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真不可見：《小王子》的深層心理學分析（簡體書）

愛與死或望向星辰的窗

與“狐貍”的談話最終還是為“小王子”帶來了嶄新的認識：“我對我的玫瑰有責任。” 關於愛、生命與死亡，聖埃克蘇佩裡通過整個宗教象徵語言體系想說的一切，都在這句話裡完全體現：事物的意義並不在於其本身，而是在於事物之間的關聯，這一“關聯”的開啟是通過事物之間的關係與相互的責任所達成的交流。對“小王子”來說，這卻意味著不得不與世界告別，返回他的玫瑰身邊——他曾滿懷歉疚地離她而去，這一返回對他來說意味著死亡。時間已到，他在塵世的逗留期限已滿。

如果我們所愛之人死去，這意味著什麼？我們將永遠無法真正理解這件事。情感所結成的最為真摯的紐帶可能因此無可挽回地被驟然剪斷——就在我們眼前，所愛之人體衰力竭，而我們多想將他捧在手心上度過余生；正說著話時，他的言語僵死在唇邊；最風情萬種的美麗和最熱情洋溢的表達都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僵硬和冰冷。死亡雖然從醫學角度是可解釋的，卻仍令人不解。盡管如此，還是可以表述幾個條件：在這些條件下，死亡作為生命的一部分，似乎可被接受，這些條件顯然正是生命本身對人而言獲得意義的前提。是的，仔細看來，死亡就像是屋宇大功告成時的最後一塊磚石，如同愛在生命中綻放所遵循的一切法則的概括。

如果按照佛教教義，人們會傾向於棄絕愛，以杜絕對生命易朽的悲悼。心中無所愛，就不會在面對他人之死時遭遇痛苦。這樣的教義聽起來很智能，卻剝奪了生命的意義、架構、支撐。因塵世離別而感到的憂傷應當也是愛的一部分，而只有愛能為死亡之謎給出答復。

首先，通過經歷時間的奇異慶典—— 一切都遵循於此，慶典要求特別的順從——愛已給出了對死亡的答復。恰好一年過去之際，“小王子”準備赴死。時間的循環是不留情面的，它要求，一旦時機成熟，某某事件即刻發生，正如日落的時刻是固定的，死亡的時辰也是如此。因此，關鍵不在於逃離死亡，而是知曉什麼時候死亡已在等候，即便滿懷恐懼，卻依然順從地走向死亡。唯如此，面對死亡時才不會感到動物般的驚恐萬狀。蛇的毒汁雖置人於死地，蛇在某種意義上卻也是自然界中關於重生與新開端的象徵——這個圓閉合於開始與結束之間；只有念及時間的周而復始，每個個體的生命易朽才能融入整體的意義與進程之中。自然的循環裡沒有死亡——死亡只是在變換著承載者與作用者而已，這兩者位於時間之圓的各個節點上。

在這種時間儀式之中，人的生命意義如是確立：就像古代中美洲的瑪雅人，他們將每一天視作一位神，清晨時，這位神將重負扛上肩頭，整整一天背負著它，傍晚時將之放下，接著，另一位神在翌日清晨再次將之扛起。通過這種方式，個體的死亡成為車輪中的輻輳，成為眾多點中的一個，這些點促使整體進程保持運行並促成進程的發生。

在時間慶典中，死亡獲得第一層意義。“因為活著的時候人生有意義，”聖埃克蘇佩裡在《風沙星辰》中寫道，“死去時生命才不顯得虛無。如果死亡位於事物的秩序之中，就變得輕鬆了。當普羅旺斯的農民走到生命盡頭時，他將自己擁有的羊群和橄欖樹，一起交到自己的兒子手中，再由兒子世代傳遞著。誰屬於農民的世世代代，就永遠不會真正死亡。每一個個體的存在，在消亡的那一刻好像一個破裂的豆莢，將種子撒播到田野中。” “農莊不知死亡。死亡是母親，死亡萬歲。”

由此看來，既然死亡在人內心被充分感受到，被體驗為服務於個體所歸屬的更大的整體，它就不再是無意義的粗暴行徑，不再讓人感到驚恐萬狀。因此，“小王子”其實也沒有死——他只是返家而已，回到“玫瑰”身邊，順從地接受死亡，因為返家時刻已到。

盡管如此，因失去而感到的悲傷仍然揮之不去——在所有心有所愛的人眼裡，死亡都像是快樂的毀滅者，是偷走唇邊歡笑的竊賊；是手持火焰之劍，守衛在天堂盡頭、地獄門口的天使。如果人們一直陪著所愛之人走至“墻”邊，以便保護他或可免遭“蛇”毒之害，即便死者本人願意順從地接受這必然的結局，死亡對所有這些陪伴者仍然意味著極度的失望，意味著對其情感的刻薄辱沒，意味著粗暴而荒謬的暴力行徑。恰恰是愛在奮起反抗死亡，不願接受死亡，試圖緊緊抱住愛人，把他藏起來以免被死神看見，就像是要用自己的靈魂、自己的身體在愛人身上蓋上魔法衣，以便愛人逃脫“蛇”的目光。按照塵世命運來看，這一努力必定總是歸於徒勞。

然而，恰恰是愛同時懂得與死亡達成和解。只有愛隨時都知道，身體不過是更大的生命的外在軀殼、皮囊和容器而已。愛將每時每刻的身體動作都視為心靈的表達——努力在萬物萬“事”中捕捉到心靈意義的內在面——將周圍的所有事物都轉化成精神的象徵，愛同樣能夠將死亡最終看作徹底精神化的象徵，而不是對它發難。在聖埃克蘇佩裡看來，死亡使得愛能夠脫離初次出現的地點，作為世界的背景不斷在萬事萬物中被感知，因為人們聆聽到愛，仿佛聽到神秘的天籟之音和聞所未聞的樂曲，這樂曲將在向往的語言中繼續鳴響。我們憑肉眼無法辨認出“小王子” 的那顆星辰，它只是蒼穹中的一粒塵埃而已，然而正因如此，它的光亮將發散到在憂傷的夜裡閃閃發亮的一切答案之上。他是愛的對立面，我們再也看不到他、聽不到他，但他的笑聲將在每根細膩、緊繃的心弦上繼續回蕩。自從讓人憶起“小王子”的金發，麥田的顏色就變了；自從在沙漠中與“小王子”一道跋涉去尋找一口井，水的滋味就變了；自從與黑夜分享了關於邈遠幸福的回憶，窗邊的孤獨之夜就更加明亮了。

對於聖埃克蘇佩裡傳達的關於人的生命中愛與死亡之秘密這一“訊息”，我們只能領會和感受到這個程度了。然而，恰恰是聖埃克蘇佩裡《小王子》的結尾之筆將他的生命情感、世界觀以及關於愛與死亡的詩意推到極致，這一極致最為激進，卻也值得商榷。

無疑，以最心愛的人過得是否幸福為標準，整個世界看上去也截然不同。當世界傳來關於愛人快樂的消息時，我們仿佛置身天堂 ；當世界講述著愛人的痛苦時，它就如同地獄，即便我們並不能對它施加任何影響。無疑，愛的全部幸福在於，知道最心愛的人過得幸福。戀人們走過千山萬水，找到這口幸福之“井”，相伴的尋覓之旅、共同走過的路最終會遠比享受的瞬間讓戀人更深地聯結；或者說，恰恰因為相伴跋涉於“沙漠”的艱辛，願望實現的瞬間才會價值倍增。可是，聖埃克蘇佩裡為何如此抗拒承認，愛不僅要求忠誠，而且渴望結合，不僅盼望長途跋涉，而且渴望駐足停留，不僅意味著對遙不可及之事的向往，而且渴望永遠的如願以償？既然他如此贊頌愛所具有的至高無上的價值——就此而言，20 世紀的作家中無出其右者，那他為何一定要否認在愛中生命的無限性呢？

通常情況下，以宗教真理的標尺來衡量文學作品，會有失公允。然而，聖埃克蘇佩裡確實將其全部作品視為預言性質的，他認為，他的作品所傳達的訊息不啻備受威脅的人性的最後一座堡壘，由此必然出現的問題是，他的信念多大程度上站得住腳。另外，恰恰是《小王子》這部童話采用了眾多頗具宗教意蘊的隱喻，因此十分有必要考察一下，在這部童話中，語言的宗教意義和內涵如何被展現或消解。說到底，“小王子”的故事歸結為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恰恰也是宗教試圖回答的核心問題 ：關於死亡的意義以及面對死亡時愛的可能性。由於故事這一處關乎一切成敗，聖埃克蘇佩裡的本意無疑是要根據自身存在的條件與經歷來考量他的訊息所提出的訴求。

《小王子》之所以深受廣大讀者的喜愛，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這部作品結尾處的語言意象似乎再現了人們所熟悉的信仰，即相信人之不朽。然而，這一認識卻是假象。

聖埃克蘇佩裡的星空只在隱喻上與信仰者的天空有關；“小王子”的離去並非預示著不朽，而是僅僅昭示著一種可能性，即不要忘記關於本真人性的夢想，無論在人性沙漠中遭遇多少失敗、多少有限性，也不要背叛愛的價值。“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嫉恨如陰間之殘忍。所發的電光是火焰的電光，是耶和華的烈焰。”聖埃克蘇佩裡的真理也觸及《舊約》裡的這句話。可是，應當如何對待因愛人之死感到的悲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