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十年（簡體書）

從回憶個人成長經歷的角度切入，立足于家鄉山東淄博、淄博五中和入伍后空軍基層部隊（出土戰國編鐘的湖北隨州擂鼓墩武漢軍區空軍雷達修理所）及軍委空軍機關（林彪女兒林豆豆所在的《空軍報》），如實記錄和生動反映了50年前發生的那場歷時十年的文化大革命。

張聿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淄博市人。

1962年至1968年就讀于山東省淄博市第五中學。畢業后上山下鄉。

1970年底入伍，在武漢軍區空軍服役。

1974年夏調空軍報社，歷任編輯（記者）、副處長、處長、副師職研究員、《中國空軍》主編等職。大校軍銜。

2008年春借調中國民航局幫助工作。2010年夏在部隊辦理退休手續后，繼續擔任中國民航局特聘專家，直至2017年。

一生與文字結緣。業余時間從事雜文、散文、報告文學、紀實文學創作，有《“中山艦事件”》《真相：“九一三”事件考證》《林立果“小艦隊”興亡始末》《中國機長》《中國空姐》《“兩航”起義》等二十余種著作出版，其中有的獲獎或被評為暢銷書。

驚聞林彪出逃

我入伍之初，部隊的一切都是按照林彪的治軍思想在運轉。當時林彪的職務是：中共中央副主席（唯一），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名字寫進黨章的毛澤東的接班人，國務院副總理兼國防部長。其地位十足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部隊貫徹林彪關于“用打仗的思想觀察一切，準備一切，落實一切”的指示，戰備抓得很緊。我們雷修所承擔著武漢軍區空軍雷達團所有警戒雷達的大修，生產任務緊，車間加班加點是正常的事。每一部送修的雷達，都有部隊來的跟班干部，一般是雷達排長或雷達操縱長，他們對兵器愛護有加，修理上總提出這樣那樣的要求，我們都必須千方百計予以滿足，同為這是為部隊服務、為戰備服務的實際行動。

雷修所雷達車間旁的空地上，樹著一部模樣精巧的小型雷達天線。作為所里技術大拿的工程師高永祥他們，日夜圍著它轉，忙著調試攻關。聽干部私下悄悄談論，這是一項從北京受領的重大政治任務，據說是林副部長親自抓，受到毛主席和林副主席關懷的科研項目。意義在于將龐大笨重的雷達天線變得小而輕，一輛吉普車拉起就走，以增強部隊作戰的機動性。他們談到林副部長時，都神秘兮兮的，后來才知道，所謂“林副部長”，原來是林彪的獨子，那個不知天高地厚妄圖謀害毛澤東的空軍作戰部副部長林立果。

部隊“三支”“兩軍”任務并未結束。雷修所單位不大，也抽調幾名干部和老兵到隨縣一中和附近幾家工廠、農村去執行任務。隨縣縣城有幾家上千人的大工廠，如棉紡廠、齒輪廠、油泵油嘴廠等，也有幾家大的部隊，如陸軍高炮某師、空軍工程兵第六縱隊和武空雷達機動營等。如此“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因此全縣擁軍優屬、擁政愛民氛圍極其濃厚，活動轟轟烈烈。每逢八一、國慶、元旦、春節，地方到部隊慰問的隊伍絡繹不絕。

部隊的日常管理和政治教育，也是林彪主持軍委日常工作以來、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中作為“副統帥”所主導的流行做法。每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是“天天讀”，即學習毛主席著作。部隊突出政治，堅持“四個第一”，大興“三八”作風，開展評比“四好連隊”“五好戰士”運動。所謂“四個第一”，即人的因素第一，政治工作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活的思想第一。所謂“三八”作風，即林彪把毛澤東1939年給抗大的兩次題詞三句話、八個字捏在一起取的名字，三句話是：“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艱苦樸素的工作作風，靈活機動的戰略戰術”；八個字是：“團結、緊張、嚴肅、活潑”。所謂“四好連隊”，即政治思想好、三八作風好、軍事訓練好、生活管理好。所謂“五好戰士”，即學習好、工作好、愛護武器裝備、消滅事故好、生產節約好、身體好。

林彪的這一系列治軍辦法和措施，受到毛澤東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贊揚。1962年12月16日，毛澤東在給林彪、賀龍、聶榮臻、羅瑞卿、肖華的長信中稱贊林彪說：“四個第一好，這是個創造。解放軍的思想政治工作和軍事工作，經林彪同志提出‘四個第一’‘三八作風’之后，比較過去有了一個很大的發展，更具體化又更理論化了。”①

有了毛澤東的肯定和支持，林彪更加不遺余力地營造“讀聽照做”的政治氛圍，即林彪的著名題詞：“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必須承認，這一濃厚的政治氛圍從一入伍就深深包圍和熏陶著我和我的戰友們。而且，我和我的戰友們無一不從靈魂深處由衷地擁護這一切、追求這一切。

7月初，是雷修所例行的半年工作總結和“五好戰士”初評。半年過去了，各項工作按照五條標準，需要總結回顧，以便發揚成績，糾正不足，爭取更大進步。“五好戰士”初評的方法是，召開班務會，先個人匯報發言，然后民主推薦。推薦也是有名額限制的，全班七八個人，也就推薦一至兩名。最后，再將各班推薦的人選拿到全車間去衡量。整個過程，還是充滿民主氣氛和透明度的。我很榮幸，初評為“五好戰士”。

如果年底總評依然榜上有名的話，就會有一張“五好戰士”的喜報以部隊名義寄往家中，告慰父母和鄉親。

我當然渴望這么一張“五好”喜報。因為這是在部隊干得好、得到全社會認同的明顯標志。

但是，這張喜報再也不會有了。因為9月13日，林彪帶著妻子葉群、兒子林立果出逃，在蒙古溫都爾汗墜機身亡了！林彪事件發生后，部隊蓬蓬勃勃開展的“四好”“五好”運動就壽終正寢，戛然而止了。當年年底的“五好戰士”總評，當然也就取消了。

40多年過去了，如今一閉上眼，傳達林彪事件的緊張情景還會清晰地浮現出來。

國慶節后的一天，所里召開全體官兵大會。

雷修所東山頭最南排宿舍，從西邊數第一間大平房，是全所會議室，重要集會都在此舉行。在一張普通桌子后面，端坐著武漢軍區空軍司令部直屬政治部彭主任，正師級。全所上百名官兵整齊列隊坐在小馬扎上，靜靜地等候文件傳達。我想，上級下來這么一個大官，傳達的文件肯定非常重要。

彭主任濃眉大眼，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聲音洪亮，字正腔圓。他依照大官開腔時的慣例，咳了一聲，全場頓時安靜下來。只見他不慌不忙從黑皮包里掏出一份紅頭文件，又不慌不忙戴上眼鏡，抬眼掃射全場，然后低頭表情嚴肅地照本宣科：

絕密文件

中共中央文件

中發（1971）57號

毛主席批示：照發。

中共中央通知

1971年9月18日。

彭主任稍加停頓，咽了口吐沫，抬頭再次掃了全場一眼，然后低頭繼續宣讀：

一、中共中央正式通知：林彪于1971年9月13日倉惶出逃，狼狽投敵，叛黨叛國，自取滅亡。

什么什么？林彪叛逃？我一聽腦袋“轟”的一下就炸開了！再用余光看看周圍，無一不露出驚駭的神情。其中有位同志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巴，直到文件傳達完畢，都未合攏。

這時，彭主任宣讀中央文件的聲音繼續在耳邊響起：

……

文件不長，很快就傳達完了。但這次傳達在人們心頭所卷起的波瀾，卻久久無法平息。

林彪，毛主席的親密戰友，上了黨章的接班人。那么高的地位，那么高的威望，那么大的權勢，怎么一下子成了叛徒、賣國賊了呢？他為什么會叛逃？北京發生了什么？中央發生了什么？黨和同家怎么了？……

那個時候，那個年齡，那個級別的單位，我不可能對林彪的歷史有更多了解，更無法對黨內高層的斗爭情況哪怕有一星半點的知曉，但搜索我所受的教育和心目中的理念，林彪的形象是正面的、高大的、無可動搖的。

他是毛主席的親密戰友啊，從井岡山時期就跟著毛主席干革命了！

他是常勝將軍。十大元帥啊，平型關大捷那么轟動，遼沈戰役那么出色，四野那么威風！

他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啊，名字寫進了黨章，文化大革命中的公安六條規定，誰反對他誰就是反革命！

他是文化大革命的堅定支持者和全力維護者啊，1966年毛主席著名的“五七”指示，提出“要把軍隊辦成一個大學校”，以后全國提出走“五七道路”、辦“五七干校”，起源就是毛主席看了他報送的總后勤部《關于進一步搞好部隊農副業生產的報告》后給他的信。毛主席八次接見全國紅衛兵1200萬人，每次都由他陪同。如果說毛主席是紅太陽，那么他就是金月亮呀！

可是，他卻叛黨叛國、墜機身亡了！

林彪出逃事件帶給我們的震撼，真是無以言表。

中央文件傳達后，部隊立即根據上級指示開展了清查和革命大批判。我們雷修所級別小，人員少，遠離機關，不在斗爭漩渦之中，因而清查不涉及具體的人和事。主要是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把與林彪有關的照片、圖書、題詞、報紙、雜志、材料、文件等統統找出來，一律上交或就地銷毀。其中包括收繳、銷毀林彪兒子林立果的“講用報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