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殤（金基德電影）

對不起，拋棄了你

退掉月租二十五萬元的頂樓加蓋房間，把押金全都拿來找你。退租那日，房東看到貼在窗戶上又髒又厚的塑膠袋，皺起眉頭。我說是因為屋頂的風太大，沒辦法。十一月，我在比屋外還寒冷的房間內收下剩餘的押金。

「名字叫李康道嗎？」

嗯！應該不會太難吧。徵信社老闆爽快的點點頭。明明露出一副很好奇的臉，但怎麼不問我為何要找呢？我先回答了。
是我遺棄的孩子。
老闆收下訂金的手停頓了一會，數錢時閃閃發亮的眼神突然黯淡下來。是看不起我嗎？要批評我是遺棄孩子的母親嗎？我堂堂正正的抬起頭來。如果什麼都不知道，就少管別人的閒事。
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為什麼還要找他？只要知道他現在在哪就行了吧？徵信社的老闆問我。
因為我是媽媽。魔法般的一句話。
嗯……我知道了。
在老闆一副看到瘋女人的模樣身後，我看到了播放中的電視。嬰兒潮世代正式退休，五十歲以上的自營商數量激增……主播的話在耳邊環繞後隨即消失。畫面背景出現的商店看起來好熟悉，受訪的男人的臉上寫滿了被這個世界背叛之感。要把女兒嫁出去、要讓孩子上大學，這個世上沒有錢就不會被當作父母看待，還談什麼退休。應該是被不當解雇了吧！我咕嚕咕嚕的喝著冷掉的咖啡將視線回到徵信社老闆身上。
請盡快幫我找到。
他點點頭。
我笑著說，實際上我活不了多久了。
他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我，原本輕蔑的眼神頓時充滿了憐憫。怎麼會這樣……。我低下頭，不想說話。徵信社老闆虛情假意的說我知道了，並且保證一定會想辦法找到兒子。
被同情或被輕蔑都一樣令人不快，但如果這樣可以幫我找到你，我能承受。
電視主播依然在喋喋不休的現代父母的困境：分明是該退休養老的年紀，卻還要撫養成年子女……。我的視線太常飄至電視上了，徵信社老闆自言自語起來。都已經長大成人了，還想要把父母榨乾。他將電視轉離新聞台。
總知我會盡快跟妳連絡。希望妳和兒子能夠幸福的重逢。
我畢恭畢敬的對突然過度親切的他鞠躬。

不久後真的有消息了。我走出美容院時感嘆著，老闆是個比想像中還要有能力的人。我將長髮剪成短髮，燙成波浪捲。美容院的人問我，您有一些白頭髮，要不要染呢？我當場回絕了。我不能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年輕。
再度前往徵信社時，老板一眼就看出我換了髮型。他稱讚我的髮型漂亮，而我只是敷衍的笑著。
這裡，我能找到的都找全了。嗯，是個一無所有的傢伙，不過……
他猶豫了一會兒。
我撫摸著黃色信封裡的資料，抬起頭來。
請妳不要太失望。妳的兒子，生活方式，有點、有點那個。
他就像犯錯的人一樣羞愧的低下頭。我對於比初次見面看起來還要純真的老闆說，沒關係，我大概也猜得到。反而安慰起他來了。
這個臭小子，怎麼不好好過日子……唉！
我道謝離開時，後面傳來徵信社老闆的嘆息聲。我差點附和著說「就是啊」。
走出徵信社後，冷風迎面吹來。剪短的頭髮貼在臉頰上。我放棄把頭髮塞在耳後，甩了甩頭，看到馬路對面穿著厚重皮靴輕快小跑步的年輕女人，立刻想起八○年代初期的我自己。
二十三歲的我，全部心思都用在打扮外表與追求流行，是個典型的無知女孩。我在皮衣工廠與年輕的貨車司機看對眼，懷孕後離家出走。不幸的是，我的男人在我肚皮逐漸隆起時，因疲勞駕駛而車禍死亡。
我孕吐得很厲害，連什麼是妊娠中毒都不知道，只是聽別人的勸告就拚命忍耐。過一陣子就會好了，很快就沒事了。但這段時間格外漫長，痛苦極了。我埋怨男人、埋怨肚子裡的孩子，辛苦的忍耐著。可是到頭來，男人死了。
相較於悲傷或是失落，我最擔心的還是自此沒了生活費。我對連葬禮都沒舉辦就火化的男人拚命的哭喊著，憤怒的說你把我的人生都毀了，卻死了一走了之。等到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想再回去工廠工作，工廠也不願意雇用我。
我好想回家，可是卻做不到。因為離家出走時偷拿的錢都用光了。最後跟我聯絡的哥哥說，爸爸說要殺了妳，那是他平日省吃儉用的錢啊！
最後我只能一個人生活，齷齪的活下去，挺著大肚子在平和市場角落開了一家兩坪左右、修改衣服的裁縫店。
然後下定決心要遺棄你。

啊啊！我能被原諒嗎？

對不起。
我對著鏡子練習過了。張開塗成大紅色的嘴唇說「對」之後，就再也說不出口了。我愣愣地看了自己一會兒。表情太僵硬了，應該要微笑才對。不過，可以笑嗎？自己比誰都還清楚，這種情況怎麼可以微笑。但也不能用現在的表情。不要說是原諒了，只要不被嘲笑辱罵就已經是萬幸了。
再試一次。深呼吸。待心情平復後抬起頭看著鏡子。比剛才好一點了，不能緊張。火紅的雙唇看起來有點突兀，會不會太鮮豔？要不要塗淡一點？不過又想要看起來年輕一點、漂亮一點，於是立刻搖搖頭。接著艱辛的張開嘴唇。
「對」接下來是「不」。
正要說出「起」的時候卻不由得一陣鼻酸。鏡子內自己的模樣，看起來怎麼會這麼愚蠢這麼傻。眼淚在眼眶內打轉，但卻得拚命忍住。不能哭，還不行哭。
「哈。」
下定決心不能嘆氣，連打算長吐的氣都被硬生生切斷，吞回肚內。有一種胸口被堵住的感覺。
再次抬起頭看著鏡中自己。真像個大笨蛋，我自言自語著。臉部肌肉再度變得僵硬，不管我怎麼努力都只看到一個自私又惡毒的女人而已。這樣不行！我再度低頭，又抬起頭。
對不起。
終於勉強以唇型說出來了，比剛才好太多。這次練習垂著雙眼、噙著淚水，可憐兮兮、哀淒的說：「對不起……」
下巴微微顫抖著。好像成功了，但是淚水卻像潰堤般洶湧而出，無法控制。用雙手抓住洗手台，深吸了幾口氣。滴答。滴答。又開始流淚了，淚水止不住的潸潸流下。真像個大笨蛋。我咬著牙想著，如果是哭泣就能被原諒的話，那麼世上就沒有罪人了。
滾燙的淚水順著緊咬的唇向下流去。連伸手擦拭都提不起勁，只是讓眼淚滴落到地板。滴答。發出像野獸般難聽的哭聲。
 「對不起……嗚嗚……對不起！江道，對不起！」

我是媽媽。拋棄你的媽媽。
遺棄年幼的你，讓你獨自一個人在殘酷的世界生存，該死的母親。因為我的自私，我的生活，我的面子，才拋棄了你。既害怕又恐懼，痛到死去活來，勉強生下了孩子。可是養育孩子似乎比生孩子還要疼痛。我討厭疼痛，討厭可怕的事，也討厭辛苦的事，所以才拋棄了你。丟下淒厲的哭著找媽媽的你，逃走了。
二十八年前、或者是二十九年前寒冷的冬天，我在首爾近郊的醫院生下你。陣痛到了極點，忍耐到無法忍受，才半走半爬進醫院求救。我的陰道口已經打開了，露出你軟軟的頭，只等著醫接生。醫療費是多少呢？我已經毫無記憶了，應該不貴，只是剪斷臍帶的費用而已。
沒有丈夫、也沒有父母陪伴的年輕產婦，從寬鬆的裙子口袋掏出皺巴巴的鈔票。臉龐浮腫，沒有哭泣，只是硬撐著站起來，抱著剛出生的你離開醫院。那時候護士好像認真在交待我產後注意事項，只要她像是在問話，語尾上揚，我就會點點頭。護士說我看起來都沒聽進去。
當時我滿腦子都是要遺棄你的想法。
可是到底是神的戲弄，還是眷顧，我與剛出生的你過了一段漫長的生活。一個好心的親戚安排了兩坪大小的房間給我們住，我們共同生活了一年、兩年、三年的時光，也欠了他三年的房租，。
然後某天早上，我把熟睡的你放在房間角落，打開門。
那是個寒冷的清晨。我打開結霜的木門，迎著寒風望著你。我沒有衣服可穿，在短褲上面套了一件夏天的裙子，在T恤上面套上毛衣，再穿上一件針織外套。勉強蓋到脖子的黑髮，一年前燙的波浪捲髮散落著，看起來很凌亂。
媽媽，妳去哪裡？
你用昏昏欲睡的聲音問我要去哪。
我當時怎麼回答呢？
我只是去工作，馬上就回來了。
我還說了什麼呢？把三歲的你丟在冰冷的房間角落，拿著行李離開。我到底還說了什麼呢？

對不起。
你能原諒我嗎？
有比拋棄孩子的母親還要狠心的人嗎？現在才來請求你原諒。

哭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妝都花掉了。淚痕滿布眼角，暈開的黑色眼影隨著淚水匯聚成黑色河流。雙眼充滿血絲，就連口紅也脫妝了。
要不要乾脆將妝卸掉好了，以著宛若病人一樣醜陋的面貌去找你。你會不會因為我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就接納我呢？但隨即搖搖頭甩開這個想法。我的兒子不是這種人。
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喜歡漂亮的媽媽。即使老了、生病了、曾經遺棄自己，也要是美麗的媽媽。我拿出捲筒衛生紙擤鼻涕後，擦去眼淚。將花掉的妝卸掉，補妝，再次擦上口紅。
讓圓圓的眼睛變得鮮明，擦上像紅玉般的大紅色口紅。年老了依然美麗的母親，可憐兮兮卻美豔動人的母親。很久以前遺棄了孩子，卻依舊美麗可憐的母親。我想要變成那樣。就算孩子怨恨我，埋怨我，也無法不注意到我。
因為我是媽媽。
拋棄你的媽媽。

像第一次來的那樣，站在屋子前面什麼都沒做就回去了。站在破舊的五層公寓入口，腳凍到疼痛不已。引頸眺望你住的房子窗戶，抬頭抬到脖子痠痛。你或許會從某處走出來問我是誰，我心臟噗通噗通狂跳著，然而我卻什麼都沒做，就那樣站著。
第二天我已經產生你可能會認出我的期待感，不由得笑了出來，滿心期待著。我留著與當年相同的髮型，穿著與當時一樣的衣服。有可能因為臉蛋變了很多，所以你才認不出來，我在口中喃喃自語著練習這些話，心存幻想。
然後你走了過來。
好痛。真的好痛。一整天站著都無所謂的身體突然間感覺疼痛，從心臟到胸口都疼痛不已。我沒辦法忍耐，於是逃走了。你從遠處走來，但我卻無法與你四目相交，也無法與你對話。
接著我哭了一整夜。
本來還以為自己是個殘忍狠毒、沒血沒淚的女人。
被還不夠格稱作丈夫的人打到鼻骨碎裂時、債主跑來逼我用身體抵債時、獨自居住而被人批評到處勾搭男人時，我都不曾哭泣。那個時候，我以燒酒把肚子灌飽，再把滿腹委屈吐掉，即便這樣都能勉強撐得下去，不管怎樣都活下來了。可是在面對你的這一刻，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對我實在太殘酷了。就算命運坎坷，身旁的人遭遇都與我差不多，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同之處；但是現在我卻覺得自己太可憐了，激動得流下眼淚，委屈到放聲痛哭。
原來是這麼痛苦啊！
這個世上有這麼多拋棄孩子生活的父母，我想去找他們一個一個追問，你到底是怎麼承受痛苦活下來的？到底是怎麼呼吸的？怎麼熬過對孩子的思念，在這片土地上活下來？就算人的生命再怎麼強韌，從我體內生下的孩子，不在我的懷抱中，該怎麼活下去？
怎麼會這麼疼痛。
乾脆死一死算了。
反正是爬到高處摔破頭、用繩子套住脖子、還是吃老鼠藥死去都沒人在乎的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