
客人們團團打轉,沒有一個覺得可以上樓去看看,誰知道那上面發生了甚麼?「血!滿牀都是血!」做母親的只管努力的勒住發狂的女兒,想制服這條壞脾氣的泥鰍。客人們寒寒的彼此觀望,一點兒也下不了手。白與淡灰調子的舊樓,母女倆和一個女傭住在這裏面。樓上會有甚麼?多少藏匿和隱諱!血,滿牀都是血。而那個年輕的女傭阿綢哪兒去了,在樓上發生這麼大的動靜的時候?
一方橙黃的正午的陽光,當門鋪進來,麗麗那雙伸直的赤脚正搭在這方橙黃的邊沿兒上面。脚指甲殘留一些銀紅的蔻丹,脚是蒼白的,青的脈管如根一樣紮在蒼白的皮下。
一個給正午太陽搐短的影子,嵌進當門這一方橙黃的秋陽裏。
「以為是阿綢叫呢—怎那麼像她聲音!」
這影子粗粗的嗓子;彷彿原不是這樣的聲調,人是個高個兒,只因為影子給搐短的緣故,才縮成這樣子的低音喇叭。
高個兒站在門外廊下,手掌和胸前沾上一層浮灰。那種酸酸的神態在如此緊張的氣氛裏出現,似乎很不和諧。而麗麗的眼睛愈瞪愈大,不知道她又看到了那個恐怖的甚麼,忽然就整個的人鬆散下來,昏迷在母親的懷裏。
「幫忙找找阿綢。」女主人求援的望一眼當門黑傻傻的這個高個兒,心裏却呸了一聲:「這個不識相的鬼小子!」
當然上一代的人自有他們從流傳裏承受的那份厚道—被這一代視作虛偽的無分性格和心地的一種情面和體面—女主人由于這個而沒有也不能發作,她是個有教養的婦人。
當初這個鬼小子翻過牆來為的甚麼?他那個背後甚麼時候看到,甚麼時候都繫在腰裏的電工工具包,使人懷疑是否躺到牀上睡覺了也不卸下來。但也就憑他那一套永不離身的裝備,救了她們蔡家險些兒燒起來的一場火。
憑她們這一家,多大的陣勢?兩口人,加上阿綢,三個女人家,眼睜睜的愣瞪著電線走火,只有發抖的份兒。憑她們這一家,綴在這個城市的邊緣上,五十六建坪的二層樓,周圍圈著一百四十四坪庭院的單家獨院,把所有的鄰人推遠了,一旦發生甚麼事故,跟誰求援去?只有西牆外搭著竹柱瓦頂打煤球的棚戶,砰!輕輕奏響一下鐵器,過半晌兒再來一下,砰!木榔頭沒日沒夜沉沉的搥打著生計,搥打著隔鄰這邊蔡家二層樓裏緊鎖的寂寞。
棚戶的住屋、晾棚,統算在內,可都是透風透亮的竹牆,只有一面紅磚牆,而這面一人多高的紅磚牆却是蔡家的。
不知多少年代了,老紅牆的牆根裏,生一層灰白的硝霜,一入雨季硝霜便溶化了,一顆顆晶亮的小水珠,長時的不乾也不流滴,飾物似的裝飾著蒼老的牆根。那樣連朝陰雨的季節,棚戶的一家人便為一層層叠架的濕煤球發愁了。
棚戶的屋頂搭在蔡家的老紅牆上,一慢坡兒斜抹下去,紅土瓦稀稀疏疏乾放上去,然後壓上一塊塊紅方磚。一家人頂著那麼一遍草率的屋頂,夜晚有昏黃的燈光從瓦縫裏星星點點跳上來,有歡笑和粗俗的小調和燈光跳上來。一度不知哪兒借來的吉他,試探的、沙啞的、老是哀哀的彈一支四個小節往返往返重複的賣藥的調子。然後一個時期,吉他歸還人家了罷,替代的則是一支音律不準的口琴。總是發出垃圾聲氣的樂器,哀哀的,永遠犯沖的伴隨那些起鬨的笑和叫—那些粗俗的小調永遠是叫出來而非吟唱出來的。
那一遍草率的屋頂上,誰在那裏守住屋頂下的笑和叫啊,一隻駝著弧背的黑鼻子貓,如同屋頂的一部份,是塊燒過釉花的磚或瓦,蹲老了每一個白晝和黑夜。
麗麗自從那麼興奮而又怯生的跟隨母親遷進這個宅第的那個時候起,不知為甚麼,就生一股兒惡念,去蒐集小石頭子兒,書包裏裝著,裙口袋裏裝著,夢裏也裝著,精細的胳臂一直不能夠把豐富的石子兒扔準黑鼻子貓。聽見石頭子兒鈴鈴鈴的滾下那遍草率的屋頂,黑鼻子貓也一定聽見了,直起耳朵,只用眼睛追踪那個滾落的小石頭子兒,然後挪緊一下蹲坐的白蹄子,坐得更穩些,更老一些,好像一下子又老去百歲的樣子。
石頭子兒鈴鈴的滾下屋頂坡子,黑鼻子貓可從不曾睬過這女孩子一眼。而在院牆的那一端,棚戶的住屋和晾棚之間的缺口那裏,一張黧黑的面孔探上來了。
黑長臉,一頭粗硬而存心揉弄也亂不成那樣的半長的頭髮,恐怕是個成年人了;看在麗麗的眼睛裏,那可是一臉的成年人的傻相。
「妳怎麼老往我們家扔石頭?」
麗麗先是有點兒慌,但那副成年人的傻相實在吓不住她。那一對用勁攀在牆頭上的胳膊,使麗麗覺得他是不幸掉進河裏而正在掙扎著往岸上爬,就更加一點兒成年人佯裝的尊嚴也沒有了。
「那是你們家呀?怎麼不是便所呢?」
麗麗實在沒有那麼惡毒,一直她都誤以為那是牆外路邊上的一處公用廁所。一直的她都跟自己說:「我非要丟到便所上那隻黑鼻子貓不可。」現在她可明白了為甚麼老是扔不準,原來自己老是認定了那遍紅瓦下面蓋著骯髒不堪的便溺而站得太遠。早若知道那是個住家,她會挨近去,近得不能再近,一定能夠十分準確的打在老貓的黑鼻子上。
「鬼丫頭,當心我撕爛妳嘴巴!」
但是人忽然無救的滑落下去—滑掉河裏去了,麗麗覺得,笑得蹲在草地上。
黑鼻子貓仍然蹲踞在那邊,故意裝做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裏。實際牠眼裏另有別的,樓簷上唧唧喳喳飛撲的麻雀吊足了胃口,一定非分的妄想能掉下一個來,掉在牠伸爪就可以撲到的地方。
麗麗看看手裏剩餘的石頭子兒,她現在不要扔黑鼻子貓了,雖然現在可以挨近牠一些。那就丟那個要撕爛她嘴巴的傢伙罷。
踏在勻淨的軟芝草上,她往方才露一下頭又掉下河裏去的傢伙攀登的牆頭那邊蹦蹦跳跳跑過去,心裏有一種新鮮的喜悅,居然會不是一個公用廁所,一個新鮮的世界,一直她都不敢挨近這一帶紅牆—在這個家裏,這是一處最最可憎的地帶,如同她生來就害怕那些有洞孔的鈕扣一樣。不可解的事情總是有的,她曾嗅見這一帶發散著騷臭的氣味,每當她稍稍走近一些準備扔到那隻黑鼻子貓的時候。
「我告訴妳!」鄰家那個看似成年人的大孩子,再度的出現在牆頭上。「妳敢再對我們家丟石頭,我可要丟妳們家的玻璃窗子了。」
這一次,這個大孩子不再是掙扎的往岸上爬著求救的樣子,一點兒也不顯得吃力,大約找來了一張櫈子墊脚了,上半身有一半露在紅牆上。
「我沒有丟你們的玻璃窗子呀,」麗麗握著滿把兒小石頭的一雙手背在後面,故作不在乎的搖擺著身子,準備隨時衝著這傢伙腦門扔他一把石頭。「我只丟了你們家的屋頂,你只能丟我們家的屋頂,那才公平。」
她望一眼自己背後高聳的二層樓,為自己這麼狡黠而得意的樂開了。
「麗麗,妳跟誰磨牙來著?」
樓下起坐間朝著西向的一排窗子那裏,白色鏤花的窗幔緩緩的拉動,那是蔡太太膩人的腔調,「麗麗呀,麗麗呀」,一種專門阻止她這樣那樣的煩人腔調,總是在她最興致的時候。其實她很可以不必為那些煩惱,那腔調永遠阻止不住她要幹甚麼就幹甚麼。不過慣使她平空掃興那倒是真的。不是麼,她正在欣賞牆頭上黑傻愣大的那個大小子被她激怒的傻模樣,但母親拉開窗幔衝她說了:
「妳跟他們扯咕個甚麼勁兒?快進來罷!」
—快別進來罷。這樣矯情的反應,麗麗已經成為習慣。
但是母親何以要說:「妳跟他們扯咕個甚麼勁兒?」他是他,他不是他們,單數不是複數,為甚麼要把他一家都給扯上?
而麗麗甚麼也不為,只為拗著母親—不過牆已確定了不是廁所的牆,也該是一個違拗的原因—便把自以為最好的情感放在這面院牆上,搬飯廳裏一隻木框藤心椅子放到牆根這裏,有事無事爬上去,把牆外這一家看作一本頂新鮮的小說書,煤黑的封面打開來,一頁翻過一頁,篇篇圖畫塗著積木的顏色,卡通的顏色,七巧板的顏色。
但是母親只要在家,總止不住要搶出來,停在樓廊下,那副過分惶急的神情,好似發現剛剛學步的小女兒正往井邊兒上挪步子,喊一聲怕驚著孩兒滑跌下去;趕急了,躭心把孩兒趕落井;趕慢了可又生恐來不及。便急得發抖,脚也試了試,手也試了試,手脚都不知道該怎麼使喚。除非母親也和她一樣,誤以為牆外是個骯髒的廁所,不然不會吓成那個怪模樣。
輕輕的踏著軟芝草的草地,這婦人有多像一隻捕獵的貓!待她又快又輕的趕到女兒縱然從椅子上跌下來也可以跌進自己懷裏的地方,這才輕輕柔柔的呻吟了一聲:
「麗麗呀,快下來,像甚麼樣子!」
壓水機神奇的嘔著水,竹槽通到另外一個水坑裏,那裏積滿了一下子黏黏的黃泥漿。竹槽裏流水結成辮花,看在孩子眼睛裏是江又是河,江上行船,河裏游魚……這樣大的女孩總還是殘留一些小人國裏的夢想。然而一聲「麗麗呀!」殘破的夢立刻便給驚散了。
這種年齡的女孩,不該有如此深惡痛絕的怒容,那該是只能在古銅鑄像上找得著。然而麗麗默然的俯視著總是「麗麗呀,麗麗呀,」的母親,嘴角上刻深了食肉獸的搐紋,隨時可以從嘴角那兒滴下溫香的血汁。
重新再去找那江,那河,行船和游魚,可是所有的夢全都在老巫婆的咒法裏喪失了。老巫婆唸的甚麼咒語喲!「麗麗呀,麗麗呀……」一直把她拘在幼稚園小班的魔塔裏。
「妳走開妳走開,我不要妳……」
對付母親的咒語,麗麗不光是癲亂的喊叫,嚴重時她還有另一套法門;一雙深陷的眼睛便會直直的望著一個空虛,望著,望著,這樣的時候,母親準就要驚驚惶惶的搶上來。自然了,從椅子上僵直的倒下來,更能夠重重打擊到老唸著「麗麗呀,麗麗呀……」的老巫婆,讓她不單是唸,還須要呼號。而阿綢那個好脾氣的胖大姐,便必須停下任何放不下手的工作,儘管魚在鍋上煎著,但是不可以不趕來。
「快,快,打電話給藍大夫,小妹又犯老毛病了……」
人是放肆的挺在軟芝草上,虎椏給老巫婆掐得痛到心。麗麗甚麼也忍不得,只有這痠痛忍得住。聽那咒語有多急切罷:「麗麗呀,乖呀……」眼睛瞇著,膩綠的油加利樹貼在藍天上,隔鄰棚戶家的大人小子齊都聚到牆頭上,一顆顆腦袋串成一排珠子。
「要請醫生罷,太太?」牆頭上那個傻小子說。
「外科醫生才行,」蒼老的聲音,恐怕是傻小子的老子,或者爺爺。「恐怕是跌閉了氣,趕快找先生去!」
蔡太太可沒有好聲氣,孩子是看你們打煤球跌下來的,別做好人罷。「謝謝你們好心!我們有的是電話。」
但是麗麗就害怕東鄰的藍大夫那隻酒精臭的大手挨一挨她。要問她這種昏厥怎樣才得好,只要電鈴響,只要阿綢趕著去開門。
接續著反覆的爭執,而爭執的結果,做母親的乖乖的聽讓女兒定做了一架高椅,排球裁判的那種椅子,油一層天藍色的磁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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