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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之島第二卷:失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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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之島第二卷:失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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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大手繪師AKRU量身打造封面繪圖
★首刷隨書附贈封面插畫明信片
★獨家收錄未公開番外〈陰陽〉、〈無子棋〉

飄零,流亡了二百餘年的時光;
苦衷,掩埋在血淚漫漶的歷史中。

城隍爺操持一方城池,
無私審度每個靈魂的福與業,
再多疼痛、再多憤恨──
在此終將安息。

人間功過難勾定,善惡不辨於片言。
紛紛擾擾陰陽,斷案唯有詳查是非――

【城隍】
祂褒善罰惡揚教化,補人間司法之不足;
祂掌管生死,記功過,嚴審判,移送、拘捕陰魂。
雖威聲震陰陽,卻也澤惠萬民,掃除天下不平事──
「善由此地心無愧,惡過我門膽自寒」。


颱風燦都登陸之前,中秋過後的新竹市,
風雨欲來的凝重氣氛裡,透著絲絲透徹心肺的悲傷。
四名兒童接連去世,不明的原因,令人心惶惶。

封街香條無聲訴說重獲平安的祈願,
城隍廟的隊伍穿梭在深夜的街心,
路燈照不亮的闇黑,
漫天飛舞的的刈金下,清寂異常的市區街道……

消失的地縛靈,土地神的泣訴,
盤旋在新竹市的陰影,究竟是什麼?

小心跟緊城隍爺的隊伍,千萬不要脫隊,
在第一道曙光照亮迎曦門前,看城隍爺與眾將軍如何仗劍掃除妖氛!


▍ 我樂見各種記不住名字的神鬼、妖精熱鬧滾滾地輪番上陣……每一位登場的神祗與鬼怪,都有著年輕的面貌與鮮活的個性。――作家 李宣春

作者簡介

七樂
鏡文學簽約作家。
樂的讀音為月,取自馮夢龍的書齋「七樂齋」。
曾獲忠義文學獎、高雄青年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大武山文學獎等。
2018年,長篇小說《封神之島第三卷.牡丹曲》獲文化部創作補助。
2020年,長篇小說《封神之島第四卷.夜戰》獲文化部創作補助。
左手寫風花雪月,右手寫仁義道德。
著有《封神之島:黑水》、《祈路之夏》(時報出版)。

臉書粉絲團:風仁苑說書人(www.facebook.com/chiyueshi/)
鏡文學作者專頁:七樂(www.mirrorfiction.com/zh-Hant/member/1079)

歡迎舊雨新知來玩。

名人/編輯推薦

【推薦序】
推薦 ◎ 李宣春

讀著《封神之島:失根》這批稿件的時候,我所身處的位於赤道上的熱帶國家,正逢歲末雨季。請容許我形容一下這裡雨水漫漶的情景。熱帶雷陣雨,如同字面所示,雨水從天倒灌而下,人與物統統浸溼在水中。而我讀稿的時段,多半是在夜裡,有時雨還在下,有時雨剛停;可以感受到空氣包含水分,溫溼;然而,當我沉溺在七樂所營造的同樣是風雨飄搖的台灣新竹,我常錯覺以為自己身處一艘無人大船,孤獨地在海上經歷著未知盡期的漂流。

必須坦白,我讀著這本小說時,很自覺地將自己定位為一位「域外讀者」:作為一位只有區區數年台灣生活經驗的外國人,我應如何讀取這個發生在島國上的故事?所幸,雖然我對小說中描述的地理場景或有些陌生,卻無阻進入故事的鋪敘;我樂見各種記不住名字的神鬼、妖精熱鬧滾滾地輪番上陣。七樂用很輕巧、活潑且充滿力量的方式,布置了一個「封神」的島國世界,每一位登場的神祗與鬼怪,有著年輕的面貌與鮮活的個性;這對於像我這樣一個「現實感」偏重的讀者來說,無疑是很新的體驗。

我常在小說某個段落,比如小說人物剛完成一場宛如極限運動之後的場面,不經意微笑起來;我想,七樂必定是深愛著她所擬設出來的角色,以致他們可以很生動立體地浮出紙上,就在讀者眼前展演追趕跑跳,甚至施行炫麗法術!

若要從小說中選擇一個我最有投入感的人物角色,我自然會選擇馮初。那麼年輕就當上書店老闆,他有一種悶騷、憂鬱、常常懷著莫名其妙的執著;但他也如此幸福,身邊圍繞著各形各色的人(或妖),他看似孤獨,但猶如磁鐵,把懷著善念的人們吸引到身邊來。他個性裡也有深邃的部分。我尤其感到印象深刻的是,馮初在從台中搭往新竹的火車上逢遇餓鬼的段落。在我以往的經驗中,閱覽過不少描述敏感體質、靈異遭遇的情節,而七樂對此的呈現方式讓我暫時放下故事,深思許久:如果人界以外真的存在著第二、三、四度(以此類推)空間,我若穿梭其內,又會如何應對與反應呢?

《封神之島:失根》的前半部,主要是「故布疑陣」,並小心安排「長辮男孩」與「壺妖」登場。到了小說後半部,當情節轉入鋪敘陳貞與陳仁保父子兩百年前的遭遇,整個氛圍、筆調和態度也有了變化;顯然七樂對於歷史材料的收集、解讀、掌握與再造,可見用心。陳氏父子在小說中裡原是一對尋常的單親父子,陳貞靠著行醫維生、不拒任何求醫者,年幼的陳仁保善良、懂事、體貼。無奈父子兩人捲入地方政治漩渦,最後落得慘不忍睹的下場。

生於現代的馮初,以「特別」的方式和視角,穿越至兩百年前的竹塹,目擊與直視歷史與政治的暴力如何碾壓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比如陳氏父子)身上。讀及此,不期然對應到現實中同時在世界各地發生政治示威事件,政治機器、人民訴求、暴力升級這些字眼在國際新聞間越來越普遍,見怪不怪。有些人便會提醒「不可以習慣!」,因為一旦習慣了,便意味著默許不公不義繼續發生、便失去將歷史推回正軌的力道!

七樂在小說裡這樣地感嘆:「史書的記載,從來就是圍繞著君王將相而寫,有多少人能聽見那些湮沒在歌功誦德,粉飾太平的文字下的哭號聲?」這話聽來熟悉,似是許多人都有過雷同的疑問。的確,歷史的詮釋權往往掌握在統治者或持有話語權的一方,而因此伸展增刪編輯權限的書寫者或記錄者,能夠容納多少渺小且細微的聲音?

《封神之島:失根》或許輕盈,作者七樂嘗試從中托付一個沉重的歷史議題。「失根」在小說裡指喻個人的遭劫際遇與喪失幼孩的事件,我則繼續推想,這是否也是台灣作為一個海洋島國的現實處境?當作者召喚各界神祗與鬼怪前至小說,我以為便是期許「祂們」為這個正在努力紮根的島國,給予保護、庇佑、祝福;必然是要對這片土地有很深的情感,才能懷有這樣的念想。至於,透過小說「逆寫」、虛構和重建歷史的(可能)現場,對現今讀者的意義或許在於:請待人溫柔一些,也讓自己的體質更堅強、勇敢一些,隨時成為身邊人們的依靠。


(李宣春,一九八四年生於東馬砂拉越詩巫,畢業於馬來西亞拉曼大學中文系學士班、台灣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碩士班。目前在西馬雪蘭莪八打靈工作和生活。著作:《散散步》。)

目次

推薦文 ◎ 李宣春

封神之島:失根
楔子
一、午後
二、似曾相識的陌生人
三、失憶
四、迷失
五、意外交集
六、奇遇
七、風雨前
八、驚夜
九、詐妖
十、尋蹤
十一、入夢
十二、月缺之時
十三、迎曦之前
十四、天明
尾聲

番外
陰陽
無子棋

附錄
關於「南壇大衆爺」

書摘/試閱

【內文試閱】

一、午後


1 捉迷藏

中秋之後,又過了將近十日,終於感受到秋季遲來的涼意。
向晚的涼風有些寒意,夕陽也已酣紅,卻無損孩子們的玩興。孩子們奔跑嬉戲的笑鬧聲,乘著一陣陣的風,越過低矮的花臺,飄揚至小公園的每一處,飄進每個人耳中。
戴著耳機繞著小公園奔跑的行人,坐在嬰兒車邊和朋友閒話家常的少婦,都讓孩子們輕快的笑聲,引得不時分神看一眼。
「小心注意安全!在溜滑梯上不要奔跑!」安親班老師站在遊樂器材間,一次次喊著,卻絲毫無法減弱四處奔跑的孩子們的玩興。
「一、二、三、四……」
扮鬼的孩子趴在單槓上,大聲數著數字,其他孩子們忙於奔跑躲藏。
「快跑!」
「你不要躲我旁邊啦!」
「你不要叫這麼大聲!章魚都知道我們躲在這裡了!」
「章魚」是眼下正在扮鬼的小女生張語,紮著兩條細細彎彎的小辮子,穿著可愛的粉紅色蓬裙,她正忙著大聲數數,無暇向玩伴們抗議她一直不喜歡的綽號。
「九─……十!鬼來抓人啦!」
張語大喊一聲後,迅速衝向玩伴們,靠近張語的孩子,立刻從躲藏處跳起身,拔腿就跑。
千鈞一髮之際逃出鬼的魔掌的孩子,一溜煙跳到了張語的背後,以手指拉開兩側嘴角,衝著張語扮了張鬼臉,「來抓我啊!」
「你不要跑!」張語作勢衝向在她四、五步距離外挑釁的玩伴,卻冷不防回頭,撲向沒有預料自己竟是鬼的真正目標的孩子。
「抓到了!」張語興奮地大聲宣布。
「下一個當鬼的是誰?」原本還在躲藏的孩子們紛紛探頭張望。
「是阿德!」
「是銘德!」
「哎喲!怎麼會是劉銘德啦!劉銘德跑很快,我等一下要累死了!」一個孩子誇張地仰躺在地上,向天踢蹬著腿哀號。
「不要躺在地上打滾!媽媽洗衣服很辛苦!」安親班老師趕緊制止他。
「劉銘德,換你當鬼了!」
「我……」準備接棒當鬼的劉銘德,話未說完,卻突然雙眼一閉,直挺挺地砰一聲倒下!
「小德!」不遠處的安親班老師大驚失色,飛衝而至,在包圍而上的孩子們簇擁下,扶起昏厥的孩子,拍了拍他的臉,連連叫喚:「小德、小德!」連喚兩聲,都無法叫醒劉銘德,安親班老師伸手探向劉銘德鼻下,卻感受不到呼吸的氣息。
安親班老師手無法控制地一顫,扭頭衝著愣在不遠處的工讀生,大喊:「快叫救護車!」
「好!」工讀生慌亂地從衣袋裡找出手機撥號,「我們這邊有個孩子突然昏倒了!拜託你們快派救護車來……」
「老師,銘德他怎麼了?」孩子們驚慌不已。
「他怎麼會突然倒下?」
孩子們緊張的追問洶湧而來,安親班老師來不及回答,兩、三個孩子感受到異常的氣氛,突然號啕大哭,其他孩子本就驚惶,聽見玩伴的哭聲,頓時全慌了手腳,一個個跟著哭了起來。
急著想給停止呼吸的孩子施救,無法一一安撫哭成一團的所有孩子,安親班老師只能焦頭爛額地大喊:「你們不要離開老師身邊!」
安親班老師小心地讓劉銘德重新躺平,跪在一旁,交疊雙手,把握時間施行心肺復甦術。
「老師,救護車說他們五分鐘後就會到!」工讀生結束電話,衝過來報告狀況,而後趕緊安撫驚惶不已的孩子們,「大家先跟我回教室……不要哭……小德沒事的,不要擔心。」
小公園裡、外的人們,聽見方才的騷動,紛紛走近表示關切,「孩子怎麼了?不要緊吧?」
「需要幫忙嗎?」
「救護車叫了吧?這個孩子有什麼特殊疾病嗎?」
「剛才直挺挺地倒下,會不會撞傷頭了?」
在人群著急的七嘴八舌討論間,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方迅速飆近。
救護車剛在公園邊停下,安親班老師已奮力一把抱起孩子,衝至車前,「他剛剛停止呼吸了!我給他做心肺復甦術後,現在暫時恢復呼吸,但是很微弱!」
車上的救護員聞言,立刻接手昏迷的孩子。
「你是孩子的……?」
「我是他的老師。」安親班老師一面說,一面跨步上了救護車,「我馬上打電話聯絡家長!」
人群目送救護車載著師生離去,小公園裡沉重的氣氛卻並未隨著救護車遠去而消散,「剛剛他從我附近跑過,看起來好好的,怎麼突然昏倒了?」
「該不會有心臟病吧?」
「如果有心臟病,家長應該會跟安親班說啊!」
「不會是……像新聞報導的那些孩子一樣吧?」人群裡不知道是誰,畏怯地說。
站在人群外圍,扶著嬰兒車的少婦,聽得心裡一顫,匆匆脫口反駁:「怎麼會!應該只是玩太久中暑了,不會有事的!」
「希望孩子平安無事。」


2 意外來電

徹夜奔忙,再加上離開永安漁港時,馮初與凌子猶一起在深夜幾乎不見人車的路上走了快一個小時,才總算招到輛計程車願意載他們前往臺中。
體力消耗過度,剛吃完早餐,馮初就感到睡神的熱情召喚。
勉強撐著殘存的體力,洗去一身奔波時染上的塵沙與汗水,回到房裡,馮初只記得自己往床上一倒,旋即徹底失去意識。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床邊櫃上的室內電話發出驚人的鈴聲,馮初才猛然驚醒。
中斷的睡眠尚來不及補足體力,疲倦壓得馮初無力起身,只是伸長了手,勉強搆得不斷發出震耳鈴聲的電話,摸索了片刻才抓住話筒,湊到耳邊。
話筒剛湊近耳邊,就聽到肺活量十足的大喝:「死囝仔,是在做什麼?拖這麼久才接電話!」
馮初把話筒稍微拿遠點以拯救震得生疼的耳膜,有氣無力地喊道:「媽……」
「怎麼這種聲音?生病了?」
「沒有,只是昨天比較忙,有點累。」濃重的睡意仍糾纏不休,令馮初幾如夢囈地含糊低語:「怎麼突然打電話給我?」
「中秋節也不打通電話給你老母,去哪裡忙了?」馮母林桂蘭先是啐了句,才吶吶地低道:「就是想說很久沒有聽到你的聲音了。」旋即爆出一大串快得找不到換氣空檔的碎碎念,「就跟你講,沒事要記得打通電話給你老母,好讓我安心。我講了幾十遍,你每次都講好啦!好啦!會打、會打!結果咧?若不是你老母自己打電話給你,攏是想到才打來給我!護理師還講啥要通知家屬,叫兒子陪同檢查!誰知道我兒子一出門就像是弄丟了!有回來是撿到!」
睡意濃濃地聽著母親激動時國臺語交雜的話,仍運轉不靈的腦袋無法正常思考,馮初似夢似醒地聽著林桂蘭說了一大串的話,緩慢地拼組急衝進耳中,勉強撈得的字句,才總算抓到了林桂蘭轟炸式發言裡的重要關鍵詞。
馮初用力捏了下臉頰,強自驅散睡意,「護理師?妳生病了嗎?」
「沒病啦!你老母勇壯得像是一隻牛!」
馮初從「你老母」這個母親平日並不使用的自稱,知道這是自家老媽在耍任性的表現。對於明明已五十多歲,卻還總像是小孩一樣鬧彆扭的老媽沒輒,馮初有些無奈地先是低喚了句:「媽。」盡可能軟化語氣,猶如在哄著孩子般,問道:「我知道妳最討厭去醫院了,怎麼突然想去醫院做檢查?」
「你老母突然檢查一下,不行嗎?」
知道母親必定是不想讓自己擔憂,所以不願多說,就算繼續追問也問不出什麼,馮初直接跳過在這個問題上繼續周旋,「妳哪天要做檢查?」
「下週四和五。護理師講要在醫院住一晚,做徹底檢查。」
「我週三晚上就到新竹找妳?」
「不用啦!週四下午才開始檢查,你那天坐火車來就好!」林桂蘭話題一轉,「子猶咧?最近好嗎?」
想著昨晚還活蹦亂跳地跟自己一起到處跑的至交,馮初沒好氣地說:「很好,好得不能再好!」
「講這什麼話!我是這樣教你的嗎?」林桂蘭忍不住又斥了句,才說:「他父母都不在了,就只剩他一個。做朋友的,本來就要多照顧,知道嗎?」
馮初不正經地回答:「我發誓,只差沒有辦法幫他談戀愛,所有他需要幫忙的事,我都已經盡力了!」
林桂蘭被馮初逗得忍不住笑了起來,「最好是他還需要你幫他談戀愛啦!小女生要給他的情書,連我都代收過。」林桂蘭說著突然重重嘆了口氣,「可惜我就只有一個兒子。」
即使林桂蘭沒有將話說出,馮初仍是明白她沒說出口的話。
母親對好友毫不掩飾的喜愛之情,馮初想破腦袋也不明白,凌子猶嘴不甜,大部分時候又端著張不愛理人的冷臉,完全不符合深受長輩喜愛的晚輩類型,到底是怎麼討得母親的歡心。不過因為日久,馮初也就習慣了自家老媽這種簡直把好友當成第二個兒子的態度。
馮初不正經地玩笑道:「這輩子沒機會了,沒關係,下輩子努力點,還是有機會生一個女兒啦!說不定運氣更好點,下輩子妳就自己嫁給他了。」
林桂蘭笑著罵了句:「連你老母也敢消遣,死囝仔!」
馮初還想再說,林桂蘭已先一步說:「有客人上門買金紙了,我去招呼他們。」不忘又補了句:「記得沒事就打通電話來給我,知道嗎?」
馮初趕緊連連保證,才結束了電話。
即使仍覺得疲倦,但是馮初卻已沒了再會周公的心思。
雖然無心睡眠,馮初卻也一時不想下床,只是翻過身躺在床上,看著床畔的地板,與殘存的睡意猶自溫存。
入睡前正高懸於天的烈日,在睡夢間已然悄悄偏斜,染上了將晚的橘紅。
秋日午後的斜陽,從百葉窗的間隔透入,在床邊的鋪木地板上,勾繪出了一塊塊形狀方正的淡黃色陽光,像是一格格分割定格舊日時光的老照片。
馮初現在的寢室,是過去父母仍同住時的主臥室。
臥室的格局,仍然是馮初雙親在此同住時的樣子。床還是馮初雙親共同睡過的新婚床,只換了張不得不汰換的床墊;房裡的桌椅櫃子,也都是馮初的父母曾經共同使用過的家具。
房裡的一切擺設,馮初一直盡力維護著不更動。
雙親的床與窗間的地板,曾是童年的馮初最喜歡待的地方。
父親送給他的積木,他花了數天,在地板上築起了道小小的城牆,緊連著父母同臥的床。那是他的堡壘,他的家。
童年時馮初曾以為會攻擊、推倒堡壘的,一定是床邊故事裡不安好心的惡人,是形貌駭人的怪獸。馮初每日精心維護著自己一手堆砌的城牆,抵禦著在心裡描繪的各種恐怖侵襲者。
但是親手推倒家的城牆的人,卻不是外來的威脅,而是馮初的雙親。
與雙親共同生活過的這間房子是馮初心裡永遠的家,但卻不是早已搬離數年的雙親的家。
雙親離婚時,馮初只有六歲,仍是懵懂無知的年歲。
雖然馮初的雙親離婚後,馮父並沒有立刻搬走,只是搬到客房,和已成為前妻的林桂蘭繼續共同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維持著早已不存在的雙親家庭假象,但是雙親和睦共處的時光,馮初卻已幾乎無法在記憶裡搜尋到殘留的碎片。
唯一清楚記得的,是他在鋪木地板上堆著積木,偷覷著背對他坐在床沿的母親的情景。
馮初童年記憶裡的母親,明明是相當清瘦的身形,卻總是以出人意料的音量大聲地笑著,大聲地說著話,彷彿隨時都充滿用不完的朝氣。
街坊鄰居的嘴裡,母親是個相當樂觀的人,總是笑容滿面,而且不管發生何事,只要經過母親轉述,明明是倒楣的衰事,也往往能逗得與母親閒聊的人哈哈大笑。
馮初不只一次聽到鄰里用掩不住酸意的話說,他的母親就是嫁得好,丈夫薪資高又顧家,所以母親可以絲毫不需要為生計煩憂,才讓母親總是天天眉開眼笑。
一直到馮初十歲那年,父親與已經懷孕的女友再婚搬走,街坊鄰里才發現他的雙親竟早已離婚數年。
雙親刻意隱瞞了彼此之間的問題,從兩人離婚前到離婚後共居一個屋簷下的數年,馮初一次也沒有見過父母起爭執,也幾乎不曾見過母親為了離婚而表現出的任何異樣情緒。
只有那個午後,平日總是一刻不說話就會渾身不對勁的林桂蘭,一句話也沒有說,安靜地在床沿坐著,就這麼坐了一整個下午。
當時的馮初雖尚不能理解究竟發生何事,但是天生易感的馮初,卻依然察覺了母親的異樣,只是不知所措。馮初只好裝著玩得起勁的樣子,偷偷覷著母親石像般矗立不動的背影。
直到多年以後,馮初才終於知道,雙親簽字離婚,就是母親異常安靜的那個午後。
那個枯坐在木質地板的午後,馮初每每想起,就覺得似乎背脊又攀上了夏日也驅不散的寒意,再度隱隱痛了起來。
雙親離婚這件事,對十歲的馮初而言,是個太過複雜的概念。
雖然對於父親說走就走的行為感到憤怒不解,他也幾乎忍不住想追問父親理由的衝動,但是面對表現得毫不在意,甚至還幫著父親迅速打包了行李的母親,馮初卻無法吐出隻字片語,不管是不捨、惶然、疑惑,甚至連憤怒,都無法表露。
即使不懂母親複雜的心情,但是馮初感受到了她不願示弱的逞強。
於是馮初也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父與子的分離,所熟知的世界一夕翻天覆地地改變,馮初表現得極其漠然,像是那並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可是憤怒並不會因為強抑而消失,它仍然固執糾纏著,盤旋在心底揮之不去。
馮初對於父親複雜的心情,交纏著青春期後,對於情感的表達從孩童的直接無隱,轉為晦澀,父子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終於發展成了無可跨越的鴻溝。
升上國中以後,馮初開始抗拒接觸父親相關的人事物,甚至排斥在自己的身上見到父親的影子。
馮初曾不只一次聽到街坊笑著說,若不是馮初的性子比較像開朗的母親,總是常常眉開眼笑,馮初不笑的臉,簡直和父親馮亭君是一個模子翻不出兩張臉,父子都一樣的帥氣。
即使在心裡一再告訴自己,這不過是鄰人隨口的寒暄,是客套話,但是馮初每次聽了,都覺得臉上一陣熱辣辣的痛。
馮初從不覺得自己的樣貌有哪裡與父親相似,更是打從心底厭惡極了這種父子紐帶理所當然的糾纏,但是無論街坊對著一個跟著母親生活的單親孩子說出這些話,實際的用心是什麼,至少在表面語意上是讚美,即使馮初心裡不悅,卻不能形諸於色,每每只能笑著糊弄幾句,轉移話題。
若只是偶然相遇的街坊也就罷了,但是林桂蘭卻也如此,且比鄰人的玩笑更甚。
林桂蘭不光在街坊說起時笑著附和,甚至常常在母子獨處時,不只一次看著馮初的臉,說:「你的樣子,真的像極了你的父親。」
馮初無法理解母親注視著他,這麼說著時的心情。
一個毫不留戀地捨棄她而去的男人,即使已消失在生活裡,卻仍深刻地烙下了痕跡,在他們共有的孩子身上,交織著屬於她的部分。
這麼說著的母親,究竟是緬懷著在她的生命裡占有一席之地的父親,或者是憤恨著父親,連帶著厭惡有著相仿容顏的孩子。
馮初無法想。甚至是恐懼去想。
無論是厭惡、恐懼或是其他,這些複雜的,因為雙親破碎的婚姻關係而浮躁騷動的情緒,馮初都強自壓抑著。
剛脫離了孩童階段,踩進了過渡往成人時期的馮初,是仍半生不熟,還須再等待隨著時光累積的經歷陶冶,才能水到渠成地醞釀出熟成芬芳的少年,是還需要細心呵護的年歲,但是他卻已等不及了。
回想起來,馮初仍記得那些年,自己恨不得一覺睡醒,睜眼,就是二十歲,不再是眾人眼中的孩子的迫切心情。
因此即使十幾歲時的馮初,心裡曾不只一次浮現過期盼父親能給予關懷的念頭,甚至是向父親耍任性撒嬌的渴望,或者是質問父親為何捨棄了他和母親,卻又與另個女子重新組成家庭,馮初都是絕對不會正視,也不會說出口的。
只用更為激烈的行為,去對抗、甚至是敵視「軟弱的」自己。
上了中學以後,馮初開始拒絕再搭數小時的火車去見父親,總是在林桂蘭催促著他前往臺北見父親前,就先一步躲到凌子猶的家中。
林桂蘭卻並不放棄,仍不斷地念叨著他,讓馮初找時間到臺北看望父親,而這也成了林桂蘭獨自搬到新竹後,馮初下意識逃避與她聯絡的原因。
不同於笑臉迎人,總是喋喋不休說著話的母親,父親在馮初的印象裡,一直是寡言少有表情的,與性情孤僻的凌子猶有些相似。
這麼一想,怪不得曾有朋友說,他對凌子猶沒來由的好感,是一種心理補償作用。
馮初強自拉回四遊的思緒,專注於想像著這些話若是讓凌子猶聽見了,凌子猶可能的吐槽。
馮初忍不住微微一笑,原本籠罩在心頭的些許憂愁,也沖得淡了。


3 食客

雖然仍覺得疲倦,馮初還是習慣成自然地在五點左右進廚房準備晚餐。
將最後一道炒好的菜,分裝到托盤上最後一個空著的小碟子上,馮初端起托盤,正打算送餐給凌子猶,剛走出廚房,卻意外地見到凌子猶正坐在客廳沙發椅上。
雖然馮初與凌子猶兩人手上皆有對方的家門鑰匙備份,但是不同於馮初頻繁使用凌子猶的家門鑰匙,馮初交給凌子猶的鑰匙,凌子猶一年使用不到數次。馮初忘了帶家門鑰匙,只得去向凌子猶借自家鑰匙使用的次數,都還比凌子猶使用的次數更多。
馮初納悶地問道:「你怎麼來了?」
「九風還在睡。」凌子猶簡短解釋。
打斷愛美女人的美容覺必招怨恨,即使把女人換成女狐也同樣適用。
物以類聚,即使是寵物也常常與主人有幾分相似,九風跟凌子猶一樣,都是有仇必報。
吵醒了九風,遭殃的人絕對不會是凌子猶,也就只剩馮初可以讓她出氣了。
已經讓凌子猶使喚得很習慣的馮初,完全沒有去思考此刻坐在眼前的凌子猶,正是造成自己必須前往送餐,甚至可能因此吵醒九風,遭到報復的罪魁禍首,倒是對凌子猶的「體貼」設想,給了凌子猶一個感激的眼神。
雖然才剛逃過可能讓九風當沙包揍的危機,馮初卻沒有多花心思在逃過一劫的慶幸,反而擔心起了九風的狀況,「九風不是比我們早回來嗎?怎麼還沒有醒?不會是受傷了吧?」
「昨晚她消耗了太多的法力,與海蛇妖首領近身纏戰時,更是耗損了大量的體力,所以不睡個一整天,是不會起身活動了。」
馮初放下心,又轉進廚房端了自己的晚餐,重新走回客廳,卻見一向在他家,沒在管什麼做客禮節的凌子猶,沒動筷子,正盯著他瞧。
「怎麼了?」馮初疑惑地低頭看了看自己。
很平常的白色薄長袖棉質上衣加牛仔褲。
「手好了?」
馮初先是莫名其妙地一愣,才會意凌子猶在說什麼,「昨晚在林子裡時,莫小姐幫我治好了傷口,只剩下一點淡紅色的痕跡,大概過個幾天連傷痕都看不見了。」
凌子猶聽了,也沒有任何表示,拿起筷子就吃。
馮初在凌子猶右手邊的沙發椅坐下,也抓起筷子,一面吃,一面口齒含糊地說:「稍早我媽打了通電話,叫我下週四和五去新竹陪她。」
凌子猶頭也不抬地交代:「訂火車票時,記得訂我的。」
「喔。」讓凌子猶使喚習慣了,馮初先是下意識地應了聲,才驚覺不對。馮初連忙說:「我媽是要去醫院做檢查,你要是想拜訪她,下次吧!」
凌子猶語氣平淡地說:「你最近運勢不好,不宜在醫院過夜,去訂飯店。」
知道凌子猶這樣說時,就是無可商量了。
馮初微皺眉,「我會去訂飯店。你就不用去了吧?」
雖已事隔數年,馮初卻一直記得凌子猶十六歲時,短短數個月就徹底白了頭髮的事。馮初幾次想盡辦法,拐彎抹角地套話,都無法從凌子猶的口中問出半點蛛絲馬跡,料想凌子猶是打算隱瞞到底了,也不再追問,只是此後這些年,馮初都不太想讓凌子猶到新竹。
原以為凌子猶會反對,未料凌子猶卻意外地沒有再多說,只是沉默地繼續吃飯。馮初覷著凌子猶的臉半晌,只見得一張沒有表情的冷臉,瞧不出凌子猶此刻到底是什麼心情。
平日馮初幾乎是對凌子猶的話言聽計從,一反常態地拒絕凌子猶的要求,令馮初心裡分外忐忑。
雖然凌子猶不說半句,神情亦未見絲毫變化,馮初仍是吶吶地解釋:「我不希望你去新竹,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醫院也不是什麼觀光郊遊的好地方,能不去就別去了。」又拿眼偷偷瞧著凌子猶的臉,卻仍是瞧不出心思的冷淡。
馮初躊躇再三,終於還是憋不住了,索性直盯著凌子猶的臉,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生氣了嗎?」
凌子猶總算將視線從碗中挪到馮初的臉上,直映入眼的銳利眼神,卻令馮初一瞬間直有別過頭的衝動。
「不想說實話就別說。」凌子猶說著又補了句,「都幾歲的人了,還是一說謊就耳根紅,怎麼一點都沒有長進?」
有一個太過瞭解自己的至交,有些時候,真的稱不上好事。
讓凌子猶的話扎了一記,只覺得熱氣一瞬間自心底冒騰了上來。馮初原本惱羞成怒地想辯駁,卻在瞥見凌子猶微揚唇角後,瞬間荏了。
馮初找個藉口解釋自己的行為,原本也只是不希望凌子猶誤會他的用心,雖然讓凌子猶藉機嘲弄了一番,不過既然知道了凌子猶沒有因為他拒絕同行而不悅,相較之下,被凌子猶取笑這件事,也就沒有什麼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凌子猶嘲弄。馮初自我安慰地想著。
「既然要住飯店,週三晚上我就北上,正好把想帶給我媽的東西也一併帶去,省得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在醫院裡跑……」馮初說著猛地煞住,先是不安地瞧了凌子猶一眼,才欲言又止地吞吞吐吐道:「需要我……先準備你那兩天的食物嗎?」
凌子猶冷冷瞟了馮初一眼,「原來你還記得這件事。」
雖然很想吐槽買飯不是自己的義務,但是讓凌子猶看了一眼,馮初還是覺得瞬間膝蓋一軟,「真是抱歉。」
心底再次狠狠吐槽了自己一番,馮初還是認命地繼續扮演凌子猶的老媽子角色,「早餐你吃得簡便,我會買了放到你家冰箱。路口的王記如果用餐時間不在尖峰時段,可以請他們外送。我會先打電話請他們那兩天送午餐和晚餐給你。」
「週五晚上不需要王記送餐。」凌子猶冷靜提醒。
「說的也是,我週五晚上就回來了。」馮初拿筆在用來記雜事的小冊子上飛快記上,免得忘了。
在馮初忙著低頭振筆疾書時,凌子猶冷不防插來一句:「我與你一起前往新竹,你就無須如此麻煩。」
馮初停下筆,一臉不敢置信地盯著凌子猶,「所以……你想跟我一起去新竹,是為了這個?」
凌子猶聞言沒有接話,只是微動了下眉。
雖然凌子猶的臉還是沒有明顯的表情,但是憑著相識多年的經驗,馮初願意用生命發誓,凌子猶真的發怒了。
馮初立刻解釋:「我的意思不是你為了不想買飯而去見我媽!」
「哦。」凌子猶意味不明地掃視了馮初一眼。
越說越錯。
感覺凌子猶的臉似乎都要冒出黑氣了,馮初慌慌張張地解釋:「我只是很詫異你竟然會體貼我……呃!不是,我的意思是說,原來你還沒有放棄要跟我一起去新竹!」
凌子猶雙手環胸,斜睨著馮初,語氣冰冷地說:「所有能想到的藉口都說完了?」
明明凌子猶什麼都沒有做,馮初卻直有當場下跪,大呼「赦罪」的衝動。
心知凌子猶的耐性已耗到底限,再顧左右而言他,恐怕就真的要鬧僵了。
馮初豁出去地說:「我是真的不希望你再去新竹,因為我真的不希望再發生十六歲那年夏天的事!」
或許正是因為太過親近了,而且兩人平常不時互相吐槽慣了,面對凌子猶,對著其他的朋友都能輕易說出口的擔憂,馮初卻覺得說起來分外彆扭。
馮初尷尬地頻頻搓著鼻子,想藉此稍減心裡的不自在,一面自暴自棄地繼續往下說:「明明你就是個連妖怪都害怕的傢伙,根本不可能出啥意外。你不肯說我可以不問,但是我還是不放心……反正我就是腦袋不清楚啦!」
除卻小學二年級剛開學時,與凌子猶在男廁不期而遇,大受打擊之下,指著凌子猶不敢置信地放聲哭喊:「你怎麼不是女生!」而被凌子猶恥笑了往後一整個學期的那次慘痛經驗,眼下大概是兩人相識十幾年來,讓馮初覺得最丟臉的一次了。
摒棄羞恥心的吶喊後,馮初也不敢去看凌子猶的表情,就目不轉睛地低垂視線,直盯著自己的碗瞧,像是想算出碗裡到底還剩幾粒米飯。
或許是因為十六歲那年夏天的事,是凌子猶不願意再提起的話題,凌子猶久久沒有再說話。
馮初就一直維持著低垂視線,直盯著碗的姿勢,直到凌子猶伸長了筷子,挾走馮初面前小碟子上的獅子頭。
怔愣地盯著凌子猶慢條斯理地吃掉屬於自己的那顆獅子頭,馮初呆了好半晌,才遲疑地喚道:「凌子猶?」
「等九風睡醒,你也準備一份獅子頭給她。」凌子猶說著將碗筷一擱,不理會還目瞪口呆地盯著他的馮初,逕自起身往門前走,直到玄關處才停下腳步,「記得問清楚阿姨到哪個醫院做檢查。」
「喔。」馮初習慣成自然地應了聲,先是納悶地自言自語咕噥:「他怎麼知道我忘了問我媽這件事?」才猛地回過神,後知後覺地大叫:「凌子猶!你又把我捨不得吃,才留到最後吃的肉丸子吃掉!」
凌子猶的回應,是防盜門掩上前,隱約可聽見的冷冷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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