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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詩傳(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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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詩傳(簡體書)

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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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暗水花徑窺少年、越女鏡湖多流連、裘馬清狂齊趙間、陸渾莊裡停留雲、雙子星座初曜面、“野無遺賢”的考試等。

作者簡介

張道文,六十年代生人,現為大型通俗文學月刊《中華傳奇》主編。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影視文學專業,湖北省作協會員。主要作品:長篇小說《魂飄白鷺湖》、《血戰緬甸》、《菩薩保佑》,中篇小說集《趙敢的歌與他的哭泣》。

名人/編輯推薦

《杜甫詩傳》編輯推薦:杜甫很忙,忙著憂國憂民,忙著奔波勞累,忙著養家糊口,忙著以詩記史。《杜甫詩傳》一書,作者用心寫就,在讀的過程中,被作者的文采和對結構的駕馭而震撼。張道文張老師說“文學使我獲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并體驗作為人的尊嚴。”在《杜甫詩傳》里,深深體會到了作者的那份真誠。

前.言
大唐是一匹素白的長絹,書寫其上的每一行文字,都奪目耀眼,那明麗的述說,承載著后世無盡的夢想。當我們用仰視的目光回望那壯麗的畫卷,行走其上的每一串足跡,似乎都明艷無比。便是那鞭笞敲剝之聲,因了一支支如椽的巨筆,詩意的疼痛,在文字的歌吟里,便也傲視了后來的我們!在這一支支如椽的巨筆中,有一支巨筆,挑著生活的沉重、歷史的瘡疤、人世的悲涼,如萬山之母的昆侖一般,雄峙于這東方詩國茫茫的穹壁之上,讓我們除了膜拜,還是膜拜!那不經意的一行行文字,從那支蒼涼的筆管里淌到宣紙上,詩的王國便因之而更為豐盈、妖嬈!
那是怎樣的一支筆?他是涉過了怎樣的山水坡坎,一步步達到那詩的山巔?他動情的吟詠,又是如何榮膺“史”的厚重?在這東方古老的詩國里,正是他,把寫實之風肩扛起來,詩因他而深沉而雄渾;正是他,兼具眾妙,不僅拓展了詩曾經狹窄的疆域,其百變的詩筆,還演繹出了多種風格技巧;也正是因為他,那雨后的虹霓下,方集結起龐大的方陣——不甘沉寂而求索的心靈,不停地為黎民祈福,為蒼生吶喊!
他的影響是深廣的,在他辭世后不久,即有人將他與孔子相比,稱為“詩中圣人”;宋以后,他在詩國尊崇的地位,得到公認,他的詩成為學詩者最好的范本。公元1962年,在他誕辰1250周年之際,世界和平理事會將其列為世界文化名人。
他,就是那個多災多難的大唐詩人——杜甫!

目次

第一章暗水花徑窺少年第二章越女鏡湖多流連第三章裘馬清狂齊趙間第四章陸渾莊裡停留雲第五章雙子星座初曜面第六章“野無遺賢”的考試第七章寄食京華潛悲辛第八章楊花雪落覆白蘋第九章沉鬱頓挫五百字第十章漁陽鼙鼓動地來第十一章青是烽煙白人骨第十二章烽火三月萬金書第十三章廷諍忤旨左拾遺第十四章偷生羌村少歡趣第十五章北征蒼茫問家室第十六章萬國衣冠拜冕旒第十七章安得壯士挽天河第十八章“三吏”“三別”淚傾盆第十九章花門挾矢射漢月第二十章目極千里傷春心第二十一章征衣忽在天一方第二十二章浣花溪水水西頭第二十三章安得廣廈千萬間第二十四章天涯涕淚一身遙第二十五章清秋幕府井梧寒第二十六章萬里悲秋常作客第二十七章瀟湘洞庭白雪中附錄

書摘/試閱

唐玄宗先天元年,像花一樣,靜靜地綻放了。
翻開那些發黃的書頁,拂去歲月彌漫的塵沙,一個位于洛水、泗水、黃河交匯處的名叫瑤灣的小村子,靜靜地展現在我們眼前。遠望過去,瑤灣村的后山,三峰聳峙,錯落交疊,似一副闊大的筆架。有了這一想象,近前細看,那山下一洼清水,便真如一潭清幽的墨汁了!
先人的居所,是崇尚風水的。枕著這筆架之所而居,后世是必定要出文人的。不錯,這里已出了一個名叫杜審言的大詩人。
只要言及唐詩,就無法回避這一名字。唐初,六朝綺麗浮艷的文風,隔了冷漠的隋朝,到了盛唐,依然寒意侵膚。若不是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那一聲聲郁憤不平的吟唱,若不是陳子昂那孤傲的高歌與吶喊,這一縷縷挾裹著秦淮河香膩的胭脂粉氣,尚不知如何在大唐的天空飄散!承著前人不羈的兩串足音,杜審言和時人一道,用五律將這郁勃的怒吼,完整無缺地記錄了下來。他的《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一詩,被明人胡應麟譽為“初唐五言律第一”。他一鼓作氣,把自己的筆觸從駢麗的田壟里伸到五律的林莽之中,再往前探,播撒出七律的種子。文學史上,便用鮮亮的墨汁,寫下了他對七律形成的首創之功。
一切不朽的創造,都不是偶然的奇跡。
公元712年,那座雄渾的筆架上,又一支更為粗重的大筆,飽蘸了多情
的墨汁,悄無聲息地擱了上去——大唐詩壇璀璨的天空中,最明亮的雙子
星座中的一顆,于唐玄宗先天元年,像花一樣,靜靜地綻放了。
依其祖父杜審言之意,他的名字應該叫輔。祖父期待他能輔佐明主,激揚家風。
這直露之意,正是其祖父人生的真實寫照——杜審言少年時便以文章稱名當世,與李嶠、崔融、蘇味道,并稱為“文章四友”。可惜的是,文章沒能留下來,他自恃才高的狂言卻傳下來不少。他曾經當過蘇味道手下的擬判,有一天從衙門出來神秘地說:“味道必死!”眾人不解,驚問其故,他卻得意地笑了,“彼見吾判,且羞死”。他還對人夸口,說他的文章,只有屈原、宋玉才有資格當他的評審官;他的書法,王羲之也要對他北面稱臣。臨終之際,宋之問等人前去探望他,他不以自身病情為憾,而是調侃眾人:“吾在,久壓公等,今且死,固大慰……”到了這時,骨髓里兀自蕩著狂傲,見了黑白無常,依然不改前言。因著這股狂狷之氣,因著交接武則天的面首,杜審言雖官至膳部員外郎,但觀其一生,卻是命運蹭蹬;其子杜閑亦多受折磨,熬到晚年方得以充任兗州(今屬山東)司馬,奉天縣(今陜西乾縣)縣令。所以,盡管“輔”是父親遺言,杜閑仍去掉了“車”旁,只留下另半邊的“甫”字。甫,男子之美稱。杜閑意猶未盡,又給小杜甫取了個字——“子美”。“子美”,“字美”也。身為人父所有的期盼,都凝結在這兩個字里,孩兒長大后,要詩文、書法俱佳。
據史料記載,杜甫出生之時,一道白光沖天。這多多少少有些牽強。然而,人之所以長成獨立的個體,且迥異于常人,究竟是什么在其中起著必然的媒介作用,我們知道的并不太多,能讓人信服的論證似乎還在探索之中。拿杜甫的一生來說吧,生逢開元盛世又經安史之亂的人,當以萬計,就是詩人,只怕也如過江之鯽,而成為“杜甫”者,卻只有杜甫一人!在生命科學還沒興起之時,人們附會“白光”,依據“風水”、“龍
脈”,乃是情非得已;在生命科學還無能為力之時,我們還是從傳統的社會學入手吧。如此,不如先來看一看,他有著怎樣的一個家世。
除了我們已然知曉的杜審言外,如果追溯杜家更遠的先祖,一個名叫杜預的人,會讓人眼睛一亮。據書載,杜預生于名門世家,自幼“博學多通,明于興廢之道”。然而,時間在他的身上刻寫的卻是三國的烽火。正因為戰亂,其“伐西蜀,訂《晉律》”,文武之能,方彰顯淋漓。他最大的手筆是把“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凄涼亂世,鳴鑼收兵。“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這首詩里,王濬所坐的那艘大船便是杜預督人造辦的。當時有民謠贊其:“以計代戰一當萬。”后來他又大力開發江漢沅湘一帶,所以南人又有歌夸獎他:“后世無叛由杜翁,孰識智名與勇功。”他博學多才,懂經濟、政治、法律、天文、算學、工程等各種學問,又以武功、政事、學術著名,被時人稱為“杜武庫”。“武庫”乃是贊其胸中韜略如同武器庫一般,應有盡有,取之不盡。的確,《晉書?杜預傳》說他:“公家之事,知無不為,凡所興造,必考度始終,鮮有敗事。”
在西晉王朝里,杜預官拜鎮南大將軍,當陽縣侯。自杜預以來,杜家歷代都有人做官,南北朝以前有左丞、侍郎,更多的則是太守、刺史;入隋以后,做的官雖不再那么煊赫,但縣令、縣尉、員外郎之類,卻很多。杜氏先祖居于杜陵(今西安市東南),十世祖杜遜在東晉初年隨晉室南渡,遷湖北襄陽,任魏興太守;曾祖杜依藝任鞏縣(今屬河南)縣令,遂遷居鞏縣。這份足以傲世的家世清單,除了后來杜甫自稱“杜陵布衣”“少陵野老”之外,他還曾用“傳之以仁義禮智信,列之以公侯伯子男”這兩句話概述過他們杜氏家風,想想,倒也恰如其分。
這樣的家世,對杜甫的影響之深之重,可想而知。所以他說:“自先君恕、預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矣。”什么是他家的“素業”?當然是“奉儒守官”了。“列之以公侯伯子男”,這是“守官”的標準,高得有點玄乎;而“傳之以仁義禮智信”,于這“奉儒”二字,卻說得是實實在在。后來他在詩中一再表述“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由此可見,這種浸漫于骨髓的家庭教育,足足影響了他整整一生。
煊赫的家世,對于杜甫來說,生命的征帆升起之初,遇到的卻是頂頭
的逆風——在他尚未記事之時,母親崔氏便撒手人世,慈顏永違。杜甫的外祖母雖說是李唐宗室的后人,但因武則天稱帝,諸王紛紛起兵討伐,失敗后株連綿延,幾乎族滅。所以,母親死后,杜甫不得不被父親寄養到東都洛陽仁風里的二姑家。
這也是一個對杜甫影響至深的親人。深具賢德的二姑,對幼小的杜甫關懷備至,勝過親子。據杜甫后來回憶,他過來不久,即與二姑的兒子同時患病,為救他,竟致表弟不幸夭亡。杜甫懂事后,得知此事,心內感動莫名。玄宗天寶元年二姑去世,他以無限悲痛和崇敬的心情為二姑撰寫了墓志銘,稱其為“有唐義姑”。所謂“義姑”,乃是春秋時魯國國君對本國一位婦人的稱贊。據《列女傳》載,齊軍攻打魯國,逼近郊外,見一婦人抱子攜侄而行。婦人見形勢危急,子侄不能兩全,便棄子抱侄而逃。齊軍不解,問其故,答曰:“子之于母,乃私愛也;侄之于姑,乃公義也!焉能背公而向私乎?”齊軍聞言,感慨不已:“魯郊婦人猶能持節,何況朝廷!”遂罷兵。此事與杜甫二姑所為十分相像,故杜甫以“義姑”稱之。
正是有此“義姑”,成就了杜甫完整的人格。后來他博大的胸懷廓盡人世的滄桑,不能不說與他早年承受的母愛有關。
從有限的資料里,追溯杜甫最早的一次出行,是詩人六歲時在郾城(今屬河南)見到公孫大娘舞“劍器”的情景,即使到了垂暮晚年,他仍然記憶猶新。
公孫大娘是當時最優秀的舞蹈家。詩人晚年回憶時,說她:“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忽而如后羿射落了九個太陽,亂烏飛墜,赤金奪目;忽而又如一群蛟龍拔地而起,托著天子凌空飛翔;起手時她神情端莊,如雷霆初止,天地寧然;收舞時她英姿卓立,如同江海波息,一片清光。真個是“合如花焰秀,散若電光開”。若
非印象之深,以六歲之齡,何以記憶如此之深?正是這種深刻,讓我們在驚嘆杜甫幼時想象力的同時,對于公孫大娘的劍器之舞,更是想入非非。據說,大書法家張旭觀看公孫大娘的舞蹈后,書法突飛猛進。僅僅一個舞蹈,竟然無形中成就了兩個天才,這種舞蹈,又豈能讓人無動于衷?
劍器,是從西域傳來的一種胡舞,是一種戎裝舞蹈,動作剛勁,節奏鏗鏘,以舞蹈語言寫戰爭主題。這讓我們不得不再一次向大唐致以我們謙卑的敬意,只有大唐那遼闊的胸襟,才能包容下這來自異域的藝術,并哺育本土的藝術!
杜甫曾說:“詩乃吾家事。”作為杜審言的孫子,此言不虛。既然
“詩”是家事,那從小就開始學詩便是必然的。所以,七歲時,他即開始
創作詩歌。
兒童作詩,往往以動物為題材。最為有名的當屬初唐詩人駱賓王的那首《詠鵝》詩了:“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聲、形、色,躍然紙上,高傲雍容的鵝群正左顧右盼地游動著,一池清澈的碧水,鮮艷的掌蹼緩撥著清波,漣漪微漾。童年的喜悅,在宣紙上無邊地洇染開去……那一年,駱賓王也恰好是七歲。
杜甫詠誦的是神鳥鳳凰,可惜此詩散佚委塵,不然,詩壇定是多一段佳話。據說鳳凰臨世,則天下太平。杜甫開口便詠鳳凰,是否說明在其幼小的心靈里,已然萌生出對國家富強的期盼?中國俗語有“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之說,以杜甫觀之,斯言不謬。
杜甫少時的學習是全方位的,除了練習作詩,還必須學寫大字,的確像他父親期盼的那樣——子美。“九齡書大字,所作成一囊”,勤奮、刻苦可見一斑。同寫詩一樣,書法也是杜甫家傳。祖父杜審言的書法“當得王羲之北面”,雖是自夸,想來也應該確有讓人稱道的地方。其父杜閑的書法,宋人蔡居厚曾有過收藏,稱其書法“簡遠精勁”。可惜杜甫的書法沒有傳下來。明朝人胡儼曾見過杜甫書寫的《贈衛八處士》,稱其“字甚怪偉”。杜甫晚年所作《李潮八分小篆歌》中表述了“書貴瘦硬方通神”的主張。由此可以推斷,杜甫自己的書法,當是“瘦硬”之風,這種追求“風骨”的藝術審美觀,浸透了他對書法、對繪畫、對詩歌藝術執著的追求。
通觀人類發展史,凡是卓有成就的人物,大多自幼透著聰慧。杜甫
自不例外。十四五歲時,他已引起當時詩壇的注意,開始與當時的文壇名
流交往。他后來回憶說:“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詩中的崔是鄭州刺史崔尚,魏是豫州刺史魏啟心。這兩人的年齡至少要大杜甫二三十歲,雖然他們不是大名士,但他們樂與少年杜甫交往,還夸杜甫的文才有似漢朝著名文學家班固和揚雄,這雖有溢美之嫌,卻也足以說明杜甫文才的確遠勝同齡之人。這期間,他還得到了岐王李范的賞識。李范是睿宗第四子,好學工書,雅愛文士。出入于李范的府第的同時,時任秘書監的崔滌(崔九),對杜甫也很器重。崔滌乃是中書令崔憬的弟弟,與玄宗關系非比常人,他常邀杜甫來家中作客。杜甫晚年漂泊潭州,遇到了當年著名的歌唱家李龜年,曾感慨萬端地寫道“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就是回憶少年時與李、崔二人的交往。
杜甫曾在《進封西岳賦表》里說自己“少小多病,貧窮好學”,給人的印象似乎是一個體弱多病、一點兒也不愛動的小書呆子。其實不然,當他從繁重的功課和不得已參與的社交中脫身出來,孩子氣就完全顯現了。“憶昔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童心的顯現和青春的活力,在這首詩里表達得淋漓盡致。我們實在無法想象,一個沒有活力沒有激情的人,怎么會去熱愛生活,感受人生!而不熱愛生活,對人生感受粗糲浮泛者,要想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是絕不可能的。
漫游在中國的文化語境里,是一個讓人神往的事情。春秋戰國之際,周游列國,游說天下,幾成為讀書人的一大嗜好。秦始皇一統天下后,旋即巡游天下。當然,帝王之游自是別種風貌。讀書人在這一行里,最著名的要算謝靈運了。其他還有司馬遷、酈道元等。然而,只有到了盛唐,“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漫游,才成為盛極一時的風尚。
杜甫出生的那年,唐玄宗正好即位,在姚崇、張說、張九齡先后輔佐下,唐玄宗勵精圖治,終于開創了“開元盛世”的繁榮局面。社會財富充足,國庫殷實,民生安定,道路暢通,社會秩序也好,為讀書人的漫游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條件。詩人晚年回憶這段時光時,曾深情地吟誦道:“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其次,唐初舉人,多由當世的達官顯貴提攜,方可一步登天。憑交游
以揚聲譽,藉干謁以求提拔,對于當時準備應試的士子來說,是即將踏入
仕途的必由之路。——要交游、干謁就必須旅行。
再則,當時昂揚的時代精神實在鼓舞人心,而祖國的大好河山更是讓
人神往。于是,一個懷著出將入相的幻想,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的風尚,就這
樣,如風一般席卷過大唐的每一道山川,每一條溝壑。
開元十八年,杜甫十九歲,他人生的第一次漫游,拉開了帷幕。他
所去的地方是山西郇瑕(今山西臨猗縣)。在這次漫游中,他結識了韋之
晉、寇錫。后來在湖南,杜甫又見到了他們。那時的韋之晉已經做了刺史,可惜,不久就去世了;寇錫也作了御史。杜甫在韋之晉去世后,曾寫過一首《哭韋大夫之晉》的詩:“凄愴郇瑕色,差池弱冠年。丈人叨禮數,文律早周旋。”在另一首寫給寇錫的詩中說:“往別郇瑕地,于今四十年。”都深情地提到了這段往事。
這一次出游,那本“帝王的家書”上自然是沒有記載。不載就不載吧,有詩人的詩為證就已足夠。但我們也得承認,這一次出游時間很短,大約是詩人為后面的出游進行的一次熱身游吧。可不,就在第二年,二十歲的杜甫,向吳越開始了他漂泊的旅程。他從洛陽出發經水路直趨江寧(今江蘇南京)。
“淮陰清夜驛,京口渡江航。竹引趨庭曙,山添扇枕涼。春隔雞人晝,秋期燕子涼。賜書夸父老,壽酒樂城隍。看畫曾饑渴,追蹤恨渺茫。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這是后來,杜甫做左拾遺時,同僚許八回江寧省親,他寫的一首送別的詩。
詩的前六句寫許八南歸沿途所見和到家后的情景。詩人并未同行,純是想象。想象的翅膀,當是馱著早年的親身經歷而神游天外了。那個時候,二十歲的杜甫,從北方忽到南方,那“淮陰清夜驛”,那“京口渡江航”,那“賽城隍”之大典,潑向那顆年輕的心壁上的,無不是新鮮快意的沖撞。正如詩的后四句寫的,他在瓦棺寺看顧愷之的壁畫時,幾乎神迷魂失,那種饑渴似的喜悅和收獲,自然是“神妙獨難忘”了。
——瓦棺寺在秦淮河北岸,晉武帝時所建。虎頭,是東晉著名畫家顧愷之的小字。顧愷之,江蘇無錫人,工詩賦,尤善繪畫,強調“以形寫神”。他多才而性癡,當時人說他有三絕:才絕、畫絕、癡絕。瓦棺寺殿
壁顧愷之所繪的維摩詰變相,是杜甫渴望已久的一處勝跡。
據《京師寺記》載,東晉興寧年間,瓦棺寺準備重修,寺僧請人捐款。最多者不過十萬錢,而顧愷之出口百萬。等到兌現時,他讓僧人準備一面粉壁,然后將自己關在這間屋子里,開始精心繪制維摩詰的畫像。一個月后,顧愷之畫完維摩詰身軀,將點眸子,他從屋子里出來對寺僧說:第一天來觀此像者,請施十萬,第二日五萬。世人皆知顧愷之丹青絕妙,
前來觀畫者擠滿寺院,不消片刻,便得錢百萬。杜甫寫這首詩時,離那次漫游已是二十七年過去了,可那幅壁畫依然
歷歷在目,可見畫家神妙的藝術魅力,讓詩人是多么的神傾心折。
離開江寧以后,杜甫在吳越各地的游蹤,具體的文獻資料,風片雨絲
不存。要想嗅出他的行程,不得不搜求于他晚年回憶的詩篇了。他在那首
《壯游》詩里說:
……
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
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
王謝風流遠,闔廬丘墓荒。
劍池石壁仄,長洲芰荷香。
嵯峨閶門北,清廟映回塘。
每趨吳太伯,撫事淚浪浪。
枕戈憶勾踐,渡浙想秦皇。
蒸魚聞匕首,除道哂要章。
越女天下白,鑒湖五月涼。
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
……
吳中勝跡繁多,但最有名的當屬姑蘇臺了,其景冠絕江南,聞名天
下。吳王闔閭為建姑蘇臺,三年不成,積材五年乃成。但姑蘇臺真正的故
事,卻是發生在闔閭的兒子夫差的手里。
公元前494年,夫差滅掉越國后,拘越王勾踐于吳中;勾踐含垢忍
辱,甚至于親口去吃夫差的大便,終于使夫差善心大發,將之放回。勾踐
回到越國,一面選送美女;一面用重金賄賂夫差及其手下;一面送去能工巧匠、建筑良材。選送美女,是為消磨夫差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重金賄賂,則可讓夫差及其手下喪失警惕;送去能工巧匠、建筑良材,讓夫差大造宮殿、池苑,則可耗其資財,疲其民力。夫差果然鉆入勾踐為他設置的圈套,最后竟殺死了勸諫的武子胥。武子胥臨死悲憤地挖出雙眼,讓人懸在吳京東門之上,他要親眼看著勾踐是怎么打敗吳國的。
這個世道似乎從來就是小人得志的世界。看看當初簇擁在吳王夫差身邊的那群人,看看歷朝歷代亡國之君身邊的那些人,再看看我們身邊那些圍在領導邊上沾沾自喜的人,我們便可以理解武子胥的悲憤與不甘。如此悲烈的舉止,竟沒能在夫差的心里蕩起一絲的漣漪。闔閭在世時曾在山上筑烽火高臺,以便觀察、預防外來之敵,而夫差卻飾以銅鉤玉檻,將烽火臺改建成館娃宮、響屐廊、玩花池、琴臺,然后在山頂上鑿吳王井……王宮成了擺設,姑蘇臺才是他的銷魂之所。他在這里,終日花天酒地。他走到哪里,哪里便要有亭臺樓閣;他住到哪里,哪里就要有妃嬪、女仆、宮妓。當夫差沉浸在女人的溫柔鄉里,不知今夕何夕時,越國的鐵蹄向南猛烈地踏了過來。公元前475年—公元前473年,越兵把吳國城池緊緊圍困了三年,吳國城中糧斷炊絕。曾經固若金湯的城池,頃刻間便土崩瓦解了。夫差帶領親信狼狽逃竄至姑蘇臺上,又被追趕的越兵困于山中,真可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夫差只得命人去向昔日的手下敗將乞和。勾踐不許,哪怕夫差說他也可以親口去嘗勾踐的大便。求和不成的夫差,這時方才想起含恨而死的伍子胥,他羞愧無地,仰天長嘆,黃泉路上有何臉面去見故人啊!于是用大巾蓋臉,自刎而死。姑蘇臺,夫差花了八年心血的宮苑,越兵一炬,可憐焦土。
許是對這種歷史的不屑,杜甫在這里沒有生發心中的感慨,他倒是對大
海,對隱于大海里,那傳說中太陽出生的地方,生出無盡的向往。船已準備好了,不知緣何沒有下海,多少年后想來,他還覺得有無盡的“遺恨”。
然而,吳越之地,因著南朝,那些有關朝代興亡的演繹,蒙在它身上的“勝跡”實在太多了,每一步都透著無盡的風流。陸機的讀書堂在秦淮河邊;王導的豪宅、謝安的住所在朱雀橋邊的烏衣巷里;謝靈運住過的康樂坊,至今還有繞梁的琴音;《文選》的編者昭明太子的讀書臺在鐘山的北高峰;沈約那座玲瓏的宅院,鐘山的山麓邊,還有依稀的印跡……也許正是這么多的前人圣跡,羈絆了杜甫的步履吧。可是這么多的人,現在又都在哪里呢?“王謝風流遠”,僅僅五個字,便把一切煙云昨日,括寫盡凈。正如李白所說:“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誰說不是呢!那曾經號為春秋五霸之一的吳王闔閭,如今那一丘黃土,不也荒在了那里?不過,那云遮霧罩的劍池,看來還是深深地吸引了年輕的杜甫。是啊,那奇詭的傳聞實在太過神秘了一些。
劍池那一波碧水中,是闔閭死后的歸所。他的兒子夫差為了營造這座墳墓,曾征調十萬民工,使大象運土石,穿土鑿池,積壤為丘,歷時三年方才竣工。史載墓中“銅槨三重,傾水銀為池,黃金珍玉為鳧雁”。因闔閭生前酷愛寶劍,下葬時以“扁諸”、“魚腸”等名劍三千柄殉葬,故有“劍池”一稱。秦始皇平定天下后,為了找到吳王闔閭的墓穴,挖出他陪葬的珍寶和那三千把寶劍,不惜血本,調兵遣將,從咸陽不遠千里到達虎丘山下安營扎寨。他四處打聽,八方開掘,好一番折騰,卻是一無所得。楚漢相爭之際,項羽不知從哪里聽到了關于劍池的傳說,對此也產生了強烈的興趣。這莽夫帶人來到劍池,大肆開掘,結果,和秦始皇的遭遇一模一樣,連吳王闔閭刀劍的一絲影子也沒看到,更不要說吳王闔閭的墓穴了。三國時,東吳孫權也夢想能找到吳王闔閭的墓穴,他親自帶領兵馬到虎丘劍池開挖,但仍是毫無所獲。晉代大司徒王珣和他的弟弟司空王珉,為了尋找傳說中埋在劍池下面的寶藏,竟把自己的館舍建到了虎丘,但是
那么,劍池的情況究竟如何呢?
據記載,歷史上曾多次在劍池下發現“墓道入口”。明正德年間蘇州
大旱,王鏊、唐伯虎等名士在干涸的劍池底,發現了一個三角形的洞口,
入內只見“壘石數層若橫板而已”,遂在劍池東側崖壁上刻下兩篇紀事,至今還在那里。1955年,在修葺虎丘園林時,曾將劍池水抽干,經發掘,劍池北端最狹處有一“人”字形小穴,高約三米,可容單人出入,洞底橫疊三塊石板,最上面一塊已經脫位,斜倚在下面的石板上,一看便知是人工所為。有人估計這里就是墓門。1978年10 月,池水抽干后有人用手摸出洞穴北端底部石板的厚度約16公分—18公分。為保護虎丘塔基,兩次均沒有移動石板進行試掘。
劍池的水來自山泉和地下水,從劍池中再流向千人石、白蓮池、養鶴澗等處。因為年深日久,池中天然的排水系統堵塞,池水發黑、發臭。1994年夏,為了治水,抽干水后,工人們把淤泥用籮筐吊出來,再次見到池底有個石室,可容一人通行。走進去涼颼颼的,通道有五六米長,比入口寬些。洞底下方平鋪著一塊石板,上面豎砌著三塊青石。據專家考證,與春秋時墳墓的形制相似,而且石塊材質與劍池旁的山石完全不同,顯然是人工所為。當時有人建議開挖,一探究竟。但大多數文物專家建議不挖。一來如果全面開挖,可能會影響到全國文物保護單位虎丘塔的安全;二來如果只是部分開挖,意義不大,也不明就里,還不如留一個懸念。
不挖是好事,就讓我們和杜甫一樣,離開這擾人的古丘,到天水長洲上,去領受江南水鄉特有的芰荷之香吧。可吳越大地,沉疊的人和事,實在無法轉身。似乎那片土地上,每一條路,每一方陂塘,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能講一個讓你愁腸百結的故事。
杜甫的淚水,這一次是為一個名叫太伯的人,如浪般地傾灑而出。
這個名叫太伯的人,對于杜甫而言,已是一個遙不可及的人物。還記得那個踩了巨人的趾印而懷孕的女人吧?那個女人名叫姜嫄,是帝嚳的妃
子。她生下那個來路不明的兒子后,無臉見人,只得將之丟棄。奇跡就在這時發生了:她把他丟在大路上,牛羊從他旁邊經過不踩他;她將他丟棄到林子里,又恰逢砍柴的樵夫;她將他丟在寒冰上,無數的鳥竟用自己的翅膀將他緊緊地裹起。姜嫄驚異不已,不得不將其抱回了家。這個孩子因多次被其拋棄,所以名棄。他長大后,對農事特別著迷,堯便將他聘為農
師,于是號為后稷。據《史記?周本紀》記載,棄(后稷)后來生不窋,不窋后來生鞠,鞠后來生公劉,公劉之后第九代生古公亶父,古公亶父生三個兒子,長子太伯,次子仲雍,幼子季歷。也不知古公亶父哪根神經出了毛病,他一口咬定小兒子季歷的兒子姬昌,身懷“圣德”,他要破例把王位不傳給長子太伯,而傳給幼子季歷,以便他再傳位給他的兒子姬昌。史書上說太伯為了實現父親的愿望,就和弟弟仲雍出走到勾吳一帶。于是,古公亶父的王位便順利地傳給了小兒子季歷,而后再傳給姬昌。后來姬昌的兒子姬發繼位,果然一舉滅掉了商紂,統一了天下。這似乎驗證了古公亶父的預測,然而,他那兩個沒有“圣德”的兒子,卻也在蠻夷之地站穩了腳跟,并開創了一個叫“吳”的國家。想想商的疆域,那時的楚國尚屬“荊蠻”,而吳越更是披發左衽的“東夷”。江淹在他的《別賦》里說,“況秦吳兮絕國”,周原岐山不正是在后來的秦國境內嗎?如此殊絕的兩地,語言不通,習俗迥異,山水絕斷,太伯竟能在這片完全陌生的地方開疆立國,其艱難困苦,較之于周滅商紂,何止千倍萬倍?太伯的德性和能力,又豈是姬昌可比?一個有如此能耐的人,卻被父親見棄,其內心的苦楚,只怕挽黃河之水,亦難盡書啊!
所以,杜甫見太伯之廟,淚如浪涌,絕不是無由之悲,無根之痛,那
種被至親至敬的人誤解、輕視的屈辱,似乎在這時,命運中的某種關聯,
冥冥中那種深相契合的戰栗,便拂亂了憑吊者心中那根最柔弱的心弦……
文人的筆,武士的劍,在這峰鎖嵐疊的歷史里,究竟誰更能刺痛世道人心?也許有人會選擇文人的那管禿筆,會贊頌文化那不可更移的力量;可是,假如荊軻的那把利劍洞穿了秦嬴政的喉嚨,兩千年的歷史就全部改寫了!現在我們來看專諸那把藏在魚肚子里的短劍——他得手了,便也有
我們知道,吳國是太伯和弟弟仲雍合力開創的,所以吳國王位便留下
了兄死弟繼的規矩。到了春秋末期,吳王之位傳到了諸樊手里。諸樊有三
個弟弟:長曰馀祭,次曰夷昩,再次曰季子札。諸樊既死,傳馀祭。馀祭死,傳夷昩。夷昩死,當傳季子札;季子札卻跑了。按長幼之序,這時應立諸樊的兒子光,可朝中大臣卻立了夷昩的兒子僚。公子光便陰養謀臣以求自立。于是伍子胥把專諸推薦給了公子光。公元前515年,公子光趁吳國內部空虛,與專諸密謀,以宴請吳王僚為名,藏匕首于魚腹之中進獻。專諸當場刺殺了吳王僚,公子光遂自立為王,這就是吳王闔閭。
《史記?刺客列傳》里對這段史料有詳細的記載。杜甫用“蒸魚聞匕首”一帶而過,他這時也許還見不得血吧!他更多的是想嘲笑那個腰里揣著印綬的家伙。這是一個讓人聽了五味雜陳的故事。
杜甫嘲笑的那個人叫朱買臣。朱買臣家里寒貧,終日靠砍柴維持生計。但朱買臣喜歡讀書,擔著柴,邊走邊讀。一個人窮到如此地步又如此愛讀書,當有假充斯文之嫌。他的妻子如世人一般,承受不住這丟臉的羞辱,多次說他不聽,便萌生了去意。朱買臣笑著說:“我五十歲一定富貴,現在我已經四十多歲了。你辛苦的日子很久了,等我富貴之后再報答你吧。”這無疑是畫餅充饑,他的妻子因此而憤怒不已,“像你這種人,最后不餓死在砍柴的溝壑中,就是命大,你還會富貴?”面對妻子的詰問,朱買臣無顏以對,只好讓她走了。有一天,朱買臣一個人在路上邊走邊唱,背著柴從一片墓地經過。他的前妻和新任丈夫正好去上墳,看到朱買臣又冷又餓,心里不忍,便喊他過去,給他飯吃。過了幾年,朱買臣跟隨上報賬本的官員押送行李車到了長安,遇到他的同鄉嚴助,嚴助正受皇帝寵幸,便向漢武帝推薦了朱買臣。召見之時,朱買臣盡展胸中所學,漢武帝甚悅,拜為中大夫。時東越多次反叛,朱買臣向武帝獻平定東越之策,甚合上意,遂被授予會稽太守。
朱買臣拜別皇上,懷揣著太守大印,回到了辦事處。那些交了賬的官
員們正在喝酒,沒人搭理他。他到門口,守門人見了便招呼他一起吃飯。吃飽后,朱買臣故意將大印的綬帶露出了一點點。守門人好奇地拽出來一看,大吃一驚,忙跑到里面去說,里面的人都罵他胡說八道。守門人賭咒發誓說是真的,才有個人跑過來看。一看大驚失色,趕緊進去報告。大家這下酒全醒了,慌亂地在臺階下列好隊,請朱太守出來接受大家的祝賀。這時的朱買臣端足了架子,踱著四方步,緩緩地出來了。過了一會,朝廷的車來了,送太守去上任。新太守便率領著一百輛車的車隊前來上任,會稽全城出動,灑掃街道,列隊迎接。行進的途中,朱買臣在灑掃的人群中發現了他前妻兩口子,便讓后邊的車子拉上她們,在太守官邸的后園將他們安置下來。這個女人羞愧難當,住了一個月,上吊自殺了。
后人將這一事實演繹成了一出昆劇,名字就叫《朱買臣休妻》。
朱買臣后來的結局并不好,他在會稽任上上調,當了內史。當時朝中御史大夫張湯專權,張湯原來是朱買臣手下的小吏,現在比朱買臣的官大了,就端起了架子。朱買臣便與王朝、邊通兩位內史串通,誣告張湯將朝廷的經濟決策給商人通風報信,然后坐地分錢。漢武帝派人去審問張湯,張湯嚇得自殺了。漢武帝后來才知道張湯死后的遺產不足五百金,都是得自皇上的賞賜,沒有其他產業。他的兄弟之子要厚葬張湯。張湯的母親說:“張湯作為天子的大臣,被惡言污蔑致死,有什么可厚葬的!”遂用牛車裝載著他的尸體下葬,只有棺木而沒有外槨。武帝知道后,說:“沒有這樣的母親,不能生下這樣的兒子。”因此將三位長史處以死罪。朱買臣就這樣死了。
想想,杜甫這一個“哂”字,大有深意在焉。
以上我們差不多說的都是吳國之事,下一句,杜甫終于說到了那個臥薪嘗膽的勾踐了。這個越國之主,杜甫只提到了他枕戈待旦的復仇之志,沒有提到他復仇后,如何誅殺“走狗”的殘暴。但那些事,一定會縈纏在他的腦海里,有這一句,便能讓讀者意會了所有。是的,要說,要寫的都
還是回到秦始皇的身上吧,因為東南跟秦王朝的國運,聯系得太緊了。秦始皇得到天下后,最大的心愿:一是自己長生不老,二是他開創的帝業能傳之后世萬代。長生不老,徐福帶著三千童男童女到海上幫他求尋去了;傳之后代萬世的當前之敵,則是一句讖語:“東南有天子氣”。于是,他親自出巡,要以他的王霸之氣加以彈壓。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三十六年,他出巡的車隊,浩浩蕩蕩從咸陽出發了。隨行的有左丞相李斯、中車府令趙高、少公子胡亥等人。次年二月,至云夢澤,在九嶷山下,祀過“虞舜”之靈,然后浮江順流而下,到達攜李后(今浙江嘉興),始皇深惡此地有王勢,遂下令從各地征調來的十萬囚徒,在這里一起拉屎拉尿,以污穢其土,并把這里的地名改為“囚拳”。
到達丹陽(原名云陽),始皇聽隨從說,此地也有天子氣,便下令鑿斷山岡,使原本很便捷的天然直道,變得迂回曲折,而且改云陽為曲阿!
到江蘇谷陽后,隨從又說此地也有王氣,秦始皇便如法炮制,鑿斷山隴后,改地名為丹徒。金陵,是江南重鎮,據史料記載,戰國楚威王時,就有人說這兒有王氣,所以楚威王埋金以厭之,故名金陵邑。始皇帝的車架抵達金陵后,他一眼就看出了王氣。這還了得,于是,他令把圓錐形的山,鑿成方形;把原本連綿的山脈,斷開一個個缺口,像“文革”時給人剃的陰陽頭一樣;在山岡斷處,又開了一條溝瀆,即那條后來彌漫了粉脂膩香的秦淮河。始皇帝要給金陵的山山水水泄泄氣,讓這全天下最值錢的天子氣,順著這條溝瀆,全流到長江里,進而卷進東海,永不回頭!
饒是如此,始皇帝還不肯罷休,又將金陵改叫秣陵。“秣”是草料的意思,秦始皇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金陵不配叫金陵,只配給他作放馬飼料的場所。這秣陵一叫,就叫了好幾百年,直到到了孫權手里,方才改名建業。
這一番折騰,天子氣壓下去否,不得而知,所知的,是他自己死在了這條南巡的路上。他死后,天下烽煙陡起,他所夢想的萬世,二世即亡。詭秘的是,給秦王朝以致命打擊的一個是西楚霸王項羽,一個是沛公劉邦。這兩
個人恰好都是東南人氏,似乎又驗證了“東南有天子氣”的讖言。
這是命運的玩笑,還是歷史的嘲弄,我們永遠不可能說得清楚。
這個世界沒有長生不老,沒有萬世永久。人世間有多少智者徹悟了這一點?有這一問,便不由使人想起一個人來,他的名字叫范蠡,這也是吳越史冊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想起他的原因,當然是驚嘆于他“飛鳥盡,
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智慧,但真正想起他的,是因為杜甫來到了鏡湖(即鑒湖)——那條著名的若耶溪,帶著千年的嫵媚,一路北行,最后便注入了這方如鏡的湖里。是西子的鏡面么?這個牽連著吳越生死的女子,最后真的跟著范蠡歸隱了江湖么?
杜甫站在那里,面對著那一溪碧水,他只感嘆了一句“越女天下白,鑒湖五月涼”。他的內心是否也只僅僅感嘆了這么一句?
時間的記憶刪除了一個王朝,只有這靜靜的水,兀自涼著自己的沉思;那雨水沖刷而來的繁華與滄桑,都沉入了歷史的淤泥。水中飄萍,正如那段纏綿糾葛的愛戀。年輕的杜甫,這個時候,他是絕對想不到,他的未來所經受的一切,竟然也是因為一個女人,改變了天地的顏色。
剡溪遍布著謝靈運的屐痕,游賞了剡溪的美景,必然要上天姥山。白居易在《沃洲山禪院記》里說:“東南山水,越為首,剡為面,沃洲、天姥為眉目。”可見浙東山水既渾然一體,又各具特色。
杜甫在吳越間流連長達四年,想來,近處諸般名山勝概都是登臨過、觀賞過吧!
準確地量化,但我們卻收獲了《望岳》這一不朽之作。
開元二十三年,告別吳越的歸帆,靜靜地泊進了瑤灣村前那方如鏡的
清潭里。二十四歲的杜甫結束了吳越四年的漫游生活,回到了河南鞏縣,
準備參加這年在東都洛陽舉行的進士考試。
詩人在《壯游》一詩里用“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寫了他當年從吳越回來,準備參加進士考試的闊大氣慨。前人讀此詩說,“氣劘壘,欲相敵;目短墻,欲俯視”,那是真正的少年情懷,就像他當年十四五出入翰墨場一樣,目空一切,“飲酣視八極,俗物多茫茫”。現在他認為自己的文才足已和屈原、賈誼匹敵,曹植、劉楨只剩下俯視的份了!這口氣與杜審言的“文章當得屈、宋作衙官”的大言,實在有的一拼。
“法自儒家有”,杜甫得了其祖的文“法”、詩“法”,也得了他的狂妄。他信心十足地去應試,哪知卻失敗了。然而,他絲毫不以落第為意,在年輕的杜甫眼里,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呢!未來的機會還多著呢!于是,他開始著手準備第三次漫游。
這次他要去的地方是現在的山東和河北南部一帶,古稱“齊趙間”。
杜甫的父親杜閑其時正做兗州司馬,他的名義是去省親。上次,據考
據學家們精心考證,他江南的親戚可能是他的叔父武康尉杜登和姑丈常熟
主簿賀偽。這次作為少爺,杜甫輕裘肥馬,可謂愜意非常。
他在《壯游》一詩里,說自己“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岡。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鸧。蘇侯據鞍喜,忽如攜葛強”。春歌、冬獵,呼鷹、逐獸,真稱得上“放蕩”二字。
詩里提到的“蘇侯”,原名蘇預,后改名源明,京兆武功(今陜西武功縣)人,少時孤寒,曾長期寓居徐、兗。進士及第,累遷太子諭德,出為東平太守。公元753年,召為國子監司業。安祿山陷京師,蘇源明稱病不受偽署。肅宗時,擢知制誥,數陳時政得失。官終秘書少監。
杜甫以前是否認識蘇源明,不得而知。齊趙同游后,兩人交往密切。杜甫來山東時,蘇源明想已做了監門胄曹,抑或正是杜甫父親的手下。在這段日子里,邯鄲城中趙武靈王檢閱軍隊與觀賞歌舞的叢臺,留下了他們春天登臨、高歌懷古的身影;郊外齊景公曾經畋獵過的青丘旁,冬天則是他們縱馬放鷹,呼朋引友的好地方。那些皂莢樹、櫪樹叢生的林子里,那些彤云籠罩、白雪覆蓋的山岡上,都曾留下他們追逐獵物的足跡。一次他一箭射下一只大鳥,把蘇源明高興壞了,笑著說,他就是晉朝的征南將軍山簡,杜甫就是山簡的愛將葛強,當年山簡和葛強時常相攜出游,多像他們此時此刻。這幾句詩,把他與蘇源明攜手相游的日子寫得讓人懷想不已,字里行間,那撲面的激情與友誼,令人讀之不由浮想聯翩。“過路的人往往看見一行人馬,帶著弓箭,駕著雕鷹,牽著獵狗,望郊野奔去。內中頭戴一頂銀盔,腦后斗大一顆紅纓,全身鎧甲,跨在馬上的,便是監門胄曹蘇預。在他左首并轡而行,裝束略微平常,雙手橫按著長槊的,卻也是英風爽爽的一個丈夫,便是詩人杜甫。”這是聞一多在他的《唐詩雜論》里,充滿激情的想象。
這一時期,杜甫還結識了高適和張玠。高適此時窮困潦倒。據《舊
唐書》記載:“適少……不事生業,家貧,客于梁、宋,以求丐取給。”正如他自己的詩所說的:“六翮飄飖私自憐,一離京洛十余年。丈夫貧賤應未足,今日相逢無酒錢。”高適時年還不滿四十,已創作了名篇《燕歌行》——“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少婦城南欲斷腸,征
人薊北空回望……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這首詩要算是高適的成名作了,在整個唐代邊塞詩中,此詩亦占據著重要的一席之地,歷來為人所推崇。一句“戰士軍前半生死,美人帳下猶歌舞”,便把在皇帝鼓勵下的將領驕傲輕敵、荒淫失職的畫皮,給生生地撕裂開來!戰爭的失敗,承受巨大痛苦和犧牲的,永遠是底層的戰士。“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望”兩句,將家人渴盼親人團聚而不得的悲苦,與薊北服役戰士的回程無望,連綿推至讀者眼前,不由人不去追究造成如此悲劇的元兇。可是元兇是誰,人人心中都有一本清楚明白的帳。正因為這個元兇無法追究,作者在結尾只得將筆一轉,“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西漢名將李廣,以愛兵如子稱名于史,士卒“咸樂為之死”。這與那些擁著美人歌舞的唐將,真可謂天壤之別。從漢到唐,邊塞戰爭此起彼伏,驅兵不異雞犬的將帥擢發難數,而備歷艱辛埋尸異域的士兵,當是千千萬萬!可是,千百年來李廣只有一個,怎不教人苦苦地追念!如此收筆,較之一般因靖邊而思名將的主題,顯得尤為深刻,而更撼人心魄。
高適這一時期正為自己的前程在苦苦地奔走,與作為少爺的杜甫根本
無法相比;而這時的杜甫,還是那么年輕,還是那么躊躇滿志。因而這一
次,他們的交集不多。從雙方留下的詩作來看,似乎都證明了這一點。
杜甫到山東后,寫得最早的一首詩是《登兗州城樓》:“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魯殿余。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杜甫來看他的父親,初次登樓,只見浮云與渤海、泰山相連;遼闊的原野,東入青州,南通徐州,一片蒼茫。但其中,嶧山秦始皇的頌德刻石和魯共王的靈山殿遺址,卻是那么顯眼。登高并不是為了懷古,可是滿眼的前人遺跡,卻又無法回避,看著看著,便不
從今天的角度來看,杜甫“放蕩齊趙間”對于他自身的收獲,究竟有哪些,實在難以準確地量化,但我們卻收獲了《望岳》這一不朽之作。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岱宗即東岳泰山,地處山東省中部,綿延于濟南、長清、歷城、泰安之間,主峰在今泰安市境內,海拔一千五百余米。山路盤曲,自下而上,經南天門至絕頂,約四十里,號為天下第一山。自古以來,就有“泰山安,四海安”的說法,所以古代帝王都喜歡到泰山封禪和祭祀,并在泰山上建廟塑神,刻石題字。
司馬遷在他的《史記》里,專門寫了一篇《封禪書》,記載了遠古封禪泰山的七十二個君主。但《封禪書》記載的大多是傳聞,到了杜甫在齊趙漫游時,確切的史料表明,上泰山的有秦始皇、漢武帝、光武帝、唐高宗、唐玄宗。唐玄宗那浩蕩的封禪隊伍是從東都洛陽出發的,杜甫當時年已十四,又正在東都二姑家,他是否親眼見過皇帝出行那浩蕩的隊伍,不得而知,但聽聞是一定的。泰山偉大、神圣、崇高的觀念,也許從那時就已深植于心,現在身臨其境,只見眼前一山橫亙,北面為齊,南面為魯,千里青蒼一色,自然不免要發出這種充滿敬畏的浩嘆了。而更為神奇的是,泰山向陽的一面,在朝陽遍灑之時,背陰的一面,卻還沉在黑夜之中;反過來,背陰的一面正浴著夕陽,原來的向陽之處,早已暮靄沉沉。高峻的山巒把天地的陰陽竟是如此清晰地分割開來,無疑透著不可測度的神秘——這泰山,造物主豈止是給了它鐘愛的神秀,它分明得到了干預天
時的造化之力。再看那翻卷不定的云海,怎不使人的胸襟豁然開朗;而那些穿行在天宇間的鳥兒,只有睜大了眼睛,才能看到它們的蹤影。要是登上了泰山的最高峰,放眼四望,周圍的那些山峰,一定很小很小吧。
泰山的雄奇之美,透過簡潔的詩句,早已奪魂攝魄,而詩人磅礴的氣勢、寬廣的胸襟和堅韌的毅力,分明騰躍于詩外。無怪孔子說“登泰山而小天下”。變幻紛擾的世事,在這一刻,分明已不能擾人心志,一種飛升
的沖動充盈宇宙,使人眼界為之闊大,心胸為之舒展!這一時期,他還寫了《房兵曹胡馬》和《畫鷹》。杜甫一生多次寫過
詠馬、詠鷹的詩,但后來所寫,皆沒有這兩首豪邁而樂觀。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這首題為《房兵曹胡馬》詩里的房兵曹,不知何許人也,但他卻因他的這匹馬留下了千古美名。這匹來自大宛國的胡馬,鋒棱突兀,兩只耳朵像尖利的竹筒,奔跑起來,四蹄踏風。這么善走的馬,即使托以生死,也不為過。既然馬這么好,人更當橫行萬里,方無愧于馬啊!
他的《畫鷹》一詩則說: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
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
絳鏃光堪摘,軒楹勢可呼。
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
潔白的素絹上,蒼鷹雙翅怒展,使人頓感風霜撲面——它竦身而立,似乎在想著那狡猾的兔子;它那深藏的銳眼,像極了機靈的胡人。如果給它系上絲繩,一定可以帶著它去郊外打獵。什么時候能夠像它一樣去藍天里搏擊,使凡鳥的毛和血遍灑大地?
細細地品咂這首《畫鷹》和前面那首《房兵曹胡馬》,一下就可感受出,這絕不是單純地詠馬、詠鷹,詩人顯然是借馬和鷹來抒發自己的胸臆。這種前程萬里、海闊天空的氣勢,是他后來詩中所沒有的。正如他后來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一詩里寫的那樣:“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那個時候的杜甫,要多么自負,就有多么自負;要多么自信,就有多么自信。
杜甫沉郁頓挫的詩風,幾乎是定評。所謂沉郁頓挫,乃是指感情的強烈,每欲噴薄而出之時,卻又將之抑制住,使之變得緩慢、低沉,回環起伏。其實,早年的杜甫也不乏幽默,他在齊趙間漫游時,寫過好些饒有興味、文辭娟秀的詩篇,比如《題張氏隱居二首》、《與任城許主簿游南池》、《對雨書懷走邀許主簿》等,記述了他在齊趙生活的愉快,以及同朋友交往時的那分愜意。
“之子時相見,邀人晚興留。霽潭鳣發發,春草鹿呦呦。杜酒偏勞勸,張梨不外求。前村山路險,歸醉每無愁。”這是《題張氏隱居二首》中的第二首,十分別致有趣。二、三句用的兩個典故都是《詩經》上的。前面是《衛風?碩人》,“鳣鮪發發”;后面是《小雅?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萍。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用典自然、流暢,山村晚景在詩人筆底的明麗印象,呼之欲出。聽,魚在清幽幽的深潭里歡跳;鹿鳴呦呦,正在呼朋喚友,它要與它們一起分享芳香的青草,分享春天的喜悅。“杜酒偏勞勸,張梨不外求”,典型的杜氏幽默。傳說酒是杜康發明的,那是他們杜家的榮耀了——咱們家的酒,卻偏要勞駕您來殷勤相勸;你們張家的梨,是你們府上的,當然就無須遠求了。
這里所說的張氏,就是前面提到張玠。張玠為人豪爽仗義,輕財重友。最能說明他這一性格的是后來發生的一件事:安祿山反叛后,派偽將
李庭偉威脅沿途城邑,命其投降。來到魯郡(即兗州,天寶元年改稱),太守韓擇木具禮郊迎,置于郵館。張玠聞訊,怒不可遏,當即率鄉豪、集聚兵丁準備殺死李庭偉。太守韓擇木得訊,害怕不已。張玠哪里管韓擇木同不同意,帶領兵丁沖進郵館,把李偉庭及其同伙數十人全數殺死。后來此事上奏朝廷,韓擇木等人皆得了封賞,張玠因游江南,竟然沒有他的份,而他一笑了之。
除了寫張玠的這首詩外,另一首《與任城許主簿游南池》也寫得十分出色:“秋水通溝洫,城隅進小船。晚涼看洗馬,森木亂鳴蟬。菱熟經時雨,蒲荒八月天。晨朝降白露,遙憶舊青氈。”今天讀來,還能真切地感覺到那秋水的清澈、那傍晚泛舟的愉悅、那城邊景物的蕭疏和那因季節的變換而產生的淡淡的鄉愁,尤以“晚涼看洗馬,森木亂鳴蟬”最傳神。杜甫用他手中的筆,把我們的情緒完全調動起來了,喚起了我們曾經有過的生活體驗,仿佛進入到他所創造的意境中,完全忘記了語言的存在。由此可見,杜甫這一時期的詩歌藝術,已有很高的造詣了。
是需要一種力量才能承載那片孤寂的。
轉眼,杜甫在齊趙間又漫游了五年,人已三十,卻仍是孑然一身。既可能是父親杜閑要他回家,也可能是二姑來信催他回家,總之,開元二十九年,杜甫從齊趙之地回到了洛陽。回來后,他告別了二姑,到洛陽之東、偃師之西的首陽山下建造了自己的家,將自己的這個新家命名為“陸渾莊”。
首陽山因伯夷、叔齊于此山采薇隱居而聞名天下,但這里卻是杜家祖塋所在地。遠祖杜預和祖父杜審言之墓皆在此山之中。這年寒食日,新居落成,杜甫作《祭當陽君文》,文中說自己“不敢忘本,不敢違仁”。這與其說是祭奠遠祖,倒不如說是杜甫給自己立下的人生方向。
這一年,有一件特別值得一提的事,在外漫游了近十年的杜甫,就像一朵飄飛的云,終于找到了一片茂密的樹林;就像一葉浮沉于風浪中的小船,終于駛進了寧靜的港灣——三十歲的杜甫,結婚了。新娘子是司農少卿楊怡的女兒,小他十多歲。“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古老誓言,就此銘刻心田,在后來山河破碎的戰亂年月,他們不離不棄。
這一年杜甫留下的詩,最早的似乎是寫給他弟弟杜穎的那首《臨邑舍弟書至苦雨》了。據《舊唐書?五行志》記載:開元二十九年,暴雨致使伊、洛兩水及其支流,皆漫堤、決口,百姓死傷無數,房舍皆被淹沒,秋糧絕收……他弟弟杜穎,時作齊州臨邑(今山東臨邑)主簿,主管治河防泛。接到弟弟的信,杜甫深為受災的地方憂慮,他曾見過洪水沖堤毀屋的慘景,接到信,便不由想象:“燕南吹畎畝,濟上沒蓬蒿。螺蚌滿近郭,蛟螭乘九皋。徐關深水府,碣石小秋毫。白屋留孤樹,青天失萬艘。”燕國南面所有的田地,像被風吹走了一般;兗州一帶,水天茫茫,連蓬蒿都看不見影子了。城池附近全是田螺和河蚌,高地上爬滿了水中的生物。徐關成了龍宮水府,碣石山小若秋毫。百姓的茅草屋被沖塌了,只留下屋前屋后孤單的幾棵高樹的樹冠;青天白日之下,沒有一絲的風浪,許多船因為水底下的不明物太多,而撞沉。
“吾衰同泛梗,利涉想蟠桃。卻倚天涯釣,猶能掣巨鰲。”這四句連用三個典故。第一個典故見劉向的《說苑》——傳說有個土捏的偶人對一個用桃木雕刻而成的偶人說:“你不過是東園里的桃木,因為別人的雕刻,你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假如大水來了,一定會把你浮起來,那時候,你東飄西蕩,不知會漂到哪里去!第二個典故出自《十洲記》——說是東海有座度索山,山上有一種大桃樹,樹枝盤曲三千里,結的桃子叫蟠桃。第三個典故見于《列子》——說過去有一個國叫龍伯國,這龍伯國里住的人特別高大,有一天到海上去釣魚,一鉤就釣了六只鰲上來。整個意思連起來是說:我這近十年猶如桃梗雕的木偶人一樣,到處漂泊,精疲力竭,一事無成。今見一片汪洋,不覺生出泛東海、覓蟠桃的奇想。然后就像龍伯國的大人一樣,用那高出天外的長釣竿,把那制造洪水的大鰲魚釣起來,那樣就再也不會有水災了!
從現存的作品來看,這是杜甫第一首反映現實生活的詩,但這首詩雖然寫到了洪水災情,卻無后期那種深切同情底層人民疾苦的沉重心情。結尾和這一時期的詩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寫自己的雄心壯志,似乎前路遠程,處處添花著錦,如同佳人一般,美艷不可方物。這是人成長的必須,是青年杜甫樂觀心態的自然流露。
寫于這一時期的還有《夜宴左氏莊》:
風林纖月落,衣露靜琴張。
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
檢書燒燭短,看劍引杯長。
詩罷聞吳詠,扁舟意不忘。
這首詩嫵媚而溫婉。夜風吹過樹林,樹葉簌簌而響,一痕纖月正緩緩落山。僻靜的彈琴處,清露沾滿了衣裳。花徑里的流水雖然因為月落看不清楚,但那泠泠之聲,卻仿佛應合著琴聲。春天的星空,是如此的燦爛,映襯出草堂的剪影,竟是那樣的美。這個時候,三五詩朋舉燭檢書,共賞奇文,或是看劍引杯,是多么愜意!寫就的新詩,卻用吳地的聲音詠誦出來,一下勾起了五年前乘船游江南那難以忘懷的日子,江南的山水便又激蕩在心間了!
這幾乎是一幅工筆畫了,景與人雖多,卻給人渾然不著痕跡之感,唯覺風韻佳妙,結句猶顯情意深長。
玄宗天寶元年,杜甫三十一歲,二姑于東都洛陽病故。杜甫痛不欲
生,憾徹入骨。一面為二姑披麻戴孝,以行孝子之禮;一面又以淚水和
墨,為二姑撰寫墓志銘,二姑的仁義賢德之舉,由是顯于天下。
在東都的這兩年里,杜甫跟當時的顯貴多有往來。比如秘書監李令問、駙馬鄭潛曜等。留下的詩作有《重題鄭氏東亭》。東亭是鄭潛曜建在洛陽西不遠的新安縣的別業。當朝駙馬的別業,自是奢華無比——“華亭入翠微,秋日亂清暉。崩石欹山樹,晴漣曳水衣。紫鱗沖岸躍,蒼隼護巢歸。”稍后又作《鄭駙馬宅宴洞中》又別是一番景象,說明鄭潛曜的莊園之多,由此,也可窺見唐代顯貴奢豪生活之一斑。他的《李監宅二首》,差不多是同樣的格調。能夠為杜甫佐證的是《靈怪錄》一書的記載:“李令問開元中為秘書監,好美服、珍饌,以奢聞;有炙驢、罌鵝之屬,慘毒取味。”杜甫詩中有“且食雙魚美,誰看異味重”一句,可謂互為印證。細細品咂,這一異味,曲盡諷意。
天寶三載,他第一次見到李白時,便發牢騷說:“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野人對腥膻,蔬食常不飽。”像我這樣的鄉野之人,每每要進朱門大戶之中,去大啖魚肉,這使我既不習慣,又覺得討厭,我寧肯餓著肚子,也不愿為了口腹而自己役使自己。這種苦悶的心境,足以說明他對唐王朝的現狀開始了積極的思考。
另一首感嘆人生的,是《游龍門奉先寺》一詩。詩中說:“已從招提游,更宿招提境。陰壑生虛籟,月林散清影。天闕象緯逼,云臥衣裳冷。欲覺聞晨鐘,令人發深省。”陰暗的溝壑里,發出似有似無的聲音,仿佛是天人在喁喁低語;月光照臨的樹叢間,恍若無數寂然的人影。石窟里的那些佛像和我挨得是那么的近,我仿佛也成了其中之一,就像睡在云端里一樣,只可惜衣裳單薄,有一絲涼氣侵膚。正準備睡覺,卻傳來寺里撞響的晨鐘聲,那沉雷般的當當聲,把人的思緒引領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使人有一種猛省的感覺。
提到龍門,自然得與龍門石窟聯在一起。
龍門石窟,在洛陽南二十五里的伊闕。伊水北流,兩山夾岸對峙,天如門闕,所以叫伊闕。因隋煬帝觀伊闕時說:“此龍門也……”所以,又將其叫成了“龍門”。而伊水兩岸的崖壁上,雕鑿了許多石窟。這些石窟中,佛像林立,最有名,也是最大的石窟,就是杜甫去游覽的“奉先寺”了。
最早的石窟何時開鑿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最遲在北魏太和年間,龍門石窟開鑿最盛,以后東魏、北齊、北周、隋都沒有停止。唐代龍門造像最繁盛的是李治、武則天時期。因為武則天長期住在東都,且崇奉佛教。
奉先寺,創建于咸亨三年四月一日,到上元二年十二月三十日完工,前后費時三年零九個月。但其規模之大,超過了這里所有的石窟。奉先寺最大的特點,是沒有采取全部開鑿洞壁的方式,而是露天雕造佛像,充分利用山勢減少開鑿山崖的工程,從而大大地縮短了時間。
奉先寺南北約36米,東西深約41米,本尊是“盧舍那佛”的坐像,高
17.14米,頭高4米,耳長1.9米。梵語“盧舍那佛”即光明普照、光輝普遍
之意,是源自古代日神崇拜太陽神的信仰。
站在近處,舉目凝望大佛,會使人驚嘆不已。大佛身著通肩大衣,自右肩回繞至左肩,覆蓋著全身的舒緩的衣褶,飄逸而浩蕩。看似流水,然而在薄薄的衣襞下卻顯示出壯碩軀體的健美。透過佛身壯實厚重、韻律般的道道曲線,以及額面上大而彎曲的眉線和微微浮起的唇線,我們感受到了旺盛的生命力和鮮活的藝術氣息。
大佛的身后光艷奪目,是馬蹄形的神光和寶珠形的頭光,突出了大佛器宇軒昂之勢。身光上冉冉躍動的火焰紋,以及飄然飛動的飛天,給大佛以舒適悠然之動感。尤其三層熠熠生輝的頭光,使得原本不大的頭部極富質感,加上那長長的內削而下垂的耳垂的質感,使其更加清麗幽靜和厚重莊嚴起來。當你和它那永恒、恬淡、慈祥、智慧的目光對視時,你會頓覺心境空靈,會立時變得大徹大悟,超凡脫俗。
據說,為開鑿奉先寺大盧舍那佛像,武則天曾于咸亨三年捐出“脂粉錢二萬貫”,而當地更是傳說盧舍那大佛就是武則天的化身。的確,盧舍那佛被賦予了女性的形象:面容豐腴飽滿,修眉細長,眉若新月,眼瞼下垂,雙目俯視,嘴巴微翹而又含笑不露,她莊重而文雅、睿智而明朗。
2000年11月,時間的輪轉已逝去一千三百多年,在第24屆聯合國教科
文組織世界遺產大會上,龍門石窟終于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成為了
世界文化的遺產。
而杜甫去時,離奉先寺竣工,剛剛過去了六十年,一切都還留有雕刻大師們的氣息。所以杜甫在《龍門》里說“氣色皇居近,金銀佛寺開”。那宏偉、壯麗的氣度,對于杜甫還是具有一定的震撼力的。人在囂嚷的塵世間行走,最容易浸染聲色犬馬的紅塵之念,而一旦夜深人靜,面對青燈古佛,形神必然收斂,在無邊的寂靜面前,人的內心是需要一種力量才能承載那片孤寂的,而這時,渾厚的鐘聲猛然撞響,人就會不由自主地進入到另一種境界。
有人借此而菲薄杜甫,說其亦曾有“厭世高蹈”之想,其實,這是杜甫把自己最真實的心理以及生理變化演示給我們看。真正的作家,從來關注的都是人性,那偶爾掠過心頭的暗淡陰影,誰不曾有過?如若回避,又怎可能成為文學大師?若談回避,最擅長此道者,乃是那些虛偽的政客,他們是連人血也要當胭脂為自己涂抹的;而一切有擔當的藝術家,從來是
自肺腑,但對于『曾經滄海﹄的李白來講,仍顯得稚氣可笑。
在大唐一朝文人學子中,最耀眼的明星當屬李白。那真個是“朝賦采薇之篇,夕有捧檄之喜”,從蓬門布衣一躍而為魏闕翰林,“名動京師”——看,玄宗將之“召入禁掖”,“問以國政,潛草詔誥”去了!仿若神跡一般,不知羨煞妒煞了多少“托薜蘿以射利,假巖壑以釣名”的假隱士。
杜甫對李白無疑也是羨慕的。傳聞中,李白品貌非凡,才情放縱,所
寫《大鵬賦》,當時人人家中藏有一本。賀知章一見李白,便稱之為“謫
仙人”,對其佩服得五體投地,并作《謫仙歌》,可惜此歌現已失傳。
然而,從天寶元年召入深宮到天寶三年“賜金以還”,前后不過三年,是什么原因這么快,這天縱英才就讓皇帝厭棄,而將他打發掉了呢?從邏輯上講,即使因為他過于張狂,不宜在禁苑深宮長隨,給他個“中書舍人”之類的閑官職,總還是可以的,可是沒有。比較可信的是魏顥在《李翰林集序》里面記載的,說是有一次唐玄宗游興正濃,召李白。李白那個時候,正被人邀去喝酒,等到他到了,卻早已是半醉了。玄宗命其寫篇出師表,李白一揮而就。張垍趁機在玄宗面前進讒言,所以玄宗就將其放還了。魏顥何許人也?套用現代的語匯,魏顥是李白的鐵桿“粉絲”。他曾不遠千里追隨李白。張垍又是哪路神圣?張垍乃是玄宗的女婿。女婿的話,老丈人當然會聽。同時,李白的族叔李陽冰在《草堂集序》里說:“丑正同列,害能成謗。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大約指的就是同一件事。李白后來病死在李陽冰的家中,他倆所說的,當是聽李白親口所說。
此外,也有人認為是他得罪了高力士,高力士挑撥楊貴妃出來阻止玄宗給他官做的,這也很有可能。
李白得罪高力士,要高力士為其脫靴一事,后人將之演繹成了一篇《李謫仙醉草嚇蠻書》,將其舉手投足,一言一行,描寫得栩栩如生。其時,楊玉環雖已入宮,其實還未封為貴妃。
唐玄宗李隆基在楊玉環之前,最寵幸的女人是武惠妃。武惠妃是武則天未出五服的侄女。玄宗廢掉王皇后,想立武惠妃為后,遭到激烈反對,理由當然是:“與武氏乃不共戴天之仇,豈可以為國母!”此事就此作罷,但宮中禮儀,一如皇后。
武惠妃還來不及做更多的壞事,開元二十五年就死了,但只一件,就足以動搖了大唐的國本——由于她的枕邊風猛吹,李林甫得以出任宰相。李林甫何以得到武惠妃的信任,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抓住女人愛子的心理。武惠妃跟唐玄宗有個兒子,名叫李清,后改名李瑁,封壽王。李林甫通過宦官對武惠妃說,“愿護壽王為萬歲計”,是說他將擁護壽王登上皇帝寶座。武惠妃聞稟感激涕零,便在玄宗面前經常稱頌李林甫之“德政”。李林甫因此得以擢升為黃門侍郎。開元二十二年五月,玄宗任命裴耀卿為侍中,張九齡為中書令,李林甫為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從此李林甫漸漸專權。也就是在這一年,武惠妃為他的兒子壽王李瑁選了個妃子——楊玉環。
開元二十五年十二月,武惠妃死了,玄宗很是悲傷,他覺得后宮三千佳麗,竟沒有一個可意的人兒,于是命高力士“潛搜外宮”。高力士當即安排人手,旋即回報,說壽王妃楊玉環姿色絕世無雙,說得玄宗心癢難
忍,當即召見,并賜浴華清池——“既出水,體弱力微,若不任羅綺。光彩煥發,轉動照人,上甚悅”。雖如此,但畢竟是自己兒子的女人,且是自己與武惠妃的兒子,這著實有點諷刺意味。就這樣煎熬了將近三年,開元二十八年十月,長安城被初冬的風吹得已是寒意透骨,玄宗坐在驪山北麓的溫泉宮(后改名為華清宮)里,溫泉的熱浪使他再也耐不住內心的寂寞了。他叫來高力士,命他去壽王府,把楊玉環領出來,讓她到太真宮里去做了女道士,轉了這么一個彎子,天寶四年,他給兒子李瑁重新找了個女人,八月,冊封楊玉環為貴妃。玄宗納兒媳時六十二歲,楊玉環二十七歲。
李白是天寶三年從宮中被“賜金放還”的。從史料來看,李白曾在宮
中為楊玉環作《清平調》三首。可見,楊玉環做道士只是一個欺世盜名的
幌子,幌子的后面,唐玄宗與她是夜夜笙歌。
將兒媳奪過來做老婆,這種事可謂丑聞。李白天天都要面對這兩個
人,他孤傲的內心怎么承載得了,他的出走應該是必然的結果。天寶三年初夏,李白從長安來到東都洛陽,東都洛陽的達官貴人,紛
紛宴請這位從皇上身邊來的“謫仙人”,杜甫就這樣認識了李白。
李白大杜甫十一歲,但兩人一見如故。杜甫后來寫的《寄李十二白二十韻》說,“乞歸優詔許,遇我宿心親”,即記錄當時的情景。而當時寫的《贈李白》雖也表達了這一意思,但更多的則是說自己在東都生活的郁悶。“兩年客東都,所歷皆機巧。”而像李白這樣見過大世面的人,尚且要“脫身事幽討”,這使杜甫在游龍門時滋生出來的出世之志,更增添了幾分,于是兩人相約去梁宋一帶,求仙訪道“拾瑤草”去。
這年秋天,梁宋之約成行。梁宋,即今河南開封、商丘一帶,乃是當時繁華的通都大邑。李杜二
人,在這里遇到了高適。于是,三人結伴同游。
這次游賞生活雖然快意,卻十分短暫。高適留下不少詩章,比如《同群公秋登琴臺》、《同群公出獵海上》、《宋中十首》等;李白也留下了《梁園吟》、《秋獵孟諸夜歸置酒單父東樓觀妓》。不知為何杜甫沒有留下這一時期的詩作,后來,他寫過許多懷念這段時光的詩,比如《昔
不久,高適告別了李杜二人,南游入楚;杜甫和李白一同去尋找華蓋
君。華蓋君的道觀在王屋山。王屋山北依太行,南臨黃河,奇峰秀嶺,山
勢雄渾。因“山中有洞,深不可入,洞中如王者之宮,故名曰王屋也”,乃道家第一洞天。據傳,華蓋君乃周太子王子晉,因隱居王屋山華蓋峰悟道,故號稱華蓋君,傳說已近千歲。李白與杜甫渡過黃河,不顧山高澗深,一路爬去,好不容易登上華蓋山頂,卻被告之,華蓋君已死,弟子大多四散,只有少數幾人留在白茅蓋的道觀里。
“千崖無人萬壑靜,三步回頭五步坐。秋山眼冷魂未歸,仙賞心違淚交墮。”神仙居住的地方,當然是千崖萬壑寂然無人了,何況這回是人死了!他們要見不得見,費了老大工夫,當然是心有不甘。在他倆眼里,秋山是那么的冷峻而不通人性,華蓋君魂歸何方?這個活了近千歲的神仙,偏到他們來時寂然而逝,怎不教人淚如雨下!見他二人心誠,華蓋君的大弟子便打開塵封多時的華蓋君修行煉丹的靜室,讓他倆憑吊致意。室內衣物上,沾滿了搗藥的微塵,還散發著余香;階前的煉丹爐早已熄火,只剩下一膛死灰。黃昏日暮,觀外松風颯颯、澗水淙淙,時不時傳來青兕、黃熊的叫聲,空山幽谷,顯得愈發凄涼。此情此景,對兩位如此熱烈、虔誠的求仙訪道者來說,該是一瓢降溫的冷水,可是他們一時并未從求仙的狂熱中清醒過來。
杜甫后來在《昔游》中說:“良覿違夙愿,含凄向寥廓。林昏罷幽磬,竟夜伏石閣。王喬下天壇,微月映皓鶴。晨溪響虛駃,歸徑行已昨。豈辭青鞋胝,悵望金匕藥。東蒙赴舊隱,尚憶同志樂。伏事董先生,于今獨蕭索。”可見他們當時求仙之心的迫切,竟然通宵匍匐在石閣之下,希冀著奇跡的出現,渴盼著天上的神仙跨鶴下凡,給他們授以金丹妙藥。這種幻想,終究以破滅收場,他們不得不悵然離去。但他們仍不想就此罷休,又想起了故人,決定到東魯去找董煉丹師去。
天寶四年年初,杜甫陪著李白來到了齊州(今濟南)。齊州司馬李之
芳盛情款待。一則李之芳乃大唐名士李邕的從孫,昔與杜甫于洛陽交游,甚喜杜甫詩文;一則,李白名氣之大,天下人皆欲一瞻其風采。
這時,恰逢大明湖畔的名亭——歷下亭修復,李之芳便遍邀東魯名士,共游歷下,賦詠題詩。
大明湖乃齊州名勝之地,景色秀麗。湖上鳶飛魚躍,荷花滿塘,畫舫穿行;岸邊楊柳低垂,繁花似錦,游人如織。其間點綴著各色亭臺樓閣,遠山近水與晴空融為一色,猶如一幅巨大的彩色畫卷。后人有“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之句,單道大明湖佳絕之處。
歷下亭位于大明湖湖心島上,因處歷山之下而得名。若言大明湖為美人之秋波,歷下亭便是秋波之眸。此亭八角重檐,紅柱青瓦,古樸典雅;斗拱承托,挺拔端莊;四面臨水,煙柳環繞。登臨而望,大明湖勝境盡收眼底。李白、杜甫至此,不久,北海(即青州,治所在今山東益都縣)太守李邕亦來到了齊州。杜甫便寫了《陪李北海宴歷下亭》、《同李太守登歷下古城員外新亭》等詩篇。這些酒筵上的應酬之作,亮點不多。但前一首有一聯“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清人何紹基將“海右”二字改為“歷下”后,書題其上,至今還掛在那里。
李邕是廣陵江都(今江蘇揚州)人,《昭明文選》注家李善的兒子。書法、文章冠絕一時,尤長碑頌,善養士,是賈誼、信陵君一流的人物。因敢講真話,不容于當世,多次被貶。雖貶職在外,朝中官員和天下寺觀多備重金去求他的文章,他收到的饋贈高達百萬之巨。時人議論說,自古賣文獲財者,沒有比得上李邕的。李邕雖然是古代最大的稿費收入者,由于他性好豪侈,交游又廣,開銷很大,這點稿費和俸祿遠不夠他的開銷。因此,史傳記載他曾經犯過兩次貪污案。但是他的死,卻是一樁地地道道的冤案。此事發生在他來濟南后的第二年。
事情是一個名叫柳
的人引起的。這柳
官居左驍衛兵曹,他老婆的姐姐是太子的良娣。仗著這層關系,柳
不免有些狂疏,喜交結當世豪俊,經人紹介,他和李邕認識了。但柳
跟他老婆娘家人不和,便想陷害他們,就在外面散布流言蜚語,說他老丈人交構東宮,批評皇帝。李林甫一聽,大喜,當即教他的爪牙京兆士曹吉溫與御史審理此案,查出柳
乃是首謀,便以“妄稱圖讖、交構東宮、指斥乘輿”的罪名將其下獄。當吉溫
馬一匹時,吉溫令柳
供出李邕與此案有牽連。這年十二月,柳
、他丈人等皆被杖死,積尸大理寺,妻子流遠方,中外震栗。李林甫又遣派另一心腹往山東,于第二年正月將李邕杖死。
李林甫做宰相時,凡才望功業超過他和為皇帝所看重、勢位將威脅他的人,他必千方百計除掉;他尤其忌恨文學之士,或表面跟他好,用甜言蜜語籠絡他,而暗中陷害。所以,世謂李林甫“口有蜜,腹有劍”。
《舊唐書》載:“林甫嘗夢一白皙多須長丈夫逼己,接之不能去。既寤,言曰‘此形狀類裴寬,寬謀代我故也’。時寬為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故因李適之黨斥逐之。”李適之是原左相,因與李林甫爭權有隙,遭李林甫構陷,被貶為宜春太守,后服毒自殺。可見他擔心別人搶他的相位,竟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
通過這一案件,我們既可以看出玄宗的昏庸、李林甫的歹毒,也可以看出當時政治的黑暗。
對李邕的死,杜甫悲憤不已,他感嘆道:“嗚呼江夏姿,竟掩宣尼袂……”就像江夏黃童一樣,李邕乃是天下無雙的奇才,沒想到現在落得這樣的下場,這怎不讓人想起孔子得知捕獲了麒麟后,掩袂而泣的悲痛心情。
李邕的死,對他的震動很大,這使得他對現實的政治情況,再不像以往那么樂觀了。
這當然是后話。
在濟南時,杜甫因弟弟杜穎在臨邑做主簿,而濟南與臨邑不過一箭之地,杜甫便暫時與李白告別,去臨邑探望杜穎。
杜甫在臨邑杜穎那里盤桓了一些日子,這年秋天,他再一次來到前幾年的舊游之地兗州(這時的兗州已改稱魯郡了)。李白這個時候,算是到
家了。《太平廣記》載:“李白自幼好酒,于兗州習業,平居多飲。”他自己有詩說:“我家寄東魯,誰種龜陰田……南風吹歸心,飛墮酒樓前。樓東一株桃,枝葉拂表煙。此樹我所種,別來向三年。”李白的家寄住在魯郡任城縣(今山東濟寧)。杜甫前來,想是應李白之邀。可見兩人相攜游歷,關系愈發密切。杜甫的《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一詩,把他倆之間那種真淳的友情,以及當日愉快相處的生活片段,生動地記錄下來了——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
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
更想幽期處,還尋北郭生。
入門高興發,侍立小童清。
落景聞寒杵,屯云對古城。
向來吟《橘頌》,誰欲討莼羹?
李白詩中稱“龜陰”、“東山”,杜甫詩中稱“東蒙”,其實指的都
是魯郡一帶。
尋范十隱居之事,李白亦有詩記述說:
雁度秋色遠,日靜無云時。
客心不自得,浩漫將何之?
忽憶范野人,閑居養幽姿。
茫然起逸興,但恐行來遲。
城壕失往路,馬首迷荒陂。
不惜翠云裘,遂為蒼耳欺。
入門且一笑,把臂君為誰。
酒客愛秋蔬,山盤薦霜梨。
他筵不下箸,此席忘朝饑。
酸棗垂北郭,寒瓜蔓東籬。
還傾四五酌,自詠《猛虎詞》。
近作十日歡,遠為千載期。
風流自簸蕩,謔浪偏相宜。
酣來上馬去,卻笑高陽池。
因為一個范十,兩位曠世高手,在同一校場,第一次伸手較藝。
杜甫用了七聯,不僅寫了對李白詩句的評價,也寫了自己受邀而來的情況,自己與李白如何相處,然后再寫尋范十,以及尋著后的情景,可謂格調高古,興致飄逸,情境清妙,實在難能可貴。若論敘事的真實,細節的生動,形象的傳神,語言的幽默,這一局卻是李白勝出一籌。我們試著把他的這首詩翻譯一下:
大雁橫過晴空,仿佛把秋天也帶走了,靜靜的白日,天上連一片云也沒有,可我的心頭卻涌起無名的惆悵。正不知如何排遣,忽地想起兗州城北的范十來,他那里真的是處幽居的好場所。這么一想,恨不能一步就到他那里。哪知出得城來,馬卻在荒坡里迷了路,把我摔落在蒼耳叢中,那些蒼耳子扎了我一滿身,這個時候,我也顧不得我那件華貴的翠云裘了。總算到了范家,范十見我這副狼狽相,把臂大笑,說認不出我是誰了。嬉笑過后,范十馬上為我們置酒備飯,摘了我這酒客最愛吃的菜蔬炒了,其中就有剛才跟我作對的蒼耳苗,還端出大盤剛經霜打的梨子給我們下酒。我這人吃膩了山珍海味,別的什么酒筵我都懶得伸筷子,獨有這一席對我的胃口。吃了這餐飯,只怕明天也不會餓了!范十家的北墻上掛滿了累累酸棗,外面的籬笆則掛滿了在藤蔓上蕩著的秋瓜。面對這秋天的景色,不覺又干了幾杯,吟涌起陸機的《猛虎行》:“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眼下暫且同朋友們短聚,長遠的目標則是相約在永恒的仙境。我既然被政治的旋風簸蕩在人間,“謔浪笑傲”對我來說,豈不是再合適不過了。喝個暢快我們就上馬回去了,我這個樣子,比起晉代的山簡來,是不是強多了?
這首詩名叫《尋魯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蒼耳中見范置酒摘蒼耳作》。李
白很少用這種寫實的手法作詩。這詩寫得很親切,很真誠,不僅再現了他的行動舉止,言談笑貌,風度神態,也袒露了他內心深處的彷徨、懊惱和難以忍受的悲憤。
通過一段時間的接觸,杜甫對李白了解得越來越深,可似乎也越來越不能理解。在這前后,他曾寫過一首《贈李白》: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看了前面那首李白為自己所攝取的生活剪影的詩,在這里我們再體味杜甫說的“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的意境,實在覺得貼切、生動。這兩句,確乎抓住了李白當時留給人的最深的印象特征!我們應該知道,抓住一個人最主要的印象特征,并不等于就真正了解了他。李白在這里說“風流自簸蕩,謔浪偏相宜”,簡直可以看做是李白對杜甫提出的“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這一詰問的答復。后人有詩云:“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以杜甫初出茅廬的心態,這個時候,還是不可能完全理解李白那顆飽經滄桑的心靈的。
在李白寄寓的東魯,除了范隱士,他們還見過元逸人和董奉先煉師。元逸人是李白的好友元丹丘。杜甫來魯郡的主要目的,就是尋訪董先生學修道煉丹的。去年往王屋山訪華蓋君,不料華蓋君已死;這次董煉師倒是見到了,也學了學修道煉丹。但從《贈李白》詩中所說的“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的話來看,他們不辭辛苦、輾轉千里,夢寐以求的“金匕藥”還是沒有得到。
杜甫當時正處在盛年,他自幼懷著“竊比稷與契”的壯志,一心渴望大展宏圖,他這一陣子之所以熱衷于神仙,除了受時尚和李白的影響外,主要是出于“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對世俗社會的不滿和憤激。折騰了多時,道術不成,丹砂未就,一時的感情沖動過去了,熱忱冷了下來,求仙學道的活動自然要結束了。《贈李白》一詩,表露的就是杜甫對這一短暫漫游生活的懷疑,并想引起李白的足夠注意,認真考慮他今后的生活態度和人生道路。這種規勸雖然發自肺腑,但對于“曾經滄海”的李白來講,未免顯得稚氣可笑了。不久,這兩位巨星般的偉大詩人,就結束了他們“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如兄似弟的歡快生活。懷著對這一段共同游歷的最美好的回憶和惜別深情,各奔前程,永遠地分開了。
李白《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說:“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臺。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石門山在今山東曲阜市東北。此地石峽對峙如門,峽后有峰,峰頂有泉,飛瀑倒掛,景致佳妙,又是杜甫舊時所游之地,附近還有他們相識的人,所以李白諸人就聚集在這里為杜甫送行。李白的惜別之情是深沉的,“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這一愿望竟成千秋憾事。
杜甫走后不久,李白來到沙丘(今山東臨清市),客居寂寞,更覺相思,又寫下了《沙丘城下寄杜甫》:“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朋友風飄雨散,音塵莫接,而自己寄旅沙丘,無所事事。城邊古樹,日暮秋聲瑟瑟,分外孤清。魯地所產的這種薄酒,若是不喝得酩酊大醉,根本無法排解心中之愁,可我哪有心思喝酒啊。齊地的歌兒雖然有名,可此刻聽來卻毫無興致,我現在就是想你,正如古人所說的:“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這首詩后,李白便動了南游之念。
四年前,李白隨吳筠隱于剡中,然后在那里被征聘入朝。剡中的一切留給他的無疑都是美好的回憶,令人神往不已。這一時期寫的《夢游天姥吟留別》,便是李白處于極端苦悶中所爆發出來的對剡中如饑似渴的思念和對朝廷權貴的莫大鄙視:“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為了讓剡溪、鏡湖蕩漾的淥水洗滌自己的靈魂,為了讓熊咆龍吟、列缺霹靂消除俗世的煩
悶,為了讓洞天仙境寄托自己的理想,他毅然決然地獨自南行,去重尋舊夢,而將家室,將“字平陽”的“嬌女”,“名伯禽”的“小兒”留在東魯,留在他深情的回憶和懷念中。
白,所以他們怕人議論、怕人指摘、怕人反抗、怕人暗算。
人生的路從來不是自己設想的那么簡單,命運的大手往往把我們撥弄
到一個無所適從的尷尬境地,而它卻躲在暗處得意地偷笑。這個時候的大唐,豈止是個人的命運出現了問題,整個大唐,也因為
所用非人而駛入了一個暗礁棋布的死灣。墮落的唐玄宗恰好遇到了陰毒的李林甫。李林甫是唐高祖李淵的叔伯兄弟長平王李叔良的曾孫,自幼就是個紈
绔子弟。這個人曾鬧過一個大笑話,他的表兄太常少卿姜度的妻子生了兒子,他寫信祝賀說:“聞有弄獐之慶”,把“璋”寫成了“獐”。“璋”是一種玉器,古人以此代表生了兒子,所以祝賀人家生男孩叫“弄璋之慶”。他把“弄璋”寫成“弄獐”,而“獐”是一種外形像鹿的哺乳動物,“弄獐”豈不成了逗弄獐子,馴養野獸了?
但若就此便認定李林甫是個大草包,那就大錯特錯了。因平素豪奢生活熏染,他對音樂頗為在行。玄宗熟知樂律,他們君臣之間,有著不少的共同語言。李林甫秉持朝政長達二十年之久,除了音樂才能外,他還具有另外一種非凡的能耐,那就是他善于逢迎、籠絡人心,又精于安插耳目、刺探情報等特務手段。依仗這些陰謀權術,使玄宗對他寵信不疑。這在史籍里有著明確的記載。如,開元二十四年,玄宗在東都,因宮中有怪,想馬上回長安,宰相們商量后,都認為“今農收未畢,請俟仲冬”。李林甫早已探聽到玄宗的心意,等眾人退下去后,他獨自留下來對玄宗說:“長安、洛陽,陛下東西兩宮耳,往來行幸,何更擇時!借使妨于農收,但應
蠲所過租稅而已。臣請宣示百司,即日西行。”玄宗大為高興,就采納了他的意見。李林甫當著其他人的面,什么話也沒有,等他們一走,便極力慫恿。如此,既討好了主子,又暗傷了同僚,真可謂陰毒。就是靠著此種手段,不久,李林甫便爬上了相位。
杜甫與李白在魯郡石門分別是天寶四年,他回到陸渾莊不久,恰逢朝廷下旨征詔天下有一藝之士子,到長安待選。得知這一消息,杜甫激動不已,躍躍欲試。
初到長安,帝都的一切對于杜甫來說,都是新奇的。而坊間流傳最多的依然是李白與文人雅士的奇聞逸事。想著自己剛和這神話般的人物在魯地分手,心中之繾綣正意興綿綿,那些傳聞撩撥得杜甫詩興大發,于是他揮毫走筆,寫下了那篇有名的《飲中八仙歌》: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避賢。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賀知章資格最老、年事最高,所以八仙之中,第一個出場。賀知章乃越州永興(今浙江蕭山)人,官至秘書監。在長安,他一見李白,便呼為“謫仙人”,并當即解下自己所佩金龜,換酒與李白痛飲。杜甫在這里說他喝醉酒后,騎在馬上,就像乘船那樣搖來晃去,醉眼蒙眬,跌進井里竟然就在井里睡了過去。相傳“阮咸嘗醉,騎馬傾欹”,人曰,“箇老子如乘船游波浪中”,杜甫活用這一典故,用夸張的手法描摹出賀知章酒后騎馬的醉態與醉意,全詩諧謔滑稽與歡快的情調,頓時奔涌而出。
跟在賀知章后面出場的是汝陽王李琎。他是唐玄宗的侄子,寵極一時。杜甫在另一首詩《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琎》里說,“主恩視遇頻”,“倍比骨肉親”,他敢于飲酒三斗才上朝拜見天子,恩寵可見一斑。他是王子,本就與眾不同,嗜酒的境界,竟是達到在路上看到麴車(即酒車)就會流出口水來的地步。到了這一步,當然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封地遷到酒泉才好。據《三秦記》載,酒泉那個地方“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故名酒泉”。唐代,皇親國戚、貴族勛臣是有資格襲領封地的,因此,李琎便勾起了“移封”的念頭。
第三個出場的是李適之。公元742年,李適之代牛仙客為左丞相,動不動就宴賞賓客。據說飲酒日費萬錢,豪飲的酒量有如鯨魚吞吐百川之水。此語一出,其豪華奢侈,奪人眼目。然而好景不長,天寶五年,李適之為李林甫排擠,罷相后,據《舊唐書?李適之傳》載,說他在家與親友會飲,雖酒興未減,卻不免牢騷滿腹,賦詩道:“避賢初罷相,樂圣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杜甫詩中“銜杯樂圣稱避賢”一句,即是化用李適之的詩句。三國時,徐邈酒醉,謂酒清者為圣人,酒濁者為賢人。“樂圣”即喜喝清酒,“避賢”,即不喝濁酒。結合李適之罷相的事實來看,“避賢”語意雙關,有諷刺李林甫的意味。杜甫在這里抓住權位得失這一重點,來刻畫人物性格,精心描繪李適之的肖像,既凸顯了人物形象,又含有深刻的政治內容,很是耐人尋味。
第四個出場的是崔宗之。這是一個倜儻灑脫、年少英俊的風流人物,其父乃吏部尚書崔日用。崔宗之飲酒每至酣處,則高舉酒杯,白眼望天。傳說,晉代的阮籍能作青白眼,青眼看朋友,白眼視俗人。這里用“白眼”一典,可見崔宗之只要喝酒,那眼里就再容不下一個人了。他喝醉后,宛如玉樹迎風搖曳,不能自持。形容人醉酒之后,步履踉蹌,用風吹樹搖而狀之,是再貼切不過了。
第五個出場的是蘇晉。蘇晉是開元間進士,曾為戶部和吏部侍郎。蘇晉一面沉溺于坐禪,長期齋戒;一面又嗜飲,經常醉酒。時常處于“齋”與“醉”的矛盾之中,往往是“酒性”戰勝“佛性”,所以他就只好“醉中愛逃禪”了。
如同一出折子戲,寫到這里,戲的高潮到了。而這個高潮的主角,自然是號為“謫仙人”的李白了。
李白同詩酒,在文學史上幾乎是一組同義詞。雖然李白曾在他的詩《襄陽歌》里說過“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又在《江上吟》一詩中說過“興酣落筆搖五岳”,但將其與詩酒緊緊地連在一起,大約還是要推杜甫的這幾句詩了。“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這如白話的詩句,浮雕般地刻寫出李白的嗜好和詩才。一句“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使李白的形象從一個酒徒頓時變得高大奇偉了,強烈地表現出李白不畏權貴的性格。“天子呼來不上船”,雖未必是事實,卻傳神地寫出了李白的思想性格,高度的藝術真實性,往往比真實的生活更具感染力。杜甫是李白的摯友,他對李白思想性格的本質,是有所窺見的:桀驁不馴,豪放縱逸,傲視封建王侯,可以說杜甫做不到這一點,而內心卻是向往的。正是有這樣深刻的理解,從他筆下涌出的李白,才如此神采奕奕,形神兼備,煥發著奇美的理想光輝,令人久久難忘。
另一個和李白比肩出現的重要人物是張旭。史書上說他“善草書,好酒,每醉后,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被時人稱為“草圣”。除此之外,他還無視權貴,在顯赫的王公大人面前,脫下帽子,露出頭頂,奮筆疾書,自由揮灑,筆走龍蛇,字跡如云煙般舒卷自如。“脫帽露頂王公前”,這是何等的倨傲不恭、不拘禮儀!對這一動作的捕捉,使張旭那狂放不羈、傲世獨立的性格特征,立時現于滿紙云煙之上。
歌中殿后的人物是焦遂。他是一介平民。然而,他喝酒五斗之后方才略有醉意;而有了醉意的焦遂,就會顯得神情卓異,滔滔不絕地高談闊論,而使滿座皆驚。
《八仙歌》從王公宰相一直說到布衣。寫八人醉態各有特點,漫畫和白描交錯,活畫出他們嗜酒如命、放浪不羈的神態,生動地再現了盛唐時代文人士大夫樂觀、放達的精神風貌。在音韻上,《八仙歌》一韻到底,一氣呵成,是一首嚴密完整的詩歌。在結構上,每個人物自成一章,八個人物主次分明,每個人物的性格特點各異,彼此襯托映照,有如一座群體浮雕,在古典詩歌中的確是別開生面之作。
天寶五年除夕,杜甫寫的《今夕行》,仍洋溢著壯游時的那股粗獷、豪邁的浪漫氣息。
今夕何夕歲云徂,更長燭明不可孤。
咸陽客舍一事無,相與博塞為歡娛。
馮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梟盧。
英雄有時亦如此,邂逅豈即非良圖。
君莫笑,劉毅從來布衣愿,
家無儋石輸百萬。
從來這首詩都被認為反映了杜甫好賭的一面,其實不然。想想吧,大年三十,一個人孤宿咸陽客舍,同為異鄉的房客,相約“博塞為歡娛”,作為杜甫當然可以選擇拒絕,只是拒絕后,他如何度過這個在異鄉的除夕夜?是枯坐著想念妻兒,憧憬未來,還是作詩?抑或鉆進故紙堆里?面對“歡娛”的隊伍,他選擇了加入。這一選擇無疑是正確的。因為這一夜是非同尋常的一夜,是必須守歲的一夜,所以,選擇一種娛樂方式,一面守歲,一面打發時間。即使今天,若是沒有一年一度的“春晚”,只怕大多數的家庭,差不多也是如此行事吧!我甚至想,在那樣的情勢里,恐怕只有自閉癥患者才會選擇拒絕。若真如此,我不知后來的我們還看不看得到那個與底層平民水乳交融的杜甫,詩國里還會不會有那些浸透了生活沉重
杜甫不僅參加了賭博,而且還在這首詩里詳細地記錄下了他參與到賭博中真實的情景:寫了大呼小叫;寫了輸錢后的猴急,甚至袒胸露足地探起身來,孤注一擲,以期轉敗為勝;寫了最后一賭,寫了輸錢后的感慨。
常識中,醉酒的人是從不言醉的。若如此推想,嗜賭的人自是不愿言賭了。可是杜甫卻毫不忌諱地寫了一場大年三十的賭博。我們從杜甫留下來的一千四百多首詩中,似乎再也找不到另一首關于賭博的詩了。這是否說明這除夕夜的一賭,不過是為排遣鄉愁,偶一為之,實非得已?儒家為人,向有“為賢者諱,為尊者諱”的傳統。對此,他當是知之甚深,可他卻在這里大書特書,豈不是詩中的“太史簡”、“董狐筆”?杜甫的詩作何以榮膺“詩史”,人們習慣舉證于他的“三吏”、“三別”。“三吏”、“三別”,固然是史,是一種宏闊的歷史,而這有如皇帝“起住居”的瑣事,更是“史”,是一種微細的歷史。而這種微細的歷史,對于認識人,乃是最好的材料。他之所以將之記錄在案,是自信這一事件對自己完全無損。可惜,千年以降,從詩人為我們提供的這一生活的細節中,得出的卻是一個“詩人好賭”的結論,這實在是千年的誤讀,是對詩人自信的踐踏,是對詩人勇氣的褻瀆!為什么我們從中看不出詩人坦然、磊落的品格?看不出詩人那一夜的孤寂無奈?看不出詩人隱在“樂”后的無盡的鄉愁?看不出那個時代單調的娛樂生活?只因為詩人輸了么?詩人說:“君莫笑,劉毅從來布衣愿,家無儋石輸百萬。”面對這首詩,千百年來,我們跟那賭場的俗人一樣,還是咧著嘴,嘲笑了詩人——輸就輸了,還說什么大話!
寫到這里,不禁為詩人一哭。
不錯,詩人最后的感慨確乎是自我解嘲,難道那凌厲天下的大氣,我們竟是始終沒能感受出來!?當世之人不能理解詩人,情有可原;當我們捧讀他椎心泣血為我們譜寫的詩篇時,當我們從他的詩里,讀到那令人疼痛的歷史時,我們猶然不能理解詩人,我們還配讀他的詩么?
我從來不是一個怕唐突圣人的人,我也無意為其掩蓋什么,我只是覺得偶爾一次情非得已的賭博,且自己反省的賭博,被人誣為“嗜賭”,或是“好賭”,對于任何人都是不公正的。我更深知,我們的歷史從有記載以來就缺乏公正,我們的歷史青睞的是成功,對任何失敗從來都是含著乜斜的鄙夷。是啊,杜甫不僅在這新年的一賭中輸了;幾個月后,他信心十足地參加了那年的科舉,在那一場他下了大賭注的人生“博弈”中,竟也再一次輸得精光。
好在考試還是幾個月之后的事,此時春光正艷,北方雖然還只看得見柳絲的芽苞,江南可能早就是鶯飛草長了。杜甫再一次想起李白,李白不正是在那里漫游嗎?那也是自己曾經流連忘返的地方啊,要是現在自己也身在江南,該是多么美的一件事情。雖然他在《八仙歌》中寫過了李白,但只是寫“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仍不能表達杜甫心中對他的傾折!于是,在一個春日懨懨的日子里,他再一次想起了他——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自古文人相輕,而杜甫在此詩開頭四句,一氣貫注,都是對李白詩的熱烈贊美——不僅詩冠絕,思想情趣更是卓異不凡,然后具體將之比為庾信和鮑照。庾信、鮑照都是南北朝時的著名詩人。如此坦蕩直率的贊語,除了明了杜甫對李白的詩作十分欽仰外,還體現了他們的誠摯友誼。清人楊倫在《杜詩鏡銓》里評此詩說:“首句自是閱盡甘苦上下古今,甘心讓一頭地語。竊謂古今詩人,舉不能出杜之范圍;唯太白天才超逸絕塵,杜所不能壓倒,故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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