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男人

因為年輕，所以勇敢 —選自《一隻男人》 中午伊打來電話，告訴我因為感冒，伊向實習單位請了一天假，我問伊嚴重否，伊說：「剛剛還不舒服，一聽你聲音就好了。」甜得沁得出蜜來，我分明知道其中加多了糖水，仍傻呼呼地相信了「不純砍頭」的招牌。下午伊偕同一名朋友來找我，說要為我做頓晚餐；餐飲是伊的拿手，這卻是我首次聽伊主動提起要為我下廚；一向迷戀男人的手藝，我一聽，高興得推開手邊的工作，一心陪伊上市場，兩人輪流掉著眼淚剖洋蔥，你一口我一口地邊切邊吃起了番茄……直到九點多，一大盆義大利麵才熱呼呼上餐桌，幾個人吃得口頰生香，伊卻一條麵也沒下肚，說是不喜歡吃自己做的菜，其實一臉憂色，理應心裡埋著事。十點鐘不到，伊的手機響起來，作勢要我不出聲，伊先是不耐後來頻頻討饒，通話結束，伊說姊姊罵了伊，朋友和我送伊回家後，又耽擱片刻，我踏入家門已經子夜，看見未隨身帶著的手機傳來伊的訊息，冷光介面上活生生幾個字：我已經向姊姊說過我的事囉，等等。我先是一楞，繼之湧起一股暖意在心中，必然是因為我，伊才come out；不只是暖意，同時有壓力，如果我曾給伊以力量，那麼我便不希望這股力量有一天以相等的力道反過來傷害我們倆。我暗暗許下承諾，不管兩人同行幾里路，都要好好對待伊，好好護衛伊。伊的年紀還小，若非因為年紀小，哪來這種莫名其妙的勇氣？年輕的孩子決斷相對衝動，想想，這種事情如果不是憑著傻勁衝刺，一味想東想西，再多的勇氣也會被磨折光。年輕的孩子社會網絡相對簡單，家庭、學校是主體，網路上的人際關係也在世紀交替時變成實體，絕不能以「虛擬」一辭輕率帶過；相對簡單的社會網絡，有相對簡單的思考線索和糾纏：網站上多以同好而糾結，許多人還是透過它才「發現」了自己，在這裡，你是我是他也是，come out的問題根本不存在；至於學校裡，總有三五個死黨、一兩名暗戀的男同學，暗戀往往這一輩子也就僅止於暗戀，死黨卻通常分享了暗戀的心事，而且，幾乎come out的對象清一色女同學，難道女同學天生適合當盾牌，老由著她們擋四方射來的亂箭？家庭問題一向大，和父母之間簡直隔著條馬里亞納海溝，come out？大概就如從喜馬拉雅山往下跳，準備斷頭！偶爾聽見父母支持的，總會惹來一身歆羨的眼光。也是因為世代真的不一樣了，剛剛準備過三十一歲生日的我，講起世代交替，口氣也像起了前朝遺老；常在網路上碰見十六、七的少年郎，有時好奇而客氣地問起他們確定自己的性向否，他們的回答可不客氣，大剌剌地說：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當然知道。或是：我從國小就知道了。也有人反問：你到現在還懷疑自己嗎？呵呵，若他們對自己果真如此了然，倒是幸運，往後長長的人生路在這個問題上也就可以少了個實力最強耐性最長恆心最大的頭號敵人—自己。至少就我自己而言，便是經過比老太婆裹腳布更臭更長的過程，在這一方面上，才逐漸認識自己，進而認同自己。我在性向上，認識自己和認同自己同樣困難：十七歲以前在保守的鄉下度過，連自慰以著一種本能做了，都覺得觸犯神明一般的罪惡感纏身，更莫說喜歡和自己一樣性別的人，曾帶給我多大的恐懼；異性戀者從他們的父兄身上學習行為模式，同性戀者，沒有模仿對象，借來異性戀的模式削足適履，穿得水泡滿腳，想揚棄卻找不著新鞋，更何況還要合適的，便勉強穿著，穿著穿著，自己反倒迷糊了，到底是腳穿鞋還是鞋穿腳？就這樣，年過二十五，退役了，我才進圈子，算是面對自己了；又花了幾年光陰來接受自己，這時候，老人家覺得我還年輕，我也自以為正是黃金年代；不過，看著七字頭八字頭的小夥子一個個大言誇誇，我若說自己年紀尚輕，準被笑說「你說的那個什麼冷笑話」。不能接受自己的人，也不敢要求別人接受他，甚至連希望都不敢，氣力猶如風中燭火、飄在空中的炊煙；能接受自己的人，已先為自己建立了護城河：是友，放下橋梁，敞開心的扉頁，歡迎光臨；是敵，城門緊閉，弓箭手躲在城垛後，主動攻擊不至於，只盼演個空城計騙騙世人的耳目。伊，這次很幸運，來者氣勢洶洶，其實帶著好意，伊審情度勢，終於決定敞開心門；我看過伊的留言，馬上打了電話過去，伊的聲音還算輕鬆，我也鬆了一口氣，談話三兩句，我說：「請你姊姊跟我說幾句話。」如果連我都撐不住這場面，那麼伊為什麼要跟著我。雖然我顯然比伊的姊姊還年長，仍跟著伊叫了聲姊姊，聽對方的音調和談吐，是個開通的人，姊姊說：「他年紀還小，希望你在做人處事上能多多教導他。」我猛點頭，第一回我感受到以貼近一個家庭的方式去貼近對方，我大聲地說了聲「是！我會好好對待他。」關於本書書名本書原題「一雙男人」，後延伸為目前的書名「一隻男人」。以「一隻」當「男人」的冠詞，並非將男人貶為爬蟲類，而是，「一雙男人」予人以兩個男人胼手胝足共創幸福的錯覺，實際上本書談的感情多為流浪狀態，故用「一隻」更能映襯風格；再則，「雙」的古字為「　」，「隻」恰為其半，成雙成對固然是心之所繫盼，但還是形單影隻的時候多啊，當然，「一隻」也不盡然作「形單影隻」解釋，轉念一想而成「自得其樂」，就有積極的寓意了；或是，盼此一隻遇見彼一隻而成雙，也代表了追求幸福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