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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聲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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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聲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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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繼上海顧繡傳奇《天香》之後,王安憶續勘城市集體情感與記憶,
再現上海灘市井小民生命傳奇!
‧ 關注上海的邊緣小人物與生活,探討城市與愛情的深情書寫!
‧ 王安憶以高度詩意的語言,探問市井生活、記憶、愛情、文明反噬等主題,記錄與回顧我們已然失去或者尚未失去的簡單之心。

這麼多聲音裡,哪一句是戀人絮語?
王安憶筆下的每一座城市,都像自己對深擁著的戀人耳語,如此款款深情,喃喃繾綣。
我們的生活也許貧脊而孤獨,但全因喧嘩的眾聲,我們因而感受存在,因而悲喜。
在生命的眾聲中,《眾聲喧嘩》是王安憶置身文明城市表達原始的欲望,書寫啟發人類、豐腴靈魂的另一頁。

寫小說的人,尤其是我這樣的現實派,可能不太喜歡特別傳奇性的東西,倒是對生活的表象,尤其是那種日常性的東西會比較感興趣。 ——王安憶

《眾聲喧嘩》收錄王安憶最新中篇小說〈眾聲喧嘩〉,以及〈愛套娃一樣愛你〉、〈釋夢〉、〈林窟〉、〈戀人絮語〉、〈閃靈〉、〈遊戲棒〉、〈陽光下的魅影〉、〈流螢〉等短篇作品。生活在上海,以上海作為寫作背景和舞臺,王安憶說:「我的全部經驗就在其中。」然而上海之外,書寫布拉格、巴黎、羅馬等城市的王安憶一樣精采,她的筆像針一樣細利,穿走於布疋般皺褶、複雜的心,織縫出的《眾聲喧嘩》,是她最理性與感性的書寫。

本書主軸中篇小說〈眾聲喧嘩〉,主要書寫上海市井小人物的故事。三個市井小民主角:一個在上海待了大半生,深諳人性的「歐伯伯」,因病癒後說話吃力,為不給兒女添麻煩又能打發餘生,他開了一個幾乎無利可圖的鈕扣店排遣寂寞;另一個高大英俊卻善良到不諳世故的社區保安「囡囡」,因口吃拙於言,與歐伯伯一見如故。兩人的寡言,參差對照著生活中喧嘩的眾聲。另一位是小店出現的不速之客、東北女子「六葉」,以賣衣維生,幹練潑辣又能幹,她的出現,將會在上海這座大城的邊陲,掀起一場巨大的風波。

孤獨、瑣碎和日復一日的生活,三人相處之間混合著彼此關懷的些許溫暖,然而,原本淡泊的友情,卻演繹出睿智與激情情結,他們將上演一段上海市井傳奇。《眾聲喧嘩》描繪偌大的上海城,猶如刻畫著生命荒涼而安靜的角落,令人低徊。

〈愛套娃一樣愛你〉是寓言式的人生記錄。王安憶用魔幻的筆觸,以層層相套的俄羅斯娃娃做譬喻,悲憫卻不著痕跡地釋讀人一生的簡史。

〈釋夢〉,將城市的歷史建築在潛意識裡更為深遠的夢境之城上,一個個夢境憑藉其間若有若無的聯繫,以及如謎語般的詰問,構成囈語般的詩篇。

〈林窟〉是關於記憶的書寫。什麼才是永恆?作家從自身出走,走向大自然,在山體林窟中探索生命與時間,以及回憶四十年前母親走過之路的史前般記憶。

〈戀人絮語〉明寫情話,暗裡卻是對這個城市聲音的記錄,我們如何在嘈雜擾攘的市聲中,張開耳朵聽見曖昧又簡單的戀人絮語?

〈閃靈〉從布拉格的光拉開序幕。王安憶敘說布拉格給予她的感受,有如天地自然成形的光的神祕感,使人聯想及悠忽的愛情。布拉格的光、玻璃、木偶,這三者的合謀是什麼呢?它們的原始性加上文明程度,再加上現代性,孕育的果實是什麼呢?作家說是愛情。作家在老城市裡,遇見自己深邃的老靈魂。

〈遊戲棒〉裡作家在巴黎櫥窗偶遇昔日熟稔的遊戲棒,觸發作家在面對巴黎的老建築下與對自己生長的上海疾速變遷,形成強烈熟悉而陌生之感。這被誘發的回憶,令她一發不可收拾。

〈陽光下的魅影〉是王安憶的羅馬經驗談。昔時的羅馬古城於今日的作家眼中,是怎樣的一番風貌?侷促逼仄?什麼都要疊加起來?擠著來?不,作家的羅馬處處驚喜,像漫遊仙境的愛莉絲。

〈流螢〉寫熱帶南亞的凋零礦區,那熱帶植物與蟲獸生機蓬勃的雨林,處處流淌黏乎乎,溼答答的愛與性欲。遍地的流螢是流鶯,流螢也是穿行三千米底下挖掘雪錫礦產的老礦工。流螢是一種倏忽而去的幽光,也是一縷魂魄。

王安憶特別鍾愛「眾聲喧嘩」這個書名,因為它可以涵蓋很多東西。面對眾聲喧嘩的世界,王安憶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我的生活與歐伯伯很像,他是賣鈕扣的,我是寫字的」。
王安憶以她特有的靜謐之心傾聽著喧囂的眾聲與眾生,並為人們呈現上海這座城市不斷變幻卻清淨如一的靈魂。

作者簡介

王安憶

1954年生於江蘇南京,55年隨母親遷至上海,文革時期曾至安徽插隊落戶。曾任演奏員、編輯,現專事寫作。作品曾多次獲得全國優秀小說獎,是八○年代以來,全球華文讀者心目中重要的中文小說家之一。作品《長恨歌》曾榮獲九○年代最有影響力的中國作品、1998第四屆上海文學藝術獎、1999年亞洲週刊二十世紀中文小說100強、2000年第五屆茅盾文學獎、2001年第六屆星洲日報「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富萍》榮獲2003年第六屆「上海長中篇小說優秀作品大獎」長篇小說二等獎。《天香》榮獲2012年第四屆紅樓夢文學獎。

著有《長恨歌》、《紀實與虛構》、《憂傷的年代》、《處女蛋》、《隱居的時代》、《獨語》、《妹頭》、《富萍》、《香港情與愛》、《剃度》、《我讀我看》、《現代生活》、《逐鹿中街》、《兒女英雄傳》、《叔叔的故事》、《遍地梟雄》、《上種紅菱下種藕》、《小說家的讀書密碼》、《啟蒙時代》、《月色撩人》、《茜紗窗下》、《天香》等多部作品。

目次

代序/王安憶筆下變化中的上海/陳思和

〈眾聲喧嘩〉
〈愛套娃一樣愛你〉
〈釋夢〉
〈林窟〉
〈戀人絮語〉
〈閃靈〉
〈遊戲棒〉
〈陽光下的魅影〉
〈流螢〉

書摘/試閱

眾聲喧嘩

午後二三點時分的光線,令人想起過去的日子。太陽經過路南老公寓的山牆折射,收集了一些顆粒狀的影,那是外層塗壁上的拉毛所形成的。過去的日光都是這樣,毛茸茸的,有一種彈性。那時候,對面沒有層巒疊嶂的高樓,天際線低矮而且平緩,路卻是狹窄的,不像現在開拓得寬和直,所以就也會有開闊的錯覺。汽車從街心開過去,輪胎和路面的摩擦聲聽起來很遠,比無聲反顯得靜謐,這靜謐也是過去的。靜謐中的閒散與慵懶,又有些氣悶,讓人恍然,就不僅是過去的,似乎還是將來未來的,無論世道如何千變萬化,都是沉底,要說這城市有絲毫的悠古心,就是它了。

這時分有一種魅惑,它讓人覺著漫長,簡直不知道怎麼才能捱過去,每當來臨之前,甚至打怵。可是,等到日頭在馬路的西邊下去,街面上的光裡顆粒狀的影調流走了,變得平坦淡薄,卻似乎更亮了,此時此刻又覺著,時間簡直轉瞬即逝,一個世代都過去了。這世界上有什麼是過不去的啊!可不是嗎?眼前的景物早已經舊換新,新的再換更新,舊的更舊。路南的拉毛外牆的老公寓,變得十分矮小灰暗,更加襯托出新建築的光鮮,光鮮裡其實是瘠薄,來不及養育出植被。老公寓的磚縫裡都嵌滿了垢,這垢就是膏腴,所以就豐饒啊,生長得出莊稼來。再是豐饒,僅有這麼一點點,哪裡抵得住排山倒海的新氣象!在午後一兩個鐘點裡,永恆與短暫,不變和變化就這麼交替更迭,將時間的概念從一個極端推向另一個極端。說起來,還是光線作祟,它干擾著視覺的同時也影響著認知。

身處在這一個時間的局部裡,確實有空曠無際的感覺。歐伯伯靠在尼龍躺椅上,看著門前的馬路,心裡積鬱著一些愁和煩,這真是比一生一世還要長,一生一世都要過去了,這一時卻捱不過去!歐伯伯所在的地方是他的小店,店面淺得很,只是一條邊,門打開,放一張折疊躺椅,就不能動了。門的右側是櫃檯,一步寬,櫃檯後面,依牆打了幾層木架子放東西,中間可供一個人走動。門背後,也就是左側,只有半步地方,就放了飲水器,舊報紙,掛衣服的立架,掃帚拖把鉛桶一些雜物。

舖面是從原先的汽車間隔出來的,沿街這一排的底層都是汽車間,所以,門裡的地坪是要低下去兩級台階,窗戶是氣窗,離地面很近,裝著鐵柵欄或者鐵紗窗。現在,因為是臨街,就都破牆開店。有的是戶主自己做,有的是出租給外人。店是開著了,但生意一直很平淡,因為是在商業街的末梢,購買的熱潮到這裡就已經平息,人行道上又設了一條防護欄,妨礙對面馬路的人直接走上街沿,削減了人流。所以,這些店時開時關,不停地更換業主和經營,一會兒拖鞋店,一會兒毛巾店,一會兒又是旅遊裝備,一會兒再是鏡框店,無法造就穩定的客群,只能做些零打碎敲的買賣。唯有歐伯伯的店,至少在二三年裡,保持著專項業務,就是鈕扣。

歐伯伯的鈕扣店是自己家的房子。除去汽車間,本來還有二樓的朝南帶陽台的大間以及二三樓之間的朝北亭子間。這樣分散的居住狀況不知來自何種淵源,反正,鄰人們也多是東一間,西一間,上一間,下一間,極少有保持原先建築設計中的完整單元。如此一來,廚房與廁所也就都是共享,一幢洋房被分割得七零八落。但從另一方面看呢,也形成大家庭,或者說公社式的溫暖互助的生活方式。

歐伯伯從結婚時就住進這裡,稱得上老房客。那是內戰最激烈的時候,歐伯伯在印刷廠排字間學徒出師,家鄉寧波的娃娃親,由親家母帶著來到上海,讓他迎娶。
親家母從褲腰帶裡摸出兩條小黃魚,算作嫁妝。拿著小黃魚去頂房子,就頂下這麼十三不靠的幾間。也是占了戰亂的便宜,鈔票不值錢,黃金為大。再有了,人們都在往外面跑,去台灣,去香港,去鄉下。那時節,這裡是偏僻地帶,想不到後來成了高尚區。

家中有大人,新人房間自然是做在亭子間;二樓大間理應為岳母的居室,也作客堂和飯間用,小孩子生下來呢,一律跟阿娘睡;汽車間一半放雜物,一半支一架大床,給寧波來的親戚住。最先住的是小舅子,讀完書分在楊樹浦廠裡做技工,搬出去了。這就來了一對姊妹,年紀和小夫妻差不多,卻要長一個輩分,就稱她們二娘娘和三娘娘。等到小孩子也都跟著稱「娘娘」的時候,輩分就又不計了。三娘娘很快嫁人了,對方也是同鄉人,在布店做職員。所以更可能是早就定的親,此時上來成婚,二娘娘則是娘家送親的。這一送就沒再回去,也沒結婚,一逕住了下去。其時,岳母年紀大了,小孩子也增添到四個,除了最小的,三個一併移至汽車間裡,跟二娘娘睡。

到文化革命當中,岳母去世,歐家夫婦升級到大房間;亭子間給二娘娘帶老三睡,老三是女兒,十三四歲的年齡,與兄弟混雜已經不方便;三個男孩就住汽車間。不久,高中畢業的老大分到船廠,住大宿舍,週三廠休才回來睡一晚,有時,一晚也不睡,當日返回廠區所在的復興島去了。隔年老二初中畢業,下鄉插隊落戶。這是家中人口最清簡的幾年,汽車間裡實際只住阿四頭一個人,其餘地方就擺了吃飯桌,省得廚房和二樓之間,鍋碗瓢盆端上端下,因為廚房是在底下公用面積裡。汽車間的雜物大半清理歸置,成了一個頗為正式的房間。這樣的布局大約維持了四五年,之後又逐漸走入熙攘的日子。

先是老大結婚,很自然的,結在亭子間裡。老鄰居都說,這個亭子間有喜氣,作過多少回新人的房間。這樣,二娘娘重新移下去,和阿四頭一同住汽車間,她已經是當年老太太的年紀了。老三移上去,與父母同住。下一年,孫子出生了,由二娘娘帶了在汽車間睡。再過一年,老二頂替父親返滬,汽車間裡又多一張床鋪。這就些擠了,但格局還基本保持原狀,真正的大變動是下一年老二結婚。老二的意思是,老大兒子已經生好了,應該輪到他了,所以能否讓出亭子間,搬到汽車間。至於汽車間如何安置人口,則是下一步的問題。兄弟間,婆媳間的齟齬是免不了的,新帳老帳也要翻一翻,總算歐伯伯家中尚有餘地,仔細衡量還可周轉。最後的方案是,朝南大間一劈為二,老大老二各守一疆,陽台歸一方,箱子間歸另一方,沒有偏倚,各得其所。老夫妻又一回住到亭子間,阿三下放到汽車間,與阿四頭的床之間,拉一幅布簾。這樣下棋般下了一盤,就又有三五年的安定。等阿四頭到了結婚的年齡,阿三已經出閣,二娘娘老死,汽車間自然就歸阿四頭。

日子興興隆隆地往前過著,這一段的安逸,以及物質的豐厚,自然談不上大富大貴,但其飽足,是歐伯伯生平中從未有過的,他不是一向拮据的嗎?一向都需精打細算,用蠅頭小楷記著家用豆腐帳,每一分錢都有出處和去處。月底軋帳,連小孩子撲滿裡的分幣都要軋進去的。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頭,進出項變大了,帳還是談軋平,軋出來的數字有時讓歐伯伯驚一跳,多麼闊綽啊!會不會造孽了:冰箱、電視機、洗衣機、微波爐、鴨絨被;甚至,他們添了黃貨:一對金戒指,老太婆的金項鍊和金手鐲,每個媳婦新進門都有這麼一套,小孩子出生則是一對金鎖—孩子們一結婚便獨立門戶。以歐伯伯的洞察世事,懂得防患於未然,以疏治親。平時各自過各自的,逢到年節,或者有大事情,聚起來,吃飯和商量,事畢後,再散了,各自過各自的。實際是聯邦制,歐伯伯依然為一家之主,卻免去日常瑣細的各類麻煩。這樣的日子啊,想起來都要鼻酸,千秋萬代一直過下去有多好!可是,天下萬物都有興衰盈虧,就是不知道缺口在哪一輪上。

國慶日,照慣例是要聚的,這一年,女兒一家在日本回不來,其餘三家都到齊了。三個媳婦一併動手,在各自的灶頭上烹煎燉煮,然後匯總到老夫妻的亭子間裡。雖然汽車間的地盤要寬敞些,但不符規矩。亭子間再小,也是大人府上,按寧波人的舊法,每天早晚,小輩都要去請安的。如今新社會,上海又是新風氣,平日就免了,但少數幾個年節,禮數就不能壞了。所以,這一天,幾個兒子要將棕棚翻起來,床底下的圓桌面拖出來,擺開,團團擠坐一圈。這才叫天倫之樂!

冷盆熱炒鋪到桌沿,最終個個底朝天,也是令歐伯伯滿意的,這才是吃飯!晚飯結束,人散去,棕棚放下,被褥鋪齊,老太婆悄聲告訴歐伯伯,今天那一道蟹糊大約混進了一隻死蟹,所以極腥氣,至今還堵在胃裡,不時作嘔。歐伯伯囑咐老太婆不要再多嘴,蟹糊是二媳婦做的,二媳婦是老二從江西帶回來的,與他們家本就不大投契,對她就需格外謹慎。這也是歐家老夫婦治家的原則,親嚴疏寬。老太婆當然按下不提,但事情並沒有因此而化解。就從這天起,老太婆的胃口直落下去,什麼都不想吃。有一夜,忽然急腹痛,送到醫院,開始以為膽囊炎,再查下去,卻不是,而是胰腺癌,並且到了中晚期。所以,事情的因頭早已經有了,如此一來,回想那一段日子,安樂中就埋著隱患,變得危險了。

從住進院到最後閉眼睛,不多不少一個月。走的人沒遭太大的罪,卻將折磨留下給了活著的人。藉著一種應急反應的本能,歐伯伯挺過了最初的日子。他的腦子很清楚,情緒也是穩定的,親自安排大小事務,分配給兒女們去落實。大殮過後,吃完豆腐飯,送走親戚,全家人坐下來,商量歐伯伯怎麼生活。四個兒女都說父親跟自己過,歐伯伯知道,兒子多少是虛邀,不是說不誠心,而是礙了媳婦,就不大能有主見。女兒卻是靠實的,已經拿好了戶口簿,要去辦護照鑒證。可是在歐伯伯的觀念裡,到女兒家裡生活,不止自己沒面子,也是不給兒子們留面子。再說日本那種地方,他可是在外白渡橋上吃過日本兵耳光的。歐伯伯要回了戶口簿,隨手翻了翻,看見老太婆的一檔裡寫了「已逝」兩個字,忽覺心上刺痛一下,幾乎擋不住。刺痛過去,歐伯伯復又堅強起來。他說,一切照老樣子,各人過各人的。一來他還沒老到不能自理;二來樓上樓下照應起來也是極方便的。宣布決定,且態度十分堅定,歐伯伯看出小輩們,包括女兒,都鬆一口氣。他不覺失望,倒有些想笑出來,心中暗暗罵一聲:小赤佬,沒良心!

就這樣,歐伯伯讓兒女們放心了。鄰人或者親友問起來,他們欣慰地回答:老頭子還可以,還可以!連歐伯伯都以為自己「還可以」。喪事的熱鬧平息下來,日子又一天一天往下過著。歐伯伯一個人吃一個人睡,兒子媳婦時常過來問問,撿些衣服去洗,送一碗新做的吃食,所以也並不寂寥。到了晚上,電視機開著,兩個人不覺著,一個人的時候反顯得格外喧嘩。喧嘩中,歐伯伯會想,過去沒電視機的夜晚是如何度過的?那時候,誰家有一架收音機就很得意了。靜夜中,有聲音在天空下穿行,嗡嗡的,不怎麼真切。倘若從外邊走過,恰巧收音機又放在窗下,就可見窗簾布後面晶體管一閃一閃。那時候呀—歐伯伯忽又感到刺痛襲來,他其實一直小心地躲著,可還是迎頭撞上了—那時候有老太婆啊!歐伯伯似乎方才意識到老太婆不在了。老太婆不在了的事實,是漸漸浮出水面的。刺痛的感覺不那麼容易驅走了,而是滯留下來,並且一回比一回留得久。歐伯伯傷心地想,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說沒有就沒有了?有了再沒有,還不如一起初就沒有呢!可是,有沒有又不是由自己作主的。這些疑問實際已經是哲學的命題了,可是在這裡,卻是每一個日夜的現實。

歐伯伯憂鬱下來,他的眼睛時常含著淚水。要是能夠放聲大哭一場,也許就會輕鬆了,可又哭不出來。好像那一份傷心非要在身體內折磨他,不肯被釋放出來。有幾次,歐伯伯做了哭泣的夢,真是傷心啊,卻又有一股子暖和,他縱情地哭著,哭到醒來,發現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出,無比壓抑。反過來,有時候他在笑著,多半是電視裡的滑稽節目,用寧波方言說著趣話,說著說著就下道了。止不住就要笑,奇怪的是,眼淚卻流了出來。歐伯伯擦把眼淚想,他真是做不成人了,哭,哭不好,笑,笑不好,大約死到臨頭,要跟老太婆去了。

這一日,歐伯伯很鄭重地把三個兒子叫到跟前。桌子上擺了一紮鈔票,讓兒子們去做墓,做一個雙穴的,說,老太婆先不要移動,還是在骨灰堂原處,等他走了以後,一併遷過去。再又進一步交代,在他閉眼睛的七七四十九日內辦事,趁了喪假,一鼓作氣結束掉;否則,就必要捱到冬至不可;冬至那一天,要是逢雙休還好,可誰又說得準呢?平常日子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大人要請事假扣工資,小孩子也要請假,功課拉下了,心也要野的。歐伯伯說一句,兒子們應一句,在外人聽起來是要覺著滑稽,但這一家小輩受管教慣了,十分馴服,所以並不以為荒唐。聽到後來,還都傷感起來,以為老頭子馬上就要走了,幾乎垂淚。歐伯伯卻十分鎮靜,甚至胸襟開闊起來,多日來的鬱結散開了。

按著父親的布置,兒子們分頭動起來。女兒在日本出不上力,就出錢,將短缺處統統補足還有餘。每一筆支出,大至墓地,小至跑腿時喝去的茶水,全到歐伯伯這裡來登帳。歐伯伯的豆腐帳本又打開了,距離中斷的日子,已有一年整。看著帳本上的日期,歐伯伯哀戚地想,叫是叫老太婆,其實老太婆終年才六十六,自己虛長一歲,六十七,應該還有的活了,無奈天不享年,心中十分的不甘。在這時而振作,時而消沉的心情中,墓做好了,日子又過去半年。是期然,是不期然,歐伯伯生病了。全家都嚇一大跳,想老頭子簡直成了神仙,揣得出天機,將事情做在了前頭。一邊忙著服侍病人,一邊暗中準備後事,女兒一家人都乘飛機趕回,和一年半前為母親送終時同樣,全到齊了,圍攏在父親床前。歐伯伯睜眼看一圈,又閉上,眼淚流下來,心裡熱烘烘的,就像夢裡的情景。

歐伯伯得的是腦梗,發病時很嚇人,突然神志不清,睡倒在那裡,叫也叫不應。二十四小時以後知覺就恢復了,醫生說生命危險談不上,但後遺症是免不了的,而針對後遺症並沒有特效藥,主要靠康復訓練。於是,吊了半個月一個療程的丹參,歐伯伯就出院了。女兒將女婿孩子打發回日本,自己留下來再住一段。兄妹四人須臾不敢鬆懈,因為不知道應該相信醫生,還是相信老頭子,相信科學還是相信天命。歐伯伯是什麼人,會看不出兒女的心思?看見他們緊張兮兮的樣子,有些好笑,有些鼻酸,他想宣布沒事了,各做各的去吧!女兒也該回日本去了,年輕夫妻分開總是叫人不放心的。但歐伯伯的後遺症是左半邊手腳不得力,舌頭也不得力,說話就很費神,多少呢,也是存心和故意,過一日是一日,這氣氛讓人很受用呢!歐伯伯終究是明理的人,知道凡事都有限度,不可過頭,物極必反,讓小輩們生厭心,老的就沒趣了。一日夜裡,已經睡過一覺,卻從床上坐起,睡沙發的女兒跟著要起來,他伸手止住,父女倆各自坐起半身,靠了枕頭說起話來。

這一場談話進行得頗為吃力,延續很長時間。夜深人靜,後弄堂的一盞燈映在窗簾上,將光投進房間,家什與地板上蒙一層薄亮,兩人的臉上也蒙一層薄亮。老頭子看起來膚色溫潤,就像沒生過病似的。在這樣的靜夜裡,人的交流似乎變得輕鬆和容易,甚至不怎麼依賴語言,誰和誰啊,女兒!歐伯伯這個老派人,也不得不承認女兒的好,不是說兒子不好,但總是隔著心,而女兒心連心。當然,有心還要有力,自己這一個恰巧兩樣都有,賺得勤,又擺得平女婿。三個兒子無論哪一頭有虧欠,都是靠女兒來填平。歐伯伯的意思主要有兩點,一是他先前說的不吉之言,已經在這場病上應掉了,所以短期內不會有不測風雲,他還將再活一段,於是乎就有了二,那就是如何安老。

辦法也想好了,在汽車間開一個小店,不為盈利,只為解悶。歐伯伯的話是斷斷續續,辭不達意,但女兒還是將這些零碎的孤立的字和詞組織起來。同時她還歸納出父親開始運用一種新的句式,倒有些近似日語的結構,就是前邊說一大篇,終於到結論的尾部,卻是個否定。歐伯伯最後的否定語是「不可能的呀!」經過之前含糊猶疑的段落,這一句「不可能的呀」顯得清晰肯定,而且富有表情。比如,「閒話講講,白飯吃吃」,接著是一串意義不明的語音,然後又是「閒話講講,白飯吃吃」,如此反覆,最後—不可能的呀!阿三頭猜出來,意思是說歸說,不能當真。

再具體些,他曾經說將要找老太婆去的預言不會兌現了。怕女兒不相信,歐伯伯要作進一步的證明,並且是兩方面。一方面是科學:「藥吃吃,針吊吊」,這也是一種新句式,動賓倒置,「藥吃吃,針吊吊」意即打針吃藥,得到了治療;另方面是天命,兩個字:「已經」!歐伯伯連連地說「已經」,然後—「不可能的呀!」女兒知道是已經生過病,說出口的話也就兌現掉,不會再發生了。雖然說話不方便,但歐伯伯的腦子一點不糊塗,脾氣也還是過去一貫的,毫不馬虎,道理一定要講明白,推論的過程必不能省略。兒女們從小聽歐伯伯的教訓長大,無論內容還是方式已經諳熟,這也是女兒能夠充分理解父親的前提條件。

第二日,阿三頭向兄弟們傳達了父親的意思,大家鬆下一口氣。看起來老頭子沒事了,甚至為自己今後的生活作出安排,能見出對小輩的體恤,不禁心生戚戚之情。關於汽車間,阿四沒什麼意見,和亭子間對換好了,阿三頭還願意補貼阿四頭由此減少的平方面積,不止是面積,還有作為商舖出租的價值部分。其實,除了老二,兄弟們都在進行買房的計畫。像這樣的老式公房,不能購買產權,就不能出售,只可出租,租金用來還貸。老大有意出租,半間房卻不易找到租客,陌生人搬進又給另半間的老二帶來不便,最好讓老二一次性買下,這正是老二心裡所想,只是生怕價格的差異太大,雙方就都沒有說出口。

此時,趁老頭子與阿四頭調地方,不約而同地提出想法來。也是因阿三在場,有人主持議價,再有,更主要的,向來兄弟們利益上的差池,不都是阿三頭平衡的嗎?就這樣,老大搬出去;朝南大間還原,歸老二一家;阿四頭住亭子間,其實房子已經買下,只是為了小孩子讀書,還住在老房子裡,出租的是新房子。老大也表示,他住遠了,不在老頭子眼面前,照顧的義務,老二老四也許就要多承擔些,所以他讓出的半間房,雖然超出老二的能力,但也還不是太誇張的。又一輪下棋,東排西調地安妥,接下來的事就是給老頭子開一爿什麼店。阿三頭把問題留交給兄弟們討論,自己先回日本去,過年再來。

做什麼生意,總是要和過去所從事的職業有關。歐伯伯在印刷廠工作一生,小輩們第一想到的是開一爿書店,印刷廠不就是印書的嗎?可是再想想,其實老頭子一輩子都沒有完整地讀過一本書,家中的閱讀物僅有一份新民晚報。而且,四個子女無一人的工作與書這樣東西有關。到哪裡進書,多少折扣,進什麼書,如何交割買賣,件件樁樁都不知情。所以,書店的念頭很快就放棄了。那麼,從俗開一爿菸紙雜貨店。雖然是沒接觸過的行業,究竟聯繫日常起居,又是大眾化的生意,門檻比較低,比較方便入行。

問題是如今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興起了,遍地開花之勢,老頭子開店雖不指望多大盈利,但給個夕陽產業,難免有敷衍之嫌,也未必敷衍得過去,可不是一直不點頭嗎?然後想到小五金店,自家的抽水馬桶,電燈開關,都是老頭子親手擺弄的,平日裡又喜歡各色工具,小五金倒也投其所好。緊接著問題來了,說是小五金,卻是有些分量的,一捆電線、一盒釘子、一副花灑、一套落水,老頭子掂得起來吧!因此,還要是比較輕巧的小商品,比如文具。不過,文具往往連帶著飾品:髮圈、髮卡、卡通人形的手機鏈、假水鑽的戒指……實在與老頭子的年齡身分不符。

最後,還是歐伯伯自己拿的主意,那就是鈕扣店。兒子們一思忖,果然很對,鈕扣這東西,小而又小,拈起來不費力氣,放下來不占地方,不是嗎?這汽車間至多闢出一半做舖面,另一半還要住人,全部開店—老頭子說了:不可能的呀!進貨也很方便,七浦路批發市場,跑一趟就可賣半年的。歐伯伯張張嘴,以為要說什麼,卻什麼也沒有說。兒子們已經習慣老頭子欲語還休的神情,是說不出來,又還有些不屑於說的意思。倘是真正緊急的事情,無論如何也會交代清楚的。所以等一會兒,沒有下文,就起身回各自屋裡去了。

歐伯伯欲言又止的那一席話,等過年時候,向回家探親的女兒說出了。歐伯伯和所有的寧波人一樣,喜歡說話也擅長說話。寧波話是一種十分有力量的方言,音節鏗鏘,語風犀利,從語言學角度,還是一種修辭性很強的方言,詞彙生動,比興豐富,由此及彼,生息繁衍,一旦說開頭,便止也止不住,汪洋恣肆。坊間流行的說法是,寧與蘇州人吵架,不與寧波人講話,那是講不過寧波人呀!寧波人說話強硬,因為有底氣,硬得出來。上海是國際大都市不錯,但上海話裡面有不少詞彙語音來自寧波話,比如最著名的「阿拉」兩個字,實在就是寧波話,所以說上海是「海納百川」,對上海,歐伯伯還是服氣的。如歐伯伯這樣熱愛說話的人,恰恰得了這一個後遺症,簡直有點像天譴。然而,不是說上帝關上一扇門,同時又打開一扇窗嗎?歐伯伯生病以後,漸漸掌握了另一種語言方式,就是極簡主義。他先要將自己的思路整理清楚—歐伯伯沒有一天停止過思想,將思路理清,然後找到最捷便的語言。聽起來有些像小孩子說話,比如前面提到過的,「藥吃吃,針吊吊」,事實上,小孩子的說話自有一番表現力,凡是成人不可及。漸漸的,歐伯伯又領略到說話的樂趣了,過去做的是加法,現在呢,是減法。

這一回,歐伯伯和女兒說的話,就比較高深了,需要阿三頭全神貫注,調集起她所有的閱歷和體驗,開動腦筋,最終理解。歐伯伯要講述的是一個故事,大約關於—歐伯伯拍拍牆壁,阿三頭明白是指隔壁鄰居,以為就是如今這一戶,但歐伯伯的右手臂固執地指向遠處。阿三頭左右上下,一直搜索到外婆家鄰居,歐伯伯方才點一下頭,緊接著又搖一下頭,期待地看著女兒。阿三頭曉得方向對了,就從外婆家移到阿娘家—是阿娘家的鄰居?歐伯伯放下胳膊,繼續講述。故事是這樣的,寧波阿娘家的老鄰居,祖上本是做官,退回原籍,因為什麼罪愆,阿三頭就猜不出了,這需要歷史知識,阿三頭恰恰就是歷史沒學好,只曉得一定有某種重要的原因,否則—「不可能的呀!」這一家人從此隱居坊間,過著清簡但平安的日子。多少代下來,家人們保持一個族規,就是凡下鍋的米,都是一粒一粒數出來的。歐伯伯從桌上藥瓶裡倒出藥片在桌面,用一個手指頭,一粒一粒,將藥片從這邊划到那邊,聚攏起來—看著父親的動作,阿三頭心裡一亮。她在日本,跟了幾個小姐妹去寺廟玩,多玩幾回,漸漸培養起信仰來,她揣測這數米其實與數佛珠的意思差不多,就是「修」!父親手下的藥片在眼睛裡忽又變成鈕扣,她終於明白父親要開鈕扣店的真正用心,這裡面是有禪機的。歐伯伯將藥片一粒一粒放回瓶子裡,撳上蓋子,然後握在心口上,說了一個字:「靜」。阿三頭眼淚都要流出了,老頭子不僅安排好自己的生活,還給精神找到歸宿,兒女們真可以放心了。

春節過後,鈕扣店就開張了,營業執照上寫的是歐伯伯的名字,店名則叫「阿娘鈕扣店」,是為紀念老太婆,還因為現在會有誰買鈕扣?不就是阿娘們嗎!各色鈕扣分別盛在排列整齊的小盒子裡,除了鈕扣,還有針線搭扣,頂有意思又有用的,是一個專供穿鬆緊帶的夾子。看起來和鑷子差不多,但套有一個上下移動的小鐵箍,關鍵就在這裡。當鑷子的腳咬住鬆緊帶一頭,就可將鐵箍往下推,推,推到推不動,鬆緊帶便被牢牢鉗住,再送進褲腰的貼邊裡,如何牽拉都不會脫落,可一逕順利地送到另一頭。若不是親手穿過鬆緊帶,經歷過鬆緊帶中途滑脫的尷尬,如何設計得出這個小東西!不止是懂得機械原理,還體貼人心。兒子們建議鈕扣店順便銷售電話卡,被老頭子拒絕了,說:不可能的呀!意思是兩不搭界。但他同意將電話移在櫃檯上,連接計時器,對外開放,承襲了舊日菸雜店兼備公用電話的傳統。事實上鮮少人來打電話,一是手機普及,二是電話亭滿街都是。但歐伯伯還是每日將電話擦拭一遍,推到醒目的位置,這就有了一種「窗口」的形象。自此,這條街就又破了一面牆,開出一爿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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