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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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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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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駱以軍 專文推薦

此際閱讀張怡微,那真像拿到一枚繁複線路的記憶體晶片,上頭蝕刻著太多小說演化史的訊息和線索,或對未來的小說形貌之想像。——駱以軍

他們都年過五十,終於說了一些真話,用沉默達成某種協議。
他莫名其妙地談了兩場戀愛,莫名其妙又分手。宛若什麼都沒有發生。
她睡得特別安寧,想起許多小時的畫面,有節奏卻無聲的影像像是一曲漫長的輓歌。
他,一年給一位家人做一本相冊,從老婆到小孩,甚至還做了一本不願透露姓名的女士。
她知道這裡每一戶人家的喜怒哀樂,甚至聞菜香就知道哪家是誰下廚,但這些記憶有什麼用?

他們都是平凡人,而生活中不乏傳奇般的戲劇性。
12篇關於人的喜、怒、哀、樂、貪、嗔、痴,最細膩的描摩。

生活本身就很龐雜,不必了解全部真相,大家也能相安無事地生活在一起,彼此不戳穿。有時是因為善良,有時是因為粉飾,總之沒有一個導火索,許多隱密的心理可能也就平安地埋葬了。小說是虛構藝術,也就有了令這些隱密曝光看看的可能性。——張怡微

作者簡介

張怡微
復旦大學哲學學士、文學碩士。目前為台灣政治大學中文系博士生。
入圍上海文學藝術獎之上海青年文藝家培養計畫。作品榮獲2010年時報文學獎散文組評審獎、2011年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高級組冠軍。2013年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組首獎、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組評審獎、台北文學獎散文首獎。2014年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大獎。
著有長篇小說《你所不知道的夜晚》、《夢醒》。中短篇集:《舊時迷宮》、《時光,請等一等》、《青春禁忌遊戲》、《試驗》、《因為夢見你離開》,以及散文集:《都是遺風在醉人》、《悵然年華》、《我自己的陌生人》等。

名人/編輯推薦

那麼大的離散;那麼小的團圓(推薦序)
駱以軍

「可就連這些事,卻過去三十年了。三十年真長。」──〈小團圓〉
 
這樣的句子,若是出現在張愛玲的《小團圓》裡,你恐怕覺得驚心動魄,被那時光殘酷、水磨砂紙將所有怨恨、懷念、感傷、對人事裡啼笑皆非、交代不清其糾纏債務,而遠鏡頭再跳遠鏡頭的這樣一句唏噓給重擊。但出現在年紀尚不滿三十歲的,張怡微的〈小團圓〉裡,你可能要在閱讀時,抓著那些小說中人物的線索,捋出其纏繞在一塊兒的,「故事」的針法;是的,小說作為一回憶的藝術,這樣一個年輕小說家,為何選擇這樣一組組人,這樣展開的時間括弧,像剪紙窗花,影影綽綽、疏眉淡影、像是回到甚至張愛玲之前的《海上花》,那樣似乎「螞蟻爬小腿肚、絲襪裂了一條縫」,在這些人物群在流年如一座挑高大廳裡捉對成雙、兩兩旋轉,跳著尋常百姓生活瑣事,各自掩映、花影扶疏的華爾茲。一個將人物劇場調焦、調整轉速,在那「欲言又止」、因為對人情世故的承襲,而像圍棋棋盤,眼中做眼,留好幾手空出的「對方可能怎麼吃掉我的子」,耗費極大的精力(這種隱密龐大的運算、「察言觀色」,曾讓小女張愛玲因無法作出瞬間正確的判斷而崩潰)。
在畫外音、舞台後的戲外戲、對一種發展極成熟的人情義理網眼的掙扎、輕顫、叛逆……成為一個即使看似「沒事兒發生」,也千百劫發生過了的,像高速飛行穿越一座密密叢林的蜻蜓──那個穿梭、不斷創造繁複、眼花潦亂的縫隙出入、話中有話、虛虛實實、殘忍後面有哀憫、嘲弄同時感激或僥倖──這種上下四方裡外的神經質,便成為這種小說的劇場意識。
每一種對話都多一層意思要琢磨,每一張表情都像皮影戲的燭光多了一層搖晃的翳影。
天才少女張愛玲跨過半世紀,成為異國孤獨老婦,之後被出土的《小團圓》,讓我們感傷:原本那尖誚、X光眼穿透一廳一屋裡人物錯繁洗牌打牌的男女死生經濟關係,那個對人情世故的撬開無限著迷,對任何金粉迷離後面必然的寒傖庸俗,原來並不是因為她「深諳世情」,而相反的,因為那過於敏感的神經、即使到老,那小孩不斷復返、回憶、重建場景,竟是每一次困在「世情之選擇」萬千路徑前的癱瘓,無從選擇、舉步維艱。
那些大量繁殖於主人公背後的、「不斷累聚的陰影向下望」,不斷湧出的煤渣般暗影、愛的殘骸碎屑空洞的、這個文明對各種關係的失義、悖情、尷尬、負欠、一言難盡、羞恥、踩空……種種可能的危機、張力,都已發展出各種可以兜轉、潤滑、反諷或自嘲的龐大話語庫。話語的過剩──像年節撲天蓋地的疊在春聯攤上的各種灑金紅紙上的黑墨字──這些「話語」使得單一的個人,在其中連挪個身都攜家帶眷、珠珮瓔珞嘩啦啦交響、或像蛛網上掙扎翅翼的蝴蝶。仔細想:張愛玲那些我們熟悉名字的女人們,白流蘇、曹七巧、曼禎、敦鳳、薇龍……最後你記得她們的個人意志與命運的發動,所成戲劇性與存在處境的展示,所謂「傳奇」的(張愛玲)視窗發明,最後印象,皆是在那遠大於個體動能、無限延伸的蛛網,在那掙搏中愈轉愈密。
張怡微的〈小團圓〉中,有一段,在繼母芬芳姆媽在生命盡頭作戲,說些討巧占便宜的賢良話時,心萍的內心OS是:「真慘。她真作孽。」這個同書名短篇,展演的層層環釦之技,就是硬把本來不該湊在一家的各路人馬,用各種怪異的人世荒唐執念,硬兜拴在一塊。那怪異處就從上一代、父親、繼母、繼母的弟弟,埋在一起──
原來不是一家人最後在幕塚中「小團圓」──這老太女主角心萍內心不以為然,又像被催眠般的「家族遊戲」意志開始。這是張怡微從張愛玲那,或她喜歡的蔣曉雲(但是「後來」又出現的那個蔣曉雲)那嫡傳承繼的刻薄和喜劇性。後面是張愛玲在《易經》自述說:「殷商的祖先,教導他們的後代,在別人的國度,一生如履薄冰、貼背而行。」那種永遠像舞台上的鬼魂,讓自己不引人注意的不在場、不屬於,但更艱難是劇情再爛再庸俗,也得淡眉淡眼配合著,讓那些粗豪或爛梗心計的戲,像光碟錄像跑完。環繞著《雷封塔》、《易經》那少女張愛玲周圍的,是父不父、母不母、夫不夫、妻不妻、上輩老人舊屋裡講著禮教排序其實交換情報八卦幾老爺納小妾或姪兒和姑母跨代亂倫;充滿荷爾蒙的母親心不在焉教女兒如何在男人前作戲以讓自己在生殖市場更有籌碼;謹言慎行的僕傭世界另有一方他們的運行小宇宙;吸鴉片煙和繼母成日上演著狎膩頹廢,被他的家族身世壓在前朝夢魘的舊時代廢物父親,同時卻又是加諸這女兒身體暴力與禁錮的普洛斯彼羅。
所以這樣的少女敘述者始終帶著一種受創版「愛麗絲夢遊記」的詫異、不由自主、既承受著那將她挾持的怪異撲克牌皇后跳棋皇后們的瘋狂、凌虐,同時也形成一持續的鏡頭引導者,透過她受驚的眼睛,將這只有在夢中才可能出現的怪誕、變形、愚人宴狂歡,轉播給讀者。
張怡微深得其中三昧,將這種「受創少女愛麗絲」的漫遊運鏡,帶進了櫛次鱗比、小戶人家疊床搭座的「後《長恨歌》上海」;哦不,那運鏡更進入到這些拼裝組合、違建湊合的「家族遊戲」的內裡,一種顯微鏡裡奇形怪狀的蜉蝣生物,他們漂流著、在市井艱難的現實考量下,即興地混搭、敷衍、但求最微弱悲涼的相濡偎靠,一種全新品種的父不父母不母夫不夫妻不妻。支撐著這樣脆弱如紙牌屋的,貧窮、難堪、暗淡、卻又不忘時來一下上海人嘴上計較的「扮家家酒」上下兩代或三代間的,既憎惡卻又不得不挨擠在一塊兒的,已不是人情義理的崩毀或逆倫,而是一種極廉價,近乎攤販討價還價的經濟考量,和隱而不說的契約關係。
張怡微筆下的人們,或更近「貧窮的城市小市民」,但他們是那麼遠近調焦皆栩栩如生的「上海人」。城市在共和國終於拉長的時光展幅裡,第二次重生,他們是蕈菇般重新冒出,收集足夠個人史(雖然也皆只是偌大上海夢境中的一瞬碎屑)的一批。像是張愛玲戲台女主角旁邊的那些群眾演員們的故事。沒有張腔,但帶著與生俱來的、密密縫錯的人際網絡意識。所以他們似乎都擠眉弄眼的、話少但內心獨白多、買死去鄰居的爛房、應付想謀產的親人,或莫名其妙、派女兒去前夫葬禮刺探情報,作為窮鬼還要把打工錢借給那些好命已婚的公主病友人……這些小說裡的人物常讓人深感一種哀嗚:「我已一無所有,儂怎還能想出方式再剝奪、榨擠、侮辱那個一無所有?」轟轟烈烈不見了,它成為一種緊傍挨擠,無法大動干戈的俗常瑣事,鄰里間的陳年芝麻爛帳,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似乎沒有個化妝間讓這些深諳笑吟吟、藏刀的女人們,喘口氣換張臉譜),不僅在張愛玲世界裡「婚姻」成為女人窮盡精力、機謀、最大戰場的大樂透誘因都不見了;因張怡微的前輩們,第一批的「張派」作家(譬如蘇偉貞、袁瓊瓊、鍾曉陽、蔣曉雲、或極年輕時的朱天文、黃碧雲),那稍餘裕一些的情愛巷戰,類乎本格小說的女性「失樂園」:不同階級的禁忌、愛的瘋魔、擋拆、咬牙切齒、謊言、悖德偷情……,那些箱裡造景的詠春拳近距膝踢肘擊的戲劇性空間都被取消。但她們又不像台灣的譬如胡淑雯《哀豔是童年》,或陳雪《附魔者》,一種底層人家女兒在無紊錯傳奇身世可循跡,瓦礫荒原之上的自我性啟蒙或傷害如玻璃屑早埋藏的女性身體尤里西斯。(換句話說,與張愛玲這一支完全無文學血緣關係)。
這種被負欠、被騙、記恨、到最後累積成一層灰濛翳影的「不信」表情,不再有張愛玲〈留情〉裡楊太太和敦鳳、米先生燈光寒滲下一桌靜坐的過手戲;更沒有曹七巧笑吟吟突然變臉把酸梅湯瓷杯摔向三爺的激烈猙獰;但那個精刮計算,困苦於物資的情感兌價換算的臉,是「上海人的臉」。連「不信」、比別城之人更篤信「當不得真」的小心翼翼,而又再失足;或妯娌街坊的說嘴八卦;……都成為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的經驗纍擠地質學岩脈了;成為張怡微筆下那背景的市聲,計算流年的機械鐘滴答聲;每個人物要展開他的故事,必然浸泡其中,飽吸的培養皿懸浮液……
他們似乎都是孤獨的個體,被棄置、擱淺在上海這樣一座大城市如電影片場拆掉再換片重搭的時光運轉之外。從《春申舊聞》的民初各路政客黑幫商場聞人名媛戲子到紅牌妓女;到張愛玲的上海傳奇;到王安憶的《長恨歌》;再有木心的〈上海賦〉──所有我們閱讀的上海,總像巨大遊樂場(對任何年代的中國,她都是未來的櫥窗;但在小說的追憶逝水年華裡,她卻永遠有一種夢華錄的懷舊咒術,人物總像從劇場戲台的「曾經」衣香鬢影、紙醉金迷中飄浮走出的幽魂,畫報廣告、洋片、留聲機、租界的公共遊樂空間、製片場的剪影──但張怡微的上海人,不論是悽悽惶惶已在上海落戶幾代,奇異的併湊無血緣者們家族遊戲的老太(〈小團圓〉);或是上上輩一位返鄉養老的「假爺爺」而啟動疲乏、厭煩的家族樹、甚且因之懞懂迷糊跑來台灣留學的八○後年輕人(〈而吃菠菜是無用的了〉);或初老而離婚、再婚、被女兒疏遠、老姆媽說她「苦酒妳已經喝過一次,現在妳又要喝,妳阿是賤」的胖婦人(〈春麗的夏〉)……都像蛇蛻皮般無有驚怪的,離婚(或父母離婚而換上新的填空角色)、親人死去、認旁枝的長輩為父母、找到新的丈夫、新的家人,在一種像卷紙走分叉出不同命運的童拙遊戲中,昏睏敷衍的實現著,這大城市角落小格小戶裡,最末端底層的單元關係。好像整個二十世紀初期,那些張愛玲筆下因「雷封塔塌了」而出亡、沸跳、失去儒教傳統框架而進入一種情慾扮戲、乾煎悶蒸的錯亂白玫瑰紅玫瑰們;或王安憶《富萍》那共和國屋頂的「奶奶」,作為一生寄附在上海人家的老女傭(異鄉人、同時側錄了弄堂時光史、同時抽空了她個人的女性身體情慾與不在場的故鄉,失落的家族故事)……這終於疲倦了,挨家認戶了,個體不再作為大歷史巨浪衝碎的祭品、隱喻,成為礁岩凹窪積水生存的蜉蝣聚落了。
城市的知識考古學還是細細索索在他們身上顯現。譬如〈哀眠〉那無法進入婚姻市場(已不再有白流蘇那樣的傳奇片廠了)的醜女孩,回憶的網路、QQ、MSN、微信滄桑史;譬如〈春麗的夏〉那花了整段篇幅講述這初老婦人「不再買水晶絲襪,改穿年輕人喜歡的短口襪」;或「五十五歲以後,春麗不再相信油膩膩的防曬霜,也不再願意為減肥茶花上一毛錢。她四十五歲時還買過高端的家什蒸臉,四十歲時跟小姊妹一起去縫過青黑色據說一勞永逸,一生都去不掉的眼線,三十五歲的被新村車棚裡笑盈盈織絨線的笑梅阿姨叫去學『沈昌功』辟穀,三十歲時把外國帶回來的有氧健身操錄像帶天天推進松下錄像機裡播送跳操……」;〈小團圓〉裡,留給子女的戒指上紅寶石,早被亡父拿到銀樓挖出賣了,換成紅玻璃;一個「組合之家」成員搬走、留下的舊沙發;當然還有她最愛寫的,「小照相館」,那些和死去老客人夾纏不清的舊帳……
這出現一個非常奇異的,不同演化路徑的相遇。張怡微是王安憶小說課的學生(她的基本功之扎實可見王所持的寫實主義小說信念);而對台灣家前輩卻又獨蔣曉雲。但當這批短篇如「漫天紛飛的銀杏葉」鋪展,其著迷於翳影、難堪、瑣碎的「人情之鈍」,讓人想到蘇偉貞;而其越寫越「物在人亡」,竟讓人想到當時寫〈世紀末的華麗〉也就張怡微這年紀大不了幾歲的朱天文。
這種家族內成員的可隨意替代、假借、化妝舞會般,進去那些「辦家家酒」的角色約定,不止在寫實主義小說語境上,素描著這些人物在「演好這個角色」當下的不穩定慌張(惘惘的威脅?);以形式上,整本書中其中幾篇的人物,也像穿梭即興戲舞台上的不同故事框格,同一個人名在另一篇小說又再出現,原本是旁枝角色的,在另一篇裡以主角的敘事觀點運鏡。譬如在〈小團圓〉裡,那環繞著「心萍」形成的組合屋之家,那場怪誕年夜飯中完全沒有血親的一家。「雪雁」是「心萍」的乾女兒,她的二婚丈夫叫「何明」(小她五歲),有個女兒「星星」(已二十七歲)是這群暮色中困在一屋、各自身世翳影、謹言慎行老人們裡唯一的無憂年輕人。但在〈你心裡有花開〉,「雪雁」作為一底層失婚後二婚婦人,在醫院照顧、陪伴那似乎有較高社經地位、教養,忘年之交且當年有恩於她(在她當年獨自生下女兒時,幫她洗穢衣),那個癌末臨終的忘年交老婦,名字變成了「尤蕥」,而原本在上一篇小說「心萍」的兒子「齊齊」,在這裡變成「尤蕥」的兒子「峻峰」。如果〈你心裡有花開〉是一篇寫上海不同代、不同階級女人之間、共感各自不同苦難相濡以沫的女性情誼。那這個在〈小團圓〉中眉眼模糊、一晃而逝,「雪雁」的二婚丈夫「何明」,到了〈奧客〉這篇裡,卻又成了〈春麗的夏〉那個「春麗」的二道丈夫,一間快倒小照相館的老闆,因為傳統相館被數位相機淘汰,變成幫一些老客人沖洗遺照。這篇反在寫荒蠻塵世中,這沉默男人「何明」和一位老客人老頭,男人和男人的忘年交時光情誼。小說結尾,老頭(他老婆春麗口中的奧客)死後,留下一本相冊,他這一生不同時光,所有不同時期彼此或錯開、不識的親人全在這本相冊中湊聚團圓了,遺照照相本成為「家外之家」。而這個故事中的「春麗」,在〈春麗的夏〉裡,身旁同樣是「二道丈夫」,同樣開著快倒的小照相館的,名字變成「金葉」。這篇由「相片」的二次元扁平性(卻似乎一種存有或記憶的確定),對「家」這個張怡微全部的小說幻術,全在碎裂、瓦解、證其為夢幻泡影、如戲中戲的「放映機之外的憧憬」,則是二樓死去、那老有紛爭、刻薄碎嘴的鄰居老婦,讓人詫笑卻又不寒而慄的象徵,則是春麗想買下那死者留下的空屋(雖然破爛、漏水)。
這些出現在不同篇小說中,名字相同、情境恍惚近似,身邊人卻是另一個名字的伴侶,而且敷衍著不同的小說切割術露出的那截人生處境。那是「同一個故事材料換一個敘事方式的複寫」嗎?我不知道。但因之更加強了張怡微對「家」是變動。隨興湊和的,「家族遊戲」的荒誕戲自覺。我們想在那波影牽動後就消失的故事找人物關係圖,卻發覺它們只是這場戲的情意或心機像熄滅前閃跳一下的燭焰。而那燭焰的投影,是被乳酪般巢洞給阻斷,他們隱密的可以相通,瞥見另一個故事裡的自己。即使那一跳閃,也讓這作者鋪陳的貧乏、荒涼人世,有一種無比珍惜的暖意。
〈嗜痂記〉這篇可能年代較早,但已可看出這位年輕小說家對這條路「玩真的」的可怕意志,幾乎看不出這年紀女孩的「照花前後鏡」,忍不住才氣翩翩露兩手鋒芒。像習劍的人使鈍重之兵,處處可見布局、隱線埋針,側讓出「不言而喻」的縱深,全然的寫實主義基本功的埋樁架馬。因為是在小鎮(所以空間尚未如後來這些「寫進城」的短篇之逼仄和靈蛇寫意亂吐),難免讓人想到王安憶最早的〈小鮑莊〉或格非、余華、蘇童、甚至阿乙,這些南方小村(馬康多?):遠景、簡單的十字小街、沿河爛磚房、各種較原始樸素的男女(黃梅濕濘的情慾、母親或阿姨不同的悖德情節、小村莊空間的強姦。)、經濟(包括對女孩形成恐懼噩夢的鵝群;到城裡賣身的阿姨;或戀慕對象的斬鵝)、死生關係,承襲魯迅「未莊」的流長蜚短投影幻燈片感,各組人物可以形成的波瀾浪圈;當然最重要的檢測──「世情」──孟若、雷蒙‧卡佛、到金宇澄、儒林外史……一花一宇宙,針尖上排天使,我覺得都是難中之難,小說創作者一生摩娑、刺繡掐花的時光活兒……這一個故事空間的布陣,用一種工具理性的態度,逐條逐項、節制且畏敬地面對一幅(像藏僧的大佛唐卡畫氈)她要抖灑開的「小說」。像我這樣一個讀者讀來,忍不住如冬奧花式滑冰的評審,在分割不同層次、不同項目難度的門檻,噹噹噹驚異的全舉起最高分牌。但因此你會出現一種模糊而顛倒的困惑:小說確實是一要調度動員人類心智如此繁複浩大,因此成熟期遠比詩後延的極限運動;但一如評者所言:「她並沒超越。」(隱藏的大名字:王安憶。)
我倒是從這本書其他篇,看到張怡微從〈嗜痂記〉的「故事之痂」,怎麼移形換渡,將小說之意識在「夢裡不知身是什麼」,「世界並不如小時候以為的那樣」、「自己還沒有那麼屌絲時的樣子」而到現今(屌絲樣?),粒子態在「所有人看起來差不多」但剝除去足以產生故事之街、之小城、之馬康多的準穩框格,如何像顯影劑追踪那城市微血管裡的、細微難言的「所不是、或所不在其本來彷彿該在」,一段「進城」──超過個體所能承受的現代性感覺:碎裂、離散、傀偶化、送入實驗室玻璃管般異化、找尋殘存的道德或情感殘骸作為依托、失去時空確定座標──大寓言即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這樣的小說探索之途。
上個世紀末,台灣小說讀者在閱讀王安憶時,似乎是將她筆下的上海,和朱天文朱天心筆下的台北,和黃碧雲筆下的香港,作一番城市身世在祖師奶奶張愛玲(王德威語)不在場的「其後」,各自簇放出怎樣的植株。後來當然發現在小說演化論的複雜脈絡和她們各自的影響,這樣的「城市──大小說家」的寓言暗示過簡了,包括王安憶小說信仰的寫實主義,乃至她的「富萍」離開十里洋場,往蘇州河的蟹民、最邊緣的邊緣而去(甚至出了城);和朱天文朱天心各自的現代主義走到極限,記憶的燎燒成煙,而廢墟後如何可能的語言再現,小說的啟動不再是一幅或一萬幅的「說故事人」甚至人類學式的遺跡大工程,那成為「巫言」,收納隱喻全幅夢景的啟動源始碼(很奇妙的,想想她們的小說血液裡,有共和國小說地表並未著床的波赫士、卡爾維諾)。那之間的小說星系時空遠距已完全是不同的物理學;非展開「共和國與民國遷台」小說演化史全景,所有曾經的小說實驗計畫細說從頭,無從比對討論了。
二十年後,張怡微的出現,更魔幻的是她是在台灣念博生,且橫掃近幾年台灣各大小說獎。她對台灣文學生態的第一手了解,可能遠超過她的任何前輩;作為王安憶的學生(包括她的觀看視野、對細節的寫實主義功夫、起手式的廣角鏡頭俯瞰、對個人風格文字的壓抑),她明確的讓我們嗅到那好久不見的海派味兒。那種心情百感交集,像是你以為早已消失的物種,啊怎麼又那麼齊整在他處遇見。與她同代的台灣小說家,已是黃崇凱、楊富閔、陳柏青、林佑軒、葉佳怡、連明偉、更年輕的陳又津這樣的「後童偉格」、「後甘耀明」的三十上下作者了。此際閱讀張怡微,那真像拿到一枚繁複線路的記憶體晶片,上頭蝕刻著太多小說演化史的訊息和線索,或對未來的小說形貌之想像。他們的移動、歷史意識、知識來源、個體與想像群體的聯結、拆解,乃至小說語言的胃納或「已活在網絡世界」的生滅時間意識,更艱難的發表空間,或各自青年世代面對政治社會的憤怒與憂鬱,或這二十年來台灣與大陸文學出版關係的劇烈變化;青年世代在各自國度小說創作者的現實身分更像打零工的窮人──這樣的動態、伏流,似乎不再是現有兩造文學史整捆包裹,足以描繪──,那挑戰竟像張怡微小說中,那些被扔棄活著,但得拼湊維生的舅舅不疼、姥姥換陌生人,多元成家境遇。包括我作為讀者,也置身在這不辨前後、紊亂迷途,來不及翻讀張怡微們他們的「小說林中路」之迷惘。我很好奇,二十年後的讀者,用怎樣的維度解析,來討論這樣難以描述之時光琥珀裡,碎裂、重組、像在更小的玻璃瓶裡用小鑷子作極繁複大帆船模型的,「另一種活著的人們」,「另一座上海」,「另一種後設的所謂世情」,的張怡微。

目次

那麼大的離散;那麼小的團圓/駱以軍

小團圓
而吃菠菜是無用的了
哀眠
春麗的夏
你心裡有花開
奧客
豐年記
呵,愛
最慢的是追憶
今日不選
嗜痂記
我真的不想來

代跋:我所理解的世情小說

【附錄】
張怡微的世情小說/張定浩
痛,且漂浪在風中/王宏圖

書摘/試閱

小團圓

1.

侯心萍已經很久都沒有試過晚起,總是天不亮就醒。醒來的第一個刹那,耳畔都是嗡嗡的市聲,人聲、鐘聲、鈴聲、大輪盤軋過水門汀的蠻力聲,像來回摩挲淺灘的浪,翻騰著冰冷的呼吸。她慣性地催促自己趕緊清醒,起身為要上班的父親煮早餐。猛地一掀被褥,身上卻盡漫著迫人的凜冽。膝蓋骨的風痛終於讓她恢復清醒的意識。早不是當年的時地了,記憶卻偏還守著童年的歡意。其實應該牽記的事情那麼多,人生的重心早就換了宏旨,可懨懨醺醺的晨影卻令人恍惚。她心裡養著「舊」,護著「舊」,總要在脆弱時拿出「舊」裡的溫暖來心酸一下,覺得自己還是越不過新舊交接,像小時候跳橡皮筋時輕輕一絆,失敗了。
上海的冬天,總讓人十分容易就回想到失意的青春,蓬勃的熱望被寒意澆滅。這種幻覺像見到枯枝敗葉中插著一枝哀豔的臘梅,假得那麼動人,又凍得那麼真切。心萍還在心裡害怕,一旦自己起床晚了一點,父親就索性不吃了。銀行裡做事的人,鐘點都掐得很精准,半點由不得自己,六親不認的原則中夾著一點近乎性感的薄情。到崗時間一旦晚過開市,金飯碗就沒有了。父親在這一方面嚴於律己,雖然他總的來說並不算是個嚴於律己的人。他頗有計劃地將業餘生活中所有的鬆懈都用來償付機械化的體面工作所帶來的緊張感。一旦下班,就鑿骨噴髓渙散了去。像散了場的皮影,精神氣也打烊,灰不溜秋,滿身月色。
這種將上班下班活成兩種天地的在世本領,心萍一輩子也沒有學會。她裡裡外外就是一個人,年輕時覺得自己好可憐,把可憐存在銀行裡,老來竟連利息都超過了本金,變成一大筆可觀的「可憐」,像措手不及的橫財。快要對世界做告別的時候,才懂得什麼叫花不完。
人過了七十,站在制高點回望過去的時光,心萍一眼看到的,還是解放前父親在同孚路當中級職員的那些稱心歲月。父親穿著西服,毛孔中都向外滲著洋墨水,沉默中帶著典雅的迷霧。在日本人來以前,他都像個標誌的新派人。那時候上海很困難,但裡子和面子畢竟不同。就是大觀園盛景,各式人臉都在街頭跑馬燈。誰都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卻又總覺得眼下的平安並不可靠。哪怕是戰時,父親每個月都要帶心萍和姆媽去華懋飯店吃一次牛排,每年還要帶她們去住一次大飯店。他們的房子是租來的,沒有大錢,但醉生夢死,享樂至上。父親在家裡煮紅茶喝咖啡,用小夾子加方糖,伺候自己像個周到的侍應生,姆媽總歸笑他娘娘腔。其實他並不娘,就是活得精細,有時看起來會像個笑話。
那個愛穿背帶西裝的習慣,父親在兵荒馬亂的幾年還撐了一陣,挨到新時代初,滬上街頭還是穿什麼的都有。長袍馬褂、西裝領帶、土布衣、棉旗袍、對襟衣、軍裝、列寧裝……父親特為選了西裝領帶,顯出和別人不一樣的堅持,一點也沒有意識到這是一件危險的事。與此相匹配的是,他也歡喜女人打扮成有教養的模樣,頭髮要梳好、衣裳要各有功用、腰要細……勝過看起來樸素賢良。心萍後來一輩子都沒過上父親當年的生活水準,也沒成為父親喜歡的那種女性。
自己連頭髮都快掉光的時候,想到雙親過世前都還是記憶中年輕時候的模樣,這就有了一種錯覺,心萍覺得,自己要比父母還要風霜一些、衰敗一些。想念他們,像看著後輩凍齡在凝固的時間。
父親一輩子是標準的小資,一點也不進步。會對太太說好聽的話,但卻懶惰、膽小、容易沮喪。唯一的優點是,他總體也不討人厭,街坊鄰居都誇他「山青水綠」,即使女兒那麼大了,還那麼「要清爽」、「要面子」。女人活在虛榮裡,總比活在挫敗裡要開心。心萍姆媽死的早,卻不虧人間什麼甜美的情意,該有的都有了。心萍一直以為自己會嫁給和父親相似的男人,因為她覺得父親的缺點她都能忍受,父親的優點她都歡喜……沒想到卻嫁給了另外一種人生,像早早架好的畫布,尺寸都有了規定。
記憶中的父親其實從來都沒有因為早飯這種事而責怪過心萍,因為心萍從來沒有一次忘記過起床,那是她唯一有份為父親做的事。何況父親是不會責怪心萍的,他喜歡這個女兒。或者說,他喜歡女性,和由自己創造的一切。關於這些,心萍從少女時期就看懂了。她平靜、本分、歡喜,只是看起來罷了,她也不是完全沒有狡黠。可惜一輩子都沒用上幾次天賦的小聰明,醫院裡又最怕醫生運用小聰明,於是只能草草作罷。壓制得越久,就越不安。唯有驚慌的暗潮,像馬不停蹄的夢魘,不斷在她半生以來的每一個清晨重複上演。
直到如今,心萍早就活過父親過世的年紀,都忘不掉那些遙遠的靈犀,帶著稀薄的思念。日復一日。尤其這些年,心裡驟然增添了乾枯的裂痕,回憶如入夜的驚濤駭浪、又如晨曦後偽裝的安寧。外部的冷暖,衰弱的身心,已經沒有粉飾的能力覆蓋周全。動不動就吹進一絲雜念,驚擾了多年來因忙碌人生而建立起來的平安。
雖說已經到了做奶奶的年紀,心萍卻依舊保持著心裡的晨霧,像一個沒有戀愛過的人。
只有在這樣的清晨裡,世界還在沉睡,她若舀上一勺蟹糊裡的膏黃,淋了醋、撒了砂糖,偷偷瑉在嘴裡時,會暫時忘記那些沉重的哀愁。心萍覺得自己到底還是有和父親相像的地方,再苦悶都要偷著樂,偷吃偷喝偷白相都好開心。有時她會覺得,父親的體面背後興許有著和她一樣難以瀝述的折中,只是他死得太早太不堪,才沒有將自己審美背後的缺失與欲求清楚地說道給她聽。從這些小歡樂裡,心萍知道了自己沉重命運背後的輕盈,只是命運也並沒有給她很大的舞臺發揮她的小聰明,愛情裡也沒有給她機會。
但漫長的婚姻生活裡總是不缺少小快樂的,像丈夫誇讚她買來的便宜膠水裡「有水沒有膠」,譬如她又嘲笑丈夫胖得沒有頭頸,像有白鬍子的海綿寶寶。而那些小快樂裡又隱藏著巨大的不安……來自於死亡、或者與死亡有關的一切。今天不知道明天,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
一切都像是來不及了。一切都只能為那些數不盡的來不及做一點杯水車薪的準備。
到如今,心萍父親走脫已經快四十年了,就連繼母芬芳姆媽離開人世都已經十四年。芬芳姆媽的長壽像為守節坐的牢,似乎也說明父親值得上兩個糊塗的女人為他癡心。在失去兒子、丈夫以後,芬芳姆媽連做小的太太都不像,倒像是被心萍領養的遠房親戚,神經兮兮。
芬芳姆媽死前,心萍極不情願地答應將她和父親合葬在一起。那天可以說是心萍人生中的一段高潮,她等這一天等了大半生,以至於終於看起來什麼都需要她親自決定的時候,身邊連個懂她的人都沒有了,他們都等不及這一刻就死去,心萍想起這一點來就很哀愁。在原諒芬芳姆媽的事情上,心萍雖然想過一萬次,演過一萬次,但每一次都是有觀眾的。
沒有觀眾,也就無所謂煽情。不過心萍最終心軟,還是應了老太太最後的願望。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挺偉大的,偉大就是什麼事都不讓自己順心。她心思細密卻沒有什麼大本事,只能躲在背後刻薄人,只能做中醫院裡的張愛玲。
心萍還佯裝收了芬芳姆媽一副不值錢的耳環,芬芳姆媽說:「還唄儂,我一直幫儂保管。再困難我都縫在衣服裡面當寶貝,這輩子也算對得起儂爹爹姆媽。」做戲一樣。心萍在醫院裡生生死死見得多了,也不是所有人斷氣都斷得很周全。芬芳姆媽倒是把肚子裡的話說盡了才合眼,甩手甩得很徹底。她這一輩子活的,晚來什麼親人也沒有,只有一個不愛她的繼女……
「真慘」,心萍想。「她真作孽。」
芬芳姆媽說:「心萍,原諒我,拖累儂那麼久,我活的太久了,真是不好意思……」
心萍本來端著一個嚴肅的臉孔想要當女菩薩,聽她在死前突然客氣起來,嚇死人了。芬芳姆媽好像早就忘記餓她、氣她、作踐她時有多好意思了。她停頓了很久,突然又說:「儂叫齊齊也原諒我,好伐。」
那前半句話,其實也不是那麼動人心魄。心萍知道,那兩顆紅寶石,早就被父親拿到銀樓裡挖出來換過了,再鑲上去的是紅玻璃。她不清楚芬芳姆媽是不是曉得這件事,但心萍是曉得的,戒指是親生姆媽的嫁妝,那就是父親作為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在面對亡妻時的忍心。換出來的鈔票,花在了死掉的弟弟身上,打了個巨大的水漂。那個時候,上海的形勢已經亂了,銀行尤其緊張,鈔票不值鈔票,平民百姓每天能領的錢都有限額。挖掉的鑽石,有時值得上兩年的房錢,有時值得上兩張救命的船票。如果弟弟那時候沒有病,他們一家人恐怕就去香港了,一生都不會再回來,也就沒有了現在的離合與悲欣。
那個小男孩的出現與離開,就像是命運作祟,帶著破壞的強力,將他們一家彆扭的三口人牢牢釘在了上海,釘在了不可移動的梁木上。到了現在,心萍連他的面孔都想不起來了,可惜一生的格局都已經鑄成。芬芳姆媽當時光顧著撕心裂肺難過,不記得有問錢是哪裡來的。心萍卻為這兩個姆媽戴過的寶石哭了一場。她不是捨不得錢,那時也不懂什麼叫錢,也不僅是捨不得姆媽,她心裡要更歡喜爸爸。她就是捨不得那兩個剜掉的真東西,不喜歡裝上的假東西,像死了親姆媽換了芬芳姆媽一樣委屈。現在高潮過去了,心萍一想到以前心裡曾經那麼澎湃過,就覺得真是以前好。也只有“以前好”的強烈的回憶使人溫和而安詳,它是忍耐生活中長久無聊的原始動力。消極的力量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心萍只要想想以前的好,想想現在的不好,即使什麼都改變不了,也能打發好幾年的沉悶的生活。
但心萍沒有辦法替兒子原諒芬芳姆媽,她那是癡心妄想得寸進尺。小囡大了,只能指望他多回家吃吃飯。其他的事情,大人都做不了主。但芬芳姆媽一直抓著她手,像個巫婆一樣,死死不放鬆。直到心萍點點頭,握緊那兩個玻璃石頭,才決定斷氣。心萍給她養老,給她送終,四十年的日子,芬芳姆媽都不曾死去過一天。她說自己真不好意思,活了這麼久,也許是真的。活得無滋無味,卻抵不過怕死。愛得死去活來,也比不上貪生。
到了心萍現在這個年紀,真的假的早就沒什麼用處,錢也沒有用處,念想也沒有用處。但聽芬芳姆媽那樣說,到底是心尖上的一簇肉動了一下,一個人這麼說自己,也算是無賴透了。一輩子的恩怨於是灰飛落地。不然還能怎樣呢。看她老成像一隻癟掉的皮球一樣,胸口掛著兩隻發黑的乳頭,扯著病服插著導管,屎屁尿歡快地滋生著濕氣,她說自己真不好意思,活了這麼久,還能怎麼樣呢。
心萍自己有了兒子以後,才體會當年芬芳姆媽也是身上一塊肉被挖走,那比挖掉鑽石要痛多了。父親病重後,兩人也就沒有了生孩子的可能。芬芳姆媽要過幾次,都被父親拒絕了。父親說她淫得狼心狗肺,卻不知道一個孩子很可能足以對芬芳姆媽的命運產生改變。父親這樣說她,她碎了心,人也就越發古怪、離奇。早年算得上清雅的面孔上,一對眸子越發顯得大而促狹。她死前要求心萍,都像是這種促狹的逼脅,像她生前說父親就是娶她來挖她的肉時的表情。
她再沒有肉的時候,卻希望化成灰和他躺在一起。她真是好意思。
心萍覺得芬芳姆媽真慘,但自己母親也好不到哪裡去。母親的骨骸早就無影蹤,改朝換代以後,她就是廟裡孤零零的一個排位。革命時被清掃得魂靈出竅,早就投胎做新人去了。亂紛紛的這一輩子,真想要有個牢靠的寄託,都是很奢侈的事。人活著不能想太多,就會過得比較容易。
心萍想,誰和誰葬在一起,想穿了就是塊石頭上的名字,依她就依她。其實不依她,吹吹牛皮,她眼睛一閉也統統不曉得。不過想想還是算了。心萍自己也老了,她知道老來的不安,將心比心。
於是,他們三個人,父親、芬芳姆媽和弟弟承芳,在石頭上成了一家人。心萍沒有把自己放上去,以後的人就不會知道,他們三個人團圓的日子也不過短短兩年半。心萍成全了他們,像一個偉大的女人,奉獻了自己。但這個墓她去也不想去,她覺得自己做了一件給親生姆媽臉上潑糞的事,就不得不讓父親變成永別的傷心人。還好自己年紀大了,跑也跑不動,心裡真是一點內疚也沒有。
心萍想,這都二○一三年了。反正一家三口,就算被葬在三個地方,在現在看起來,也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了。一個人也不能登上很多墓碑,總要選一個更重要的來寫自己的名字。每一塊都寫,就太十三點了。於是她選了那個貴的——自己家的那一塚,要比芬芳姆媽和承芳弟弟那一座,貴兩萬塊錢呢。
一個人要死得體面、死得沒人說閒話,是很昂貴的。反正,只要自己家的三個人埋在一起就好了。心萍家裡都不是教徒,再親也不能一起上天堂,只好埋在一起。聽起來縱然有點喪氣,但團圓總歸是心之所往。誰都不喜歡孤冷,活著、死去都不喜歡。這樣要認真算起來,也只有自己母親最孤冷。心萍及不上她。
心萍也真心不想要贏過她。人只要有一顆平常心,不要想太多,每一天都可以過普通的日子,做很多普通的事情。沒有誰對不起誰。
2.

心萍穿好衣服起身時,愛人嗣林也醒了。他沒看到她,只說:「你快穿衣服。不要著涼了。」腔子裡夾著似有若無的痰,又翻轉過身。嗣林每天晚心萍一個小時起床,高血壓在清晨總是比較難熬。要由心萍煮好早餐,他才緩緩起身吃藥、洗漱、吃飯,也是少爺的舊習,賴一會床都能賴出優越感。心萍知道他緩慢,眼看他越來越像父親當年病時一樣緩慢,甚至還有一點親切。這種親切感到了晚年就是愛情,互開玩笑也是愛,我讓讓你你讓讓我,幼稚得像嘲笑哈哈鏡裡的別人。因為就連心萍自己,日子都過得越來越慢。每天都做不了幾件事,無外是睡與吃,散個步,就困倦了。風痛發得厲害的時候,真是生不如死。坐定久了不是,站又站不起來。累得要命又疼得睡不著,真是焦心。
嗣林比心萍大十歲。晚來都依賴心萍照料,和年輕時完全掉轉了個。但也還好,愛人在不在比慢不慢重要多了。好歹有個伴,無論老幼,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卻扎扎實實的體溫。心萍很知足,至少她常常這樣對自己說,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外頭聽來的故事,可個個都比自己家來的嚇人。自己家的故事,自己是倖存者。死神是他們家族的常客,幾次照面下來,心萍心上並不舒坦,卻不能不往舒坦裡想。時日久了,也就習慣成自然。差不多要活到頭,心裡平平靜靜開始等待死亡的再度光臨,它反倒是不來了,明日複明日。
早年心萍天天盼著死神來接繼母走,繼母真的走了,她心裡又空落落。人就這樣是賤。繼母死後,心萍不願意再失去身邊任何一個人,才知道芬芳姆媽活著的那幾十年,替她阻擋了那麼多對於死亡的恐懼。在芬芳姆媽落葬以後,心萍就開始忌諱說到「死」字。那以前,她嘴裡可常常帶著殺機。
嗣林有時候胸裡含著痰問她開不開心,想不想去看看父親的墓,心萍都答:「爹爹姆媽的面孔都想不起來了,不記得他們生過我。」 嗣林就讓讓她,八十歲了還當她是七十歲小妹妹在發脾氣,說:「也不好這麼講,放在心裡想念,也可以。」
平日裡,如果兒子循齊不回家吃飯,那這一天就過得更加從容。早兩年心萍還玩玩股票,後來眼睛模糊,虧了錢,心裡有怨氣,就甩手不做了,讓幾萬塊錢像屍體一樣泡在股海的福爾馬林裡。人家上老年大學學鋼琴跳舞,她上過大學也學過鋼琴跳舞,不稀奇,也不歡喜。她個子高,跳舞找不到搭伴。手指卻不長,還要被人家評論「原來人長手節頭不一定長哦」。真沒意思。剛退休時她還歡喜出去旅遊,但嗣林過了七十就都不方便了,旅行社都怕收這些想在生命最後時刻玩一玩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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