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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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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朱西甯經典作品
‧離亂與和平的輪迴之歌,發自生命的刻意,靈魂醒覺的態度。


「算是離亂後的和平──似乎也容或是和平後的離亂,這都說不很清楚。也或者只是離亂與和平銜尾而來,而去,我們是處在輪迴的邊緣上,被不斷的重複着踐踏和提升,提升和踐踏。」

收錄朱西甯1966-1969年創作的七則短篇小說:
〈三千年的深〉:單身老兵的病床囈語,發燒中,空寂的窗口光暈浮動,感覺到一頭大象重壓在身上,逼他發喘。
〈哭之過程〉:窗子有兩種顏色,童年唱詩班暗戀的小姐姐是溫暖的彩色玻璃,甜的糖,天使的聲音,像星星月亮;後來窗子破了,毛玻璃打的補靪殘缺了,自她被進城的日軍抓走之後。
〈橋〉:雙式舞臺,四個人物交錯對話,左外科的父女和右英觀的母子,在一座橋上,展開了傳統與現代、現實與夢境的思辯。
〈我家門巷〉:行軍灶形式湊合的大弄堂內,七戶人家留聲機似的,沒事情瞞得住的補紗窗生活。
〈大風車〉:孩子眼皮底下的一場戰役。學校給日本人炸平了,初到難民所的他,最喜歡到南醫院去看不停轉動的大風車,即使風車旁是太平間。
〈笠〉:務農的阿塗公跟著旅遊團進到城裡來,頭頂新買塑膠斗笠進不了圓山飯店的門。
〈冶金者〉:黃昏曬磚場,原準備運磚的兩個男人突然打起架來,甚至出了人命,勸架的意外看見倒地的人嘴裡,黃亮亮四顆金牙。

作者簡介

朱西甯

本名朱青海(一九二六~一九九八),山東臨朐人。青少年時期適逢對日抗戰,戰後就讀杭州藝專。一九四九年棄學從軍來臺,從上等兵至上校退役。

曾任《新文藝》月刊主編、黎明文化公司總編輯,四十六歲離開軍職以專志寫作;曾在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組兼任教職。

一九四七年,在南京《中央日報》副刊正式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洋化〉,一九五二年出版第一本小說《大火炬的愛》。作品有長篇小說《貓》、《旱魃》、《畫夢紀》、《八二三注》、《華太平家傳》,短篇小說集《鐵漿》、《狼》、《破曉時分》、《冶金者》、《春城無處不飛花》,散文集《朱西甯隨筆》、《微言篇》等三十餘部作品,無論質量,皆極為可觀,允為當代臺灣最重要小說家之一。

遺作《華太平家傳》,耗費十八年寫作,傾其畢生功力,多次易稿修改。此書深受臺灣文壇肯定,更榮獲二○○二年時報文學推薦獎、中國時報‧開卷年度中文創作類十大好書、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文學類最佳書獎,以及金鼎獎等。

目次

三千年的深
哭之過程

我家門巷
大風車

冶金者

附錄
(評介)珍貴的因緣/舞鶴
朱西甯作品出版年表

書摘/試閱

三千年的深
他一直就是發燒,感覺到一頭大象重壓在身上,那粗糲滾圓的肚皮逼他不停的發喘。
找不到甚麼顯著的灰色而使人感到灰色的單身宿舍,從那沒有天花板的屋脊上叉下來兩排象肋,多少自裝的花線扯到每一張床,接上收音機、枱燈,或者電水壺,大象的脈絡就是這樣的分佈而且錯亂。
他聽見自己乾焦的嘴唇說他要死了。在白天空寂的單身宿舍裏,聽見自己的聲音震盪出喤喤的回聲,喤喤的震落了多少象肋上的吊塵。誰也不能替誰生病,如同誰也不能為誰替死,最肯定的寂寞,床頭有半漱口盃冷而且落上灰塵的豆漿,老是跟他要地靈黴素的老辛,似乎可也碰上用到他的時候,用大厨房的豆漿之類來報地靈黴素之恩。想吃點鹹的,便特意給他做一碗精細的疙瘩湯和醬菜。
「生病嘛,梁司藥,又不是別的。」臨去還叮嚀一陣:「想吃點什麼,你儘管說,又不費事。」
老辛從沒有這樣光采過。一個人不費什麼就還了人情債,總是這樣的光采。
而老辛一點點分擔不了他的肯定的寂寞。他聽見自己喘着說他要死了。病房那邊老是謄不出床位,白天單身宿舍是空寂的太平間,許多屍臺,只他這一具屍體,挺在這兒以便被整個世界丟棄。一入夜,單身宿舍又成了市場,業餘的音樂家們們,賭徒們,輿論家們等等,在「老梁,好點了罷?」之後,熱烈的開始他們的業餘號而他們之中沒有誰肯業餘的送一杯開水過來。就是老辛也仍然是業餘的,像太陽斜到這樣的時辰,老辛該正在大厨房那塊凹得如同炒鍋的砧板前面,熱烈的斬刴,只想瞞過監厨,藏一塊淨肉留待乘涼時下酒。
老辛若是想起他,必然也是在想起他之前,先想到風火眼又要搽地靈黴素了。所以就說不上什麼施捨和報答,都是利用職權,司藥贈藥,伙伕贈飯。大象重壓在身上,口裏苦而黏臭。服務在醫院裏而住不到病房,要診療也是等實習大夫業餘的過來打一針,所以老不退燒。平時都是相處不錯的;不是平時的時候,為何就只剩老辛早晚過來一下?
誰個放在窗口沒倒掉的洗臉水,反射一團光暈貼在沒有天花板的屋脊。太陽的靈魂掉落在那兒。那光暈可以浮動的;日蝕過去了,眼睛忽然寂寞,便搖/面盆,看整團的光暈反射在屋脊上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撕扯不清。屬於兒童的趣味,遠去了。
屬於病人的趣味,挺在單身宿舍裏的病人,眼睛敢情比日蝕過去更寂寞。而且更饞。來個什麼人罷,不要開水,豆漿,或者實習大夫的注射。燒是退不了了,要什麼都抵不下用,誰來幫忙動一動那窗臺上的臉盆罷,手在滾熨的身體上尋找,手尋找到沒繫帶子的短褲裏。但是太陽的魂靈死定在那兒,寂寞死定在那兒。不知道是誰殉葬誰。
熱潮湧來時,多少急驟的螺旋,向左急旋,向右急旋,然後許多急驟的螺旋擁擠而來,各不相讓,也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撕扯不清,却已不是趣味。不是兒童的趣味,不是病人的趣味。
將死的人了,讓我看一點什麼罷,手在它撫摸的地方乞求着。然後他撐持着下床,腦袋有一頭大象的重量,重得使他需要頭向下走過去,露出不見天日的蒼白的屁股,掀動了一下那個癟了幾處的鋁製面盆。
面盆裏的水,和他那個漱口盃的豆漿一樣,面上漂浮些不知所以的灰渣。多無聊,苦撐着過來,只為掀動一下面盆。
「好點了嗎,梁司藥?」
這一聲太冒失一些,褲子沒來得及提到腰裏。
「起得來了?」芳房的工友站在當門那裏。
「唔,洗洗手。」
摔到床上,忘掉仰望屋脊上那活過來的光暈。白努力了這一趟。
「剛謄出一張床位,還要麼?」
「怎麼不要!」屁股一定讓這小子看到了。真無聊。早不來,晚不來。
他閉上眼,很生氣,看來則是虛弱。分不清生誰的氣才合宜。
「你運氣好──頭等病房。」
工友幫他收拾牙刷和刮鬍刀。反射的光暈兀自在屋脊頂上扯動,一直沒有人觀賞,便漸漸沒趣的緩下來。
總還用不着擔架,撐到二樓二○八病室,覺得眼眶裏燒旺了兩顆紅炭,眼瞳要掉落而止于掉到脚背上的一點點兒限度。他靠在門框上,腦袋折在一側。
「快躺下罷,梁司藥。」
護士跟過來扶他。面熟而需要請問芳名的一個小護士,這就不同了。已不是沒有一點點灰色而偏有灰色感覺的單身宿舍。這裏將可以逃開那頭重壓下來的大象,那象肋和象的脈絡。不用老辛了,不用被那許多空着的屍床折磨,不用焦灼的等待那輝暈動起來,也不用被「老梁,好點兒了罷」來奚落了,不用的很多很多,坐到床沿兒準備躺下的功夫,有倦遊歸來,回到家裏的安心。
「才出院麼,這個大官病號?」他指指那雪白的枕頭,口乾燥的似乎要一片片的剝落。總是重要軍職的將校才住頭等病房。
「送太平間了。」小護士準備扶他躺下。
而他不要躺了;捱上一針似的略略震動了一下,又坐正了身子。
彷彿床上已經先躺着一個人在那兒,或者是一條蛇,他躺不下去,手撐在床沿上,腦袋虛弱的垂得很低很低,我要來抵這個空缺了,抵一個重要軍職的將校缺。而那個將校現在睡在太平間。
「大夫不要的,只好我要了。」
太平老頭往屍車上檯呆號,總是這麼唸唸道道。一個誰也不知道而且避諱去請教姓甚名誰的苦老頭,家就住在醫院背後的田埂子上,老伴按時送過便當來。老見他空空一對白翳子眼睛,坐在一張不宜久坐的摺椅上,專要大夫不要的,且是這個世界不要的。那樣硬冷、侷促、而不安定的木椅,不宜久坐但他久坐在那兒,耐心的等候。
懷念起單身宿舍象灰的調子,那裏有人間烟火,入夜且有業餘的市聲。這裏全都漂白了,羽化的漂白,太平間屍布的漂白。
認命的倒下來,身子下面有一灘害怕沾上來的什麼,小護士臉上一朶又一朶的嘲弄,然後是他閉上眼睛──關掉所有的不祥的漂白。他聽見自己呻吟着活不了了。死亡把他抓得很痛。
不再是業餘了,溫度計插進口裏來。沒有業餘的死亡,單身宿舍沒有通到太平間去的路,而這裏,每一間病房,每一張病床,條條道路都是專業的通到太平間去。床墊給他不習慣的軟,躺在那個將校軟軟的身上。
他要睡回宿舍的硬板床上去,那裏沒有睡在人身上的感覺。
「死到多少度了?」揉着痠痛的關節。探問小護士迎亮數那溫度計上的刻劃。
「等大夫來。」
「大夫還要我?」寒熱給他打不完的呵欠,致於顎骨打痠了。小護士翹起蘭花指甩動溫度計。聽見自己急促而濁重的呼吸,真就有英雄只怕病來磨的莫可奈何。
懷念起單身宿舍所有的缺點,面盆裏的水面上漂浮着來路不明的遊塵。若不是急於掩飾和冲淡屁股被工友看了去的尷尬,總不致回應那麼爽快,現在還該躺在灰色的單身宿舍裏,數那些象肋,那些象的脈管,和竄動在象肋上的太陽反射的光暈。
數着小護士輕不着地的脚步,數他不知多少熱度而一心要確知的體溫。數上多少多少,結果數出自己還有四個月的死會,每月三百元的會錢,身後怕要揹債了。
數小護士輕不着地的脚步走回來。但又不像輕不着地的脚步聲了,重重的拖拉,漸漸又辯清那脚步拖拉在窗外走廊上。
我實在不要數了,錯亂而累乏,他聽見自己嗡嗡的勸解着自己。
嗡嗡的勸說,冒出嗡嗡的探問:
「梁司藥,你怎麼也病倒了?」
那嗡嗡的探問,來自臨着走廊的窗口。
「唔!」閉着眼回應過去。
「哪有這麼壯,也鬧病!」
張開眼睛尋找那嗡嗡的探問。
眼睛在他腫痛的臉上直直的發愣。
窗口下緣探進一張黃泡臉,一下巴又黃又稀的髭,眼瞳上罩一層白翳子。木麻黃 樹梢襯在這個太平老頭的背上。
「小病。」強打起精神來,不要叫這個老頭看出他又快被大夫不要了。
「去罷,去罷,沒有多大要緊。」他催促着。
他有些煩,急於要把這個太平老頭打發走。佔了睡到太平間去的將校的遺缺,就已夠灰心了,誰知道這個不得人心的老頭怎麼不久坐在他的木椅上,跑到這裏來,而且還認得他是梁司藥。
「年輕人哪,身體可要緊。」
老頭幾乎有些依依,拖拉起一條不太靈活的腿,緩慢的走開。
掉向無底深谷,看得見自己張開四肢的身體懸空輪轉着下落,就也沒有止境的下落。
而拖拉的脚步居然又近了,走進病房裏來。
那罩有一層白翳子的眼睛確是空空的,一對空空的洞穴,準備陷人的空洞。
揮起枕木那樣沉重的胳膊揮了一下。「不是叫你去了嗎?」他真的煩了,急了。
「要點什麼嗎?梁司藥?」
「我要大夫!走開!」
乏力的喊着,搥打着床墊。
「別着急,我去替你喊大夫。」太平老頭笨重的重又在門口轉回身來。「用得着我的時候,梁司藥你儘管吩咐。」
那是怎麼說?老頭確是一番關切,一番美意。
然而蒼老微駝的濶背走出去了。太平老頭可曾有過空空雙手走出任何一間病房麼?
一股熱潮湧上來,又是那種紛雜的螺旋,頭枕在一堆荊棘上,燃燒的荊棘。
他聽見自己──又似乎是另一個誰在扎掙的喊叫,宣佈他完了,說他活不得了。
他沒有辯白,重又看見自己張開四肢的身體在掉向無底深谷的途中,懸空輪轉着下落,就也沒有止境的下落着。
那無底深谷是經他肯定了的,不知道究有多深。
總有三千年的深罷。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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