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洞門
十六歲那會兒,想學太極。
人們都笑了,說:玩假穩呀。隨便說,我還是學,想:太極修身養性,練好了,一通百通。嗯,就顛顛兒地去景山公園。見天如每。千年暗綠,虬結古柏下,片片晨霧像蚊帳扯來扯去。我們忽而白鶴亮翅,忽而野馬分鬃,氣息漸順,覺著天靈蓋快會喘氣了。
我問:“師傅,快了吧?”她說:“早著呢。”笑笑,又說:“一別性急,二別叫我師傅,難聽。”
本想再說兩句,看她那么認真地云手,就靜靜瞧著。盡管遠方沒人簫吹春江花月夜,看她凝重的風云流動,步步韻律,我心想:太極多咱才能練到這份兒上。
“超華,”劉老師腦瓜锃亮,黑灑鞋,白小褂,密門緊扣,嗽嗽嗓子:“這哪兒是打拳呢,純粹跳舞,快不如這孩子了。”說著使下巴指指我,轉身四方步,蹬蹬向別處走去。
她做個鬼臉,笑了:“瞧,師傅怎么說?”拿白手絹輕輕拍拍臉,說:“走人。”
出了景山東門,沿著大紅墻根兒往筒子河邊慢慢溜達。她一路連哼帶唱,蜻蜓點水:
“一道黑,那個兩道黑,三四五六七道黑……”
我慢慢跟著。
按我們學校的傳統,該叫她大姐姐。本來么,她已經是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的學生了。她不讓,讓我叫她名字。
在我們這伙中學土匪眼里,她是雙重的崇拜對象,又是藝術家,又是美女。
其實,她并不是流行的漂亮,只是精彩。渾身是戲,渾身靈氣。伶牙俐齒,思路敏銳,話不饒人。這辰子正修著民間曲藝課呢,滿口鼓詞,穿著緊身黑毛衣,頭發扎成一束馬尾,干凈利索。
“呀!瞧這孩子,好看死了!”她嚷。
一個傻乎乎的孩子,糊了一臉鼻涕泥,看得我兩眼發直。
“這類孩子,可人疼……誰不知是哪一家的大掌柜的吧?”話音未落,自己笑得捶胸頓足岔氣。 最煩別人說她好看,可還好說別人。一天,看照片,指著她倆妹妹,說:“怎樣?出落得特別漂亮吧?一比,我成歪瓜爛棗了。”
我笨嘴拙舌:“她們有她們的漂亮,你有你的。別自卑……”簡直不知所云。
“廢話!”狠狠瞪我一眼,“哪跟哪兒啊?再胡說不帶你玩了……象牙的煙袋烏木的桿兒,掐頭去尾是一道黑……”嚇得我不敢吱聲。
其實她小妹我見過——歐陽永華,在我們學校就打眼得出名。身條修長,勻實。冬天好戴著大白口罩,光露著兩只濃眼,就能氣死明星。脖子跟天鵝一樣,潔白而高抬。兩眼永遠朝前,和男生不過細言,高不可攀。
一天,我還露個大怯。下午跟超華去瞧大夫,那是梅花針祖師爺孫惠卿的閨女。她說:“孫大夫忒靈,有病治病,沒病健身。讓她也給你敲兩下。”
一進候診室,陽光耀眼。超華說:“這是我妹妹蜀華,這是郎郎。”
蜀華微微一笑:“我見過他,還介紹什么。”她嗓音沉穩,兩眼溫和地直視你。
我張口結舌,說:“是挺面熟,好像見過……”
超華一笑橫斷:“嘿,玩《紅樓》啊?”
我愣那兒了。蜀華騰地臉紅了,緩緩地說:“人家沒看過那書,別亂說。”
超華爽朗大笑,問我:“看過《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嗎?”
“沒有……”
“回去好好看看,再說話。別閃著。”
我整個莫名其妙。
蜀華說話至少比她姐慢三拍,笑笑說:“別當真,我們姐妹好胡說八道……”
“是你自己胡說八道,”超華利索搶斷,“郎郎,走……二姐姐打鬢又描眉,左照右照是兩道黑……”
回到家,翻《紅樓)),恍然大悟,敢情。
來回轉腰子,蝎里虎子喝煙袋油,坐不是,站不是。幾天不敢去她家。這超華哪兒哪兒都抓哏,急不得惱不得。 她突然來電話,命令式現在進行時:
“立刻來,有蘇聯回來的朋友。”
那是東四頭條,文化部后身有三個小院,北京罕見的小洋樓。第一家是茅盾先生,第三家是錢俊瑞先生,超華她們家在中間。我想,她說的“朋友”準是原本借住在錢家的劉振惠,他從列寧格勒回來一掠而過,山呼海嘯然后就泥牛入海了。沒準他從老家回來了……
興沖沖走進小院,春光普照。
蜀華,紅毛衣,靠在竹躺椅邊,看大厚書。永華,白毛衣,剛洗了頭,慢慢攏呢。超華,還是黑毛衣,斜靠在月洞門邊。粉皮墻,灰瓦檐,一叢金迎春花,斜刺里撲出。屋里誰在彈鋼琴。沒法喘氣。
雖說我來前擦了把臉,可剛在三尺浮土胡同里,踢了場球。這會兒后脊梁的粘汗又冷又硬,盤球熟練的雙足,此時只會挪橫步。
她們家的人,把我震暈了。她們家的景,照樣震,賽過電影。我們是在胡同里彈球、逮老兒、拍洋畫的土匪,這會兒離了眼、散了魂,六神無主。
超華一蹦一跳過來:“嘿,我哥回來了。永華,帶他去聽聽哥帶回來的新唱片……粉皮墻上寫川字,上看下看是三道黑……”還黑呢,我都兩眼發黑了。她是一道黑閃。
小妹一擺頭,我像讓她拍了花子,走哪兒跟哪兒。那厚重的木樓梯,那清雅的閣樓,真是個“帶閣樓的房子”,我仿佛直接走進了電影。
她放上一張《天鵝湖》,好像那是她們家的湖,不時自言自語似的輕聲說:
“白天鵝出來了……這是黑天鵝……這是王子……”這時候,你說你自己就是那位公主,我也信。沒什么新鮮。音樂和空氣混成一鍋粥,灑落的花瓣是鍋里的蔥花,點點全是清香。那天,那地,那曲,有點兒超自然,反正不像北京,不像我們活的這塊地兒,不是我們的日子口。P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