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0
0
三民出版.新書搶先報|最速、最優惠的新鮮貨報給你知!
二刻拍案驚奇(簡體書)
滿額折

二刻拍案驚奇(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39.8 元
定價
:NT$ 239 元
優惠價
87208
海外經銷商無庫存,到貨日平均30天至45天
下單可得紅利積點:6 點
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相關商品

商品簡介

《二刻拍案驚奇(精裝典藏本)》是一部精華和糟粕相雜的著作。全書共40篇,以通俗易懂、妙趣橫生之言敘述明末人生事象、社會風情,反映新興市民階層思想觀。透過商賈、官僚、文人、庶民,惡棍、青年男女等人物,斟透封建禮教如何製造婚姻悲劇。語言通俗簡練,情節曲折起伏。人物內心刻劃細緻入微,藝術形象栩栩如生,堪稱中國文化的典範。

作者簡介

淩濛初(1580年-1644年),字玄房,號初成,亦名淩波,一字遐厈(àn),別號即空觀主人。漢族,明代浙江烏程(今浙江湖州吳興織裡鎮晟舍)人,明代文學家、小說家和雕版印書家。

名人/編輯推薦

《二刻拍案驚奇(典藏本)》編輯推薦:中國古代首度自我創作的擬話本奇書;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生活百態典作。
《二刻拍案驚奇》是明代學者凌濛初繼《初刻拍案驚奇》之后再度書寫的擬話本,在當時超越了以編著而成的國學書籍,他首度原創內容,以通俗易懂、妙趣橫生之言敘述明末人生事象、社會風情,超越了以編著著稱的國學書籍,將擬話本小說推向了熱潮。

二刻拍案驚奇小引
丁卯之秋事,附膚落毛,失諸正鵠,遲回白門。偶戲取古今所聞一二奇局可紀者,演而成說,聊舒胸中磊塊。非曰行之可遠,姑以游戲為快意耳。同濟過從者索閱一篇竟,必拍案曰:“奇哉所聞乎!”為書賈所偵,因以梓傳請。遂為鈔撮成編,得四十種。支言俚說,不足供醬瓶;而翼飛脛走,較捻髭嘔血、筆冢研穿者,售不售反霄壤隔也。嗟乎,文詎有定價乎!賈人一試之而效,謀再試之。余笑謂:“一之已甚。”顧逸事新語可佐談資者,乃光是所羅而未及討之子墨,其為柏梁馀材、武昌剩竹,頗亦不少。意不能恝,聊復綴為四十則。其間說鬼說夢,亦真亦誕。然意存勸戒,不為風雅罪人,后先一指也。竺乾氏以此等亦為綺語障,作如是觀。雖現稗官身為說法,恐維摩居士知貢舉,又不免駁放耳。
崇偵壬申冬日即空觀主人題于玉光齋中
二刻拍案驚奇序
嘗記《博物志》云:“漢劉褒畫《云漢圖》,見者覺熱;又畫《北風圖》,見者覺寒。”竊疑畫本非真,何緣至是?然猶曰人之見為之也。甚而僧繇點睛,雷電破壁;吳道玄畫殿內五龍,大雨輒生煙霧。是將執畫為真,則既不可;若云贗也,不已勝于真者乎?然則操觚之家,亦若是焉則己矣。今小說之行世者,無慮百種。然而夫真之病,起于好奇。知奇之為奇,而不知無奇之所以為奇。舍目前可紀之事,而馳騖于不論不議之鄉,如畫家之不圖犬馬而圖鬼謎者,曰:“吾以駭聽而止耳。”夫劉越石清嘯吹笳,尚能使群胡流涕,解圍而去。今舉物態人情,恣其點染,而不能使人欲歌欲泣于其間。此其奇與非奇,固不侍智者而后知之也。
則為之解曰:“文自《南華》、《沖虛》,已多寓言;下至非有先生、憑虛公子,安所得其真者而尋之?”不知此以文勝,非以事勝也。至演義一家,幻易而真難,固不可相衡而論矣。即如《西游》一記,怪誕不經,讀者皆知其謬;然據其所載,師弟四人各一性情,各一動止,試摘取其一言一事,遂使暗中摸索,亦知其出自何人,則正以幻中有真,乃為傳神阿堵。而已有不如《水滸》之譏。豈非真不真之關,固奇不奇之大較也哉!即空觀主人者,其人奇,其文奇,其遇亦奇。因取其抑塞磊落之才,出緒馀以為傳奇,又降而為演義,此《拍案驚奇》之所以兩刻也。其所裙摭,大都真切可據。即間及神天鬼怪,故如吏遷紀事,摹寫逼真,而龍之踞腹,蛇之當道,鬼神之理,遠而非無,不妨點綴域外之觀,以破俗儒之隅見耳。若夫妖艷風流一種,集中亦所必存,唯污蔑世界之談,則戛戛乎其務去。鹿門子常怪宋廣平之為人,意其鐵心石腸,而為《梅花賦》,則清便艷發,得南朝徐庾體。由此觀之,凡托于椎陋以眩世,殆有不足信者夫。主人之言固曰:“使世有能得吾說者,以為忠臣孝子無難;而不能者,不至為宣淫而已矣。”此則作者之苦心,又出于平平奇奇之外者也。時剞厥告成,而主人薄游未返。肆中急欲行世,征言于余。余未知搦管,毋乃“刻畫無鹽,唐突西子”哉!亦曰“簸之揚之,糠秕在前”云爾。
壬申冬日睡鄉居士題并書

目次

卷之一 進香客莽看金剛經 出獄僧巧完法會分卷之二 小道人一著饒天下 女棋童兩局注終身卷之三 權學士權認遠鄉姑 白孺人白嫁親生女卷之四 青樓市探人蹤 紅花場假鬼鬧卷之五 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歲朝天卷之六 李將軍錯認舅 劉氏女詭從夫卷之七 呂使者情媾宦家妻 吳大守義配儒門女卷之八 沈將仕三千買笑錢 王朝議一夜迷魂陣卷之九 莽兒郎驚散新鶯燕 亻芻梅香認合玉蟾蜍卷之十 趙五虎合計挑家釁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卷十一 滿少卿饑附飽? 焦文姬生仇死報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爭閒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剡溪裡舊鬼借新屍卷十四 趙縣君喬送黃柑 吳宣教幹償白鏹卷十五 韓侍郎婢作夫人 顧提控掾居郎署卷十六 遲取券毛烈賴原錢 失還魂牙僧索剩命卷十七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卷十八 甄監生浪吞秘藥 春花婢誤泄風情卷十九 田舍翁時時經理 牧童兒夜夜尊榮卷二十 賈廉訪贗行府牒 商功父陰攝江巡卷二十一 許蔡院感夢擒僧 王氏子因風獲盜卷二十二 癡公子狠使噪脾錢 賢丈人巧賺回頭婿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願 小姨病起續前緣卷二十四 庵內看惡鬼善神 井中譚前因後果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鬧劫新人 鄭蕊珠鳴冤完舊案卷二十六 懵教官愛女不受報 窮庠士助師得令終卷二十七 偽漢裔奪妾山中 假將軍還姝江上卷二十八 程朝奉單遇無頭婦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卷二十九 贈芝麻識破假形 擷草藥巧諧真偶卷三十 瘞遺骸王玉英配夫 償聘金韓秀才贖子卷三十一 行孝子到底不簡屍 殉節婦留待雙出柩卷三十二 張福娘一心貞守 朱天錫萬里符名卷三十三 楊抽馬甘請杖 富家郎浪受驚卷三十四 任君用恣樂深閨 楊太尉戲宮館客卷三十五 錯調情賈母詈女 誤告狀孫郎得妻卷三十六 王漁翁舍鏡崇三寶 白水僧盜物喪雙生卷三十七 疊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顯靈卷三十八 兩錯認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楊二郎正本卷三十九 神偷寄興一枝梅 俠盜慣行三昧戲卷四十 宋公明鬧元宵雜劇

書摘/試閱

卷之一 進香客莽看金剛經 出獄僧巧完法會分
詩曰:
世間字紙藏經同,見者須當付火中。
或置長流清凈處,自然福祿永無窮。
話說上古蒼頡制字,有鬼夜哭,蓋因造化秘密,從此發泄盡了。只這一哭,有好些個來因。假如孔子作《春秋》,把二百四十二年間亂臣賊子心事闡發,凜如斧鉞,遂為萬古綱常之鑒,那些好邪的鬼豈能不哭!又如子產鑄刑書,只是禁人犯法,流到后來,好胥舞文,酷吏鍛罪,只這筆尖上邊幾個字斷送了多多少少人?那些屈陷的鬼,豈能不哭!至于后世以詩文取士,憑著暗中朱衣神,不論好歹,只看點頭。他肯點點頭的,便差池些,也會發高科,做高昏不肯點頭的,遮莫你怎樣高才,沒處叫撞天的屈。那些嘔心抽腸的鬼,更不知哭到幾時,才是住手。可見這字的關系,非同小可。況且圣賢傳經講道,齊家治國平天下,多用著他不消說;即是道家青牛騎出去,佛家白馬馱將來,也只是靠這幾個字,致得三教流傳,同于三光。那字是何等之物,豈可不貴重他!
每見世間人,不以字紙為意,見有那殘書廢葉,便將來包長包短,以致因而揩臺抹桌,棄擲在地,掃置灰塵污穢中,如此作踐,真是罪業深重,假如偶然見了,便輕輕拾將起來,付之水火,有何重難的事,人不肯做?這不是人不肯做,一來只為人不曉得關著禍福,二來不在心上的事,匆匆忽略過了。只要能存心的人,但見字紙,便加愛惜,遇有遺棄,即行收拾,那個陰德可也不少哩!
宋時,王沂公之父愛惜字紙,見地上有遺棄的,就拾起焚燒,便是落在糞穢中的,他畢竟設法取將起來,用水洗凈,或投之長流水中,或候烘曬干了,用火焚過。如此行之多年,不知收拾凈了萬萬千千的字紙。一日,妻有娠將產,忽夢孔圣人來分付道:“汝家愛惜字紙,陰功甚大。我已奏過上帝,遣弟子曾參來生汝家,使汝家富貴非常。”夢后果生一兒,因感夢中之語,就取名為王曾。后來連中三元,官封沂國公。宋朝一代中三元的,止得三人:是宋庠、馮京與這王曾,可不是最希罕的科名了!誰知內中這一個,不過是惜字紙積來的福,豈非人人做得的事?如今世上人見了享受科名的,那個不稱羨道是難得?及至愛惜字紙這樣容易事,卻錯過了不做,不知為何。且聽小子說幾句:
倉頡制字,爰有妙理。
三教圣人,無不用此。
眼觀穢棄,顙當有。
三元科名,恰字而已。
一唾手事,何不拾取?
小子因為奉勸世人惜字紙,偶然記起一件事來。一個只因惜字紙拾得一張故紙,合成一大段佛門中因緣,有好些的靈異在里頭。有詩為證:
撿墨因緣法寶流,山門珍秘永傳留。
從來神物多可護,堪笑愚人欲強謀!
卻說唐朝侍郎白樂天,號香山居士,他是個佛門中再來人。專一精心內典,勤修上乘。雖然頂冠束帶,是個宰官身,卻自念佛看經,做成居士相。當時因母病,發愿手寫《金剛般若經》百卷,以祈真佑,散施在各處寺宇中。后來五代、宋、元兵戈擾亂,數百年間,古今名跡海內亡失已盡。何況白香山一家遺墨,不知多怎地消滅了。唯有吳中太湖內洞庭山一個寺中,流傳得一卷,直至國朝嘉靖年間依然完好,首尾不缺。凡吳中賢士大夫。騷人墨客曾紛賞鑒過者,皆有題跋在上,不消說得:就是四方名公游客,也多曾有贊嘆頂禮、請求拜觀。留題姓名日月的,不計其數。算是千年來希奇古跡,極為難得的物事。山僧相傳至寶收藏,不在話下。
月說嘉靖四十三年,吳中大水,田禾淹盡,寸草不生。米價踴貴,各處禁糶閉糴,官府嚴示平價,越發米不入境了。元來大凡年荒米貴,官府只合靜聽民情,不去生事。少不得有一伙有本錢趨利的商人,貪那貴價,從外方賤處販將米來;有一伙有家當囤米的財主,貪那貴價,從家里廒中發出米去。米既漸漸輻輳,價自漸浙平減,這個道理也是極容易明白的。最是那不識時務執拗的腐儒做了官府,專一遇荒就行禁糶。閉糴、平價等事。他認道是不使外方糴了本地米去,不知一行禁止,就有棍徒詐害,遇見本地交易,便自聲揚犯禁,拿到公庭,立受枷責。那有身家的怕惹事端,家中有米,只索閉倉高坐,又且官有定價,不許貴賣,無大利息,何苦出糶?那些販米的客人,見官價不高,也無想頭。就是小民私下愿增價暗糴,俱怕敗露受貴受罰。有本錢的人,不肯擔這樣干系,干這樣沒要緊的事。所以越弄得市上無米,米價轉高,愚民不知,上官不諳,只埋怨道:“如此禁閉,米只不多;如此仰價,米只不賤。”沒得解說,只囫圇說一句救荒無奇策罷了。誰知多是要行荒政,反致越荒的。
閑話且不說。只因是年米貴,那寺中僧侶頗多,坐食煩難。平日檀越也為年荒米少,不來布施。又兼民窮財盡,餓殍盈途,盜賊充斥,募化無路。那洞庭山位在太湖中間,非舟揖不能往來。寺僧平時吃著十方,此際料沒得有凌波出險。載米上門的了。真個是:香積廚中無宿食,凈明缽里少余糧。寺僧無討奈何。內中有一僧,法名辨悟,開言對大眾道:“寺中僧徒不少,非得四五十石米不能度此荒年。如今料無此大施主,難道抄了手坐看餓死不成?我想白侍郎《金剛經》真跡,是累朝相傳至寶,何不將此件到城中尋個識古董人家,當他些米糧且度一歲?到來年有收,再圖取贖,未為遲也。”住持道:“相傳此經值價不少,徒然守著他,救不得饑餓,真是戤米囤餓殺了,把他去當米,誠是算計。但如此年時,那里撞得個人肯出這樣閑錢,當這樣冷貨?只怕空費著說話罷了。”辨悟道:“此時要遇個識寶太師,委是不能勾。想起來只有山塘上王相國府當內嚴都管,他是本山人,乃是本房檀越,就中與我獨厚。該卷白侍郎的經,他雖未必識得,卻也多曾聽得。憑著我一半面皮,挨當他幾十挑米,敢是有的。”眾僧齊聲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只索就過湖去走走。”
住持走去房中,廂內捧出經來,外邊是宋錦包袱包著,揭開里頭看時,卻是冊頁一般裝的,多年不經裱褙,糨氣已無,周圍鑲紙,多泛浮了。住持道:“此是傳名的古物,如此零落了,知他有甚好處?今將去與人家藏放得好些,不要失脫了些便好。”眾人道:“且未知當得來當不來,不必先自耽憂。”辨悟道:“依著我說,當便或者當得來。只是救一時之急,贖取時這項錢糧還不知出在那里?”眾人道:“且到贖時再做計較,眼下只是米要緊,不必多疑了。”當下雇了船只,辨悟叫個道人隨了,帶了經包,一面過湖到山塘上來。
行至相府門前,遠遠望去,只見嚴都管正在當中坐地,辨悟上前稽首,相見已畢,嚴都管便問道:“師父何事下顧?”辨悟道:“有一件事特來與都管商量,務要都管玉成則個。”都管道:“且說看何事。可以從命,無不應承。“辨悟道:“敝寺人眾缺欠齋糧,目今年荒米貴,無計可施。寺中祖傳《金剛經》,是唐朝白侍郎真筆,相傳價值千金,想都管平日也曉得這話的。意欲將此卷當在府上鋪中,得應付米百來石,度過荒年,救取合寺人人生命,實是無量動德。”嚴都管道:“是甚希罕東西,金銀寶貝做的,值此價錢?我雖曾聽見老爺與賓客們常說,真是千聞不如一見。師父且與我看看再商量。”辨悟在道人手里接過包來,打開看時,多是零零落落的舊紙。嚴都管道:“我只說是怎么樣金碧輝煌的,元來是這等悔氣色臉,到不如外邊這包還花碌碌好看,如何說得值多少東西?”都管強不知以為知的逐葉翻翻,直翻到后面去,看見本府有許多大鄉宦名字及圖書在上面,連主人也有題跋手書印章,方喜動顏色道:“這等看起來,大略也值些東西,我家老爺才肯寫名字在上面。除非為我家老爺這名字多值了百來兩銀子,也不見得。我與師父相處中,又是救濟好事,雖是百石不能勾,我與師父五十石去罷。”辨悟道:“多當多贖,少當少贖。就是五十石也罷,省得擔子重了,他日回贖難措處。”當下嚴都管將經包袱得好了,捧了進去。終久是相府門中手段,做事不小,當真出來寫了一張當票,當米五十石,付與辨悟道:“人情當的,不要看容易了。”說罷。便叫開倉斛發。辨悟同道人雇了腳夫,將來一斛一斛的盤明下船,謝別了都管,千歡萬喜,載回寺中不題。
且說這相國夫人,平時極是好善,尊重的是佛家弟子,敬奉的是佛家經卷。那年冬底,都管當中送進一年簿藉到夫人處查算,一向因過歲新正,忙忙未及簡勘。此時已值二月中旬,偶然閑手揭開一葉看去,內一行寫著“姜字五十九號,當洞庭山某寺《金剛經》一卷,本米五十石”。夫人道:“奇怪!是何經卷當了許多米去?”猛然想道:“常見相公說道洞庭山寺內有卷《金剛經》,是山門之寶,莫非即是此件?”隨叫養娘們傳出去,取進來看。不逾時取到。夫人盥手凈了,解開包揭起看時,是古老紙色,雖不甚曉得好處與來歷出處,也知是舊人經卷。便念聲佛道:“此必是寺中祖傳之經,只為年荒將來當米吃了。這些窮寺里如何贖得去?留在此處褻瀆,心中也不安穩。譬如我齋了這寺中僧人一年,把此經還了他罷,省得佛天面上取利不好看。”分付當中都管說:“把此項五十石作做夫人齋僧之費,速喚寺中僧人,還他原經供養去。”
都管領了夫人的命,正要尋便捎信與那辨悟,教他來領此經。恰值十九日呈觀世音生日,辨悟過湖來觀音山上進香,事畢到當中來拜都管。都管見了道:“來得正好!我正要尋山上燒香的人捎信與你。”辨悟道:“都管有何分付?”都管道:“我無別事,便為你舊年所當之經,我家夫人知道了,就發心布施這五十石本米與你寺中,不要你取贖了,白還你原經,去替夫人供養著,故此要尋你來還你。”辨悟見說,喜之不勝,合掌道:“阿彌陀佛!難得有此善心的施主,使此經重還本寺,真是佛緣廣大,不但你夫人千載流傳,連老都管也種福不淺了。”都管道:“好說,好說!”隨去稟知夫人,請了此經出來,奉還辨悟。夫人又分付都管:“可留來僧一齋。”都管遵依,設齋請了辨悟。
辨悟笑嘻嘻捧著經包,千恩萬謝而行。到得下船埠頭,正直山上燒香多人,坐滿船上,卻待開了。辨悟叫住也搭將上去,坐好了開船。船中人你說張家長,我說李家短。不一時,行至湖中央。辨悟對眾人道:“列位說來說去,總不如小僧今日所遇施主,真是個善心喜舍量大福大的了。”眾人道:“是那一家?”辨悟道:“是王相國夫人。”眾人內中有的道:“這是久聞好善的,今日卻如何布施與師父?”辨悟指著經包道:“即此便是大布施。”眾人道:“想是你募緣簿上開寫得多了。”辨悟道:“若是有心施舍,多些也不為奇。專為是出于意外的,所以難得。”眾人道:“怎生出于意外?”辨悟就把去年如何當米,今日如何白還的事說了一遍,道:“一個荒年,合寺僧眾多是這夫人救了的。況且寺中傳世之寶正苦沒本利贖取,今得奉回,實出僥幸。”眾人見說一本經當了五十石米,好生不信,有的道:“出家人慣說天話,那有這事?”有的道:“他又不化我們東西,何故掉謊?敢是真的。”又有的道:“既是值錢的佛經,我們也該看看,一緣一會,也是難得見的。”要與辨悟取出來看。辨悟見一伙多是些鄉村父老,便道:“此是唐朝白侍郎真筆,列位未必識認,褻褻瀆瀆,看他則甚?”內中有一個教鄉學假斯文的,姓黃號丹山,混名黃撮空,聽得辨悟說話,便接口道:“師父出言太欺人!甚么白侍郎黑侍郎,便道我們不認得?那個白侍郎,名字叫得白樂天,《干家詩》上多有他的詩,怎欺負我不曉得?我們今日難得同船過湖,也是個緣分,便大家請出來看看古跡。”眾人聽得,盡拍手道:“黃先生說得有理。”一齊就去辨悟身邊,討取來看。辨悟四不拗六,抵當眾人不住,只得解開包袱,攤在艙板上。揭開經來,那經葉葉不粘連的了,正揭到頭一板,怎當得湖中風大?忽然一陣旋風,攪到經邊一掀,急得辨悟忙將兩手摁住,早把一葉吹到船頭上。那時,辨悟只好接著,不能脫手去取,忙叫眾人快快收著。眾人也大家忙了手腳,你挨我擠,吆吆喝喝,磕磕撞撞,那里撈得著?說時遲,那時快,被風一卷,早卷起在空中。元來一年之中,惟有正二月的風是從地下起的,所以小兒們放紙鳶風箏,只在此時。那時是二月天氣,正好隨風上去,那有下來的,風恰恰吹來還你船中?況且太湖中間氵廣氵廣漾漾的所在,沒弄手腳處,只好共睜著眼,望空仰看。但見:
天際飛沖,似炊煙一道直上:云中蕩漾,如游絲幾個翻身。紙鳶到處好為鄰,俊鶻飛來疑是伴。底下叫的叫,跳的跳,只在湖中一葉舟;上邊往一往,來一來,直通海外三千國。不勝得補青天的大手抓將住,沒外惜系白日的長繩縛轉來。
辨悟手接著經卷,仰望著天際,無法施展,直看到望不見才住。眼見得這一紙在爪睦國里去了,只叫得苦,眾人也多呆了,互相埋怨。一個道:“才在我手邊,差一些兒不拿得住。”一個道:“在我身邊飛過,只道你來拿,我住了手。”大家唧噥,一個老成的道:“師父再看看,敢是吹了沒字的素紙還好。”辨悟道:“那里是素紙!剛是揭開頭一張,看得明明白白的。”眾人疑惑,辨悟放開雙手看時,果然失了頭一板。辨悟道:“千年古物,誰知今日卻弄得不完全了!”忙把來疊好,將包包了,紫漲了面皮,只是怨悵。眾人也多懊悔,不敢則聲,黃撮空沒做道理處,文謅謅強通句把不中款解勸的話,看見辨悟不喜歡,也再沒人敢討看了。船到山邊,眾人各自上岸散訖。辨悟自到寺里來,說了相府白還經卷緣故,合寺無不歡喜贊嘆:卻把湖中失去一葉的話,瞞住不說。寺僧多是不在行的,也沒有人翻來看看,交與住持收拾過罷了。
話分兩頭。卻說河南衛輝府,有一個姓柳的官人,補了常州府太守,擇日上任。家中親眷設酒送行,內中有一個人,乃是個傅學好古的山人,曾到蘇、杭四處游玩訪友過來,席間對柳太守說道:“常州府與蘇州府接壤,那蘇州府所屬太湖洞庭山某寺中,有一件希奇的物事。乃是白香山手書《金剛經》。這個古跡價值千金,今老親丈就在鄰邦,若是有個便處,不可不設法看一看。”那個人是柳太守平時極尊信的,他雖不好古董,卻是個極貪的性子,見說了值千金,便也動了火,牢牢記在心上。到任之后,也曾問起常州鄉士大夫,多有曉得的,只是蘇、松隔屬,無因得看。他也不是本心要看,只因千金之說上心,希圖頻對人講,或有奉承他的解意了,購求來送他未可知。誰知這些聽說的人道是隔府的東西,他不過無心問及,不以為意。以后在任年余,漸漸放手長了。有幾個富翁為事打通關節,他傳出密示,要蘇州這卷《金剛經》。詎知富翁要銀子反易,要這經卻難,雖曾打發人尋著寺僧求買,寺僧道是家傳之物,并無賣意。及至問價,說了千金。買的多不在行,伸伸舌,搖搖頭,恐怕做錯了生意,折了重本,看不上眼,不是算了,寧可苦著百來兩銀子送進衙去,回說“《金剛經》乃本寺鎮庫之物,不肯賣的,情愿納價”罷了。太守見了白物,收了頑涎,也不問起了。如此不止一次。
這《金剛經》到是那太守發科分起發人的丹頭了,因此明知這經好些難取,一發上心。有一日,江陰縣中解到一起劫盜,內中有一行腳頭陀僧,太守暗喜道:“取《金剛經》之計,只在此僧身上了。”一面把盜犯下在死囚牢里,一面叫個禁子到衙來,悄悄分咐他道:“你到監中,可與我密密叮囑這行腳僧,我當堂再審時,叫他口里板著蘇州洞庭山某寺,是他窩贓之所,我便不加刑罰了,你卻不可泄漏討死吃!”禁子道:“太爺分咐,小的性命恁地不值錢?多在小的身上罷了。”禁子自去依言行事。果然次日升堂,研問這起盜犯,用了刑具,這些強盜各自招出贓仗窩家,獨有這個行腳僧不上刑具,就一口招道贓在洞庭山某寺窩著,寺中住持叫甚名字。元來行腳僧人做歹事的,一應荒廟野寺投齋投宿,無處不到,打聽做眼,這寺中住持姓名,恰好他曉得的,正投太守心上機會。太守大喜,取了供狀,疊成文卷,一面行文到蘇州府埔盜廳來,要提這寺中住持。差人赍文坐守,捕廳僉了牌,另差了兩個應捕,駕了快船,一直望太湖中洞庭山來。真個:
人似饑鷹,船同蜚虎。鷹在空中息攫倉,虎逢到處立吞生。靜悄村墟,地神號鬼哭:安閑舍字,登時犬走雞飛。即此便是活無常,陰間不數真羅剎。
應捕到了寺門前,雄糾糾的走將入來,問道:“那一個是住持?”住持上前稽首道:“小僧就是。”應捕取出麻繩來便套,住持慌了手腳道:“有何事犯,便宜得如此?”應捕道:“盜情事發,還問甚么事犯!”眾僧見住持被縛,大家走將攏來,說道:“上下不必粗魯!本寺是山搪王相府門徒,等閑也不受人欺侮!況且寺中并無歹人,又不曾招接甚么游客住宿,有何盜情干涉?”應捕見說是相府門徒,又略略軟了些,說道:“官差吏差,來人不差。我們捕廳因常州府盜情事,扳出與你寺干連,行關守提。有干無干,當官折辨,不關我等心上,只要打發我等起身!”一個應捕,假做好人道:“且寬了縛,等他去周置,這里不怕他走了去,”住持脫了身,討牌票看了,不知頭由。一面商量收拾盤纏,去常州分辨,一面將差使錢送與應捕,應捕嫌多嫌少,詐得滿足了才住手。應捕帶了住持下船,辨悟叫個道人跟著,一同隨了住持,緩急救應。到了捕廳,點了名,辦了文書,解將過去。免不得書房與來差多有了使費。住持與辨悟、道人,共是三人,雇了一個船,一路盤纏了來差,到常州來。
說話的,你差了。隔府關提,盡好使用支吾,如何去得這樣容易?看官有所不知,這是盜情事,不比別樣閑訟,須得出身辨白,不然怎得許多使用?所以只得來了。未見官時,辨悟先去府中細細打聽劫盜與行腳僧名字、來蹤去跡,與本寺沒一毫影響,也沒個仇人在內,正不知禍根是那里起的,真摸頭路不著。說話間,太守升堂。來差投批,帶住持到。太守不開言問甚事由,即寫監票發下監中去。住持不曾分說得一句話,竟自黑碌碌地吃監了。太守監罷了住持,喚原差到案前來,低問道:“這和尚可有人同來么?”原差道:“有一個徒弟,一個道人。”太守道:“那徒弟可是了事的?”原差道:“也曉得事體的。”太守道:“你悄地對那徒弟說,可速回寺中去取那本《金剛經》來,救你師父,便得無事;若稍遲幾日,就討絕單了。”原差道:“小的去說。”
太守退了堂。原差跌跌腳道:“我只道真是盜情,元來又是甚么《金剛經》!”蓋只為先前借此為題詐過了好幾家,衙門人多是曉得的了,走去一十一五對辨悟說了。辨悟道:“這是我上世之物,怪道日前有好幾起常州人來寺中求買,說是府里要,我們不賣與他。直到今日,卻生下這個計較,陷我師父,強來索取,如今怎么處?”原差道:“方才明明分咐稍遲幾日就討絕單。我老爺只為要此經,我這里好幾家受了累。何況是你本寺有的,不送得他。他怎肯住手,卻不在送了性命?快去與你住持師父商量去!”辨悟就央原差領了到監里,把這些話,一一說了。住持道:“既是如此,快去取來送他,救我出去罷了。終不成為了大家門面的東西,斷送了我一個人性命罷?”辨悟道:“不必二三,取了來就是。”對原差道:“有煩上下代稟一聲,略求寬客幾日,以便往回。師父在監,再求看覷。”原差道:“既去取了,這個不難,多在我身上,放心前去。”
辨悟留下盤纏與道人送飯,自己單身,不辭辛苦,星夜趕到寺中,取了經卷,復到常州。不上五日,來會原差道:“經已取來了,如何送進去?”原差道:“此是經卷,又不是甚么財物!待我在轉桶邊擊梆,稟一聲,遞進去不妨。”果然原差遞了進去。太守在私衙,見說取得《金剛經》到,道是寶物到了,合衙人眷多來爭看。打開包時,太守是個粗人,本不在行,只道千金之物,必是怎地莊嚴:看見零零落落,紙色晦黑,先不象意。揭開細看字跡,見無個起首,沒頭沒腦。看了一會,認有細字號數,仔細再看,卻元來是第二葉起的。太守大笑道:“凡事不可虛慕名,雖是古跡,也須得完全才好。今是不全之書,頭一板就無了,成得甚用?說甚么千金百金,多被這些酸子傳聞誤了,空費了許多心機。難為這個和尚坐了這幾日監,豈不冤枉!”內眷們見這經卷既沒甚么好看,又聽得說和尚坐監,一齊攛掇,叫還了經卷,放了和尚。太守也想道沒甚緊要,仍舊發與原差,給還本主。衙中傳出去說:“少了頭一張,用不著,故此發了出來。”辨悟只認還要補頭張,懷著鬼胎道:“這卻是死了!“正在心慌,只見連監的住持多放了出來。原差來討賞,道:“已此沒事了。“住持不知緣故,原差道:“老爺起心要你這經,故生這風波,今見經不完全,沒有甚么頭一張,不中他意,有些懊悔了。他原無怪你之心,經也還了,事也罷了。恭喜!恭喜!”
住持謝了原差,回到下處。與辨悟道:“那里說起,遭此一場橫禍!今幸得無事,還算好了。只是適才聽見說經上沒了了頭張,不完全,故此肯還。我想此經怎的不完全?”辨悟才把前日太湖中眾人索看,風卷去頭張之事,說了一遍,住持道:“此天意也!若是風不吹去首張,此經今日必然被留,非復我山門所有了。如今雖是缺了一張,后邊名跡還在,仍舊歸吾寺寶藏,此皆佛天之力。”喜喜歡歡,算還了房錢飯錢,師徒與道人三眾雇了一個船,同回蘇州。
過了滸墅關數里,將到楓橋,天已昏黑,忽然風雨大作,不辨路徑。遠遠望去,一道火光燭天,叫船家對著亮處只管搖去。其時風雨也息了,看看至近,卻是草舍內一盞燈火明亮,聽得有木魚聲。船到岸邊,叫船家纜好了。辨悟踱上去,叩門討火。門還未關,推將進去,卻是一個老者靠著桌子誦經,見是個僧家,忙起身敘了禮。辨悟求點燈,老者打個紙捻兒,蘸蘸油點著了,遞與辨悟。辨悟接了紙捻,照得滿屋明亮,偶然抬頭帶眼見壁間一幅字紙粘著,無心一看,吃了一驚,大叫道:“怪哉!圣哉!”老者問道:“師父見此紙,為何大驚小怪?”辨悟道:“此話甚長!小舟中還有師父在內,待小僧拿火去照了,然后再來奉告,還有話講。”老者道:“老漢是奉佛弟子,何不連尊師接了起來?”老者就叫小廝祖壽出來,同了辨悟到舟中,來接那一位師父。
辨悟來到船上,先叫住持道:“師父快起來!不但沒著主人,且有奇事了!”住持道:“有何奇事?”辨悟道:“師父且到里面見了主人,請看一件物事。”住待同了辨悟走進門來,與主人相見了。辨悟拿了燈,拽了住持的手,走到壁間,指著那一幅字紙道:“師父可認認看。”住持抬眼一看,只見首一行是“金剛般若波羅密經”,第二行是“法會由由分第一”,正是白香山所書,乃經中之首葉,在湖中飄失的。拍手道:“好象是吾家經上的,何緣得在此處?”老者道:“賢師徒驚怪此紙,必有緣故。”辨悟道:“老丈肯把得此紙的根由,一說,愚師徒也剖心相告。”老者擺著椅子道:“請坐了獻茶,容老漢慢講。”
師徒領命,分次坐了。奉茶已畢,老者道:“老漢姓姚,是此間漁人。幼年不曾讀書,從不識字,只靠著魚蝦為生。后來中年,家事盡可度日了,聽得長者們說因果,自悔作業大多,有心修行。只為不識一字,難以念經,因此自恨。凡見字紙,必加愛惜,不敢作踐,如此多年。前年某月某日晚間,忽然風飄甚么物件下來,到于門首。老漢望去,只看見一道火光落地,拾將起來,卻是一張字紙。老漢驚異,料道多年寶惜字紙,今日見此光怪,必有奇處,不敢褻瀆,將來粘在壁間,時常頂禮。后來有個道人到此見了,對老漢道:‘此《金剛經》首葉,若是要念全經,我當教汝。’遂手出一卷,教老漢念誦一遍,老漢隨口念過,心中豁然,就把經中字一一認得。以后日漸增加,今頗能遍歷諸經了。記得道人臨別時,指著此紙道:‘善守此幅,必有后果。’老漢一發不敢怠慢,每念誦時,必先頂禮。今兩位一見,共相驚異,必是曉得此紙的來歷了。”主持與辨悟同聲道:“適間迷路,忽見火光沖天,隨亮到此,卻只是燈火微明,正在怪異。方才見老丈見教,得此紙時,也見火光,乃知是此紙顯靈,數當會合。老丈若肯見還,功德更大了。”老者道:“非師等之物,何云見還?”辨悟道:“好教老丈得知:此紙非凡筆,乃唐朝侍郎白香山手跡也,全經一卷,在吾寺中,海內知名。吾師為此近日被一個狠官人拿去,強逼要獻,幾喪性命,沒奈何只得獻出。還虧得前年某月某日胡中遇風,飄去首葉,那官人嫌他不全,方得重還。今日正奉歸寺中供養,豈知卻遇著所失首葉在老丈處,重得贍禮!前日若非此紙失去,此經已落他人之手;今日若非此紙重逢,此經遂成不全之文。一失一得,不先不后,兩番火光,豈非韋馱尊天有靈,顯此護法手段出來么?”
老者似信不信的答應。辨悟走到船內,急取經包上來,解與老者看,乃是第二葉起的,將來對著壁間字法紙色,果然一樣無差。老者嘆異,念佛不已,將手去壁間揭下來,合在上面,長短闊狹無不相同。一卷經完完全全了,三人盡皆歡喜。老者分付治齋相款,就留師徒兩人同榻過夜。住持私對辨悟道:“起初我們恨柳太守,如今想起來,也是天意。你失去首葉,寺中無一人知道,珍藏到今。若非此一番跋涉,也無從遇著原紙來完全了。”辨悟道:“上天曉得柳太守起了不良之心,怕奪了全卷去,故先吹掉了一紙,今全卷重歸,仍舊還了此一紙,實是天公之巧,此卷之靈!想此老亦是會中人,所云道人,安知不是白侍郎托化來的!”住持道:“有理,有理!”是夜,姚老者夢見韋馱尊天來對他道:“汝幼年作業深重,虧得中年回首,愛惜字紙。已命香山居士啟汝天聰,又加守護經文,完成全卷,陰功更大,罪業盡消。來生在文字中受報,福祿非凡,今生且賜延壽一紀,正果而終。”老者醒來,明明記得。次日,對師徒二人道:“老漢愛護此紙經年,今見全經,無量歡喜。雖將此紙奉還,老漢不能忘情。愿隨老師父同行,出錢請個裱匠,到寺中重新裝好,使老漢展誦幾遍,方為稱懷。”師徒二人道:“難得檀越如此信心,實是美事,便請同船同往敝寺隨喜一番。”
老者分咐了家里,帶了盤纏,喚小廝祖壽跟著,又在城里接了一個高手的裱匠,買了作料,一同到寺里來。盤桓了幾日,等待匠完工,果然裱得煥然一新。便出襯錢請了數眾,展念《金剛經》一晝夜,與師徒珍重而別。后來,每年逢誕日或佛生日,便到寺中瞻禮白香山手跡一遍,即行持念一日,歲以為常。年過八十,到寺中沐浴坐化而終。寺中寶藏此卷,聞說至今猶存。有詩為證
一紙飛空大有緣,反因失去得周全。
拾來寶惜生多福,故紙何當浪棄捐!
小子不敢明說寺名,只怕有第二個象柳太守的尋蹤問跡,又生出事頭來。再有一詩笑那太守道:
傖父何知風雅緣?貪看古跡只因錢。
若教一卷都將去,寧不冤他白樂天!
卷之二 小道人一著饒天下 女棋童兩局注終身
詞云:
百年伉儷是前緣,天意巧周全。試看人世,禽魚草術,吝有蟬聯。從來材藝稱奇絕,必自種女連。文君琴思,仲姬畫手,匹美雙傳。
——詞寄《眼兒媚》
自古道:物各有偶。才子佳人,天生匹配,最是人世上的佳話。看官且聽小子說:山東兗州府巨野縣有個一芳亭,乃是地方居民秋收之時,祭賽田祖先農。公舉社會聚飲的去處。向來亭上有一扁額,大書三字在上,相傳是唐顏魯公之筆,失去已久,眾人無敢再寫。一日正值社會之期,鄉里父老相商道:“此亭徒有其名,不存其扁。只因向是木扁,所以損壞。今若立一通石碑在亭中,別請當今名筆寫此三字在內,可垂永久。”此時只有一個秀才,姓王名維翰,是晉時王羲之一派子孫,慣寫顏字,書名大盛。父老具禮相求,道其本意,維翰欣然相從,約定社會之日,就來赴會,即當舉筆,父老礱石端正。
到了是日,合鄉村男婦兒童,無不畢赴,同觀社火。你道如何叫得社火?凡一應吹簫打鼓。踢球放彈。勾攔傀儡。五花囗弄諸般戲具,盡皆施呈,卻象獻來與神道觀玩的意思,其實只是人扶人興,大家笑耍取樂而已。所以王孫公子,盡有攜酒挾伎特來觀看的。直待諸戲盡完,賽神禮畢,大眾齊散,止留下主會幾個父老,亭中同分神福,享其實余,盡醉方休。此是歷年故事。此日只為邀請王維翰秀才書石,特接著上廳行首謝天香在會上相陪飲酒。不想王秀才別被朋友留住,一時未至。父老雖是設著酒席,未敢自飲,呆呆等待。謝天香便問道:“禮事已畢,為何遲留不飲?”眾父老道:“專等王秀才來。”謝天香道:“那個王秀才?”父老道:“便是有名會寫字的王維翰秀才。”謝天香道:“我也久聞其名,可惜不曾會面。今日社酒卻等他做甚?”父老道:“他許下在石碑上寫農芳亭三字,今已磨墨停當在此,只等他來動筆罷然后飲酒。“謝天香道:“既是他還未來,等我學寫個兒耍耍何如?”父老道:“大姐又能寫染?”謝天香道:“不敢說能,粗學涂抹而已。請過大筆一用,取一回笑話,等王秀才來時,抹去了再寫不妨。”父老道:“俺們那里有大筆?憑著王秀才帶來用的。”謝天香看見瓦盒里墨濃,不覺動了揮灑之興,卻恨沒有大筆應手。心生一計,伸手在袖中模出一條軟紗汗巾來,將角兒團簇得如法,拿到瓦盒邊蘸了濃墨,向石上一揮,早寫就了“-芳”二字,正待寫“亭”字起,聽得鸞鈴響,一人指道,“兀的不是王秀才來也!”
謝天香就住手不寫,抬眼看時,果然王秀才騎了高頭駿馬,瞬息來到亭前,從容下馬到亭中來。眾父老迎著,以次相見。謝天香末后見禮,王秀才看了謝天香容貌,謝天香看了王秀才儀表,兩相企羨,自不必說。王秀才看見碑上已有“一芳”二大字,墨尚未干,稱贊道:“此二字筆勢非凡,有恁樣高手在此,何待小生操筆?卻為何不寫完了?”父老道,“久等秀才不到,此間謝大姐先試寫一番看看。剛寫到兩字,恰好秀才來了,所以住手。”謝天香道:“妾身不揣,閑在此間作耍取笑,有污秀才尊目。”王秀才道:“此書顏骨柳筋,無一筆不合法,不可再易,就請寫完罷了。”父老不肯道:“專仰秀才大名,是必要煩妙筆一番!”謝天香也謙遜道:“賤妾偶爾戲耍,豈可當真!”王秀才道:“若要抹去二字,真是可惜!倘若小生寫來,未必有如此妙絕,悔之何及?恐怕難為父老每盛心推許,客小生續成罷了。只問適間大姐所用何筆?就請借用一用,若另換一管,鋒端不同了。”謝天香道:“適間無筆,乃賤妾用汗巾角蘸墨寫的。”王秀才道:“也好,也好!就借來試一試。”謝天香把汗巾遞與王秀才,王秀才接在手中,向瓦盒中一蘸,寫個“亭”字續上去。看來筆法儼如一手寫成,毫無二樣。父老內中也有斯文在行的,大加贊賞道:“怎的兩人寫來恰似出于一手?真是才子佳人,可稱雙絕!”王秀才與謝天香俱各心里喜歡,兩下留意。父老一面就命勒石匠把三字刻將起來,一面就請王秀才坐了首席,謝天香陪坐,大家盡歡吃酒。席間,王秀才與謝天香講論字法,兩人多是青春美貌,自然投機。父老每多是有年紀,歷過多少事體過的,有甚么不解意處?見兩人情投意合,就攛掇兩下成其夫婦,后來竟偕老終身。這是兩個會寫字的成了一對的話。
看來,天下有一種絕技,必有一個同聲同氣的在那里湊得,在夫妻里而更為希罕。自古書畫琴棋,謂之文房四藝。只這王、謝兩人,便是書家一對夫妻了。若論畫家,只有元時魏國公趙子昂與夫人管氏仲姬兩個多會畫。至今湖州天圣禪寺東西兩壁,每人各畫一壁,一邊山水,一邊竹石,并垂不朽。若論琴家,是那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只為琴心相通,臨邛夜奔,這是人人曉得的,小子不必再來敷演。如今說一個棋家在棋盤上贏了一個妻子,千里姻緣,天生一對,也是一段希奇的故事,說與看官每聽一聽。有詩為證:
世上輸贏一局棋,誰知局內有夫妻?
坡翁當日曾遺語,勝固欣然敗亦宜!
話說圍棋一種,乃是先天河圖之數:三百六十一著,合著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陰陽以象兩儀,立四角以按四象。其中有千變萬化,神鬼莫測之機。仙家每每好此;所以有王質爛柯之說。相傳是帝堯所置,以教其子丹朱。此亦荒唐之談,難道唐虞以前連神仙也不下棋?況且這家技藝不是尋常教得會的。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曉得走道兒便有非常仙著,著出來一日高似一日,直到絕頂方休!也有品格所限,只差得一子兩子地步,再上進不得了。至于本質下劣,就是奢遮的國手師父指教他秘密幾多年,只到得自家本等,高也高不多些兒。真所謂棋力酒量恰象個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減也。
宋時,蔡州大呂村有個村童,姓周名國能,從幼便好下棋。父母送他在村學堂讀書,得空就與同伴每畫個盤兒,拾取兩色磚瓦塊做子賭勝。出學堂來,見村中老人家每動手下棋,即袖著手兒站在旁邊,呆呆地廝看。或時看到鬧處,不覺心癢,口里漏出著把來指手畫腳教人,定是尋常想不到的妙著,自此日著日高,是村中有名會下棋的高手,先前曾饒過國能幾子的,后來多反受國能饒了,還下不得兩平。遍村走將來,并無一個對手。此時年才十五六歲,棋名已著一鄉。鄉人見國能小小年紀手段高得突兀,盡傳他在田畔拾棗,遇著兩個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對坐安枰下棋,他在旁邊用著觀看,道土覷著笑道:“此子亦好棋乎?可教以人間常勢。”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殺奪。救應防拒之法。也是他天緣所到,說來就解,領略不忘。道士說:“自此可無敵于天下矣!”笑別而去,此后果然下出來的迥出人上,必定所遇是仙長,得了仙訣過來的。有的說是這小伙子調喉,無過是他天性近這一家,又且耽在里頭,所以轉造轉高,極窮了秘妙,卻又撰出見神見鬼的天話哄著愚人。這也是強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態,總來不必辨其有無,卻是棋高無敵是個實的了。
因為棋名既出,又兼年小希罕,便有官員士夫。王孫公子與他往來。又有那不伏氣甘折本的小二哥與他賭賽,十兩五兩輸與他的。國能漸漸手頭饒裕,禮度熟鬧,性格高傲,變盡了村童氣質,弄做個斯文模樣。父母見他年長,要替他娶妻。國能就心里望頭大了,對父母說道:“我家門戶低微,目下取得妻來不過是農家之女,村妝陋質不是我的對頭。兒既有此絕藝,便當挾此出游江湖間,料不須帶著盤費走。或者不拘那里天有緣在,等待依心象意尋個對得我來的好女兒為妻,方了平生之愿!”父母見他說得話大,便就住了手。
過不多幾日,只見國能另換了一身衣服,來別了父母出游。父母一眼看去,險些不認得了。你道他怎生打扮:
頭戴包巾,腳蹬方履。身上穿淺地深緣的藍服,腰間系一墜兩股的黃絳。若非葛稚川侍煉藥的丹童,便是董雙成同思凡的道侶。
說該國能葛中野服,扮做了道童模樣,父母吃了一驚,問道:“兒如此打扮,意欲何為?”國能笑道:“兒欲從此云游四方,遍尋一個好妻子,來做一對耳!”父母道:“這是你的志氣,也難阻你。只是得手便回,莫貪了別處歡樂,忘了故鄉!”國能道:“這個怎敢!”是日是個黃道吉日,拜別了父母,即使登程,從此自稱小道人。
一路行去,曉得汴梁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向汴京進發。到得京中,但是對局,無有不輸與小道人的,棋名大震。往來多是朝中貴人,東家也來接,西家也來迎,或是行教,或是賭勝,好不熱鬧過日。卻并不見一個對手,也無可意的女佳人撞著眼里的。混過了多時,自想姻緣未必在此,遂離了京師,又到太原、真定等處游蕩。一路行棋,眼見得無出其右,奮然道:“吾聞燕山乃遼國郎主在彼稱帝,雄麗過于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國手天下無敵的在內,今我在中國既稱絕技,料然到那里不到得輸與人了,何不往彼一游,尋個出頭的國手較一較高低,也與中國吐一吐氣,傅他一個遠鄉異域的高名,傳之不朽?況且自古道燕、趙多佳人,或者借此技藝,在王公貴人家里出入,圖得一個好配頭,也不見得。”遂決意往北路進發,風飧水宿,夜住曉行,不多幾日,已到了燕山地面。
且說燕山形勝,左環滄海,右擁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濟。向稱天府之國,暫為夷主所都。此時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稱尊之所,宋時呼之為北朝,相與為兄弟之國。蓋自石晉以來,以燕。云一十六州讓與彼國了,從此漸染中原教化,百有余年。所以夷狄名號向來只是單于、可汗、贊普、郎主等類,到得遼人,一般稱帝稱宗,以至官員職名大半與中國相參,衣冠文物,百工技藝,竟與中華無二。遼國最好的是弈棋。若有第一等高棋,稱為國手,便要遣進到南朝請人比試。曾有一個王子最高,進到南朝,這邊棋院待詔顧思讓也是第一手,假稱第三手,與他對局,以一著解兩征,至今棋譜中傳下鎮神頭勢。王子贏不得顧待詔,問通事說是第三手。王子愿見第一,這邊回他道:“贏得第三,方見第二,贏得第二,方見第一。今既贏不得第三,尚不得見第二,怎能勾見得第一?”王子只道是真,嘆口氣道:“我北朝第一手贏不得南朝第三手,再下棋何干!”摔碎棋枰,伏輸而去。卻不知被中國人瞞過了,此是已往的話。
只說那時遼國圍棋第一稱國手的乃是一個女子,名為妙觀,有親王保舉,受過朝廷冊封為女棋童,設個棋肆,教授門徒。你道如何教授?蓋圍棋三十二法,皆有定名:
有“沖”、有“干”,有“綽”、有“約”,有“飛”、有“關”,有“札”、有“粘”,有“頂”、有“尖”,有“覷”、有“門”,有“打”、有“斷”,有“行”、有“立”,有“捺”、有“點”,有“聚”、有“蹺”,有“挾”、有“拶”,有“薛”、有“刺”,有“勒”、有“撲”,有“征”、有“劫”,有“持”、有“殺”、有“松”、有“盤”。
妙觀以此等法傳授于人。多有王侯府中送將男女來學棋,以及大家小戶少年好戲欲學此道的,盡來拜他門下,不記其數,多呼妙觀為師。妙觀亦以師道自尊,妝模做樣,盡自矜持,言笑不茍,也要等待對手,等閑未肯嫁人。卻是棋聲傳播,慕他才色的咽干了涎唾,只是不能勝他,也沒人敢啟齒求配。空傳下個美名,受下許多門徒,晚間師父娘只是獨宿而已。有一首詞單道著妙觀好處:
麗質本來無偶,神機早已通玄。枰中舉國莫爭先,女將馳名善戰。玉手無慚國手,秋波合喚秋仙。高居師席把棋傳,石作門生也眩。
右詞寄《西江月》
話說國能自稱小道人,游到燕山,在飯店中歇下,已知妙觀是國手的話,留心探訪。只見來到肆前,果然一個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里點指劃腳教人下11棋。小道人見了,先已飛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恨不得雙手抱住了他做一點兩點的事。心里道:“且未可露機,看他著法如何。”呆呆地袖著手,在旁冷眼廝覷。見他著法還有不到之處,小道人也不說破。一連幾日,有些耐不得了,不覺口中囁嚅,逗露出一兩著來。妙觀出于不意,見指點出來的多是神著,抬眼看時,卻是一個小伙兒,又是道家妝扮的,情知有些詫異,心里疑道:“那里來此異樣的人?”忍著只做不睬,只是大刺刺教徒弟們對局。妙觀偶然指點一著,小道人忽攘臂爭道:“此一著未是勝著,至第幾路必然受虧。”果然下到其間,一如小道人所說。妙觀心驚道:“奇哉此童!不知自何處而來。若再使他在此觀看,形出我的短處,在為人師,卻不受人笑話?”大聲喝道:“此系教棋之所,是何閑人亂入廝混?”便叫兩個徒弟,把小道人趕了出來,不容觀看。小道人冷笑道:“自家棋低,反要怪人指教,看你躲得過我么?”反了手踱了出來,私下想道:“好個美貌女子!棋雖非我比,女人中有此也不易得。只在這幾個黑白子上定要賺他到手,倘不如意,誓不還鄉!”走到對門,問個老者道:“此間店房可賃與人否?”老者道:“賃來何用?”小道人莊“因來看棋,意欲賃個房兒住著,早晚偷學他兩著。”老者道:“好好!對門女棋師是我國中第一手,說道天下無敵的。小師父小小年紀,要在江湖上云游,正該學他些著法。老漢無兒女,止有個老娘縫紉度日,也與女棋師往來得好。此門面房空著,專一與遠來看棋的人閑坐,趁幾文茶錢的。小師父要賃,就打長賃了也好。”
小道人就在袖里模出包來,揀一塊大些的銀子,與他做了定錢,抽身到飯店中,搬取行囊,到這對門店中安下。鋪設已定,見店中有見成堊就的木牌在那里,他就與店主人說,要借來寫個招牌。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別樣高術否?”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與對門棋師賽一賽。”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別樣高術否?”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與對門棋師賽一賽。”老者莊“不當人子,那里還討個對手么!”小道人道:“你不要管,只借我牌便是。”老者道:“牌自空著,但憑取用,只不要惹出事來,做了話靶。”小道人道:“不妨,不妨。”就取出文房四寶來,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揮出一張牌來,豎在店面門口。只因此牌一出,有分工絕技佳人,望枰而納款;遠來游客,出手以成婚。你道牌上寫的是甚話來?他寫道:汝南小道人手談,奉饒天下最高手一先。
老者看見了,道:“天下最高手你還要饒他先哩!好大話,好大話!只怕見我女棋師不得。”小道人道:“正要饒得你女棋師,才為高手。”老者似信不信,走進里面去,把這些話告訴老嬤。老嬤道:“遠方來的人敢開大口,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見得。”老者道:“點點年紀,那里便有什么手段?”老嬤道:“有智不在年高,我們女棋師又是今年紀的么?”老者道:“我們下著這樣一個人與對門作敵,也是一場笑話。且看他做出便見。”
不說他老口兒兩下唧噥,且說這邊立出牌來,早已有人報與妙觀得知。妙觀見說寫的是“饒天下最高手”,明是與他放對的了。情知是昨日看棋的小伙,心中好生忿忿不平,想道:“我在此擅名已久,那里來這個小冤家來尋我們的錯處?”發個狠,要就與他決個勝負,又轉一個念頭道:“他昨日看棋時,偶然指點的著數多在我意想之外。假若與他決一局,幸而我勝,劈破他招牌,趕他走路不難;萬一輸與他了,此名一出,那里還顯得有我?此事不可造次,須著一個先探一探消息再作計較。”妙觀有個弟子張生,是他門下最得意的高手,也是除了師父再無敵手的。妙觀喚他來,說道:“對門汝南小道人口說大話,未卜手段虛實。我欲與決輸贏,未可造次。據汝力量,已與我爭不多些兒了,汝可先往一試,看汝與彼優劣,便可以定彼棋品。”
張生領命而出,走到小道人店中,就枰求教。張生讓小道人是客,小道人道:“小牌卜有言在前,遮末是同子也要饒他一先,決不自家下起。若輸與足下時,受讓未遲。”張生只得占先下了。張生窮思極想方才下得一著,小道人只隨手應去,不到得完局,張生已敗。張生拱手伏輸道:“客藝果高,非某敵手,增饒一子,方可再請教。”果然擺下二子,然后請小道人對下。張生又輸了一盤。張生心服,道:“還饒不住,再增一子。”增至三子,然后張生覺得松些,恰恰下個兩平。看官聽說:凡棋有敵手,有饒先,有先兩。受饒三子,厥品中中,未能通幽,可稱用智。受得國手三子饒的,也算是高強了。只為張生也是妙觀門下出色弟子,故此還掙得來,若是別一個,須動手不得,看來只是小道人高得緊了。小道人三局后對張生道:“足下之棋也算高強,可見上國一斑矣。不知可有堪與小道對敵的請出一個來,小道情愿領教。”張生曉得此言是搦他師父出馬,不敢應答,作別而去。來到妙觀跟前密告道:“此小道人技藝甚高,怕吾師也要讓他一步。”妙觀搖手,戒他不可說破,惹人恥笑。自此之后,妙觀不敢公然開肆教棋。
旁人見了標牌,已自驚駭,又見妙觀收斂起來,那張生受饒三子之說,漸漸有人傳將開去,正不知這小道人與妙觀果是高下如何。自有這些好事的人三三兩兩議論,有的道:“我們棋師不與較勝負,想是不放他在眼里的了。”有的道:“他牌上明說饒天下最高手一先,我們棋師難道忍得這話起,不與爭雄?必是個有些本領的,棋師不敢造次出頭。”有的道:“我們棋師現是本國第一手,并無一個男人贏得他的,難道別處來這個小小道人便恁地高強不成?是必等他兩個對一對局,定個輸贏來我們看一看,也是著實有趣的事。”又一個道:“妙是妙,他們豈肯輕放對?是必眾人出些利物與他們賭勝,才弄得成。”內中有個胡大郎道:“妙!妙!我情愿助錢五十千。”支公子道:“你出五十千,難道我又少得不成?也是五十千!”其余的也有認出十千、五千的,一時湊來,有了二百千之數。眾人就推胡大郎做個收掌之人,斂出錢來多支付與他,就等他約期對局,臨時看輸贏對付發利物,名為“保局”,此也是賭勝的舊規。其時眾人議論已定,胡大郎等利物齊了,便去兩邊約日比試手段。果然兩邊多應允了,約在第三日午時在大相國寺方丈內對局。眾人散去,到期再會。
女棋童妙觀得了此信,雖然應允,心下有些虛怯,道:“利物是小事,不爭與他賭勝,一下子輸了,枉送了日前之名!此子遠來作客,必然好利,不如私下買囑他,求他讓我些兒,我明收了利物,暗地加添些與他,他料無不肯的。怎得個人來與我通此信息便好?”又怕弟子們見笑,不好商量得。思量對門店主老嬤常來此縫衣補裳的,小道人正下在他家,何不央他來做個引頭說合這話也好?算計定了,-地著個女使招他來說話。
老嬤聽得,便三腳兩步走過對門來,見了妙觀,道:“棋師娘子,有何分付?”妙觀直引他到自己臥房里頭坐下了。妙觀開口道:“有件事要與嬤嬤商量則個。”老嬤道:“何事?”妙觀道:“汝南小道人正在嬤嬤家里下著,奴有句話要嬤嬤說與他。嬤嬤,好說得么?”老嬤道:“他自恃棋高,正好來與娘子放對。我見老兒說道:‘眾人出了利物,約看后日對局’。娘子卻又要與他說甚么話?”妙觀道:“正為對局的事要與嬤嬤商量。奴在此行教已久,那個王侯府中不喚奴是棋師?尋遍一國沒有奴的對手,眼見得手下收著許多徒弟哩。今遠來的小道人卻說饒盡天下的大話,奴曾教最高手的弟子張生去試他兩局,回來說他手段頗高。眾人要看我每兩下本事,約定后日放對,萬一輸與他了,一則喪了本朝體面,二則失了日前名聲,不是耍處。意欲央嬤嬤私下與他說說,做個人情,讓我些個。”嬤嬤道:“娘子只是放出日前的本事來贏他方好,怎么折了志氣反去求他?況且見賭看利物哩,他如何肯讓?”妙觀道:“利物是小事,他若肯讓奴贏了,奴一毫不取,私下仍舊還他。”嬤嬤道:“他贏了你棋,利物怕不是他的?又討個大家喝聲采不好?卻明輸與你了,私下受這些說不響的錢,他也不肯。”妙觀道“奴再于利物之外私下贈他五十千。他與奴無仇,且又不是本國人,聲名不關什么干系。得了若干利物,又得了奴這些私贈,也勾了他了。只要嬤嬤替奴致意于他,說奴已甘伏,不必在人前贏奴,出奴之丑便是。”嬤嬤道:“說便去說,肯不肯只憑得他。”妙觀道:“全仗嬤嬤說得好些,肯時奴自另謝嬤嬤。”老嬤道:“對門對戶,日前相處面上,甚么大事說起謝來!”嘻嘻的笑了出去。
走到家里,見了小道人,把妙觀邀去的說話一十一五對他說了。小道人見說罷,便滿肚子癢起來,道:“好!好!天送個老婆來與我了。”回言道:“小子雖然年幼遠游,靠著些小技藝,不到得少了用度,那錢財頗不希罕,只是旅邸孤單。小娘子若要我相讓時,須依得我一件事,無不從命。”老嬤道:“可要怎生?”小道人喜著臉道:“媽媽是會事的,定要說出來?”老媽道:“說得明白,咱好去說。”小道人道:“日里人面前對局,我便讓讓他;晚間要他來被窩里對局,他須讓讓我。”老嬤道:“不當人子!后生家討便宜的話莫說!”小道人道:“不是討便宜。小子原非貪財帛而來,所以住此許久,專慕女棋師之顏色耳!嬤嬤為我多多致意,若肯客我半響之歡,小子甘心詐輸,一文不取;若不見許,便當盡著本事對局,不敢客情。”老嬤道:“言重,言重!老身怎好出口?”小道人道:“你是婦道家,對女人講話有甚害羞?這是他喉急之事,便依我說了,料不怪你。”說罷,便深深一諾道:“事成另謝媒人。”老嬤笑道:“小小年紀,倒好老臉皮。說便去說,萬一討得罵時,須要你賠禮。”小道人道:“包你不罵的。”老嬤只得又走將過對門去。
妙觀正在心下虛怯,專望回音。見了老嬤,臉上堆下笑央道:“有煩嬤嬤尊步,所說的事可聽依么?”老嬤道:“老身磨了半截舌頭,依倒也依得,只要娘子也依他一件事。”妙觀道:“遮莫是甚么事?且說將來。奴依他使了。”老嬤道:“若是娘子肯依,倒也不費本錢。”妙觀道:“果是甚么事?”老嬤直“這件事,易時至易,難時至難。娘子恕老身不知進退的罪,方好開口。”妙觀道:“奴有事相央,嬤嬤盡著有話便說,豈敢有嫌?”老嬤又假意推讓了一回,方才帶笑說道:“小道人只身在此,所慕娘子才色兼全,他陰溝洞里想天鵝肉吃哩!”妙觀通紅了臉,半響不語。老嬤道:“娘子不必見怪,這個原是他妄想,不是老身撰造出來的話。娘子怎生算計,回他便了。”妙觀道
“我起初原說利物之外再贈五十千,也不為輕鮮,只可如此求他了。肯讓不肯讓,好歹回我便了,怎胡說到這個所在?羞人答答的。”老嬤道:“老身也把娘子的話一一說了。他說道,原不希罕錢財,只要娘子允此一事,甘心相讓,利物可以分文不取。叫老身就沒法回他了,所以只得來與娘子直說。老身也曉得不該說的,卻是既要他相讓,他有話,不敢隱瞞。”妙觀道:“嬤嬤,他分明把此話挾制著我,我也不好回得。”嬤嬤道:“若不回他,他對局之時決不容情。娘子也要自家算計。”妙觀見說到對局,肚子里又怯將起來,想著說到這話,又有些氣不忿,思量道:“叵耐這沒廉恥的小弟子孩兒!我且將計就計,哄他則個。”對老娘道:“此話羞人,不好直說。嬤嬤見他,只含糊說道若肯相讓,自然感德非淺,必當重報就是了。”嬤嬤得了此言,想道:“如此說話,便已是應承的了。我且在里頭撮合了他兩口,必有好處到我。”千歡萬喜,就轉身到店中來,把前言回了小道人。小道人少年心性,見說有些口風兒,便一團高興,皮風騷癢起來,道:“雖然如此,傳言送語不足為憑,直待當面相見親口許下了,方無番悔。”老嬤只得又去與妙觀說了。妙觀有心求他,無言可辭,只得約他黃昏時候燈前一揖為定。
是晚,老嬤領了小道人徑到觀肆中客座里坐了。妙觀出來相見,拜罷,小道人開口道:“小子云游到此,見得小娘子芳客,十分僥幸。”妙觀道:“奴家偶以小藝擅名國中,不想遇著高手下臨。奴家本不敢相敵,爭奈眾心欲較勝負,不得不在班門弄斧。所有奉求心事已托店主嬤嬤說過,萬望包容則個。”小道人道:“小娘子分付,小子豈敢有違!只是小子仰慕小娘子已久,所以在對寓棲遲,不忍舍去。今客館孤單,若蒙小娘子有見憐之心,對局之時,小子豈敢不揣自逞?定當周全娘子美名。”妙觀道:“若得周全,自當報德,決不有負足下。”小道人笑容滿面,作揖而謝道:“多感娘子美情,小子謹記不忘。”妙觀道:“多蒙相許,一言已定。夜晚之間,不敢親送,有煩店主嬤嬤伴送過去罷。”叫丫環另點個燈,轉進房里來了。小道人自同老嬤到了店里,自想:適間親口應承,這是探囊取物,不在話下的了,只等對局后圖成好事不題。

到了第三日,胡大郎早來兩邊邀請對局,兩人多應允了。各自打扮停當,到相國寺方丈里來。胡大郎同支公子早把利物擺在上面張桌兒上,中間張桌兒放著一個白銅鑲邊的湘妃竹棋枰,兩個紫檀筒兒,貯看黑白兩般云南窯棋子。兩張椅東西對面放著,請兩位棋師坐著交手,看的人只在兩橫長凳上坐。妙觀讓小道人是客,坐了東首,用著白棋。妙觀請小道人先下子,小道人道:“小子有言在前,這一著先要饒天下最高手,決不先下的。直待贏得過這局,小子才占起。”妙觀只得拱一拱道:“恕有罪,應該低者先下了。”果然妙觀手起一子,小道人隨手而應。正是:
花下手閑敲,出楸枰,兩下文。爭先布擺壯圈套,單敲這著,雙關那著,聲遲思入風云巧。笑山樵,從交柯爛,誰識這根苗-右調《黃鶯兒》。
小道人雖然與妙觀下棋,一眼偷覷著他容貌,心內十分動火,想著他有言相許,有意讓他一分,不盡情攻殺,只下得個兩平。算來白子一百八十著,小道人認輸了半子。這一番卻是小道人先下起了,少時完局。他兩人手下明白,已知是妙觀輸了。旁邊看的嚷道:“果然是兩個敵手,你先我輸,我先你輸,大家各得一局。而今只看這一局以定輸贏。”妙觀見第二番這局覺得力量扌朋拽,心里有些著忙。下第三局時,頻頻以目送情,小道人會意,仍舊東支西吾,讓他過去。臨了收拾了官著,又是小道人少了半子,大家齊聲喝采道:“還是本國棋師高強,贏了兩局也!”小道人只不則聲,呆呆看看妙觀。胡大郎便對小道人道:“只差半子,卻算是小師父輸了。小師父莫怪!”忙忙收起了利物,一同眾人哄了女棋師妙觀到肆中,將利物支付,各自散去。
小道人自和一二個相識尾著眾人閑話而歸。有的問他道:“那里不爭出了這半子?卻算做輸了一局,失了這些利物。”小道人只是冷笑不答。眾人恐怕小道人沒趣,多把話來安慰他,小道人全然不以為意。到了店中,看的送的,多已散去。店中老嬤便出來問道:“今日賭勝的事卻怎么了?”小道人道:“應承過了說話,還舍得放本事贏他?讓他一局過去,幫襯他在眾人面前生光采,只好是這樣湊趣了。”老嬤笑道:“這等卻好。他不忘你的美情,必有好處到你,帶挈老身也興頭則個。”小道人口里與老嬤說話,一心想著佳音,一眼對著對門盼望動靜。
此時天色將晚,小道人恨不得一霎時黑下來。直到點燈時侯,只見對面肆里撲地把門關上了。小道人著了急,對老嬤道:“莫不這小妮子負了心?有煩嬤嬤往彼處探一探消息。”老嬤道:“不必心慌,他要瞞生人眼哩!再等一會,待人靜后沒消息,老身去敲開門來問他就是。”小道人道:“全仗嬤嬤作成好事。”正說之間,只聽得對過門環當的一晌,走出一個丫鬟來,徑望店里走進。小道人猶如接著一紙九重恩赦,心里好不僥幸,只聽他說甚么好話出來。丫鬟向嬤嬤道了萬福,說道:“侍長棋師小娘子多多致意嬤嬤,請嬤嬤過來說話則個。”老嬤就此同行,起身便走。小道人趕著附耳道:“嬤嬤精細著。”老嬤道:“不勞分付。”帶著笑臉,同丫鬟去了。小道人就像熱地上蚰蜒,好生打熬不過,禁架不定。正是:
眼盼捷旌旗,耳聽好消息。
著得遂心懷,愿彼觀音力。
卻說老嬤隨了丫鬟走過對門,進了肆中,只見妙觀早已在燈下笑臉相迎,直請至臥房中坐地,開口謝道:“多承嬤嬤周全之力,日間對局,僥幸不失體面。今要酬謝小道人相讓之德,原有言在先的,特請嬤嬤過來,支付利物并謝禮與他。”老嬤道:“娘子花朵兒般后生,恁地會忘事?小道人原說不希罕財物的,如何又說利物謝禮的話?”妙觀假意失驚道:“除了利物謝禮,還有什么?”老嬤道:“前日說過的,他一心想慕娘子,諸物不愛,只求圓成好事,娘子當面許下了他。方才叮囑了又叮囑,在家盼望,真似渴龍思水哩!娘子如何把話說遠了?”妙觀變起臉來道:“休得如此胡說!奴是清清白白之人,從來沒半點邪處,所以受得朝廷冊封,王親貴戚供養,偌多門生弟子尊奉。那里來的野種,敢說此等污言!教他快些息了妄想,收此利物及謝禮過去,便宜他多了。”說罷,就指點丫鬟將日間收來的二百貫文利物一盤托出,又是小匣一個放著五十貫的謝禮,支付與老嬤道:“有煩嬤嬤將去,支付明白。”分外又是三兩一小封,送與老嬤做辛苦錢。說道:“有勞嬤嬤兩下周全,些小微物,勿嫌輕鮮則個。”那老嬤是個經紀人家眼孔小的人,見了偌多東西,心里先自軟了,又加自己有些油水,想道:“許多利物,又添上謝禮,真個不為少了。那個小伙兒也該心滿意足,難道只癡心要那話不成?且等我回他去看。”便對妙觀道:“多蒙娘子賞賜,老身只得且把東西與他再處。只怕他要說娘子失了信,老身如何回他?”妙觀道:“奴家何曾失甚么信?原只說自當重報,而今也好道不輕了。”隨喚兩個丫鬟捧著這些錢物,跟了老嬤送在對門去。分付:“放下便來,不要停留!”兩個丫鬟領命,同老嬤三人共拿了禮物,徑往對門來。果然丫鬟放下了物件,轉身便走。
小道人正在盼望之際,只見老嬤在前,丫鬟在后,一齊進門,料到必有好事到手。不想放下手中東西,登時去了,正不知是甚么意思,忙問老嬤道:“怎的說了?”老嬤指著桌上物件道:“謝禮已多在此了,收明便是,何必再問!”小道人道:“那個希罕謝禮?原說的話要緊!”老嬤道:“要緊!要緊!你要緊,他不要緊?叫老娘怎處?”小道人道:“說過的話怎好賴得?”老嬤道:“他說道原只說自當重報,并不曾應承甚的來。叫我也不好替你討得嘴。”小道人道:“如此混賴,是白白哄我讓他了。”老嬤道:“見放著許多東西,白也不算白了。只是那話,且消停消停,抹干了嘴邊這些頑涎,再做計較。”小道人道:“嬤嬤休如此說!前日是與小子覷面講的話,今日他要賴將起來。嬤嬤再去說一說,只等小子今夜見他一見,看他當面前怎生悔得!”老嬤道“方才為你磨了好一會牙,他只推著謝禮,并無些子口風。而今去說也沒干,他怎肯再見你!”小道人道:“前日如何去一說,就肯相見?”老嬤道:“須知前日是求你的時節,作不得難。今事體已過,自然不同了。”小道人嘆口氣道:“可見人情如此!我枉為男子,反被這小妮子所賺。畢竟在此守他個破綻出來,出這口氣!”老嬤道:“且收拾起了利物,慢慢再看機會商量。”當下小道人把錢物并疊過了,悶悶過了一夜。有詩為證:
親口應承總是風,兩家黑白未和同。
當時未見一著錯,今日滿盤還是空。
一連幾日,沒些動靜。一日,小道人在店中閑坐,只見街上一個番漢牽著一匹高頭駿馬,一個虞侯騎著,到了門前。虞侯跳下馬來,對小道人聲喏莊“罕察王府中請師父下棋,備馬到門,快請騎坐了就去。”小道人應允,上了馬,虞侯步行隨著。瞬息之間,已到王府門首,小道人下了馬,隨著虞侯進去,只見諸王貴人正在堂上飲宴。見了小道人,盡皆起身道:“我輩酒酣,正思手談幾局,特來奉請,今得到來,恰好!”即命當直的掇過棋桌來。諸王之中先有兩個下了兩局,賭了幾大觥酒,就推過高手與小道人對局,以后輪換請教。也有饒六七子的,也有饒四五子的,最少的也饒三子兩子,并無一個對下的。諸王你爭我嚷,各出意見,要逞手段,怎當得小道人隨手應去,盡是神機莫測。諸王盡皆嘆服,把酒稱慶,因問道:“小師父棋品與吾國棋師妙觀果是那個為高?”小道人想著妙觀失信之事,心里有些懷限,不肯替他隱瞞,便莊“此女棋本下劣,枉得其名,不足為道!”諸王道:“前日聞得你兩人比試,是妙觀贏了,今日何反如此說?”小道人道:“前日他叫人私下央求了小子,小子是外來的人,不敢不讓本國的體面,所以故意輸與他,豈是棋力不敵?著放出手段來,管取他輸便了!”諸王道:“口說無憑,做出便見。去喚妙觀來,當面試看。”罕察立命從人控馬去,即時取將女棋童妙觀到來。
妙觀向諸王行禮畢,見了小道人,心下有好些忸怩,不敢撐眼看他,勉強也見了一禮。諸王俱賜坐了,說道:“你每兩人多是國手,未定高下。今日在咱們面前比試一比試,咱們出一百千利物為賭,何如?”妙觀未及答應,小道人站起來道:“小子不愿各殿下破鈔,小子自有利物與小姐子決賭。”說罷,袖中取出一包黃金來,道:“此金重五兩,就請賭了這些。”妙觀回言道:“奴家卻不曾帶些甚么來,無可相對。”小道人向諸王拱手道:“小娘子無物相賭,小子有一句話說來請問各殿下看,可行則行。”諸王道:“有何話說?”小道人道:“小娘子身畔無金,何不即以身軀出注?如小娘子得勝,就拿了小子的黃金去,著小子勝了,贏小娘子做個妻房。可中也不中?”諸王見說,具各拍手跌足,大笑起來道:“妙,妙,妙!咱們做個保親,正是風流佳話!“妙觀此時欲待應承,情知小道人手段高,輸了難處:欲待推卻,明明是怯怕賭勝,下交手算輸了,真是在左右兩難。怎當得許多貴人在前力贊,不由得你躲閃。亦且小道人興高氣傲,催請對局。妙觀沒個是處,羞慚窘迫,心里先自慌亂了,勉強就局,沒一子下去是得手的,覺是觸著便礙。正所謂“棋高一著,縛手縛腳”,況兼是心意不安的,把平日的力量一發減了,連敗了兩局。小道人起身出局,對著諸王叫一頭道:“小子告贏了,多謝各殿下賜婚。”諸王撫掌稱快道:“兩個國手,原是天生一對。妙觀雖然輸了局,嫁得此大秀,可謂得人矣!待有吉日了,咱們各助花燭之費就是了。”急得個妙觀羞慚滿面,通紅了臉皮,無言可答,只低著頭不做聲。罕察每人與了賞賜。分付從人,備送了回家。
小道人揚揚自得,來對店主人與老嬤道:“一個老婆,被小子棋盤上贏了來,今番須沒處躲了。”店主、老嬤問真緣故,小道人將王府中與妙觀對局賭勝的事說了一遍。老嬤笑道:“這番卻賴不得了。”店主人道:“也須使個媒行個禮才穩。”小道人笑道:“我的媒人大哩!各位殿下多是保親。”店主人道:“雖然如此,也要個人通話。”小道人道:“前日他央嬤嬤求小子,往來了兩番,如今這個媒自然是嬤嬤做了。”嬤嬤道:“這是帶挈老身吃喜酒的事,當得效勞。”小道人道:“小子如今即將昨日賭勝的黃金五兩,再加白銀五十兩為聘儀,擇一吉日煩嬤嬤替我送去,訂約成親則個。”店主人即去房中取出一本擇日的星書來,翻一翻道:“明日正是黃道日,師父只管行聘便了。”一夜無詞。
次日,小道人整頓了禮物,托老嬤送過對門去。連這老嬤也裝扮得齊整起來:
白皙皙臉揸胡粉,紅霏霏頭戴絨花。姻脂濃抹露黃牙,上髟下猶髻渾如斗大。沿把臂一雙窄袖,忒狼犭亢一對對寬鞋。世間何處去尋他?除是金剛腳下。
說這店家老嬤裝得花簇簇地,將個盒盤盛了禮物,雙手捧著,一徑到妙觀肆中來。妙觀接著,看見老嬤這般打扮,手中又拿著東西,也有些瞧科,忙問其來意。老嬤嘻著臉道:“小店里小師父多多拜上棋師小娘子,道是昨日王府中席間娘子親口許下了親事,今日是個黃道吉日,特著老身來作伐行禮。這個盒兒里的,就是他下的聘財,請娘子收下則個。”妙觀呆了一晌,才回言道:“這話雖有個來因,卻怎么成得這事?”老嬤道:“既有來因,為何又成不得?”妙觀道:“那日王府中對局,果然是奴家輸與他了。這話雖然有的,止不過一時戲言,難道奴家終身之事,只在兩局棋上結果了不成?”老嬤道:“別樣話戲得,這個話他怎肯認做戲言?娘子前日央求他時節,他兀自妄想:今日又添出這一番賭賽事體,他怎由得你番悔?娘子休怪老身說,看這小道人人物聰俊,年紀不多,你兩家同道中又是對手,正好做一對兒夫妻。娘子不如許下這段姻緣,又完了終身好事,又不失一時口信,帶挈老身也吃一杯喜酒。未知娘子主見如何?”妙觀嘆口氣道:“奴家自幼失了父母,寄養在妙果庵中。虧得老道姑提挈成人,教了這一家技藝,自來沒一個對手,得受了朝廷冊封,出入王宮內府,誰不欽敬?今日身子雖是自家做得主的,卻是上無奠長之命,下無媒約之言,一時間憑著兩局賭賽,偶爾虧輸,便要認起真來,草草送了終身大事,豈不可羞?這事斷然不可!”老嬤道:“只是他說娘子失了口信,如何回他?”妙觀道:“他原只把黃金五兩出注的,奴家偶然不帶得東西在身畔,以后輸了。今日拼得賠還他這五兩,天大事也完了。”老嬤道:“只怕說他不過!雖然如此,常言道事無三不成,這遭卻是兩遭了,老身只得替你再回他去,憑他怎么處!”妙觀果然到房中箱里面秤了五兩金子,把個封套封了,拿出來放在盒兒面上,道:“有煩嬤嬤還了他。重勞尊步,改日再謝。”老嬤道:“謝是不必說起。只怕回不倒時,還要老身聒絮哩!”
老嬤一頭說,一頭拿了原禮并這一封金子,別了妙觀,轉到店中來,對小道人笑道:“原禮不曾收,回敬到有了。”小道人問其緣故,老嬤將妙觀所言一一說了。小道人大怒道:“這小妮子昧了心,說這等說話!既是自家做得主,還要甚奠長之命。媒約之言?難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長的么?就是嬤嬤,將禮物過去,便也是個媒約了,怎說沒有?總來他不甘伏,又生出這些話來混賴,卻將金子搪塞我不希罕他金子,且將他的做個告狀本,告下他來,不怕他不是我的老婆!”老嬤道:“不要性急!此番老身去,他說的話比前番不同也,是軟軟的了。還等老身去再三勸他。”小道人道:“私下去說,未免是我求他了,他必然還要拿班,不如當官告了他,須賴不去!”當下寫就了一紙告詞,竟到幽州路總管府來。
那幽州路總管泰不華正升堂理事,小道人隨牌進府,遞將狀子上去。泰不華總管接著,看見上面寫道:告狀人周國能,為賴婚事:能本藉蔡州,流寓馬足。因與本國棋手女子妙觀賭賽,將金五兩聘定,諸王殿下盡為證見。詎料事過心變,悔悼前盟。夫妻一世倫常被賴,死不甘伏!懇究原情,追斷完聚,異鄉沾化。上告。總管看了狀詞,說道:“元來為婚姻事的。凡戶、婚、田、土之事,須到析津、宛平兩縣去,如何到這里來告?”周國能道:“這女子是冊封棋童的,況干連著諸王殿下,非天臺這里不能主婚。”總管準了狀詞。一面差人行拘妙觀對理。差人到了妙觀肆中,將官票與妙觀看了。妙觀吃了一驚道:“這個小弟子孩兒怎便如此惡取笑!”一邊叫弟子張生將酒飯陪待了公差,將賞錢出來打發了,自行打點出官。公差知是冊封的棋師,不敢羅唣,約在衙門前相會,先自去了。
妙觀叫乘轎,抬到府前,進去見了總管,總管問道:“周國能告你賴婚一事,該怎么說?”妙觀道:“一時賭賽虧輸,實非情愿。”總管道:“既已輸這個小弟子孩兒怎便如此惡取笑!”一邊叫弟子張生將酒飯陪待了公差,將賞錢出來打發了,自行打點出官。公差知是冊封的棋師,不敢羅唣,約在衙門前相會,先自去了。
妙觀叫乘轎,抬到府前,進去見了總管,總管問道:“周國能告你賴婚一事,這怎么說?”妙觀道:“一時賭賽虧輸,實非情愿。”總管道:“既已輸了,說不得情愿不情愿。”妙觀道:“偶爾戲言,并無甚么文書約契,怎算得真?”周國能道:“諸王殿下多在面上作證大家認做保親,還要甚文書約契?”總管道:“這話有的么?”妙觀一時語塞,無言可答。總管道:“豈不聞,一言既出,馳馬難追?況且婚姻大事,主合不主離。你們兩人既是棋中國手,也不錯了配頭。我做主與你成其好事罷!”妙觀道:“天臺張主,豈敢不從?只是此人不是本國之人,萍蹤浪跡,嫁了他,須隨著他走。小婦人是個官身,有許多不便處。”周國能道:“小人雖在湖海飄零,自信有此絕藝,不甘輕配凡女。就是妙觀,女中國手也,豈容輕配凡夫?若得天臺做主成婚,小人情愿超藉在此,兩下里相幫行教,不回故鄉去了。”總管道:“這個卻好。”妙觀無可推辭,只得憑總管斷合。
周國能與妙觀魯回下處。周國能就再央店家老嬤重下聘禮,約定日期成親,又到魯王府說知,魯王府具備助花紅燈燭之費。胡大郎。支公子一干好事的,才曉得前日暗地相囑許下佳期之說,大家笑耍,魯來幫興。成親之日,好不熱鬧。過了幾時,兩情和洽,自不必說。周國能又指點妙觀神妙之著,兩個都造到絕頂,竟成對手。諸王貴人以為佳話,又替周國能握請官職,封為棋學博士。御前供奉。后來周國能差人到蔡州密地接了爹娘,到燕山同享榮華。周老夫妻見了媳婦一表人物,兩心快樂。方信國能起初不肯娶妻,畢竟尋出好姻緣來,所謂有志著事竟成也!有詩為證:
國手惟爭一著先,個中藏著好煙緣。
綠窗相對無余事,演譜推敲思入玄。

您曾經瀏覽過的商品

購物須知

大陸出版品因裝訂品質及貨運條件與台灣出版品落差甚大,除封面破損、內頁脫落等較嚴重的狀態,其餘商品將正常出貨。

特別提醒:部分書籍附贈之內容(如音頻mp3或影片dvd等)已無實體光碟提供,需以QR CODE 連結至當地網站註冊“並通過驗證程序”,方可下載使用。

無現貨庫存之簡體書,將向海外調貨:
海外有庫存之書籍,等候約45個工作天;
海外無庫存之書籍,平均作業時間約60個工作天,然不保證確定可調到貨,尚請見諒。

為了保護您的權益,「三民網路書店」提供會員七日商品鑑賞期(收到商品為起始日)。

若要辦理退貨,請在商品鑑賞期內寄回,且商品必須是全新狀態與完整包裝(商品、附件、發票、隨貨贈品等)否則恕不接受退貨。

優惠價:87 208
海外經銷商無庫存,到貨日平均30天至45天

暢銷榜

客服中心

收藏

會員專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