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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知道由良這個人,不過是一個月前的事而已。
那一瞬間,我心想:「好厲害的畫。」同時也心想:「好可怕的畫。」
那類似站在高處往下望時,從腳竄上脊梁、近乎緊張的麻痺感;
類似夢到腳滑下樓梯而驚醒的一瞬間,那種忐忑無助的心情;
類似看著雲朵感受著天空高度時的,那種暈眩。
這樣的由良彼方,
和我一樣來到這座小鎮,
和我一樣,追尋著同一個謎題……
也許我正談著毫無希望的戀愛。但就算這是條布滿荊棘的道路,
我,還是無法放棄……

(c)JIN SHIBAMURA 2010
★柴村 仁 2011年日本刻骨銘心的悲戀物語,《賽姬的眼淚》續章。
★清新明快的寫作手法下,細膩刻劃苦澀的愛戀情感,雖令人感到淡淡的哀愁與痛心,卻又不禁令人──想談場戀愛。

作者簡介

柴村 仁Jin Shibamura

榮獲第10屆電擊小說大獎「金賞」,2004年以作家身分出道。以《賽姬的眼淚》開拓出新的境界,不受原有領域拘束的風格,得到了極高的評價。身為眾所矚目的作家,今後的發展備受期待。

譯者
許金玉

東海大學日文系畢,現為專職譯者。不做自己喜歡的工作就會渾身不對勁。譯有《賽姬的眼淚》、《RDG瀕危物種少女》系列等作品。

書摘/試閱

(原書P6)

【六月十二日】

啊~我受夠了,可惡,胃好痛。
真是的,連我也覺得自己真是優柔寡斷。
這間附廚房的單人雅房裡,亂七八糟放了一大堆東西。搬進這裡才剛過四個月,好幾個尚未整理的紙箱堆放在房間角落。我盤腿坐在最近似乎不怎麼勤奮換床單的髒兮兮床舖上,眉頭深鎖地注視著自己的手機。
我要打電話給那個人。
然後告訴他,我的結論。
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了,但真到該打電話的時刻,我卻婆婆媽媽地裹足不前。螢幕上已經調出該打的電話號碼,接下來只要按下通話鍵就好。只要「嗶」地輕輕按一下就好。但是,「按下通話鍵」這麼簡單的一件事,現在卻困難異常。
可是,非打不可。
快點,你已經決定了吧。
這是通非打不可的電話。
沒有理由猶豫。
把心一橫按下那顆按鍵吧!
……啊啊,可是,果然很恐怖。
就這樣反覆地一來一往,很沒出息地,幾十分鐘過去了。室內溫度明明不高,我卻微微冒汗。
好久沒有為了打電話這麼緊張了。應該是自高二那年冬天,向當時喜歡的女孩子告白以來吧?當時我也遲遲不敢跨出那一步,拿著手機開開闔闔,磨磨蹭蹭了將近一個小時。最後,電話打了,我也確實傳達出自己的心意。雖然在對方以一句「請讓我考慮一下」就掛斷電話的三天後,她以簡訊回覆了我:「對不起。」
不過,現在那種事情無關緊要。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電話給他。
真的,也差不多該打了。
好。那麼,等到這個鬧鐘的分針指向6,我這次一定要打。就這麼辦。畢竟對方是認真工作的上班族,再繼續拖下去的話,會給對方造成困擾。而且如果沒辦法在今天之內打出電話,我一定會後悔。這並不是一件今天不做,可以拖到明天再做的事情。
東想西想之間,床上枕頭邊的鬧鐘分針正一步步地逼近6。
上吧,沒問題的。
這種事情要早點解決。
打吧!
我屏住呼吸,鼓起勇氣按下按鍵。哇啊啊啊,我按了!可惡,怎麼樣都好了啦!我將早已被體溫弄暖的手機貼在耳邊。
冰冷無生命的電話鈴聲撼動著鼓膜。
一聲、兩聲……
明明才過了一點點時間,想掛斷電話的衝動就已經湧上心頭。
三聲、四聲……
『喂?』
心臟驚得一跳。但是,我已經無法回頭了。
我下定決心。「喂,是柏尾先生嗎?您現在方便講電話嗎?」
『嗯,可以啊。怎麼了嗎?』
「那個,是關於姓氏那件事。」
『啊,你考慮過了嗎?』
我換了一隻手拿手機,將汗水弄濕的掌心朝運動服抹去。
然後吸一口氣。「我想,果然我也和媽媽一起改姓柏尾吧。」
『是嗎?』
「我自己也考慮了很多,不過就算改了姓氏,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反而改姓之後會比較方便吧?再者,我也覺得柏尾這個姓很帥氣。啊哈,啊哈哈。」
『是嗎?』
「哈哈……呃,所以,嗯,總之就是這樣,那就麻煩您了。不好意思拖了這麼久才回覆。」
以上。
就只是這麼一點小事而已。
化作言語根本不到一分鐘就能講完的事情,我卻苦惱了好幾天,徬徨無助、暴跳如雷,甚至還動手打人,一路上難看地跌跌撞撞。事到如今回首望去,真的是很蠢。簡直沒有比這更遜的事情了。但是,這對我來說是件大事。我很煩惱,既痛苦、想逃走又想放聲大叫。我竭盡了自己的全力。雖然我不認為有人可以理解──
『你煩惱了很久吧?』
我的心情就像是胃輕飄飄地往上浮起。
因為我沒料到他會這麼說。
一時語塞。
必須說點什麼才行。繼續沉默不語的話,對方會以為他說對了。
「不,怎麼會呢,沒有沒有,絕對沒有這回事。」
『是嗎?那就好。』
「嗯……」
『截至目前為止,周遭的人都一直強迫你做出重要的決定吧?依你這個年紀,我想一定會對你造成壓力吧?但是,即便有壓力,你也會假裝若無其事,不讓周遭的人擔心。』
「……不──」
『我一方面覺得你很獨立可靠,一方面也擔心你是否在勉強自己,會不會獨自一個人承受太多而崩潰。當然,壽子小姐也很擔心你喔。雖然她什麼都沒說,但無時無刻都擔心著自己的獨生子。』
「…………」
『不過,你能同意,真是太好了。我鬆了一口氣呢。謝謝你。壽子小姐一定也很開心喔。』
「不,別這麼說……我才要謝謝您。那個,不好意思,好像有宅急便來了。我先掛斷,之後再馬上重新打給您,能請您稍候一陣子嗎?真是抱歉。」
然後我慌慌張張地掛了電話。
當然,根本沒有什麼宅急便。現在也不是宅急便會來的時間。
我已經到達了極限。
「唔!」
喂喂,這沒什麼好哭的吧。
但是,淚水就是湧了上來,我克制不了。
趴下臉龐往前彎腰,淚水就滴滴答答地落在膝蓋的運動褲上。
「咕……嗚咕。」
哎喲喂,喂~快看啊。這裡有個今年就要二十三歲的魁梧大男人正躲在床舖一角哭哭啼啼呢。這算什麼啊。哈哈哈,快指著他嘲笑他吧。
「嗚嗚嗚。」
啊啊~真是夠了,「嗚嗚嗚」什麼啊。難道你是青春期的多愁善感玻璃心嗎?饒了我吧,真是難看到了極點。這副德行絕對不能被其他人看見啊。
但就算如此自我解嘲,淚水還是停不下來。

柏尾先生。
我並沒有佯裝若無其事。
也沒有感受到壓力。
大概……也不會因為承受太多而崩潰吧?
因為我始終認為消化這些事情是理所當然的。我認為這就是我的罪業。所以現階段,我還能繼續勉強下去。
只要有人是打從心底真誠無偽地為我著想,我就很開心了。我也很高興有人由衷地擔心我。也很高興,我能夠實際地感受到這一點。我甚至心想,光憑如此我就能活下去。所以我哭了。

──為什麼明明有事,卻要說沒事呢?

我忽然想起了說過這一句話的少女。
是啊。嗯。那時候的我絕對稱不上是沒事。
但是,果然,還是沒事。
只要還有人會對我這麼說,並擔心著我的話。

情感的波濤逐漸平復後,我緩緩地深呼吸。
鼻涕隨即流了下來。
我抽起面紙輕擤了擤鼻子,重新打電話之前,試著發聲:「啊──啊──」我非常仔細地檢查自己沒有鼻音以後,才再次撥打電話。
「喂,柏尾先生嗎?剛才突然掛斷,真是不好意思。」
『嗯。』
聽到他的聲音,我突然想,這個人該不會早就看穿了一切,知道我剛才其實在哭哭啼啼──不,知道了我的所有糾結與掙扎呢?我沒有任何根據,只是隱隱約約這麼覺得。但是,這不是讓人討厭的感覺,反而覺得胸口深處變得溫暖。
『話說回來,那個,得請你別再叫我柏尾先生了呢。』
「咦?」
『因為從今以後你也姓柏尾啊。』
「啊,說得也是呢。那麼,呃──」
『這種時候,該改口叫我爸爸了吧。』
話是沒錯,的確是沒錯啦。
但如果真的要喊出口,還是很令人難為情。
「呃,那個就慢慢來吧……」
他在電話另一頭爽朗地笑了。
之後又交代了一些聯絡事項,通話就此結束。
我緊握著手機,茫然失神地注視著天花板上的某一點。
啊啊,我不由得體認到──我果然還是個小鬼頭呢。
中小學的時候,甚至是到了高中,我都覺得二十二歲完全算是大人了,也認為當自己的年齡慢慢增加以後就會變成大人。但是,實際上當自己真的二十二歲了,身體層面上確實體現出了這段時間的成長,但是精神層面上,我卻不由自主地強烈覺得自己跟過去夢想著「我總有一天也會變成大人吧?」的那時候沒有什麼兩樣。當然,變化是有的。但是,那不過是基於經驗法則而變得精明老練,至於論及是否已經變成真正的大人,這我就有些不敢肯定。
我什麼時候才會變成大人呢?只要還沒有生下小孩,就會永遠處在孩子的階段嗎?可是,我總覺得就算生了孩子,我還是我。話說回來,大人是什麼?人什麼時候才算變成大人?
……算了,就算一個人在這裡思考這種問題,也得不出解答吧。
總之,現在先睡覺吧。我感到筋疲力竭,隨便地朝床上一倒。
陰霾似乎一掃而空了。彷彿清掉了經年累月的所有垃圾一般、彷彿籠罩在眼前的模糊霧氣全都拭去了一般──心中升起一種不可思議的解放感。已經感覺不到令人不快的冷汗了。逐漸平息的淚水也令人心情愉快。我閉上雙眼,有種自己會睡得非常香甜的預感。
我聽見了雨聲。
又下雨了嗎?什麼時候開始下的?由於整副心思都放在打電話上,我沒有察覺到四周環境的變化。今天一早起就是晴天,看來只是非常短暫的放晴吧?
半睡半醒間,我忽然想起了那名青年。
我知道他的身分,但不知道取得聯繫的方式,所以無法向他報告事情的經過。之前也沒有正式道別。不曉得現在這時候,他在哪裡做些什麼呢?

他是在今天早上消失了蹤影。

在那之前,我將自己裹在旅館的棉被裡,作著令人發昏的夢。夢境漫無邊際,由於太過朦朧模糊,連內容也無法確切回想起來。
喚醒我的,是腹部挨到的一記重擊。
我邊發出「咕噁」的呻吟聲邊張開眼睛。
妮妮低頭看向我的臉龐說:「阿春,快起來。」
「……我說妳啊。」
「欸,阿春,那個人不見了。」
「啊?」
「他走了。」
我揉著睏倦朦朧的眼睛,同時反問:「妳說誰怎麼樣了?」
「就是由良啊,由良他不見了。」
在理解她話語涵義的那一瞬間,我猛然往上跳起。跨坐在我胸口一帶的妮妮發出了微弱的悲鳴,滾向一旁。我一把掀開被單,衝出房間,砰的一聲拉開隔壁房間的拉門。的確,房內沒有人影也沒有行李,只有摺得整整齊齊的棉被放在房間角落。看見那疊棉被的瞬間,後悔的心情便以驚濤駭浪之勢湧上心頭。我掉頭轉身,衝下樓梯。走到玄關之際,樓上傳來了妮妮的大喊:「就說他已經走了嘛!」但我不予理會,從鞋櫃裡扯出自己的帆布鞋,隨隨便便地套上雙腳,打開旅館的玄關大門。
迎面撲來的空氣輕快得令我驚訝。
雨已經如同幻覺般地停了。
儘管多雲,但泛白的天空卻澄澈得一望無際。
但我現在沒有心思去欣賞這幅清澈的美景,踩住帆布鞋的後跟部分,跑在毫無人煙的道路上,不久來到了寬敞的車道。公車站就在這裡,但四周半個人影也沒有。
總之我先跑向公車站,彎腰看向時刻表。
「糟了。」
手錶和手機都放在旅館裡,我完全無從得知現在是幾點幾分。
我環顧四周,想找尋時鐘或是能夠代替時鐘的東西,但這裡是可以形容為超級鄉下的地方,而且又遠離城鎮,周遭只有田地、空地和拉下了百葉窗的房舍──不,角落有一座小地藏堂,幾乎被長度和人類差不多高的雜草埋沒。疑似來供奉花朵的一名老人正靜默地坐在圍住了小地藏堂的石塊上。見他戴著手錶,我衝上前去問道:「那個,不好意思,能請您告訴我現在的時間嗎?」
老人見到初次見面的年輕人突然接近自己,仍是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捲起袖子,告訴了我現在的時間。
公車早在十分鐘前就開走了。
見到我非常沮喪的表情,老人說道:「公車一個小時後會再來的。」但是,我並不是因為沒能搭上公車而感到沮喪,所以只對他的建議回以禮貌性的笑容。
睡意早已被吹跑到了遠方。我恍然低頭審視自己,發現自己一身的打扮一看就知道是剛睡醒,恐怕連頭髮也還處在睡翹的狀態。雖說急著出門,這樣子還是太邋遢了。我搓著眼角揉去眼屎,勉強當作是整理儀容。
「那個,老爺爺,難道公車來的時候,您也在這裡嗎?」
「在啊。」
「那麼,您有見到一個長得非常漂亮,年紀大約二十歲上下的青年嗎?」
老人這時首度將臉龐轉向我。
然後發出了有如空隙間漏風般的笑聲。
「如果是光有漂亮臉蛋的男人,在這世上可是隨便抓都一大把喔。」
老人起身,拿著空空如也的籃子,慢吞吞地踱步離開。
目送他的背影,我吐了一口氣。
「……說得沒錯。」
這時我總算重新穿好一直踩在腳跟部位的帆布鞋,走上回旅館的道路。在睽違數日的陽光照射下,目光所及之處都像再次甦醒一般綻放著光輝。道路上隨處形成的水窪彷彿是一面又一面的鏡子。路邊的青草帶著朝露,顯得閃閃動人。空氣有如經過洗滌般乾淨清爽。
然後,我赫然頓悟。
──這是無可奈何的。
關於布施正道,我已經無能為力了。不論是他的存在還是生活方式,都已無法有任何改變。所以就果決地放棄,接納所有的一切吧。
我不是自暴自棄。只是察覺到了,我只能這麼做而已。也只是領悟到了,這世界上存在著許多只有默默嚥下,才能劃下句點的事情。想否定也只是徒勞。竟然為了靠自己的力量絕對無法解決的事情,一直舉棋不定地煩惱,真受不了我自己呢。真想活得輕鬆一點。所以,我就接受吧。
縱然其他人不接受,唯獨我必須接受才行。
這不單是為了布施正道,也是為了我自己。

我試著輕輕握住右手。昨晚揍了由良的那一帶還隱隱作痛。
由良生氣了嗎?所以才會什麼也不說就離開?我很想向他道歉,也想對他說:「多虧了你,我才能豁然開朗。」
沒辦法。
將來還有機會再見面吧。畢竟就讀同一所學校。
「嗯。」
我重振精神,打開旅館的玄關大門。
而且,我也差不多該收拾行李準備回去了。
眼下我最大的難題──就是要如何向妮妮道別。

結果,我在這個村子住了兩晚。
既覺得漫長,也覺得只有一瞬間。
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是我人生史上最密集緊湊的四十個小時。


【六月十日】

我馬不停蹄地騎著愛車馳騁了數小時,所幸一路上都沒有下雨。
沿岸的收費道路一直線地往前延伸,視野非常良好。如果是晴天,在這條路上騎機車一定很暢快吧。但很可惜,今天的天空覆著有如羽毛棉被般的厚重烏雲,天色十分陰暗。深灰色的海面儘管海浪不高,卻也有些波濤洶湧,看起來彷彿積憤已久,正在壓抑忍耐。
下了收費道路後,穿過防風林,終於來到了一處看似住宅區的地方。
對於那個村子的第一印象,就是「什麼也沒有」。
大概也沒有「人氣」這種東西。奔跑在路上的車輛數目,頂多只稱得上「有車」,因此紅綠燈幾乎沒有存在意義。也看不見可能會有居民聚集的店家或是廣場。房子與房子之間的距離格外寬敞。空地很多,田裡的土摻滿沙子。多半是海風強烈的關係,放置在屋外的所有金屬物品,例如腳踏車、水管、鐵皮屋頂等等,都生鏽到了令人不忍卒睹的地步。
多麼蕭條荒蕪的村落。
並不只是因為今天天氣灰暗才給人這種感覺。況且,我也不覺得這裡的居民多到足以稱作村子。
在馬路上隨興地騎了好一會兒後,總算發現了路人。是名看起來像是剛做完農地工作,準備回家的中年男子。我叫住他,詢問有無可以住宿的旅館設施,卻被露骨地無視了。
垂頭喪氣也沒有用,所以我從外套口袋裡掏出手機,上網確認旅館設施的所在地。一開始這麼做就好了吧,但一整年在亞洲各地流浪之後,不知不覺間就養成了不仰賴網路搜索,而是向當地的人事物取得當地資訊的習慣。
這座村子似乎只有一間旅館。我將地址記進腦海,急忙前往。
旅館的名字叫做海潮莊。
構造與一般民宅相差無幾,看似是家族經營,是間小規模的老舊不供餐旅社。但我不是來玩的,只要能躺在被窩裡睡覺,我就心滿意足了。
由於沒有腳踏車停放區也沒有停車場,我將機車停在旅館旁邊。
見到一名大嬸待在疑似是櫃檯的區域裡,我出聲叫她,登記入住。這間旅館是預先付款制。我也許會住兩晚──事先丟下這句話後,我暫且先支付了一晚的費用。
大嬸笑呵呵地找了我零錢。「今天客人真多呢~」
有團體客入住嗎?但是,旅館裡沒有半個人影,除了自櫃台深處傳來的電視聲外,四下悄然無聲。
「現在明明不是在海邊玩水的季節,卻還有兩名年輕男子來這裡住宿,真是罕見呢。」
兩名……嗎?這樣子就叫做客人多的話,真教人擔心這間旅館的經營狀況。
總之,這位大嬸看起來很愛聊天。混在不即不離的閒話家常中,我故作不經意地問:「聽說那個有名的布施正道的工作室就在這個村子裡。」於是──「有有有!上了坡道以後,再朝海邊走一會兒,就會看到一棟黑白相間的大房子喔!」大嬸很乾脆地洩露出有利情報。
我在適當的時機點上打斷了還想繼續閒聊的大嬸,將安全帽和行李放進分配到的房間,很快地又回到屋外。
走出旅館之際,外頭開始下雨了。
彷彿是飽和之後緩緩滲出一般,雨滴重得黏貼在肌膚上。
由於我匆匆忙忙就出門,當時思慮不周沒有將折疊傘放進行李,只好在旅館斜對面的雜貨店裡買一把便宜的塑膠傘。撐開了單薄又不牢靠的雨傘後,我老實地走向大嬸告訴我的路線。中途,稍微停在原地,看向手錶。時間剛過下午四點──
這時我倏地恍然回神。
我跑來這種地方做什麼啊?
一大早就起床,騎著機車奔馳了好幾個小時。還特地買了雨傘,在大雨中走在陌生的鄉間村子裡徘徊。
重新思考之後,覺得自己好像笨蛋一樣。
一年前在亞洲各地流浪的時候,心情也和現在差不多吧?在曖昧不明的衝動驅使下,總之就不顧一切地飛奔離開──然後半路上一個人停下腳步的時候,常常會忽然恢復理智。然後問自己:我跑來這種地方做什麼啊?
再仔細深入回想,我在這二十幾年的人生當中,似乎已經幹過了不少次相同的蠢事。明明我一到重要時刻就會膽小退縮,卻只有行動無謂地迅速呢。
……回去吧,回到那已經住慣的城市。現在應該還來得及。
是啊。
別再幹這種蠢事了。快點回去吧。
正想轉身時,我甩一甩頭停住腳步。
不能逃走。
不能現在在這裡回頭。一旦養成了逃避的習性,就再也治不好了……
該進?還是該退?我在無法做出明確抉擇的情況下,漫無目的地走著。
走上了坡道,再朝著大海的方向前進,很快就看見了「黑白相間的大房子」。近似立方體的二樓建築確實是黑白相間。有著在陽光照射下想必會燦然生輝的白色牆壁,和經過琢磨般的黑色柱子與玄關大門。在這片窮鄉僻壤的土地上看見都市風格的雙色調房屋,不禁讓人覺得格格不入。
如果只是呆站在別人家門前,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很可疑,所以我決定先在這附近走走。
走路期間,我時不時偷偷瞄向那棟工作室。現在每扇窗戶全都密實地拉下捲簾,難道沒有人在家嗎?
工作室後方是停車場。但說是停車場,也沒有該有的鋪裝,地面不僅坑坑洞洞,更是雜草叢生。感覺上像是周遭的居民擅自將車子停在無人修整的空地上。
有一名撐著紅傘的女孩正孤伶伶地站在那裡。
年紀大概還不到十歲吧?雖不至於是鄉間罕見的美少女,但是個側臉清秀,有著純真清新氣質的女孩。
我和她四目相接。
並非基於值得表揚的理由而到處閒晃的我,正面地接下了女孩筆直的目光,不由得有些被她震懾。在被懷疑之前,快點離開吧──在我別開視線的幾乎同一時間,女孩用強硬的口吻說了:
「救救新太郎!」
我不由得停下腳步。「咦?」
「新太郎!」女孩竭力伸長了手,指去的方向是──
「……貓?」
女孩正站在樹旁。樹齡大概還年輕吧,樹沒有很高。在樹幹中央附近往外延伸的分岔樹枝上,攀著一隻渾身僵硬的小貓。八成是藉由貓咪特有的瞬間爆發力和好奇心順利地爬到了高處,卻沒有從樹上下來的技巧,處於進退兩難的窘境吧?這很常見。
少女慌慌張張跑向我,捉住我的上衣連連拉扯。
「喂,快點救牠!」
她都這麼說了,我也無法坐視不管。
自小學參加兒童會(★註1)舉辦的露營以來,已經很久沒爬樹了,但樹也沒有高到需要施展爬樹的技巧。就算腳滑掉了下來,只要不是太嚴重的失誤,應該不會受什麼傷。
我收起雨傘,交給少女保管。起腳踩上樹幹,隨便抓住了一根樹枝。樹幹與樹枝雖然都不粗壯,但似乎至少支撐得住我的體重。我輕輕鬆鬆地就到達了新太郎攀住的那根樹枝。
儘管被雨水打得渾身濕透,但夾雜著米白與灰色的短毛仍然顯得柔軟又充滿光澤。尾巴又長又細,相貌十分高貴,淡褐色的眼珠非常美麗。這隻貓該不會是價格昂貴的品種吧?
我伸出手後,新太郎背上的短毛全部倒豎起來,「喵──!」地發出了如怨靈般的厲叫聲。我明明好心來救你,這是什麼態度嘛。簡直像我想把你抓來吃了一樣。話雖如此,緊縮著四隻腳的新太郎似乎不打算移動,所以我輕而易舉地捉住了牠。然而,當我一將牠抱在掌心裡,新太郎就像開關啟動了般開始掙扎,扭動身子,最後張口咬住我的手指。小歸小,既尖又利的牙齒攻擊力仍是超出我的想像。
「好痛!」
我往後一仰,頓時踩空了當作踏板的樹枝。樹幹上又沒有其他地方可當作踏板,我只能往下墜落。女孩發出了短促的尖叫,但原本高度就不高,連可說是衝擊的衝擊也沒感受到,我就著地了。然而因為沒有踩穩,我直接跌坐在地。更難看的是我還往後滾倒。
「新太郎!」
女孩衝上前來,一把搶過我手中的新太郎,急忙將牠抱進懷裡。但貓大爺這時候也「喵──!」地發出了淒厲的慘叫聲,失去理智般瘋狂扭動,然後從害怕得放鬆了力道的女孩懷中縱身一躍,快得如同一顆子彈般衝向樹叢的方向。
「啊──」女孩氣惱地跺腳。「被牠逃走了啦!」
我邊揉著腰桿邊起身。「那是妳的貓嗎?」
「是呀。」
「牠跟妳完全不親近嘛。」
「那是……因為牠還是小孩子嘛!」
女孩極力主張著構不成理由的理由,這時終於轉而擔心起人。「你的屁股沒事吧?」
「沒事。」我向她點頭。跌倒的地方是片草地,而且外套又是防水材質,並未髒到令人無法忽視的地步。
女孩目不轉睛地抬頭看我。
「……怎麼了嗎?」
「你不是這裡的人吧?」
這不是逼問,比較像是基於純粹好奇心的發問。不符合年紀的表情以及裝大人的語氣令人有些莞爾。
「嗯,我是外地人喔,正騎著機車四處旅行。」
女孩一臉像是聽見了異世界的語言般,像鸚鵡一樣複誦地反問:「機車?」
「妳知道山坡下的海潮莊嗎?」
「知道。」
「我就住在那裡。」
女孩的臉蛋頓時一亮。「是嗎?我知道了!」
是知道了什麼啊?女孩說完後就掉頭轉身,跑往新太郎逃走的方向。
但是,在彎過轉角之前她又停下腳步,回頭叫道:「妮妮!」
「咦?」
「我的名字!」
「妮妮?」
「對!」她帶著滿面笑容,消失在轉角的另一頭。
妮妮……嗎?真奇怪的名字。是本名嗎?還是綽號?
「那麼……」
我也決定離開這裡。
繞了一圈回到工作室正面時,只見一輛黑色四驅車行駛在車流量很稀疏的道路上,邊濺起水花邊往這裡駛來。怎麼了嗎?我好奇地看著,發現那輛車停在工作室的正面。我心想那也許是布施正道的車,因此不由自主地趕緊躲進陰影裡。但是,下車後現出蹤影的駕駛人完全是另一個人。是名身穿西裝,很有上班族氣息的男人。
男人急急忙忙走向玄關,按下對講機。我們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遠,所以可以清楚聽見男人口齒清晰的發音。
「我是田越,前來迎接您了。」
緊張與興奮互相混雜,再變質成麻痺的感覺流竄向四肢百骸。
不久之後,黑亮的玄關大門打開,從中走出的是──


再一次見到布施正道這個名字,純粹只是偶然。
時間是一週前,地點是我就讀的美術大學校內消費合作社。老字號藝術期刊《美術之箱》最新一期平放在書籍專區,刊頭特輯是「最新.翱翔於全世界的當紅藝術家」,當中列出了布施正道的名字。看見封面上的宣傳文字時,我震驚地鬆開了手中的錢包,零錢灑落一地。
起先,我還以為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人。因為我認為自己認識的布施正道,名字不可能出現在這種地方。
但是,翻開雜誌閱讀報導後,隨著看見他的幾幅作品,這個可能性也崩垮消失。因為刊登成彩色照片的那些作品確實是「我認識的布施正道」創作出的作品。光是如此那倒也罷,我還能暫且大感佩服地心想:布施正道也是只要有心就辦得到的男人嘛。然後就能努力地裝作沒有看見。比起布施正道變得有名,更讓我震驚的是,以布施正道的身分出現在照片上的人物,竟不是「我認識的布施正道」。
創作者後方標記的姓名是布施正道,作品也千真萬確是布施正道的創作。但是,被介紹為創作者的男人照片,卻不是布施正道。
為什麼?
我的腦袋像是成了一團漿糊。
「我認識的布施正道」怎麼了?在做些什麼?
自那之後,我的行動迅速又強硬到了連自己也目瞪口呆。我花了幾天時間就找到了布施正道工作室的所在地。畢竟我就讀的是培育美術菁英的學校,門路多得很。儘管如此,我也只查到「在○○縣的○村」,不曉得詳細的地址。但是,單憑粗略的調查,可知○村似乎被大海與山包夾,面積狹小,人口也不多。這樣一來,我想只要去了就會知道了。更多的情報,在當地取得就好了。
我未向周遭半個人提起這件事情,草草收拾了行李,就跨上機車啟程──


聽到車門關上的聲音,我才猛然回想起現在的狀況。
將臉轉向工作室。
自黑亮的玄關大門後方出現,又坐進黑色四驅車裡的,果然是刊在《美術之箱》上、彩色照片中的那名男人,也是世人以為是布施正道的那名男人。雖然也有可能是「我認識的布施正道」將臉部大幅整形,但如今見到本人以後,這個假設也被推翻了。體型完全不一樣。「我認識的布施正道」身材高挑體型清瘦,但那個男人儘管也身材瘦弱,卻相當矮。
是另一個人。
也就是說,那個人是冒充了「布施正道」的冒牌貨,用一副是自己的創作般的嘴臉發表那些作品──應該吧,但真相又是如何呢?也許是因為有什麼苦衷,他只是在本人的應允下擔任代理人而已。關於這個疑惑,直接問對方是最快的,但是,想來想去我都做不到。要我直接跑過去問,打死我都辦不到。
啊──可惡,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話說回來,我明明都跑來這種地方了,到底在做什麼啊……
載著冒牌貨的四驅車正從住家占地駛向車道。後擋風玻璃還謹慎地換成了深色玻璃,無法看見應該坐在裡頭的冒牌貨。
我目送著僅在視野裡越變越小的四驅車。
無法肯定自己現在隱忍的究竟是咂嘴聲還是安心的嘆息。
……再繼續待在這裡也無濟於事吧。
既然當事人都出門了,現在也無事可做。我決定回到旅館。


由於是僅供住宿的旅社,沒有供餐。
肚子餓了的話,只能尋找其他的店家吃飯。
話雖如此,在可以從旅館走到的範圍中只有三間店,分別是定食屋、咖啡廳和小酒館。根據旅館的大嬸所言:「過了縣道,還有一些店家。」但是,徒步走到縣道大約需要二十分鐘左右。在這種雨勢下,我可沒有那麼多精力。
由於想吃能填飽肚子的東西,我前往定食屋。
抵達的時候,天色已十分昏暗。
那是間擺著六張桌子、乾淨整潔的小店。店內沒有其他客人。疑似是老闆的大叔坐在角落的桌子旁看著報紙,我一進入店裡,他就起身說:「歡迎光臨。」
「要開電視嗎?」
「啊,好的,那麻煩了。」
大叔態度冷淡地打開櫃子上電視的開關,說道:「決定好菜單再告訴我。」然後就走進了店後頭。奇妙地親切,也奇妙地冷漠。
電視上播放著傍晚的地方新聞。
我漫不經心地聽著地方電視台主播從容不迫地播報新聞,隨便找了張桌子坐下,察看貼在牆壁上的菜單。
自從上午在休息站吃了天婦羅烏龍麵和鯛魚燒之後,我便不曾再進食,所以饑腸轆轆,但也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這裡靠海,魚應該很好吃吧?基於這種單純的想法,我朝著店後頭喊:
「不好意思,烤魚定食──」
「麻煩來兩份。」
身後響起他人的聲音。我大吃一驚地回頭,大門前站著一名帽子戴得蓋住眼睛的年輕男子。他是何時進來的呢?
男子又接著扯開嗓子喊:「麻煩再給我啤酒。」
店後頭傳來了老闆懶洋洋的應和聲。
男子將收起的塑膠傘插進傘架,指向我前面的座位,對我笑道:
「我可以坐這裡嗎?」
除了我和他外,店裡沒有其他客人。當然,其他張桌子也空著。明明不認識,真不明白他為何要求與我共桌。在還搞不清楚狀況,還在怔怔發呆時,明明我沒有說好,男子就直接坐到我對面的位置上。
他胸前抱著裹著暗色布料、跟自己手臂差不多長的棒狀物體。年紀大概比我再小一點吧?偷瞄向帽簷底下,是張輪廓非常立體端正的臉龐──但真要說起來,我總覺得這名男子似曾相識。
由於帽子讓我看不見整張臉,所以無法肯定,但總覺得在哪裡見過。
是我的錯覺嗎?
男子的嘴角揚起了親切和善的笑容說:「那輛機車是你的吧?」
「咦?」
「停在海潮莊的那一輛。」
「……嗯。」
「我也住在那裡。」
旅館的大嬸說過,現在明明不是在海邊玩水的季節,卻有兩名年輕男子前來住宿,客人很多。
原來就是說他啊。
「你為什麼來這座村子?有認識的人嗎?」男子一邊問,一邊拉開旁邊的椅子,小心翼翼地放下懷中那個棒狀物品。
看來是打定主意要坐在這個位置上了。
可以的話,我很想一個人獨處,但現在才拒絕好像不太自然。
嗯,算了。就接受這個挑戰吧。
「不,並不是的……我正在騎車旅行的半路上。由於騎了很長一段時間,不僅累了,又開始下雨,所以心想不要太勉強自己。儘管旅途有些中斷,還是決定找間旅館投宿。」
「喔~那麼,你會順路到這座村子只是偶然囉?」
「嗯。」
「這樣啊。」於是男子摘下帽子。
那張臉。
我確實該覺得似曾相識。我認識他。
「由良彼方?」
下一秒,他笑容裡的溫度急遽下降。
臉上雖然還在笑,眼睛深處卻像冰一樣冷冷地流露出了警戒。
「我們曾在哪裡見過面嗎?」
「啊,對喔。就算我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吧……如果嚇到你,我向你道歉。我和你就讀同一所美術大學喔。不過,我是設計系四年級的,和你沒有什麼交集。」
由良沒有解除警戒。「既然沒有交集,為什麼?」
「哎呀~因為由良是名人啊。」
「名人?」
他像在說「我怎麼不記得有這回事」般地皺眉。有藝術家氣息的人都不大在乎自己的評價嗎?
「嗯。說到只畫藍色圖畫的日本畫系三年級美男子,除了由良彼方以外,沒有其他人了吧?」
「喔……」
「怎麼?你真的不知道嗎?」
「很少有人會在本人的面前說本人的傳聞吧?」
「嗯,也是啦。不過,真教我驚訝呢。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同校的人。」
由良恢復開朗的笑容。「真巧呢。」
總之,看樣子是成功解除了他的警戒。
老闆拿著啤酒瓶和開瓶器走出來,另外還有兩個杯子。將這些東西放在我們的桌上後,很快又回到後頭。
「那麼,你又是為什麼來到這座村子呢?」
「喔。」由良邊頷首邊拿起開瓶器說:「我來見一個熟人。」
「這樣啊。」
他輕鬆地打開了瓶蓋。「你能喝酒嗎?」
「咦?嗯,還可以。」
「那麼別客氣。我請客。」然後為兩個杯子咕嚕咕嚕地倒入啤酒。
「不,可是──」
「你今天不會再騎機車了吧?還是說,你不喜歡喝酒?」
「啊~不好意思,我很喜歡……那我不客氣了。」
於是,乾杯。
我大口灌下啤酒。
然後不由自主地低聲呢喃。「真好喝。」
由良也喝了一口之後,重起話題:「那個,能請教你的名字嗎?」
「對喔,我還沒告訴你吧。抱歉,我是……春川。」
「春季的春,跟一般常見的川嗎?」
「嗯,對。叫我阿春就好了,大家也都是這麼叫的。」
閒聊期間,兩份烤魚定食也上桌了。餐盤上是白飯、味噌湯、醃菜,以及附了蘿蔔泥的烤魚。大概是視覺和嗅覺都受到了刺激,食慾忽然一湧而上。看來我比自己想像中得還要餓,性急地拿起筷子。
由良悠悠哉哉地將手伸向醬油罐。「對了,阿春,你知道嗎?那位布施正道就住在這個村子裡喔。」
心臟一跳,我險些鬆開了手上的筷子。
儘管如此,我還是動員了所有的意志力克制住,不讓內心的動搖表現在臉上。
「喔……是嗎?我都不曉得。」
我想,我的佯裝鎮定勉強成功了。
應該沒有任何不自然,成功地和平常人一樣回答了問題。
由良也沒有注意到不對勁,接著說道:「好像是真的喔。他在國外廣受好評,自稱是新抽象派複合媒材藝術創作者。最近日本的美術類雜誌也經常出現他的報導,名字開始廣為人知了呢。」
「我只聽過他的名字和那個可疑的頭銜。」
「我一直認定布施正道這樣的當紅藝術家會住在都市裡,所以知道他住在這個村子裡的時候,有些意外呢。不過,住在這種安靜的地方,果然比較能夠專心投入創作吧。」
「也許吧?」
我很想結束這個話題。所以為了讓他以為我真的肚子餓得受不了,我一心只注視著眼前的食物,狼吞虎嚥地大口大口吃下,幾乎沒有咀嚼就吞進胃裡。


上一學年度,我休學了一整年,前往亞洲各地流浪旅行,所以國內各個領域的新聞我都不清楚。不過,好歹我也是一名學生,對於張開天線收集到的業界情報,即便寡聞,也不至於愚昧盲從。這一年來,布施正道這個名字幾乎滲透到了日本藝術界的每個角落──夾帶著新抽象派複合媒材藝術創作者這個頭銜。雖是一連串讓人完全看不懂具體而言究竟以什麼為職業的文字排列,但國外的藝術愛好者皆給予他的作品極高的評價,更以高價收購。
我想,那些藝術愛好者大概腦袋有點問題吧。
姑且不說這個了。
布施正道的作品中,尤為知名的是稱作「J卡片」的系列作品。媒體在介紹布施正道時,可說是一定會提到這部作品。布施正道其他還有好幾個稱得上是上乘之作的創作,但一般都將「J卡片」視為他的代表作。
現已公開的有騎士四種和皇后三種。今後也預計依序創作並發表國王四種和鬼牌兩種。
一般撲克牌花色是黑桃、紅心、方塊、梅花四種,在「J卡片」系列當中,騎士也是依這四種花色分別作畫。國王也預計發表四種。但是,不知為何只有皇后僅創作了紅心、方塊和梅花三幅,「黑桃皇后」並不存在。關於這件事,在《美術之箱》最新一期刊登的採訪中,布施正道的回答洋洋灑灑如下:
「只要是為創作而活的人,我想心中都有著為自己帶來靈感的存在,『黑桃皇后』正是我的靈感泉源。現在的我並不認為非得創作出這位繆斯不可,今後也沒有這個打算。但是,如果直覺到『非做不可』的那個瞬間到來,我也許就會跟隨著那股衝動開始創作吧。」
真是令人似懂非懂的可疑長篇大論。
我非常地看不順眼。
明明是冒牌貨。
但姑且不說這個了。
據說那部「J卡片」作品是「淡化了撲克牌花色從古至今的特徵,以創作者獨自的構圖和工序所繪成,融合了『和風』與『西洋』、『古典』與『新潮』。」(引用自《美術之箱》最新期刊)。
會這麼形容──是因為這些畫皆以原色廣告顏料為基底,再貼上撕成了細條狀的舊衣和遭解體的襯衫,藉由貼繪的形式勾勒出人物。另外,那些人物也都經過日本化,從騎士變成了忍者,從皇后變成了藝妓或是花魁。
照這個模式,今後發表的國王系列大概會是武士或殿下吧?但會怎麼呈現鬼牌,這就有些難以預測了。
另外,布施正道廣為人知的是,他會在「J卡片」系列作品中的某一部分使用極具特色的暗紅色。除此之外的顏色都是堪稱刺眼的原色或螢光色,由於彩度相差過多,那種紅色顯得格外醒目,更正確地說是很突兀。這種暗紅色運用在「J卡片」系列的各個重點部位上,比如騎士的輪廓或是皇后的口紅等等。
關於意境格外深奧的這個暗紅色,布施正道本人完全沒有提及,但美術評論家認為:「藉由加上了這種紅色,成功地為容易讓人感到單調又沉悶的畫面增添了緊張感。打個比方,這就像是和服上可見的『點綴色』,可說是看似創新,實則成功體現出了日本固有的傳統審美觀。換言之,『身為日本人的布施正道』的精髓就凝結在這種紅色裡。」
嗯哼。
我雖然是在學的美大學生,但老實說,現代藝術真是讓人一頭霧水。


走出定食屋時,由良提議道:「要不要在旅館接著續攤啊?反正在這種什麼也沒有的鄉下地方,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我無法馬上回答:「好啊。」因為我本打算夜裡再偷偷去察看冒牌布施的工作室情況。雖不曉得由良口中的「續攤」會喝多久,但無論如何,如果真的去了,肯定無法隨心所欲行動吧?如果有可以中途離席的妥當理由那倒也罷,但這裡是非但沒有休閒設施,更沒有便利商店的超級鄉下地方。再加上外頭雨勢又大,很難捏造外出的藉口。況且,我的說法是「旅行途中恰巧來到了這裡」。如果半夜在不熟悉的土地上晃來晃去,想必非常可疑吧。
該怎麼做才能自然地推掉這種邀請呢?……別主動進攻,試著防禦性地刺探好了。
「可以帶食物進旅館嗎?有些旅館不喜歡房客帶食物回去吧?」
「這點沒有問題。旅館的老闆娘說過了,只要不弄髒房間就好。因為那裡不供餐,我登記入住的時候就先問過方不方便帶食物進房間。」
啊,這樣子嗎?還真是設想周到。
……還真是麻煩呢。這種注意細節的處事方式不合我的個性。
不出多久,我又轉念心想:「其實也用不著去察看情況吧。」而且我本就不打算觀察完情況後,要採取什麼特殊的行動,更無意按下玄關的門鈴,頂多只能算是一時興起:「總之想先過去看看。」傍晚出門的冒牌布施也不一定已經回來了……說得也是,今晚就喝酒吧。嗯,明天起再加油吧。
因此,在旅館斜對面的私人經營雜貨店裡買了飲料和下酒菜後,我和由良回到了旅館。


在由良的房間開始喝酒,過了一會兒後。
咚──咚──的重低音聲在木造旅館裡幽幽迴蕩。
這是什麼聲音呢?見到我一臉大感不可思議的表情,由良說:
「一樓走廊有一座大掛鐘喔。你沒看見嗎?」
「嗯。那麼,也就是說──」
我看向手錶,正好指著七點。
時鐘的聲音也響了七下。
「是宣告七點的鐘聲嗎?」
「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們兩人儘管算是初次見面,卻意外聊得很投機。從我說到機車打開話匣子後,由良接著就說:「我也想考機車駕照。」我便說了考取普通重型機車駕照時,在駕訓所裡發生的各種插曲,氣氛熱絡了好一陣子。
但熱絡歸熱絡,都是非常不即不離的客套內容。彼此都認為跨越一定的界線,或是被跨進一定的界線不是件好事──只要談過話後就能感覺出這點。不深入追究,但也不讓對話中斷。這既是禮儀,同時也是默契。雖不會變得更加熟稔,但只要了解規則,知道對話就是這樣運作,其實也就輕鬆沒有負擔。和善於與他人保持距離的人聊天,就像玩某種腦力激盪遊戲一樣,非常有趣。
在兩個人已經開了數瓶發泡酒後,我起身去上廁所。
回房間的途中,從走廊角落的公共冰箱裡拿出了剩餘的啤酒罐。雖心想這樣子也許會喝不完,但照這個速度,又好像可以全部解決。
房內,由良支在矮腳桌上托腮,倒拿著啤酒罐敲向玻璃杯的邊緣,想倒到一滴也不剩。由於是連電視也沒有的安靜房間,堅硬的碰撞聲聽起來分外清亮。
坐在剛才的位置上後,我打開新啤酒罐的拉環。「我有個簡單的疑問。」
「請說。」
「由良為什麼老是只畫藍色的畫呢?」
「我想我也不至於只畫藍色吧,但的確畫了很多就是了。不過,夕陽天空的畫是紅色的,雪景的畫也是白色的啊。」
「可是,自訂主題的畫都是藍色的吧?」
「經你這麼一說,也許是吧?」
追根究柢是大忌嗎?
我正想說「好像是吧」以結束這個話題時──
由良卻接著說了:
「藍色真是不可思議的顏色呢。」
同時咕嚕咕嚕倒酒,自酌自飲。
……這傢伙真是酒桶耶。
「你知道嗎?天空和富士山會是藍色的,都是基於瑞利散射(★註2)這個原理,也就是說,只是因為光和空氣的關係,才會看起來是藍色的罷了。並不是大氣和山脈表面本身是藍色的。海洋和游泳池也一樣。只要掬起來一看,就只是普通的水。既透明,又一點也不藍。」
「嗯。」
「生活在色彩氾濫的現代文明裡時,很難感受到這個事實,但在自然界當中,本身就是藍色的存在卻極端稀少。當然並不是完全沒有,還是可以零星在某種礦物和某些動植物身上看到,但比起紅、黃、綠等其他顏色,仍然相當罕見。」
「嗯……好像是呢。就連人類的藍色眼睛,也是取決於黑色素的多寡呢。黑色素本身是黑色的,果然也跟藍色扯不上關係……啊,那麼,那個也是嗎?你知道嗎?就是有著閃閃發光藍色翅膀的蝴蝶。我記得在亞馬遜一帶出沒,呃……叫做什麼名字呢?」
由良頷首。「摩爾佛蝶。」
「對對對,就是那個!」
「那種蝴蝶也一樣喔。牠們並非擁有藍色素,而是每一片無色的鱗片上,都有著不用電子顯微鏡就看不見的無數細小溝狀刻紋,照向那些深溝的光線會在薄薄的翅膀裡不停反射,互相干涉,然後就形成了有著金屬光澤、人稱摩爾佛藍的那種藍色。」
「原來是這樣子啊。」
「就是這樣子喔。」由良露出自我解嘲般的笑容。
「越是追尋越是無法捉摸,越是接近越是看不清楚。那麼,藍色這種顏色究竟存在於哪裡呢?其實只是誤以為這個顏色就近在身旁,但根本遙遠得無法伸手觸及吧。你不這麼認為嗎?」
見到他空洞的笑容,我心中暗感訝異,同時想著:「怎麼了嗎?」雖然我對他認識不深,卻覺得這種發言不像他會說的話。看起來雖不像醉了,但難道是喝醉了嗎?
這時,有人輕敲房間的拉門。是旅館的大嬸嗎?但是,「敲拉門」也真是奇怪。一般只要出聲叫喚就好了啊。總之,由於我比較靠近拉門,我應著:「來了來了。」同時拉開拉門。
「咦?」
站在那裡的不是大嬸,而是傍晚要我「救救新太郎」,自稱是妮妮的那名女孩。大概是入夜後變冷了吧,她穿著米白色的開襟毛衣。
「咦?妳在這裡做什麼?怎麼了嗎?」
毫不理會呆在原地的我,女孩彬彬有禮地行禮寒暄。「晚安。」
「啊,這真是太多禮了,晚安。」
背後傳來了由良發出輕笑聲的氣息。他一定正興味盎然地看著這一幕吧。
「我來為剛才那件事情道謝。」少女說,遞出手上的紙袋。
「哎呀,其實可以不用這麼多禮啊。不過,謝謝妳。感謝妳這麼費心。」
接過的袋子裡放了幾個個別包裝的烘焙點心。只要是食物,不論是什麼我都很開心。明天就當作早餐吃掉吧。
女孩略微移動身體,看向房內。「朋友嗎?」
似乎是指由良。
「嗯,可以這麼說吧。不過我們今天剛在這裡認識。」
女孩連連眨眼。「不是朋友嗎?」
「如果妳是問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認識的朋友,那倒不是。算是住在同一間旅館而結識的朋友。出外旅行,很容易因一點小事就與人混熟喔。」
「喔~~」女孩佩服地看向我,再看向由良。
接下她的視線後,由良微笑道:「妳好,我是由良。」
「我是妮妮。」
由良歪過頭。「是本名嗎?」
「是本名喔。」
「嗯……」由良一臉沉思地瞪著虛空。「妮妮、妮妮、妮妮。」然後在嘴裡反覆唸誦,看起來就像一臉正經八百地學貓叫。
「妮妮嗎?真是個好名字呢。」
「謝謝你。」
然後──
儘管對話已經告一段落,女孩也毫無離去的跡象……嗯~如果這時對象是成年人,就可以說:「要不要一起喝一杯?」但她還這麼小,又是女孩子。讓她待在兩個大男人正大口大口喝酒的房間裡,多少讓我感到猶豫。
我將紙袋放在矮腳桌上,重新轉向女孩。「那個,妮妮小妹妹。」
「叫我妮妮就好了,請不要在後面加小妹妹。」
「咦?啊,是的,抱歉……那個,妳是和某個大人一起來這裡的吧?」
小腦袋瓜連連往兩旁搖晃。「我一個人過來的。」
「咦?一個人走夜路嗎?外頭明明在下雨?」
「嗯。」
「家人應該都知道妮妮來這裡吧?」
「現在家裡沒有半個人在喔。」
「……這樣啊。」我起身,回頭看向由良說:「那個,我先送這孩子回家。」
由良邊打開魷魚乾的包裝袋,邊點點頭說:「路上小心。」


「砰」地撐開雨傘。
走出海潮莊的我和妮妮肩並著肩走在夜路上。
多半是下雨的關係,只穿一件T恤會覺得有點冷,早知道就穿外套出來了。我心裡有些後悔。
雨靜謐地不停下著,又細又長如同絲線一般,沒有停歇的跡象。
穿著長筒雨靴的妮妮撐著傍晚見過的那把紅色雨傘,腳步輕快地走著。「欸欸。」
「嗯?」
「你叫什麼名字?」
「咦?我沒有介紹過自己嗎?」
「沒聽你說過唷。」
「我是春川……不,叫我阿春吧。」
「喔喔~」妮妮一邊旋轉紅色雨傘,一邊大感欽佩地點頭。「阿春嗎?真是個好名字呢。」
「能夠得到妳的稱讚,是我無上的光榮。」
「呵呵呵。」
街燈間隔相等地設置在路邊,但路上既沒有人影也幾乎沒有行駛的車輛,是條幽暗荒涼的夜路。她一個小孩子走在這種路上到旅館去嗎?我有些吃驚。這麼說來,考慮到妮妮也能夠自由出入那間旅館,就表示即便是夜裡,旅館玄關也沒有上鎖吧。這樣子真的好嗎?在現今這個時代,縱然是鄉下地方,治安也不一定比較好啊。
無預警地妮妮開始小跑步,衝向前方數公尺遠的大水窪。在我追上她的短短時間裡,她一下子嘩啦嘩啦地踏步,一下子涮地踢起水花,玩得十分開心。
我問出掠過腦海的疑惑。「那個,妳的爸爸和媽媽現在在哪裡?在工作嗎?」
「媽媽在工作,爸爸不在。」
「啊,抱歉。」
「並不是過世喔,只是沒有住在一起而已。爸爸在東京工作,我和媽媽兩個人不久前開始住在這裡。為了治療我的病。」
「治療?」
於是妮妮說了一串又長又複雜,僅聽一次根本就記不住的病名。「是先天性疾病喔。」
「簡而言之,是哪裡生病了?」
「腎臟。」
「……腎臟。」
「聽說住在空氣和水質好的地方休養比較好。」
「這樣子啊……啊,喂,那妳更不該晚上在外頭亂跑吧。」
「別把我當成病人。只要別突然做些激烈運動,就幾乎不會對日常生活造成問題喔。」
「這樣啊……不過,不管怎麼說,妳還是不能晚上在外面亂跑吧。」
這麼說來,妮妮原本是住在東京的人囉?原來如此。我一直覺得她在這塊土地上顯得突兀,又帶有都市人的氛圍,原來是這樣子啊。說話的口氣格外老成,大概也是受到那一方面的影響吧?
「話說回來,那之後新太郎怎麼樣了?妳找到牠了嗎?」
「對了!欸!你聽我說!」妮妮一骨碌轉身。「新太郎真是太過分了!我一直到處找牠,但因為找不到,又找得好累,我就回家了,結果沒想到牠已經回到家裡了!」
「貓都是這樣子的吧?既然會乖乖回家,我想是很稱職的家貓呢。」
「也就是小狗會跟著人走,貓咪會跟著房子走囉?」
「哦?怎麼,妳也知道一些艱深的句子嘛。」
我們兩人一邊閒聊,一邊悠悠哉哉地走在下著雨的夜路上。走上坡道後,朝著通往大海的道路前進,不久之後──
「那就是我家。」
妮妮伸手指著一棟非常普通的二樓民宅。
……隔著空地,一旁就是冒牌布施的工作室。
原來如此。我是在工作室後方的停車場見到妮妮。因為那裡也算是妮妮家後面。
「鄰居是什麼樣的人呢?」
「咦~我也不清楚,但媽媽說是藝術家。」
「藝術家嗎?」
「很可疑吧。」
真的。
我不禁苦笑。「妳知道他都創作什麼作品嗎?」
「不知道。因為鄰居好像很少在家。」
「喔──」
邊走邊聊的期間,已經到了妮妮家門前。
「其實我很想請你進屋,再請你喝杯茶。」
「啊~不用了不用了,妳不用招呼我。倒不如說,還未出閣的小姐不能晚上隨隨便便請男人進屋喔。」
「說得也是呢。」一臉裝模作樣地點頭後,妮妮自口袋裡掏出鑰匙,動作熟練地打開玄關。
從正面乍看之下,所有房間都是暗的。看來家裡現在真的沒有半個人在。
「妳媽媽平常都這麼晚回來嗎?」
「之前這個時間就已經回家了喔。但是,媽媽從四月起因為公司的調動,就變得很忙,所以最近都很晚才回來。」
「這樣啊。」
也許就是這個原因,才會買新太郎給她吧?
為了排解妮妮的寂寞。
能夠在一起的時間或許不多,但妮妮的母親確實很愛她,也很重視她吧。
「再見啦,妮妮。要關緊門窗喔。還有,不要再出來外頭閒晃了。」
妮妮微低著頭,嘀嘀咕咕地動著嘴脣,低聲說了些什麼。
「咦?」
由於聽不見她的聲音,我彎下腰,將耳朵湊近妮妮的臉龐。
「妳說什麼?」
於是,妮妮立時彈起小臉,張口咬住暴露在她眼前的我的脖子。
「呀啊!」
狼狽無措的我想往後退,但只要一動,脖子上的血管就隔著一片肌膚與妮妮的牙齒互相摩擦,嘰嘰嘰的詭異聲在耳畔響起。
「好痛痛痛!好痛好痛!喂,妳這傢伙!快點放開我!」
把心一狠強行後退之後,這才勉強成功掙脫了妮妮的虎口。
「妳幹什麼!」
被妮妮咬住的地方傳來濕答答的觸感,我還以為流血了,打了一個冷顫,但看向摸過脖子的手後,黏在手上的是口水,不是鮮血。霎時我感到渾身虛脫,整個人就像洩了氣的皮球。
我連連用T恤衣領擦掉口水,說:「妳幹什麼啊!」
「因為看起來很好吃。」
「啥?」
「因為阿春的脖子看起來很好吃。」
簡直是莫名其妙!
斜眼瞥向啞然失聲的我後,妮妮動作迅速地鑽進玄關大門打開後的縫隙。「阿春,晚安。」
「……晚安。」
「啪噹」一聲大門關起,接著是「喀嚓」鑰匙鎖上的聲音,確定妮妮的氣息也移動進了房子深處後,我才離開妮妮家,走向工作室。
和傍晚一樣,我在工作室附近繞了一圈。同時一面在心裡反省:現在的我簡直就像是個跟蹤狂。
整棟工作室都是暗的。
還沒有回來嗎?
雖有些火大,卻又有些如釋重負。
如果亮著燈,如果那個男人已經回來了……我又打算做些什麼呢?
明明是自己,卻也不了解自己。


回到旅館房間後,由良用意味深長的賊笑迎接我。
「竟然會有女人造訪旅行當地的旅館,阿春真有兩把刷子呢。」
「託福託福。」
我在原本的位置盤腿坐下,沒有將發泡酒倒進杯裡,直接就著罐口喝酒。
由良放下似乎剛才用來打發時間的文庫本,打開柿種米果的袋子。「那孩子家裡真的沒人嗎?」
「真的沒人喔。」
「這麼說來──」由良指向還放在矮腳桌上的紙袋。「這是她依自己的判斷送過來的吧?」
「……啊──」
「究竟是做了什麼,才會讓那麼小的孩子想貢獻點心給你呢?」
「嗯……大概是因為我從樹上掉下來吧。」
「啊?」
不僅被貓咬,又被小孩子咬。
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


忽然間我清醒過來。
瞬間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腦袋一片混亂。
僅亮著一盞小燈的昏暗和室。我以折成兩半的坐墊為枕頭,將外套當作是棉被,直接睡在榻榻米上。
我拚命促使昏昏沉沉的腦袋進行運作,試著回想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送妮妮回家,回到旅館之後,我和由良又喝了好一段時間。但由於吹到了晚風,再加上一直只喝發泡酒,身體變得很冷,因此我決定洗澡。於是理所當然地,酒精一股作氣發揮了效用,我整個人醉得走起路來東倒西歪。然後我一回到房間,沒鋪棉被就睡著了。嗯,直到這裡我都記得很清楚。這麼說來,這裡是我的房間吧?咦?還是不是?總覺得不是。我似乎直接倒進了之前一直待著的由良房裡。這裡到底是誰的房間呢?不曉得。我試圖以渾渾噩噩的腦袋釐清這一切,但思路就是無法清晰。
話說回來,我為什麼會醒過來呢?
啊,對了,我好像感覺到了人的氣息,然後就──
這一瞬間,我打了個類似哆嗦的寒顫,抬起頭來。一道黑色人影正蹲伏在房間的角落,撐起了上半身,靜靜地凝視著我。由於四周昏暗,我當然看不見對方的臉孔,但可以感覺到彼此的視線互相交會。
全身的肌膚起了雞皮疙瘩。
「是……由良嗎?」
詢問的同時,我沒來由地察覺到,對方並不是由良。
人影沒有回答我就開始移動。在僅能勉強辨視出物品輪廓的微弱光線中,人影邊彎腰邊躡手躡腳地迅速欺近的模樣,既不自然又令人渾身發毛,彷彿是在惡夢中看見的場景。人影默不作聲地舉起手臂,握在手上的某個東西在小盞橙色燈光的照射下,發出了彷彿帶著水氣的幽光──是小刀。刀長約略只有十公分,但刀鋒十分銳利。那把刀逼近我的臉龐。
「不准出聲。」
用不著他警告,我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心跳速度一口氣加快,冷顫竄過四肢,醉意和睡意也全被吹跑。
我幾乎處在恐慌的狀態下。不過,大腦的某一部分還竭力保持著冷靜,並且以最快速度運作,各種想法掠過腦海,諸如:「這是搶劫嗎?」「只要給他錢,他就會離開了嗎?」──
人影又說話了。雖然對方壓低嗓音、散發出駭人氣息,但聽得出是年輕男人的聲音。
「掛軸在哪裡?」
「……啊?」
「就是你擁有的那幅掛軸。」
什麼?
他在說什麼啊?
大概是對我怔怔的反應感到不耐,男人又拿著小刀逼近我。
「快點說,你這個──」
說到一半,男人忽然噤聲回頭。
他的背後站著一道人影。
這回才是由良。
早在男人做出反應之前,由良就已率先動手。他高舉起手上某個圓形物體,用力往下一揮,毫不遲疑地敲向男人的太陽穴,響起了沉悶的撞擊聲。然後男人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就往橫倒在榻榻米上。
由良拿在手上的──是我的全罩式安全帽。
緊接著由良迅速跨坐在男人身上,拿出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膠帶,啪嚓一聲封住男人的嘴巴;再取出一捲膠帶,丟向茫然呆坐在原地的我。
「把他的腳綑起來。」
咦?由良斜眼瞥向瞠目結舌的我,開始綑綁男人的雙手,從手腕直至手肘裹上了好幾層膠帶。
他要我也跟著照做嗎?
要將這傢伙綁起來嗎?
「可、可是……」
我國中起就在打籃球,早有過無數以膠帶幫人包紮或被人包紮的經驗。但當然,一次也不曾以綑綁為目的把工作用的粗糙膠帶纏在人身上,所以自然是畏畏縮縮不敢行動。
但是,這個男人不但半夜闖進來,還手持小刀威脅他人,是個危險份子。想辦法讓他無法動彈才是上上之策吧。就算報警,大概也要等上一段時間,警察才會抵達。
「別發呆了,動作快。」
由良以毫不掩飾焦躁的聲音教唆我。
……這是非不得已。於是我拿起膠帶,併攏男人的腳踝,開始一圈圈地纏繞。
啊~真是討厭。嗚哇~感覺真噁心。這種事情打死我也不幹第二次。
而且也不能保證男人不會突然醒來開始掙扎啊,太恐怖了吧。
纏繞得相當密實之後,我撿起男人掉在榻榻米上的小刀割斷膠帶。然後,事到如今才對小刀的銳利度不寒而慄。
「呼──」我吐了口氣,與男人稍微拉開距離。「好了,那報警吧。」
「不行。」
「啊?」
「因為我有事情想問這傢伙。」
「……你認識他嗎?」
「怎麼可能。我才不認識這種冒失鬼。」
「那這傢伙是誰啊?為什麼做這種事情?」
「他是來偷這個的。」
由良輕拍了拍放在一旁的東西。
是從在定食屋第一次見到他起,由良就一直慎重抱著的、裹著暗色布料的細長形物體。
「那是什麼?」
「這傢伙不是問過你嗎?問你掛軸在哪裡。」
「是問過沒錯……」
這時樓下傳來了聲音。
「客人,怎麼了嗎?我好像聽到了一聲巨響喔?」
是旅館的大嬸。
此處是寧靜鄉間村裡,沒有其他房客的小旅館。毆打人的聲音和人倒下的聲音勢必會引起他人的注意。
不曉得該如何回答的我渾身僵硬動彈不得,但是──
由良卻幾乎要惹人發笑般地陡然改變語氣,溫文和善地答道:
「不好意思~我不小心跌了一跤,就撞倒矮腳桌了。不過妳放心,我完全沒事喔。」
「是嗎──?」大嬸拉長了尾音應道,可以感覺到她朝著裡頭的房間開始邁步。直到完全聽不見她的腳步聲,房門關上的聲音在遠方響起之後,我和由良才終於放鬆緊繃的身體。
昏暗之中,由良輕聲笑了。「阿春,我啊──」
接著是「啪嚓」,以剪刀剪斷膠帶的聲音。
由良再將使用完畢的膠帶輕丟在榻榻米上。
「曾經說過我到這個村子,是來見一名熟人的吧。更具體地說,其實我是來見布施正道的。」
一瞬間,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總覺得從他口中說出的「布施正道」這個名詞已經失去了原本的意義,變成了某種暗指來歷不明人物的代名詞。
由良抬頭看向我,雙眼反射了不知來自何處的微弱燈光,在黑暗中如同蹲伏的肉食性動物般,發出黯淡的光芒。
「你也一樣吧?」

樓下的掛鐘響起了鐘聲。
一下、兩下、三下……
……十二下。
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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