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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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30歲,蕭紅以獨創性的「回憶式」文體寫出她最成功的作品;
兩年後,她就告別了人世。
而一代代的人,卻永遠記得她,永遠一再讀著她的《呼蘭河傳》。
後花園。東二道街。豆腐店。染布坊。紮彩鋪。賣豆芽菜的王寡婦。胡家的小團圓媳婦。貪吃麻花的小姊弟。跳大神。娘娘廟大會。盂蘭會。野台子戲。馬兒。狗兒。花兒。以及最親愛的祖父──
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淒婉的歌謠。
有諷刺,也有幽默,開始讀時有輕鬆之感,然而愈讀下去心頭就會一點一點沉重起來……
-茅盾
◎呼蘭河傳
以一位早慧的小女孩視角,直面兒時點滴,卻又有著她歷經世態炎涼的體悟──宛如一闋婉約的詩,細膩地吟詠出人們的宿命及對於宿命的反抗,輕快而蕭索,百味雜陳而回味無窮──
於是終能明白,關於故鄉,蕭紅如斯情深。
◎後花園
後花園裡,花朵日日開,磨官馮二成子日日餵著他的小驢。
這是個哀婉的人生悲劇:鄰家女孩清脆青春的笑聲打動了磨官的心,於是這個來自鄉村的老實男人便開始了一場無望的單戀──女孩終究出嫁,磨官心酸難抑,在流水般冰冷的秋夜與寡婦結了婚,又妻兒俱亡……人生大夢,空虛中竟包含如此多的悲傷。
◎北中國
一九四一年,皖南事變,中國飄零之際,蕭紅惦記著參軍的弟弟與家人,懷著滿腹擔憂與家國情懷,提筆寫下《北中國》。
這是一首悲歌,唱著生命將逝、唱著思鄉之情,藉著文中一家人的悲歡離合、驚懼焦慮,上演了一場以家國為主題的家族悲劇。
◎小城三月
終其一生,蕭紅都談著悲傷的戀愛。
《小城三月》演繹了一個時代的愛情:悄悄愛慕著男人的美麗少女,偷偷期盼一份在封建社會中,求而不得的感情。
女性淒切的低吟,春日美景,愛情則柔腸寸斷。
◎手
一個染匠的女兒,滿懷期待地來到城裡讀書,卻因為一雙因為染布導致漆黑粗糙的手而飽受歧視、欺侮──「努力工作」竟讓她背負了洗刷不掉的恥辱,女孩只好黯然地走出校門……
◎牛車上
牛車走過鄉間,輾軋出無數人間悲喜。
蕭紅娓娓講述一個家破人亡的淒楚故事,控訴了軍閥的冷血殘酷,揭示出底層人民生活悲劇的根源,悲涼徹骨。
◎祖父死了的時候
「我懂得盡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兇殘的人了。」
蕭紅自小與祖父舐犢情深,沒有祖父,對年幼的蕭紅而言,就沒有寬恕和愛。本篇散文真實地描述與祖父之間的回憶,以及伴隨而來的迷惘與殤慟……
名人推薦
崔舜華╱導讀
蔡登山╱專文
曹疏影╱推薦
●蔡登山:
蕭紅用她那憂鬱的大眼睛,凝視著她的故鄉人民「卑瑣平凡的實際生活」。她那濃烈的思鄉念土之情是充溢在字裡行間的——北國濃厚的黑土地,那裡浸透了現實的和歷史積淀深層的苦難……蕭紅是清醒的,清醒是一種更為清晰地對直達精神中心的創痛的感知,猶如夜傷的疼痛……
●崔舜華:
蕭紅將日常秩序中的失序風景寫進她的城裡,夾敘各種生與各種死,像在灰青袍子上繡一翎翎金孔雀,甜蜜唏噓。……拚命地把自己從現實貧困、戰火威脅與病痛包圍中、一層一層剝開、掙脫、宛若赤裸,只留下未識人事時、生命初始歲月裡那一點乾淨與溫暖,一點有幸未蒙損耗的愛。
目次
導讀╱崔舜華
到妳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呼蘭河傳
後花園
北中國
小城三月
手
牛車上
祖父死了的時候
推薦╱蔡登山
蕭紅和她的黃金時代
蕭紅年表
書摘/試閱
推薦:
到妳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崔舜華
小時候,生活是怎樣的呢
小時候,我並不太懂得快樂不快樂,孩子的感情很膚淺,像浮在碗口薄薄一抹油花。我家在永和一條街抵半的位置右拐進去一筆小巷,數算第六間,公寓上四樓,一門一道鎖。據我爸媽嘴裡形容,樓裡樓下住的淨是瘋子:五樓的兒子不成氣候,老窩在家裡不掙錢。三樓的老嫗,矮胖多皺,像枚肉餡太多捏壞了的餃子,成天懷疑有人沒事就興闖她家空門。至於二樓的太太做了甚麼好事,我早就記不得,總之也是有處大缺陷,更不便親近。
背地裡這樣那樣地嚼碎話頭,樓梯間撞面時還是堆起笑,我媽尤其端出絕不與人為不善的和氣笑臉,說李奶奶好,王太太早呀。我爸則是一概不理,帶著軍人和大學畢業生混攪一鍋的自矜氣味,撇下眼點個頭就算完了,再多一分都要他的命。
不過,以前我是很少碰見這些鄰人的。那時我爸還沒退伍,人在營裡很少回家,我媽剛開始教書,常常兼課到夜半。我放學就返「公公」、「婆婆」家,常常也就住下來,上學的早晨,也是從「公公」、「婆婆」家起的頭。「公公」、「婆婆」在廣東話裡意思是「爺爺」、「奶奶」。我爸一有機會背轉過身就說,這兩老是想要男孩子想瘋了,把認養來的我媽當長男使,自己痾不出來,還認了一個香港口音的乾兒子。
不管誰家,這家跟那家相隔不過一條巷,離我和我弟讀的學校更只三五分鐘腳程。若是住上婆婆家,早晨得喝一杯熱水泡奶粉才能出門。我討厭奶粉的塑膠味,但也因為只有這杯熱奶粉可喝,讀幼稚園時,某次硬直著喉嚨吞,公公牽了我出門,出門外不到二十公尺,低頭便吐了一圍兜。
孩子的眼裡,永和的一切都是舊的,是未出生已老起來蹲著的。永和的顏色,是下午四點裹在老玫瑰紅絨布窗簾裡、悄悄滲漏進來的濕潤日照。永和的氣味,是廚房炒起筍絲銀芽豆腐乾的沉鬱油煙竄入前廳、像一床油亮被子覆上了家具、外衣和頭髮。永和的人們,是一個個年紀不知誰比誰更老,中式天鵝絨罩衫內搭高領薄毛衣、蓄捲髮嬌小的老太太們,和花髮服貼、清瘦、一年到頭一管素色翻領襯針織薄衫的老先生們,嚼著嚥著雜沓的鄉音,牽著高高矮矮的孫兒,午後漫漫地端詳孩子們玩耍、叫嚷,天色暗下各自踱回門去,彷彿日子沒有別的過法。
不只一晚,六七點鐘,油花爆炸簇響,碗盤單音碰撞,交談聲嗡嗡低掠,一條不足百來步的死巷裡,三四戶平房不和諧地重唱著相似的譜律:鍋和鍋,鏟和鏟,蔥段和大蒜,柴米油鹽,犬吠雞啼,我站在院子裡,感覺人生好像最後只剩下這一點點。
人生為什麼最後竟只剩下了這一點點?
《呼蘭河傳》讓我驚覺──竟有人能夠這麼果決且自信地,把一份孩提時隱約察覺卻無能辨認的寂寞蒼涼,影影綽綽地吹破燈花。
蕭紅的文字是非常簇擁的,任何物件、話語、動作,在她起念時,便一齊擁到她的筆尖前,袒胸露肚,憑她深描細畫。她寫顏色,寫吃食,寫溫度,寫手掌撫走絲緞絨面的觸感,寫女人,也寫男人,寫媳婦,也寫戲子。她寫人的笑,寫人的哭,每個表情大開大闔,彷彿生該如此,好像不滔滔滾滾過幾回大喜大悲便不堪為人,便不配是呼蘭河的一部分。
呼蘭河城裡,除了東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個小胡同了。
小胡同裡邊更沒有什麼了,就連打燒餅麻花的店舖也不大有,就連賣紅綠糖球的小床子,也都是擺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擺在小胡同裡邊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到晚看不見多少閒散雜人。耳聽的眼看的,都比較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關起門來在過著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間,買上二斗豆子,煮一點鹽豆下飯吃,就是一年。
蕭紅果決地答應我,也答應全世界──在她的小小的呼蘭河城,甚麼都熱鬧,甚麼都孤獨。剛出爐的麻花菓子,園子裡撇捺筆畫的蜻蜓。一肩兩擔子豆腐橫過街衖,又勻稱又雪嫩,街上奔跑的孩童,孤門寡院的老太太,草屋頂棚漏下的雨水,黃瓜藤密密遮住的日常的貧乏窗景。窗內孩子誕生,窗內女人死去。
***
二十三歲,第一次與家裡斷絕,在學校附近找了間月租四千五百元的四坪大雅房。房間後面是一大片與室內差不多深敞的院子,低低矮矮落著幾缸花草、一座洗衣機、一台烘衣機和兩三管曬衣桿。院子下面接著萬壽橋墩河堤,綠草地上偶爾幾名學生吆喝著打球、放音樂練舞,大多時候,人們各自靜靜地散步、慢跑,或牽著狗兒,或坐在路邊,微縮的背影像守著他人的黃昏。
我住進我的呼蘭河城。
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麼熱鬧,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車馬,而是心裡邊想:是不是我將來一個人也可以走得很遠?
蕭紅寫她心愛的呼蘭河城的時候,遠方迢遞而來的硝塵味一日比一日濃厚幾分,最終侵覆了大半亞洲。像蕭紅這樣敏感的人,對於氣氛的變化、未來的走向,必定憑藉直覺嗅到了風勢。她也許沒辦法宏觀理性地依據國內外情勢資訊的變化,明確指稱一九四○年後中國的破敗與混亂,而是依憑她對於周遭人事感情微細浮動的敏感,隱而不顯地知曉了往後她將經歷的一切痛楚、苦難與哀涼。
我蝸居在我的小房間裡,寫字,讀書,吃飯,放音樂,打蟑螂,一個人撕心裂肺地掉幾小時眼淚。寂寞無聊逼上喉頭時,也沉著臉找隔壁室友的麻煩,寫小字條貼在門口,詛咒占用廁所的王八蛋。我沒有現實能力營造我獨居的城邦,便指望著其他人快快搬遷,好多擠一點空白給自己享用。我是斗室裡最無用的孤獨的領袖。
在小街上住著,又冷清、又寂寞。
一名早早叛離了家、身邊卻永遠不得真正親近之人的北方女孩,在她眼底,無論甚麼時代,甚麼地方,全都冷清寂寞得要命。即便孩提時,她就摸透了人生的荒蕪,往後,她一刻不曾忘記地把這糰寒涼之物捏在手裡,揉著擰著,傷心時用它來抹眼淚,飢餓時咬它充當麵包,最後就連自己也失去了確切的形狀。
總抵人的偏執大多是寂寞害的。除了上課、打工,我把自己綁在四坪立方體內,像子宮裡的嬰兒怨恨著母親。某些深夜,我掙扎滾落於一叢叢情緒芒刺間,渾身棘角,寫了信又撕毀,話脫口便後悔。我走進院子,在半濕的陌生衣物旁點一支菸,河堤更遠處燈火飄搖,我想像有一個人突地跳上陽台,對我說,我來救妳了。我會答,帶我走吧。他握緊我的手,前襟口袋邊緣現出兩張船票,目的地摺進口袋裡。
他說,走了以後,就不會再回來了。
英雄總是面目模糊的,而人生的悲劇卻分外清楚鮮豔。蕭紅熱衷於顏色的遊戲,感官的考究,每件細部她都要抿在嘴裡含著膩著。小城裡太安靜了,人生近乎荒敗,生活的色階趨近於無,一點點變化都像清水裡墜進一滴鮮血,綻散整片整片的罌粟蕊,在這座凝滯之城引發巴赫汀式的狂歡喧嘩。
所以看戲去的姑娘,個個都打扮得漂亮。都穿了新衣裳,擦了胭脂塗了粉,劉海剪得並排齊。頭辮梳得一絲不亂,紮了紅辮根,綠辮梢。也有紮了水紅的,也有紮了蛋青的。走起路來象客人,吃起瓜子來,頭不歪眼不斜的,溫文爾雅,都變成了大家閨秀。有的著蛋青色布長衫,有的穿了藕荷色的,有的銀灰的。有的還把衣服的邊上壓了條,有的蛋青色的衣裳壓了黑條,有的水紅洋紗的衣裳壓了藍條,腳上穿了藍緞鞋,或是黑緞繡花鞋。
跳大神,野檯子戲,放河燈,廟會……蕭紅將日常秩序中的失序風景寫進她的城裡,夾敘各種生與各種死,像在灰青袍子上繡一翎翎金孔雀,甜蜜唏噓。她是如此貪戀著世間各色圖景,悲傷與歡愉,荒謬與寂寥,在她最後的短促時日裡,我們能想見她指間挾著菸隻,瘦瘦的胳臂伏在案前、掌緣抵著紙稿,拚命地把自己從現實貧困、戰火威脅與病痛包圍中、一層一層剝開、掙脫、宛若赤裸,只留下未識人事時、生命初始歲月裡那一點乾淨與溫暖,一點有幸未蒙損耗的愛。
後來,我終究也搬離了我的呼蘭河城,蕭紅則住進了醫院,因為戰亂與誤診接連轉院,受了幾回全沒必要的磨難,流了許多全沒必要的血。
蕭紅不在了,她像一則最微小而精緻的預言,如玻璃金魚般沉默地在無色的時代荒土邊緣無聲乾涸,蒸發,褪色。
蕭紅不在了,一個時代也就不再了。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麼,就做什麼。
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
作為蕭紅的絕筆,我想《呼蘭河傳》不只是一部自傳性極強的小說,一部地方誌和一段時代風景的切片。《呼蘭河傳》是蕭紅的房間,房間裡有她心愛的祖父,她的大黃狗,她家的園子、蜻蜓、玉米和玫瑰。她眷戀的,她困惑的,她怨懟的,她痛恨的,以及尚未明白眷戀、困惑、怨懟與忿恨滋味的她自己,也懷藏著幽微而無限的可能,房間的一切陪著她哭,陪著她笑,她是胡桃裡的王后,統御著唯她知曉的疆國。在她的國裡,該如何的,就要如何,一切都是自由的。
***
長大後,有時還會想起放學時,那將暗未暗的巷尾天光下,九重葛微微搖顫,風彎折路線,到了巷底輕輕往上盤旋,牽動我的頭髮。幾乎覺得自己是自由的。
小時候,我想也許算不上挺快樂,但還算快活。至少在國中我爸退伍以前,我著實過了整整十二年想吃甚麼吃甚麼、想說甚麼說甚麼,也按時交作業、背誦考試重點,週末跟媽媽討百來塊去同學家吃披薩、看卡通,極普通無大煩惱的日子。
這些日子走到巷尾,童年也就罷歇了。
註:
文題出自戴望舒的詩〈蕭紅墓前口占〉。對於蕭紅,她的生,她的病,她的愛與她的死,赤紅的山茶,是最堪匹配她的意象吧。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
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著海濤閒話。
內文試閱: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地,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嚴寒把大地凍裂了。
年老的人,一進屋用掃帚掃著鬍子上的冰溜,一面說:
「今天好冷啊!地凍裂了。」
趕車的車夫,頂著三星,繞著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剛一蒙亮,進了大車店,第一句話就向客棧掌櫃的說:
「好厲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樣。」
等進了棧房,摘下狗皮帽子來,抽一袋煙之後,伸手去拿熱饅頭的時候,那伸出來的手在手背上有無數的裂口。
人的手被凍裂了。
賣豆腐的人清早起來沿著人家去叫賣,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盤貼在地上拿不起來了,被凍在地上了。
賣饅頭的老頭,背著木箱子,裡邊裝著熱饅頭,太陽一出來,就在街上叫喚。他剛一從家裡出來的時候,他走的快,他喊的聲音也大。可是過不了一會,他的腳上掛了掌子了,在腳心上好像踏著一個雞蛋似的,圓滾滾的。原來冰雪封滿了他的腳底了。他走起來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著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這樣,也還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饅頭箱子跌翻了,饅頭從箱底一個一個的跑了出來。旁邊若有人看見,趁著這機會,趁著老頭子倒下一時還爬不起來的時候,就拾了幾個一邊吃著就走了。等老頭子掙扎起來,連饅頭帶冰雪一起揀到箱子去,一數,不對數。他明白了。他向著那走不太遠的吃他饅頭的人說:
「好冷的天,地皮凍裂了,吞了我的饅頭了。」
行路人聽了這話都笑了。他背起箱子來再往前走,那腳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結越高,使他越走越困難,於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鬍子上的冰溜越掛越多,而且因為呼吸的關係,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掛了霜了。這老頭越走越慢,擔心受怕,顫顫驚驚,好像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場似的。
小狗凍得夜夜的叫喚,哽哽的,好像它的腳爪被火燒著一樣。
天再冷下去:
水缸被凍裂了;
井被凍住了;
大風雪的夜裡,竟會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來,一推門,竟推不開門了。
大地一到了這嚴寒的季節,一切都變了樣,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風之後,呈著一種混沌沌的氣象,而且整天飛著清雪。人們走起路來是快的,嘴裡邊的呼吸,一遇到了嚴寒好像冒著煙似的。七匹馬拉著一輛大車,在曠野上成串的一輛挨著一輛地跑,打著燈籠,甩著大鞭子,天空掛著三星。跑了兩里路之後,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這一批人馬在冰天雪地裡邊竟熱氣騰騰的了。一直到太陽出來,進了棧房,那些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馬毛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馬吃飽了之後,他們再跑。這寒帶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了一村,不遠又來了一村,過了一鎮,不遠又來了一鎮。這裡是什麼也看不見,遠望出去是一片白。從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見的。只有憑了認路的人的記憶才知道是走向了什麼方向。拉著糧食的七匹馬的大車,是到他們附近的城裡去。載來大豆的賣了大豆,載來高粱的賣了高粱。等回去的時候,他們帶了油、鹽和布匹。
呼蘭河就是這樣的小城,這小城並不怎樣繁華,只有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華。十字街上有金銀首飾店、布莊、油鹽店、茶莊、藥店,也有拔牙的洋醫生。那醫生的門前,掛著很大的招牌,那招牌上畫著特別大的有量米的斗那麼大的一排牙齒。這廣告在這小城裡邊無乃太不相當,使人們看了竟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因為油店、布店和鹽店,他們都沒有什麼廣告,也不過是鹽店門前寫個「鹽」字,布店門前掛了兩張怕是自古亦有之的兩張布幌子。其餘的如藥店的招牌,也不過是:把那戴著花鏡的伸出手去在小枕頭上號著婦女們的脈管的醫生的名字掛在門外就是了。比方那醫生的名字叫李永春,那藥店也就叫「李永春」。人們憑著記憶,哪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招牌,人們也都知李永春是在那裡。不但城裡的人這樣,就是從鄉下來的人也多少都把這城裡的街道,和街道上盡是些什麼都記熟了。用不著什麼廣告,用不著什麼招引的方式,要買的比如油鹽、布匹之類,自己走進去就會買。不需要的,你就是掛了多大的牌子,人們也是不去買。那牙醫生就是一個例子,那從鄉下來的人們看了這麼大的牙齒,真是覺得稀奇古怪,所以那大牌子前邊,停了許多人在看,看也看不出是什麼道理來。假若他是正在牙痛,他也絕對的不去讓那用洋法子的醫生給他拔掉,也還是走到李永春藥店去,買二兩黃連,回家去含著算了吧!因為那牌子上的牙齒太大了,有點莫名其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醫生,掛了兩三年招牌,到那裡去拔牙的卻是寥寥無幾。
後來那女醫生沒有辦法,大概是生活沒法維持,她兼做了收生婆。
城裡除了十字街之外,還有兩條街,一條叫做東二道街,一條叫做西二道街。這兩條街是從南到北的,大概五六里長。這兩條街上沒有什麼好記載的,有幾座廟,有幾家燒餅鋪,有幾家糧棧。
東二道街上有一家火磨,那火磨的院子很大,用紅色的好磚砌起來的大煙筒是非常高的,聽說那火磨裡邊進去不得,那裡邊的消信可多了,是碰不得的。一碰就會把人用火燒死,不然為什麼叫火磨呢?就是因為有火,聽說那裡邊不用馬或是毛驢拉磨,用的是火。一般人以為盡是用火,豈不把火磨燒著了嗎?想來想去,想不明白,越想也就越糊塗。偏偏那火磨又是不准參觀的。聽說門口站著守衛。
東二道街上還有兩家學堂,一個在南頭,一個在北頭。都是在廟裡邊,一個在龍王廟裡,一個在祖師廟裡。兩個都是小學。
龍王廟裡的那個學的是養蠶,叫做農業學校。祖師廟裡的那個,是個普通的小學,還有高級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學。
這兩個學校,名目上雖然不同,實際上是沒有什麼分別的。也不過那叫做農業學校的,到了秋天把蠶用油炒起來,教員們大吃幾頓就是了。
那叫做高等小學的,沒有蠶吃,那裡邊的學生的確比農業學校的學生長的高,農業學生開頭是念「人、手、足、刀、尺」,頂大的也不過十六七歲。那高等小學的學生卻不同了,吹著洋號,竟有二十四歲的,在鄉下私學館裡已經教了四五年的書了,現在才來上高等小學。也有在糧棧裡當了二年的管帳先生的現在也來上學了。
這小學的學生寫起家信來,竟有寫到:「小禿子鬧眼睛好了沒有?」小禿子就是他的八歲的長公子的小名。次公子,女公子還都沒有寫上,若都寫上怕是把信寫得太長了。因為他已經子女成群,已經是一家之主了,寫起信來總是多談一些個家政:姓王的地戶的地租送來沒有?大豆賣了沒有?行情如何之類。
這樣的學生,在課堂裡邊也是極有地位的,教師也得尊敬他,一不留心,他這樣的學生就站起來了,手裡拿著《康熙字典》,常常會把先生指問住的。萬里乾坤的「乾」和乾菜的「乾」,據這學生說是不同的。乾菜的「乾」應該這樣寫: 「亁」,而不是那樣寫:「乾」。
西二道街上不但沒有火磨,學堂也就只有一個。是個清真學校,設在城隍廟裡邊。
其餘的也和東二道街一樣,灰禿禿的,若有車馬走過,則煙塵滾滾,下了雨滿地是泥。而且東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個,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漿好像粥一樣,下了雨,這泥坑就變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頭,沖了人家裡滿滿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陽一曬,出來很多蚊子飛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時那泥坑也就越曬越純淨,好像在提煉什麼似的,好像要從那泥坑裡邊提煉出點什麼來似的。若是一個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質度更純了,水分完全被蒸發走了,那裡邊的泥,又黏又黑,比粥鍋瀙糊,比漿糊還黏。好像煉膠的大鍋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那怕蒼蠅蚊子從那裡一飛也要黏住的。
小燕子是很喜歡水的,有時誤飛到這泥坑上來,用翅子點著水,看起來很危險,差一點沒有被泥坑陷害了它,差一點沒有被黏住,趕快地頭也不回地飛跑了。
若是一匹馬,那就不然了,非黏住不可。不僅僅是黏住,而且把它陷進去,馬在那裡邊滾著,掙扎著,掙扎了一會,沒有了力氣那馬就躺下了。一躺下那就很危險,很有致命的可能。但是這種時候不很多,很少有人牽著馬或是拉著車子來冒這種險。
蕭紅
蕭紅
一九一一年,蕭紅生於哈爾濱市呼蘭區,原名張迺瑩,是當地一個封建地主家庭的女兒。她自幼喪母,一生苦苦掙扎於愛情、現實、理想之中,尤其以她與蕭軍之間的愛情最為人所聞。
一九二七年,蕭紅進入哈爾濱市東省特別區區立第一女子中學(現哈爾濱市蕭紅中學),就此開啟了浸淫文學的大門──她喜愛繪畫,大量閱讀中外文文學作品,還以「悄吟」為筆名,在校刊上發表了詩作。中國正值多事之際,國族大義也燃燒在少女蕭紅的心頭,在她參加過抗日活動中,始終站在隊伍前頭,堅定、勇敢地訴求正義,足見她不屈不撓、敢為反抗的錚錚鐵骨。
身為女子,期盼愛情,似乎是天經地義之事──愛情豐富了她短暫的生命,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擊她多情敏感的心。一九三○年,蕭紅為了抗拒與父母指定的未婚夫汪恩甲成婚,便假意答應婚事,從家中騙出一筆錢後出走北平,打算繼續自己的學業,並和當時的情人陸哲舜分屋同居。這段青澀的戀情不久後便在經濟的壓力下化為泡影;蕭紅回到家鄉,兩次被家人軟禁,在姑姑的幫助下逃到哈爾濱流浪,生活困苦之下,只好與汪恩甲再次交往。
一九三一年底,蕭紅與汪恩甲入住「東興舜旅館」。她當時身懷六甲,然而,汪恩甲拋棄了她,離開後便全無消息,她被迫為積欠的食宿費買單。在陷於被賣到妓院還債的絕境之時,蕭紅寫信向《國際協報》文藝副刊的主編求助,因緣際會地結識了受託前往東興舜旅館探視的蕭軍,就此展開了「二蕭」命運一般的熱戀。而蕭紅的第一個孩子,生下後便旋即送人。
蕭軍帶領蕭紅真正踏上了創作的道路,對蕭軍的愛情與創作的激情,也成了蕭紅生活的最大動力,她與蕭軍同居,出版了合集《跋涉》,一炮打響了二蕭在文壇的知名度,被譽為「黑暗現實中兩顆閃閃發亮的明星」。
二蕭的愛情,僅僅維持了六年。在與蕭軍共同的生活中,蕭紅創作出《生死場》、《商市街》等重要作品,也結識了魯迅、矛盾、葉紫等舉足輕重的人物。一九三六年,蕭軍與女作家陳涓發生感情糾葛,蕭紅大受打擊,決定赴日療傷;同年,亦師亦友的魯迅去世,蕭紅極度哀傷。
一九三八年,二蕭分手,懷著蕭軍的孩子,蕭紅立刻與端木蕻良確定了戀愛關係,兩人結婚。蕭紅產下一名男嬰,據蕭紅稱,這名男嬰「頭天夜裡便抽風而死」。
一九三九年,和端木蕻良前往香港躲避戰爭轟炸。
一九四○年,《呼蘭河傳》完稿,蕭紅的創作生涯達到顛峰,也就是此年,她開始失眠、咳嗽加劇,往返醫院。友人駱賓基答應端木蕻良照料蕭紅,直至最後,陪伴在蕭紅身邊的,不是端木蕻良,是駱賓基。
一九四二年,蕭紅先於養和醫院開刀,手術後卻發現醫生誤診,便轉進瑪麗醫院,因安裝了喉口呼吸銅管而無法言語,寫下:「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冷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三日後逝世,得年三十一歲。
蕭紅一生跌宕起伏,逃出家門、未婚先孕、敢愛敢恨,惹人青眼無數。然而,她將寬廣的胸襟與生命的思考盡數融於創作之中,寫出橫越性別的大氣與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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