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展邊緣的獨行：法蘭克福書展前主席衛浩世回歸自我之旅

00老年萬歲

年輕人渴望長大，以此為人生目標，青壯年期被認定為利多成長期。而我們現在所處的第三個人生階段，晚年期，則為損失下坡期。這是這個文明社會預設的人生階段，我們生活在其中，也是多數人終其一生的依循。

非所願地，我們因出生匆忙地來到這個世界，驚慌失措地環顧四周，發現我們的小腦袋上方有兩個人低頭緊盯著我們瞧。不久，我們管他們叫「媽咪」和「爸比」或「阿爸」和「阿母」。如果一切順利進行，這兩個人會牽著我們的小手，引領我們認識這即將來臨的陌生世界。之後還會加入更多想要帶我們一窺世界究竟的人，為我們解釋環境，指引我們該走的方向。他們可能是祖父母、叔叔、伯伯、阿姨，也可能是陌生人、老師、警察、牧師和善心人士等等。

但這時候，情況複雜了許多，我們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存在，卻不瞭解自己；太多的感覺困擾著我們，遠大的夢想不斷刺激著，性別的特徵開始明顯，我們開始感到混亂。我們茫無目的地到處奔跑，截至目前所學的似乎一無用處。這時，我們遇到另一個也有同樣際遇的人。我們選擇對方作為我們的人生伴侶，希望和她在一起，可以克服這一切混沌。但這個人基本上也面臨類似的定位問題，我們需要一點時間，才能真正明白我們能做什麼，真正想做什麼，我們究竟是誰。

在還沒真正找到我們追尋的那個東西之前，生命又冒出新的重大任務，那就是我們必須學得一技之長，然後貫徹到底。奮戰勢在必行：想要生存的人，就必須奮戰！我們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必須擔起養家的責任。因為從現在起，我們要當孩子的好爸爸，在事業上要成功，要讓無依無靠的人有個避風港。這不是件簡單的事，因為不會再有人牽著我們的手，告訴我們該何去何從。而此去路途上遇到的人也不會對我們假以辭色，因為他們追求的目標和我們一樣。

眾人皆敗，唯你獨贏，尤其是當你不隨波逐流，不願只為名利而失去自己的時候。
當你還在披星戴月一路過關斬將，渾然不覺，歲月的痕跡已經悄悄烙印在自己身上。你打算充耳不聞，因為你根本不願意接受事實，你只想繼續征戰。但一切都太遲了，你已經離開了戰場。四十幾年來你在氣球裡嬉戲追逐，如今這顆氣球把你掃地出門，你再也回不去了。

看看自己，你一直拒絕接受的事實，現在終於映入眼簾：頭髮禿了，牙齒鬆脫，膝關節疼痛，連手關節、背部和手指都顫抖不已。更慘的是，醫師開始一一列出重病清單，於是你開始接觸其他相關科別的醫師。那原本距離你非常遙遠的世界頓時和你熟識，死神第一次從你眼前飄過。

你開始陷入沉思，你原以為你的存在是永恆的。老了才想來蓋房子，可難了！屋頂上的瓦片陸續掉落，牆壁還要死命撐著，堵塞的水管待清。原屬於你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許多部分都要放棄：包括菸酒、性愛、運動、娛樂等林林總總，連許多好友也突然離你遠去。

面對這一切挫折、失敗，你還剩下什麼？你腦裡萌生正面的認知，你體悟到「銀髮」階段是你生命中無可逃避的一部分。老年人不願意接受自己的年齡，不斷找尋挽救的方法，整容、拉皮、染髮等，這種人不在少數。其實成年人臉上的皺紋和白髮只會讓人更顯高貴、有智慧。從某個年齡開始，我們都必須為自己的容貌負責。
慢慢地，你瞭解死亡讓生命更完整，有了這樣的體悟，你內心得到平靜、從容，因為萬物正走在它應走的軌道上。

也因為有了這層體悟，你可以更從容地回顧過去：穿梭在記憶中住過的屋子，帶著回憶的家具，那些在生命中遇過的人，你由衷感到滿足。帶著微笑看著過往的經歷和體驗、過去的愛和奮戰過的戰役。回憶沒有隱藏創傷的過去也不賴。如果年輕晚輩有興趣，或許可以和他們分享你的經驗。如果他們沒興趣，也無妨，反正我們老人家不苛求改變這個世界。

我們想要瞭解，或者想確認過去究竟犯了哪些錯誤、哪裡出錯。我們每個人都會犯錯，沒有一個人的人生是純淨無瑕的，只是我們要知道錯在哪裡。知道有錯，不必感覺沮喪，回憶錯誤的地方，然後選擇原諒，原諒自己，原諒對不起我們的人。會回憶的人才能原諒。重要的是，我們要和自己和自己的生命取得共識。

恐懼死亡，沒什麼好否認的，那是害怕死亡即將帶來的痛苦。但我們願意從容地迎接死亡的到來，因為死亡讓我們的生命更完整，那也是我們一生起落追求的目標。
這就是這個現代文明社會、父母、學校、職場和退休生活為我們編織出來的人生。這樣的人生呈現出拋物線狀的線圖：先是上升成長達到高峰和成熟期，之後就是下坡、失敗和老弱殘病，最後結束……

然而，另外還有一種畫面更貼近實際的人生，那就是沉入大海中的石頭。石頭激起一圈一圈的漣漪，每圈漣漪逐漸往外擴散，離石頭越來越遠，在某種節奏中與其他漣漪向外飄散：擴散而非沉淪，行動而非停滯不前。漣漪代表一個人面對的使命和責任，我設定每個人面對的使命和任務是相同的，無論男女，也無論其所屬的文化。

人生的第一個使命就是在空間和感情上與父母親有一定程度的脫離，距離要大到足以形成獨立的身分定位。其次是找尋符合自己能力和創造自我認同感的職場軌道，當這個「自我」固定下來後，才能完成下一個人生使命：將這樣的人生定位「傳送」給下一代或同儕。這種具備堅定自我認同的人，在所有社會中非年長者莫屬：他們是知識的累積者，集體價值和經驗的傳承大師。
生命的最後階段還剩自己與自己和平共處，接受自己的一切經歷—藉此在心靈層面上與自己合而為一。

*

年屆四十時，我內在充滿生活鬥志和勇氣，當時的我強烈自覺自己來到不惑之年，回顧過去：

四十歲
開始走下坡
和其他人一樣
慵懶的指尖
抓著顫抖的小燕雀
頓時體會
我開始走下坡

第一次
開口唱著
我的歌
毫不悲情
愉悅地望進
隨軍女販那顆熱血的心

絕望消失了
涼爽的星期四
有葡萄汁的氣息

神聖夜來臨前的
上坡
下坡
是我小小的自由
（筆於一九七七年五月，舊金山）

五十歲，我開始有意識地結識五十歲上下、充滿生命熱忱和自信的朋友和同儕。他們驅走我對年齡的恐懼，甚至讓我展開另一種新人生。
六十歲，無可避免地，倦怠感共和國終於逮到了我，是我這個生命階段要效勞的國度：

清脆的「噗」聲，它把我吐了出來，那果凍般的氣球，裡面天天上演著每個人的人生，那就是我們共同稱之為「文明社會」的地方，滿載一切荊棘阻礙、喧鬧和擁抱、追求和獵奪的戰場。

「噗！」我跌在遠遠的綠草地上，落地時一時重心不穩，害我跌斷了手關節。
這個小意外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竟沒發現周圍的景色有多美，綠意盎然的樹群綠草皮上還不時妝點著色彩繽紛的小花，藍空上飄著輕柔的秋雲。

然而，我一時悲從中來，一古腦地只想繼續奮戰下去，和過去四十年一樣：回到氣球裡面繼續征戰，不許失敗。我不假思索地高舉雙手拳頭直指向天，當然也包括那隻受傷的手肘。我渴望回去，我一定要戰鬥下去。我把眼睛貼近氣球，完好的那隻手遮著光線，我使勁往裡頭瞧，看到後進坐在我的椅子上工作的模樣，看到他們出包、捅婁子。我感到驚恐萬分，指甲拚命抓著氣球表面，想回到球裡。

我不想承認，我現在站在另一個真實的世界裡，因此我看不見大自然圍繞著我，我還不願意接受，我被氣球吐出來到的世界是個真實世界。我壓根忘了，我曾經也一度重新從這外面硬擠進「文明社會」那個世界，雖然在氣球外生活一直是我嘴上嚷嚷的願望，曾經是我對外表態的未來目標。

以前我對「文明社會」深惡痛絕，我不想過著緊張兮兮的生活，也不想成為文明社會大家庭的一分子，不想說著它的語言，不想認同它的文化。因此，我漠視那些能夠讓我在氣球征戰世界無往不利的規範，因為我想在氣球之外生活。

然而，來自於父母親、師長、教會和相關制度負責人加諸於成年人的壓力非常大，與日俱增。只要屈服於這些社會體系中的任一項，就會迷失，我似乎就是其中一例。但該如何在氣球之外生存？怎麼養活自己？在不偷不搶的前提下，又該如何賺到生活所需的金錢呢？

但至少我之前享受過國民教育義務的福利，對於自己排斥進入氣球的舉動，多少懷有一點點罪惡感。

最後我還是重新鼓起勇氣，擠進那透明的氣球世界裡，重回氣球社會的回頭路好崎嶇，花費的時間也比我原先預計的還要久，僅有一技之長還不夠。一開始，無數的嫉妒和阻力打擊著我，還有來自多方的排斥，即便是我出身的社會最底層階級也不容納我。因此，如果我想在氣球內存活，我必須戰鬥。但當我奮戰成功後，事情變得更困難了。

最後，我變成了戰鬥機器，遺忘了生命賦予的本質，忘了對他人的關心，忘了愛。渾然不知，我已經失去了靈魂，一切都變成了理所當然的反射動作，老實說還夾帶著欲望。我太汲汲於自己的事務，我常以「價值」模糊掩飾利益，而不願承認那不過就是我薄弱的欲望罷了。

而今，這突如其來的「噗」，透明氣球外層的裂縫又迅速緊閉起來，社會棄不復年輕的我如敝屣，無情地將我歸於退休一族：沒有用了，把位子讓出來吧—社會還要繼續往前走啊！

現在，我坐在綠草地上，環顧四周：看著眼前這顆活潑亂跳的氣球，依稀感受到氣球內部的喧鬧。眼神游移到茵茵草地上、樹叢、小溪和地平線盡頭的山稜（為了不使這畫面太落於俗套，我強忍不提棲息在樹枝上啾啾吟唱的小鳥兒）。
你好歹也回歸到現實「生活」。

你是這環境的一部分，也是地球的一分子，你就是大自然。
仰躺回綠草地上，雙手（包括受傷的手）枕到後腦勺下，看著藍天和藍天上肆意變形的白雲。

就這樣，我結束了人生的戰爭期，邁入晚年。即便這過程有多麼教人震驚，我內在充滿無限希望。那「噗」聲仍猶在耳，但從現在起一切都不同了。在那世界裡，我苦尋許久，最終找到自我身分認同。而如今我已筋疲力盡、身心疲憊不堪，那聲「噗」是我從那世界退出來最直接的體悟。

一開始是對失敗的反射性動作，但不消一會兒，我停止猛抓氣球外層的抵抗動作，把更多希望放在即將來臨的驚喜上。走入「退休」的我們，不也老是渴望結束被工作捆綁的奴役生活，開始隨心所欲過無止境的自由人生，擺脫他人主宰我們人生的日子嗎？過去，隨心所欲的生活根本是天方夜譚，但現在美夢成真。從現在起，我們要活在當下，徜徉在大自然的節奏裡，「蟲鳴鳥叫」的天堂樂園。真正的人生現在才要開始，相信能在氣球外不同的生活中找到渴望的人生—那才是一定要體驗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