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鳴

方秋停

出生臺南，東海中文研究所畢業後，於海外悠遊數年，取得美國中佛州大學教育碩士，目前定居臺中。喜歡電影、旅行和散步，習慣臨窗閱讀或遐想，讓花草點綴生活，品味簡單的幸福與快樂。珍惜寫作機緣，盼寫出值得記憶的愛和感動。現任明道中學國文教師暨《明道文藝》總編輯。曾獲時報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吳濁流文藝獎、福報文學獎、桐花文學獎等。作品選入「99年散文選」及多種文集。著有散文集《原鄉步道》、《童年玫瑰》；短篇小說集《山海歲月》。

自序
婚姻奏鳴曲

「你說什麼？」
「我不是說過好幾遍了嗎？」
漠然神情流失相處熱度，這情節於婚姻的屋簷底下經常發生……

愛情怎樣美麗？如何深重的情意才能步入婚姻？
不記得從幾歲開始對愛情有憧憬，自書籍、戲劇獲得啟發，加上身邊耳聞目見的情況，待親身經歷，走過之後再回頭，心中總有許多感受。
婚姻、愛情的題材何其豐富，於今昔人我間穿梭，或在虛實想像中不斷地練習與琢磨，條條脈絡皆堪細究。以唯美理由或為情緒尋找出口，書寫過程彷又將那情感再經歷一遍。寫作這系列小說初始只為捕捉動人情景，之後主題自然形成─原來存留潛意識裡的故事，分開各自成篇，合在一起則可見出男女相處的各種問題。
感情路原本單純，走起來卻常混亂忐忑，究其原因，溝通不良往往是重要的理由。理念不同、相互觀望或習慣性沉默，成見砌起隔閡，幸福因此出現了裂口，最在乎及最該珍惜的人卻成怨仇，此般無奈，讓人遺憾。一篇小說一面借鏡，期待透過故事反映現實，為這長久被書寫的主題提供思維。
本集所選小說依婚姻前、後區分，始於〈等候〉終於〈白頭偕老〉，卷之一「愛情路口」寫青春時期對愛情的憧憬與遲疑，以及過程中一不留神便就步上歧途的景況，一如〈台北紅磚路〉所描繪的：「紅綠燈閃閃爍爍，人車走走停停，有人謹守號誌，有人一不留神便就誤闖。」婚與不婚是一大課題，如何抉擇與承擔，人人必須面對。
卷之二寫步上紅毯後的生活，所選篇章分別自妻子觀點寫婚後心情；〈婚紗照〉裡的新婚妻子，先生因忙於替人拍攝結婚照而冷落她，絢麗愛情轉為平淡，從情人到妻子，角色該如何調適與成長？〈生日快樂頌〉中的夫妻即便經過長時間相處，彼此的感受仍然有差距，先生習慣理性，妻子的浪漫期待經常落空，從在乎到釋懷，心境當如何轉折？〈憂鬱峇里島〉的妻子因為憂鬱症，先生對她越關心，其自責越深情緒反應也越複雜，陰霾如何化解，幽微情思如何傳遞，自一次甜蜜旅行呈現出來；〈耳鳴〉裡的先生患有耳疾，夫妻間的溝通始終存在障礙，思想沒有交集，最親密的人卻存有最遠的距離，相處無力，情何以堪；〈復健〉描寫進入更年期的妻子，因為體能衰退，內心空虛，各方面皆須進行復健；至於〈牆縫裡的水聲〉中的妻子則於先生失蹤之後，才驚覺原來雙方早已漸行漸遠，而她對先生的依賴竟是那樣深！
卷之三延伸至婚外情內容，〈雨，已在路上〉寫妻子因厭煩一成不變的婚姻生活意圖逃避，甚至不經意連繫上舊情人，約定見面後，心中興起極大的自責與矛盾；〈洗衣機〉從洗衣機的各種突發狀況，描寫一不留意，婚姻便可能生出危機；〈天旋地轉〉寫三代婚姻情形，凸顯父母親倘若情感疏離，將影響子女日後的婚姻；〈白頭偕老〉則從歲月及婚姻的試煉，回歸到愛與相守的主題。
本書得以結集，感謝廖輝英、廖玉蕙等文壇前輩溫馨提攜、以及宇文正等摯友懇切的鼓勵，當然也要謝謝先生有隆，若無他的寬容與支持，我豈能如此率性地書寫。
歲末，冷鋒一波接著一波，關熄電腦，鑽進被窩，身體便進入休憩的狀態。小夜燈亮著，夜氛流動，迷茫當中似聞各種聲響迴繞─陌生的、熟悉的，記憶與想像中的情節隱隱對話：
「我所說所想的，你都聽見、聽懂了嗎？」
晨曦透亮，屋簷底下，各種聲音繼續著……

方秋停　二○一一年十二月
於臺中

溫柔而殘酷的愛情容顏 ／廖輝英 003
婚姻奏鳴曲（自序） 006

卷一　愛情路口
等　候 014
撐起思念的傘兒 023
美若仙髮廊 040
台北紅磚路 057
捷運單身套房 067

卷二　走過紅毯
婚紗照 084
生日快樂頌 104
憂鬱峇里島 115
耳　鳴 127
復　健 137
牆縫裡的水聲 152

卷三　婚姻之外
雨，已在路上 164
洗衣機 177
天旋地轉 185
白頭偕老 204

等候
一轉眼，時值冬至，校友會紛紛舉辦湯圓大會，讓異鄉遊子們搓揉鄉愁。欣芸待在宿舍，走味的過節氣氛，觸動她莫名的愁緒。也許是天寒，也許是風起，迎風飽滿的心情跌落谷底。室友們全已出籠，小燕戀愛了，對象是學長，標準的言語乏味，衣著粗俗的類型。學長長年穿著牛仔褲搭配厚重的黑皮鞋，真是遜斃了。小燕嘴裡罵個不停，整個人卻神色飛舞，看來是玩真的了。
欣芸翻開書頁，了無心情，感覺自己極像獨守空閨的怨婦！才要嘆息─擴音器便傳來她的名字─外找，她的名字在空曠的宿舍裡迴盪─披上外套─是誰？在這樣的時刻？

升上大四，許多人開始意識到出校門後的考驗，向榮一路用功，實力肯定堅強。果然他所向皆捷，研究所有考必中，最後決定先當兵，再出國。
「出─國─」
這樣堂而皇之的生涯規畫，欣芸能說什麼？當初見他對課業那樣積極，心裡便該有數，一張漂亮的成績單為他遠大的志向推波助瀾。潛藏的憂慮隨著時間浮出，成為欣芸不得不面對的難題。
「跟我走─一切都不是問題！」向榮認真的表情幾乎說服了她。
感情到了決定去留的階段，讓人不知該何去何從！面對向榮蓄勢待發的光亮羽翼，欣芸猶豫了，她如何告訴情深的伴侶─她不想要遠飛。
為什麼不？隨著向榮退伍日期的迫近，她不斷的自問─為什麼要放所愛單飛？自己是不能飛？還是不願飛？欣芸也說不上來，或許有些人天生就適合遠走，而有些人則只能留在原來的地方。愛情迷霧讓雲彩擁抱著草原，霧氣散盡後，雲兒終究要升空，而她只能在原地枯榮。
有情的港灣，如何能夠忍受心繫的船隻出航。矛盾的海浪一波波侵襲著心田。欣芸徘徊岸邊，為何自己必須在向榮與故鄉之間兩難！欣芸知道自己無心遠航，她對自己土生土長的環境有一分莫名的依賴，越是想到要離開，便越固執得厲害。
欣芸習慣故鄉的車水馬龍，習慣這兒的擁擠─咧嘴張牙的招牌霓虹、任性無理的車輛，以及人情吵雜的大街小巷……，風味雜陳的成長汁液，怎能於一夜間換裝其他口味！她不能忍受異鄉單調而筆直的公路，並確信自己在沒有夜市的地方一定會活得不快樂。像在跟誰賭氣般，她抓著故鄉的泥土抓得好心痛。
「妳到底在抗爭什麼，又沒有人叫妳棄家叛國！」向榮覺得欣芸很不可思議。
「你不會懂的，這是我們生命情感的原鄉，你們讀數理科的人根本不會了解！」
「這跟讀的科系有什麼關係呢！」溝通無效，不曉得誰是秀才、誰是兵？
欣芸站在海邊，望著漸漸遠去的船帆，雨水浪花鹹澀視野─欣芸腳陷沙灘，雨水抹去天光─向榮乘坐的飛機消失在雲之外。

欣芸攤開信箋，像寫日記一般向遠方報告生活，向榮一定是K書K得昏天黑地，被數字和符號攪和得暈頭轉向，欣芸寄出的相思盡沉大海，即便撥通電話，情緒再如何激動也徒然！向榮在做什麼？他可有空想念？
天空又飄起雨來，夢中的傘滾動著孤獨。
偶爾，異國明信片自遠方飛來，色彩繽紛地停靠欣芸的信箱，優美風景及典雅建築顯示向榮行蹤，而他可是獨行？猜疑不禁浮起，總在欣芸最脆弱時發出訕笑─是妳自己選擇離別，是妳不願隨行，是妳無端將感情推上解剖檯，眼看著它受盡磨難。
生活一染上憂愁，便怎麼也開朗不起來。之前的堅持，這回全都動搖。她確定自己不夠堅強，也高估了對感情的信任。
「自討苦吃，真拿妳沒輒！」小燕實在看不過去了，她想出國想得要命，偏偏遇人不淑，她那口子就是沒有留洋的本事，欣芸放著現成的機會不把握，非要弄得人各一方！
「到時候良人變心了，不要怪我沒提醒妳！」小燕的話句句刺耳，全中要害。
欣芸開始加強英文，生吞活剝著變化多端的單字，當初就是因為不用讀英文才選中文系的啊！沒想到山不轉路轉，到頭來還是要面對。不曾想飛，翅膀恐怕拍不起來。
一切莫名地進行，當她通過考試，正準備給向榮一個驚喜，向榮的回答卻澆了她一頭冷水─「妳何必這樣勉強自己呢？妳不是一直堅持要留在台灣！妳說中文系的人一離開故鄉就會失血而死的。」
「我哪有？」欣芸氣得跳腳，向榮怎麼可以拿她以前的話來反駁，他難道不知道她的苦心！
「要來就來吧！」難道是高深數字或是美國人的生活習慣讓向榮錯亂了，他講話的方式怎麼都不按牌理呢！
儘管向榮表現冷漠，欣芸還是積極的整治行裝，殷殷盼望著團聚。

飛機起飛了，這回升入雲層的是欣芸，飛機引擎聲在空氣中轟轟作響，她感覺自己背後的翅膀正在開展，伸出、用力拍擊，一顆沉重的心就這麼被載上了天─她卸下了自己一度以為不可能離身的鄉情，揮別父母，離開故鄉！
十幾個小時飛行，晨昏混淆，水陸難辨，她已經完全搞不清方位，側影映在雲裡，記憶輕飄飄─輕狂年少、感情迷惘、還有真愛的感受……，抽離現有時空，潛意識清楚起來─擁擠高樓於燈海中緩緩退去……，樹林湧來，名信片裡的房子出現眼前，於陽光下發出熠熠光彩。
欣芸步下飛機，入關、受檢，取行李，然後呢？淚水於眼眶裡打轉─突然間她眼睛被矇住，有人從背後抱住她─
「妳可來了─」
果然是向榮─欣芸一時間既歡喜又氣惱─他怎麼可以讓她一個人走得這樣辛苦！
向榮接過推車，領著她走出機場，駛上筆直公路，向榮緊緊握著她的手：「我希望一切都是妳自願的。」
路旁的風景如畫，鳥兒翔舞，天空愜意湛藍。
雨停了，遠方波濤緩緩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