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問（簡體書）

他走得很快，一雙腳再也不是當年的嬌嫩，上面已經沾滿了泥，總是黝黑，總是皸裂，總是重重地把地踩得啪啪響。路過某條溪流時，他特地停下來，俯身看了看自己。二十年前，他是一個多么喜歡在鏡子前逗留的青年，對自己的眉眼一直既千般愛戀又萬分不滿。眼太細長了，眼梢還微微向上，放在哪個女子臉上都必定透出幾分名伶的嬌媚風情，而作為男人，他怎么看都不免別扭。但也就是這雙眼，因為有高挺的鼻子及曲折有致的嘴唇相搭配與映襯，在許多女人眼里卻偏偏被認定有別樣的靈秀，有意無意把目光擱到他臉上脧來巡去，他于是得意或者疑惑。回到家便久久對著鏡子端詳，任隱約的心事忽起忽落。
后來沒有了，后來他離開家，離開那幢狀元巷二十九號的家。二十年來，他的視野里幾乎不再出現過鏡子，他不需要它了，即使偶爾從它跟前經過，腳也從未停下來過，眼更不會斜過去。如同人各自有命一樣，世間的萬千物件也是命定的，刀槍屬于紛爭、車船屬于行路，脆弱的鏡子則屬于閑適而溫婉的日子。而他，那年，就在參政院推戴袁世凱為“中華帝國大皇帝”的那一天，他把臺江下杭路榮記大糖行的少爺打翻在聚春園酒樓的地面上后，人生就猛地碎了，所有的閑適與溫婉都一下子遁去，一向貌似中規中矩的老實少年從此消失，他再也不是曾經的那個李宗啟。
后悔嗎？有過，但很少，少是因為他不讓自己有回望的時候。
如果回望，聚春園一地猩紅的血就會撲面而來。如今他哪里還會再懼血與人命？抬眼低頭間就是刀砍槍擊一片人頭，眼都不會眨一下。但二十年前卻不一樣，二十年前他還怯生生地羞澀，眼睜睜看著朱紫坊高家那個白凈的愛穿青藕色繡裙的姑娘被榮記大糖行的少爺所占，卻萬般無奈，唯有暗自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