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關係（簡體書）

德龍教授序
古典著作素來就難免有為世淡忘的隱憂，拉格洛的小說卻提供了文學文
本的一個反面的例子。這部小說不但長期屹立于惹起喧騰物議的小說之列，
而且到了二十世紀下半紀，再沒有人敢否認它是法國甚至是普世文學的杰作
。從十九世紀中葉到二十世紀中葉，出版《危險的關系》插圖版本或者有名
人序言的版本尤其熱門。波特萊爾要為小說出一個他的版本，沒有完成，但
是方席斯·噶郭、讓·吉羅度、昂德列·馬爾侯和羅吉·瓦楊等人各自都替
這部小說寫過序文。然后，小說得到大學界人士的認可，之后，進入了學術
領域。接下去，多次改編拍成電影傳播到全世界，將兩個世紀以前拉格洛想
象出來的陰謀詭計說給大家知道。今天《危險的關系》成為世界范圍的文化
遺產，與法哈果納的畫作“門栓”具有同等代表性，體現了十八世紀“舊制
前朝”貴族的生活享受調調以及法式的浪蕩作風。
這新興起的重視，怎么解釋呢？在大革命前夕出版的法國小說不下幾百
種，為什么唯獨拉格洛的這一本有幸獲得這么一個愆期而來的風光？首先令
人稱奇的，是他的生平。這位名叫畢艾一昂伯華斯一弗朗梭瓦·施沃德羅·
德·拉格洛的工兵軍官，他的軍職生涯無非從一個駐防地調到另外一個駐防
地，乏善可陳，看不出有什么預兆，他的《危險的關系》會在一七八二年掀
起沸騰物議的效應。他先前那幾首信筆寫來的詩作以及后來勾勒的數篇論文
，終究沒有引起注意。他曾經提起有意替《危險的關系》這株大毒草湊對，
要撰寫第二本小說。在這部小說里，據說要歌頌婚姻的多般幸福，家庭的美
滿，無如，作品始終沒有問世，想必是存在不了的吧，而這部《危險的關系
》也就注定謎樣孤單無伴。放蕩無行和家庭貞德并不能這般簡簡單單對稱起
來的。
這位在職軍官拉格洛告了假，先去擔任奧勒翁公爵的秘書，然后成了革
命派的新聞從業者，鼓吹革命，顯得是個行動派，投身現實里去了。話說回
來，這些工作都是出版了《危險的關系》，文學界眾口喧騰使他出了名之后
的事。在他醞釀以及撰寫小說的那幾年，他在駐防營區所感到的頹喪不振以
及那些外省小城生活的窮極無聊，是可以想見的；也應該想象到，他后來調
防到了艾克斯島進行防御工事，必定倍生與世隔絕之感的吧。那時正當“舊
制前朝”危機深化而革命力量風起云涌，執政府的軍樂正響亮吹奏，而在島
內，時間漫長，滯如止水，和當前緊急勢頭簡直南轅北轍。在等待新任務，
在摸索和不甚滿意的情緒下撰寫文學作品的人，拉格洛不是唯一的一個。比
如說，馬喇吧，就寫過一部盧梭式的抒情小說《青年伯爵博多斯基紀事》，
他是后來才變成眾所周知的激烈革命派的。
第二樣令人稱奇的的是，《危險的關系》卷首題詞“我見識了這個時代
的風氣，于是公開了這些書信”和小說內對法國宮廷上下客氣的描繪明顯的
不搭調。這個句子，拉格洛是借自盧梭小說，所謂的阿爾卑斯山腳下一對情
侶的通信集《新艾洛伊絲》的卷首題詞。盧梭小說內兩個人的愛情故事很快
就端正成了道德小說，愛情的烈火明理自制起來，不逾越格拉杭這個城鎮小
小社會所設定的規矩。拉格洛借用了同樣的句子，卻拿來拉開巴黎貴族惡毒
奸謀的序幕。盧梭設計的情節有其立場框架，就是褒貶巴黎的上流社交活動
風氣，反觀拉格洛卻將讀者淹沒在這風氣之中。誠然，在《危險的關系》中
，讀者看得出有對當時的社會風氣的某種批判，尤其是針對欠缺婦女教育這
一點，年輕的瑟西爾·沃朗日就是一個例子。她在隱修院毫無所學，一進社
交圈就成了掠食者俎上之肉；再說梅德懿侯爵夫人吧，她沒有得到更充分的
教育，好面對自己作為結縭婦女的處境，所以只能借助謊言和毀滅他人來強
求自己的自由。擺在讀者面前的社會，看起來像是抽空了自身的意義。婚姻
中沒有情感韌帶，只能步入弄虛作假和暴力一途。瑟西爾和熱古爾所宣布的
婚姻跟梅德懿和她的丈夫的婚姻可謂不差上下。
作為放蕩淫逸社交活動的反命題，盧梭描繪的是坐落于萊蒙湖畔城鎮格
拉杭的一個理想世界，而拉格洛卻把讀者封閉在巴黎的放蕩淫逸之中，透露
不出一絲光明的出路，不讓人期待會有更好的世界。對盧梭而言，構成了相
對于巴黎糜爛生活的砥柱的，是愛的情感，是家的觀念。這，在拉格洛想象
出來的情節中，找得到嗎？瑟西爾這個小姑娘，才從隱修院出來，碰到第一
個年輕男子就愛上了，她抗拒不了梅德懿的撫摸，并且陷落在萬爾蒙的誘惑
之中。瑟西爾和黨斯尼相互饑渴，他們受到滿腔沖動的折磨，如同兩個渴不
得飲的青少年，而非懂得相扶持、共悲歡的成年男女。杜維爾院長夫人所體
現的，是愛的情感力量，不錯；受這力量所驅，她逾越了所有的護欄和禁區
。她代表了利他精神，使得她奮不顧身地獻出了自己。然而，這愛情一直與
她的宗教信仰冰炭不容。她為他獻出一切，而那個人竟背叛了她，這就將她
一把推到迷茫混亂之中。那封讀來毛骨悚然的一六一號信向我們展示了一個
精神錯亂的女人在幾股對抗的力量中間掙扎：一邊是對受恥辱的夫君的敬，
一邊是喪失理性的對萬爾蒙的愛，還有是對宗教的虔誠。這些力量似乎因為
萬爾蒙的死訊而在她心中開始和解。她祈禱說，全能的主，饒恕了萬爾蒙吧
。那么，萬爾蒙自己呢，作為放蕩派，是不是竟陷落在情網里了呢，作為荒
淫之徒，是不是受到愛情的感化了呢？他是矢口否認的。倒是他的死黨梅德
懿侯爵夫人冷靜地給他的心理下了診斷書，指出愛情正是他的薄弱所在。小
說家應該可以把萬爾蒙的轉變明白地點出來的，可以明確交代他終了的改邪
歸正，拉格洛卻偏偏留下了一個，就不算是個啞謎吧，至少是草草的收場、
不清不楚的結尾。沃朗日夫人在她給老朋友羅斯蒙德夫人信中，說自己收到
了萬爾蒙的一封信；這可是封生死攸關的信，因為他在信里堅稱自己是愛杜
維爾夫人的。然而，這封信我們始終讀不到。沃朗日夫人沒辦法相信萬爾蒙
真心誠意。書信集的腳注指出，他究竟如何，編者也沒有頭緒云云。小說拒
絕肯定愛情勝利，而讀者是沒有辦法自己來判斷的。
至于梅德懿侯爵夫人，在給萬爾蒙的多封信中，她津津樂道追念過去把
他們拴在一起的情絲。她敏銳地觀察到他對杜維爾院長夫人感情的進展。評
論者一般將她這種關切詮釋為忌妒的標志。然而，這種怨懟情緒，誠然具有
侵略性和獨占欲，卻完全不是針對他人的一種熱情投射，從而有助于建立起
人與人之間新形態的關系的。侯爵夫人受夠了婦女注定的社會待遇，是不會
不防人一手便跟萬爾蒙這種漁色之徒吐露衷情的。她寧愿與她的情人們處于
單向的關系里，把那幼稚的貝爾洛施、那未經風月的黨思尼，玩弄于股掌之
上。在盧梭的《新艾洛伊絲》中，朱麗之死暗示了一個懷疑，呈現了格拉杭
的圓滿中存在著的一個缺憾，誠然。但，朱麗是阿爾卑斯群峰腳下那個小小
的社區的靈魂，她消失之后這個社區還有活氣嗎？朱麗之死也許激起一個奇
跡，使得無神論者沃爾瑪發現一個事實：超理性是存在的。《新艾洛伊絲》
以一個懷疑和多、方面的肯定為結束，《危險的關系》的結尾卻留下甚多的
懷疑，鮮少的肯定。從盧梭到拉格洛，小說相隔廿年，歷史處境是有變化的
。舊制前朝的危機愈演愈烈。這位法國工程師是可以挾日內瓦公民以自重的
，不過，他不像那踽踽漫步者一樣退縮自省，寧愿對那個窮途末日的世界發
出譏諷的批判。
《文學通訊》是當年一份為歐洲宮廷提供法國訊息的手抄期刊，從格林
牧手中接過來主持其事的梅斯特，向訂戶介紹拉格洛的小說，曾經說過一句
驚人的話：“有人把黑迪孚·德·拉·波禾敦先生說成是小溪流式的盧梭。
這么說倒不妨把拉格洛說成是有教養的黑迪孚·德·拉·波禾敦吧。”黑迪
孚把嚴肅內涵的重點搬動了位置，從迎接讓一雅克·盧梭的貴族圈子轉移到
了農村的平民百姓和巴黎的下層社會。他用一種遠離古典標準的言語來反映
心的奔放。他表現了官能的暴烈，而，這官能的暴烈，拉格洛只將就地用一
層修辭清亮漆包裝起來，把它掩蓋在彬彬有禮的面具之下。《危險的關系》
的作者操的是拉辛和拉法耶特夫人的語言。這古典語言的詞匯原本具有抽象
而且心理學層次的內涵，然而，拉格洛卻附麗了一個駭人的具體而且肉欲和
生理的內容。道德家的語言在他的筆下成了霧里觀花。人人談論拉格洛的“
正派風度”、對上層社交圈游戲規則的高度掌握，然而他難道就沒有衛戍部
隊的暴烈嗎？他大肆運用猥褻的暗示、情色的弦外之音。書信集的第一封信
是剛從隱修院出來的思無邪的姑娘寫的，她對于愛情既好奇又心急。她的母
親要給她置辦一套行頭，好讓她出去見世面。這時來了個鞋師傅，她把他當
作許給她的未來夫婿。且說那鞋匠跪下來要量腳的尺寸，她以為向她求婚。
那個時代的的觀念里，總是把一個女人的腳的尺寸和她的性器官相提并論。
她給隱修院的朋友寫信說：“你可憐的瑟西爾一下子昏了頭。”她此后要相
繼在梅德懿侯爵夫人懷里、在萬爾蒙子爵懷里，一次又一次昏了頭。她分不
清一個字的本義和轉義之別，分不清具體的腳和性器官隱喻的腳，實質的手
和婚姻意涵的手。她畏懼雷電與暴風雨在自己心中咆哮。打起頭第一封信，
瑟西爾的腳就展示了一個性的現實，過去在古典文學中那可是遠為含蓄的。
跟著的第二封信，梅德懿侯爵夫人向萬爾蒙描繪這個年輕姑娘，寫道：“這
阿物兒出落得百般花容，芳齡才十五，還是豆蔻梢頭，雖不免稚拙，稚拙不
堪，風度倒一點也不致出格。不過，你們男人是不會因此卻步不前的；再說
，她眉目間自有一種嬌慵的愁容，將來必非凡品。”容上腳下湊在一塊兒，
可謂上呼下應。眉目顧盼所預告和腳的尺寸所透露，異曲而同工。
接下去，杜維爾夫人也遭受這種嚴格的品頭論足。萬爾蒙描述她說，她
漫不經心的輕裝合時宜地：時值孟夏、地處鄉間城堡。“此間近來熱浪炙人
，她一襲平布簡裝，透出腰身圓柔。一縷輕紗橫抹胸前，我目光偷覷，洞若
觀火，便勾勒出那渾然起伏，引人遐思。”在《克萊芙公主》里，鄉間簡裝
只在故事情節達感官最高潮才出現，在這里，小說一開頭就出現了。瑟西爾
一亮相，就在腳的多涵義上出花樣。杜維爾院長夫人在鄉下的第一景，繞著
一個文字游戲——跳過溝渠——上演。對此，小說的原注著重指出是低級趣
味的雙關語：可以讀作“越過地面的一條溝”，也可以解為“逾越了一個禁
忌”。瑟西爾滿臉通紅，然后進出一聲尖叫；院長夫人臉泛桃花，因為給攬
在萬爾蒙的臂彎里感到慌亂(萬爾蒙這個姓氏的意思是“溝渠山岳”)。
瑟西爾和子爵發生肉體關系，是這個年輕姑娘第一次亮相描繪的延伸。
瑟西爾還沒有意識過來自己遭遇到什么，很快就開竅了。“我已經把本領全
盤傳授給了她，包括媚術在內，只差沒有告訴她應該防范出事。”把良家小
姐當作交際花對待，萬爾蒙是如此這般自吹自擂的：“我不厭其煩，只用行
話說明。想到這些行話必有助于她和葉辜之間洞房花燭夜有趣的對話，不禁
笑了出來。”這“放蕩寡恥的語言和幼稚坦率的態度黑自對照”的效果，萬
爾蒙引以為樂，夠殘忍的。所謂行話，是妓女和嫖客的言語，是情色的媚術
和精煉的言語。這種用語，在拉格洛的小說里不見只字，有的只是旁敲側引
，猶如紙中水印。郭洛之所以成為有教養的黑迪孚，是從這個角度看的。再
下面幾封信之后，萬爾蒙十分粗鄙地自夸說，從瑟西爾身上得到了“連對賣
笑為業的女子，大家都不敢索求的”。這位浪蕩子還要談到瑟西爾懷孕和流
產，以及，杜維爾夫人的經期。
究竟是不是出于鄙視女性，才會把所有的女人全貶成交際花一流？應該
不是。比如說，梅德懿侯爵夫人就不是，她是以同樣的犬儒態度看待她的歷
任情人的。洞房花燭夜，她就以專業的態度觀察性愛的實質：“刺痛和快感
，我全都分厘不爽地觀察到……？”在鄉下她丈夫的封地上，遠離上流社交
圈彬彬有禮的舉止，她使喚農夫來作她經驗的卑微白老鼠。她通過生理實際
來觀察人這個動物。技術言語并不明說。她注視男性結構，如同馬販子打量
馬匹或者軍官檢視新兵體魄。她欣賞貝爾洛施騎士“頻頻重復的殷勤”。從
普雷旺身上，她也期待攫取樂趣。她臥據便榻向他招引，估量其人而且目測
他的尺寸。“我怯生生的目光是不敢去撩那入主我心的人兒的眼的。我只是
低眉垂目望過去，馬上了然于目：我預期的效果已然達到”。瑟西爾掌握不
了本義和轉義的規律，梅德懿侯爵夫人可不同，她是玩弄字面義和隱喻義的
能手。低眉垂目，意思是知恥，經她一變而成了進行臨床觀察的動作，實際
上，就成了不知恥了。雄性以前自以為操有欲念的主動地位，掌控性愛的歡
暢，現在，他卻被矮化成了一具軀體，任由那女性觀察者品頭論足和擺布。
他只成了一個機械效應，一回勃起一被那位不讓須眉的女性有意挑逗起來的
。
有人說《新艾洛伊絲》是部愛情小說端正成了道德小說，可以這么說。
那么或許也能說《危險的關系》是衛戍部隊的故事，端正為愛情小說卻又不
敢招供愛情之實。《新艾洛伊絲》成了一部道德之書，卻沒能夠保證激情已
經連根拔除，甚至還暗不，其實愛情不滅地窩在婚姻的死灰下面。《危險的
關系》勾勒出萬爾蒙和杜維爾，兩個不為彼此而生的人物之間一種轟轟烈烈
的激情，但是小說對這個激情既不肯確認也不愿意承擔。在盧梭那一邊，朱
麗落湖，死了，那是不必承認她仍然愛著圣一蒲賀。在拉格洛這里，萬爾蒙
死了，那是不招認自己落到后來愛上了院長夫人，不肯摘下自己漁色漢子的
招牌。凡是偉大的文學作品都能當作多種言語間的一個撞擊來閱讀。盧梭的
小說結合了激情的抒情和人群社會的理性。拉格洛的小說讓心的形而上和軀
的形而下爭持，讓拉辛的語言和解剖語言競賽。
兩個世紀后，我們今天經歷一個社會危機，身處道德風尚的轉變。我們
面臨的，是資訊和形象的大舉入侵，自命能使一切無所遁形，威脅了我們的
最后的隱私。傳統中的性別等級觀慢慢讓位給一種兩性平等觀，不過這新觀
念有時未必能和兩性混同觀有所區分。生物學和外科技術真能讓我們擺脫造
化全部的必然性嗎？拉格洛這位工程師架起來的文本力學，今天找到了新的
現實意義。電影賦予《危險的關系》以形象，讓小說在我們的面前擺起一面
鏡子，映出了我們紛沓的疑慮、懷舊和不安。用一些緘默，給若干暗示，小
說為自己贏得了多樣的詮釋。這部小說，不論是譏諷嘲弄的故事、價值破產
的故事，還是一種懷念，對激情的懷念，對相扶持共悲歡的懷念，總之，它
展示給我們看的是，我們的真實面目和我們自以為是的面目之間的沖突。小
說提醒了我們，我們手頭用得上的文字，并不一定足以表達我們心中之渴念
。文學，就是不懈地探索這兩點之間的差距。(金恒杰譯)

米歇爾·德龍是巴黎索邦大學法國文學教授。出版過多種有關十八世紀
和文藝復興時代的論文著作，犖犖大者有：《啟蒙時代轉折時期對能量的概
念》(1988)、《“繡閣”是如何發明的》(1999)、《放蕩派的處世之道》
(2000)等。他有關薩德和狄德羅的著作收在伽里瑪出版社的《七詩圣文庫》
中，編注拉格洛的《危險的關系》，由袖珍叢書發行。德龍教授主編《歐洲
啟蒙時代大詞典》，擔任“法蘭西十八世紀研究學社”主席(2003—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