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客日月抄之三：刺客（簡體書）

暗處的頭領

一
出城的鼓聲響了，青江又八郎正要回家，忽然有個男子從值班室門口探進頭來，問青江在不在。
又八郎抬頭一看，原來是名叫服部市兵衛的負責現金出納的藩士。這個人只是個出納助理，卻天生一個碎嘴子，一天到晚嘮嘮叨叨，吹毛求疵。他常駐江戶，按說不應該出現在藩府啊！又八郎有些不解。
“呦！是服部先生啊！”值班室裡一片嘈雜，藩士們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又八郎分開眾人到了走廊裡，“您這次是調回藩裡當差了？”
“不是。有急事才回來一趟，還要回去。”
服部板著臉回答，然後把手伸進懷裡，掏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好像是一封書信。但他並沒有馬上把油紙包遞過來，而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又八郎的臉。
“你認識一個叫細谷的人嗎？”
“細谷？你說的是細谷源太夫吧！我不光認識，而且和他很熟。”
“噢。”服部皺起了眉頭，“你這朋友是個邋邋遢遢的大塊頭漢子，看他那浪人模樣，也是沒法子。但是，他也太不懂禮數了！”
“啊？”
“也不知道他是聽誰說我要回藩裡來，直接就找到了我住的長屋，空著兩只手找上門來，硬讓我把這個東西交給你。”
服部使勁拍打了幾下手裡的油紙包。他之所以遲遲不肯把包裹交給又八郎，看樣子是對它很是耿耿於懷。
“我說不行，因為行李都已經打包了。還有，我是有急事才回藩裡的，本打算輕裝簡行，所以不能答應幫他帶東西。我說：‘你去找飛腳吧！’”
“哦！然後呢？”
“可你的那個朋友說沒錢雇飛腳。看他也挺可憐的，這事兒也就算了。但接下來的事情就太不像話了！”
“……”
“他說‘你說話不要那麼生硬’，然後說‘拜托了’，說完還使勁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也不知道他的手勁兒怎麼那麼大，把我的肩膀都拍麻了，把這封信塞給我就走了。”
服部市兵衛瘦小枯幹像根麻稈兒，他那瘦骨嶙峋的小肩膀若是被細谷的大巴掌使勁拍一下，估計一時疼得連聲音都發出不了吧。又八郎覺得很可笑，可服部畢竟是有官職的上士，於是他只好乖乖地道歉：“我的朋友確實是個禮數不周的人，長年累月做浪人，渾身都是江湖匪氣，恐怕連做人的禮節都忘了，在下這廂給您賠禮道歉了。”
又八郎說完低下頭。服部好像消了氣，把油紙包遞給了又八郎。
“你那個朋友和你是怎麼回事兒？是不是你前幾年浪跡江戶的時候結交的？”
“正是！”
“不管怎麼說他也不能那副邋遢樣出入江戶藩邸啊！有事要來藩邸的時候換身衣服再來，你給他回信的時候就說是我說的！”
聽完了服部的一通牢騷，又八郎走出了值班室。在被服部纏著的時候，值班室的同僚就不用說了，就連其他組的人也大都出城回家了，城內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幾個人和值班的藩士。
出了城門，前面大路上也沒幾個人影了。
照耀著大路的陽光也暗淡下來，夕陽正要落進城後的樹林裡。天上有太陽的時候還很熱，巡視馬廄和在值班室的時候需要敞開衣領或扇扇子，但是將近傍晚的時候冰冷的空氣忽然從四面八方涌過來，日頭一下子就落下去了。北國的秋天總是來得腳步匆匆。
細谷的回信裡說了什麼呢？又八郎在那裡忖度。去年春天，原家老大富丹後的族人大富靜馬身上帶著毒殺藩主陰謀的鐵證、一批信函文書逃到了江戶。大富靜馬是東軍流的高手，刀法出神入化、精妙絕倫，又八郎為了追蹤大富靜馬再次以脫藩的形式去了江戶。又八郎去江戶追蹤大富靜馬是奉間宮中老之命。大富靜馬的出逃還有幕府密探牽涉其中，如果坐視不理就會危及藩府局勢，實是關乎生死存亡的大事。
又八郎肩負重任跋山涉水去了江戶，從大富靜馬手中奪回了大富丹後同黨的連判狀、往來書信和大富丹後的日記，還把宿敵大富靜馬斬於刀下，今年二月份回到了藩裡，算起來已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又八郎曾經一度落到幕府密探手裡，受盡折磨，歷盡千辛萬苦才不辱使命回到了藩裡，但還和以往一樣，上面沒給任何獎賞。只從間宮中老那裡得到了一句夸獎，剩下的就是聽了他一通關於藩裡財政狀況的牢騷，最後從他手裡接過了一張命令書，內容是恢復又八郎原來的俸祿，讓他重回馬迴組。
又八郎當然也沒指望能從藩裡得到什麼獎賞。雖說自己舍生忘死完成了使命，但那畢竟不是一項可以公之於眾的任務，藩裡只有兩三個首腦人物知道那項秘密使命。雖說自己幹得很漂亮，但藩裡是不會給增加俸祿的。
但是，又八郎心裡還是有些不服氣，他認為即使表面上不能公開加俸，背地裡總該給一點兒犒賞。想當初在江戶做保鏢的時候，如果給雇主做了額外的事，自己什麼都不用說，雇主那邊除了講好的工錢之外，還會多包些銀兩。那樣做才算講人情世故，但藩裡的那些大人物根本就不理會人心的機微之處。
一想到這裡，又八郎就極度懷疑間宮中老的人品，這人看似氣宇軒昂，可說話做事和外表很不相稱，是個十足的吝嗇鬼。他一看到又八郎就開始大倒苦水，說藩裡的財政有多麼困難，看樣子是想先發制人，讓等著領賞的又八郎不要指望。
這三年來藩內麻煩不斷，其中包括政治斗爭，這裡邊又八郎給間宮派立了兩次大功。當然，老奸巨猾的間宮中老說話也極其巧妙，讓人覺得他都是為了藩裡。事實上也是如此，幫助了間宮中老就等於為藩府的重整做出了貢獻，正因為又八郎看懂了事情的整體脈絡，所以才毫無怨言地履行了使命。
但，又八郎出生入死，從中受惠最大的是間宮派，這是不容置疑的。又八郎原本並沒打算為間宮派賣命，所以心裡總有幾分不痛快。他想，那些間宮派的人又是加俸又是升官，而上刀山下火海從鬼門關闖過來的自己卻是白幹活，實在是太沒道理了！出於這種心情，又八郎向間宮中老提出了一個請求，不是要獎賞，而是求間宮中老給細谷源太夫安排個官職。
正如又八郎預料的那樣，間宮中老一聽這話就面露難色，說什麼現在藩裡人員過剩，但他明白又八郎提出這個請求是放棄了自己應得的獎賞而為朋友謀一個飯碗，當時答應考慮一下。
兩個月前的某一天，間宮中老讓手下告訴又八郎說鳥谷川那邊尚缺一個看守人。這個職位的工作就是看守流經城下東部的鳥谷川的水閘，俸祿為十石，編制屬於普請組。
—只有十石嗎？
十石的俸祿雖然只比步卒稍好一點兒，但又八郎覺得總比朝不保夕的保鏢營生要好些。
從城下往南不到一裡就是鳥谷川和叫作小園川的引水渠的交匯處。過去鳥谷川一泛濫，城下的街巷就會被洪水淹沒。藩府後來新挖了一條叫作小園川的引水渠，在水渠上安上閘門以防洪水。在水閘的旁邊有一個看閘人值班的小屋，又八郎還記得小時候經常看到看守水閘的老人優哉遊哉地坐在小河邊上垂釣。
又八郎心想，這是一份適合老年人的差事。這差事確實很輕松，只有下雨的時候忙一點兒，平時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在值班小屋裡睡大覺也行，坐在河邊上垂釣也可以。因為水閘就在水田裡面，四周綠色環繞，周圍的山景也不錯。
又八郎轉念一想，這或許比在城內工作更輕松，所以馬上給細谷寫了封信。今天服部捎來的應該就是細谷的回信。
回到家裡，又八郎先給祖母問安，連衣服都顧不上換，迫不及待地把來信展開了。細谷在來信中先對又八郎的關心表示了一番感謝。真是人不可貌相，別看細谷長得五大三粗皮糙肉厚，卻寫得一筆好字。
“哎喲！我說你啊……”又八郎聽到門口有人說話，抬頭一看，原來是妻子由龜走了進來，“你怎麼不換衣服啊？”
“嗯！不急換，你先坐下！”又八郎說完繼續看細谷的來信，等從頭到尾看完了才抬起頭看了由龜一眼，“細谷來信了！”
“是嗎？然後呢？他來嗎？”
“他信裡拒絕了那份差事！”
由龜一言不發地看著又八郎。她剃了眉毛，描了兩道黛眉。又八郎從江戶回來半年了，由龜也總算適應了婚後生活，身上開始散發出一種為人婦的沉著淡定。她這會兒正用充滿思慮的眼神看著又八郎，等著丈夫繼續往下說。
“他在信中說對俸祿沒有什麼不滿意，只是一想到拖家帶口到遙遠的北方去就犯怵。”
“可是，如果他們一家子到這邊來的話，我們可以幫上很多忙啊。”由龜說道。
聽又八郎說兩人交情匪淺，所以她對細谷的老婆孩子好像也抱好感。不過，每次聽又八郎說起細谷有六個孩子，由龜就會用袖子掩面竊笑。
“不管怎麼說，咱們這裡畢竟是冰天雪地的！”又八郎說完站起身來，由龜見狀馬上站起身來幫丈夫換衣服，“沒來過北方的人或許會覺得很麻煩吧。”
“習慣了的話在哪裡生活都一樣，你說是不是？”
“別看他五大三粗的，遇事卻是優柔寡斷！”
“在江戶住了那麼久，可能是舍不得離開吧。”
“估計也有吧。可是，這個事情我得替他回絕間宮中老，吃完飯我到中老府上去一趟。”
吃過晚飯，由龜正忙著把丈夫換下來的衣服疊起來，又八郎給妻子打了個招呼，走出了房間。祖母這會兒還在起居間待著，又八郎也沒進去給祖母說一聲，直接到了院子裡。
又八郎心想，細谷或許還難以舍棄他的夢想吧！長年累月的保鏢生涯已經讓細谷身心俱疲，記得他當時說過，別說是看守城門的門衛了，就是沒有固定薪水的雜役也不嫌棄。可一想到跋山涉水來到這北方邊陲，一輩子就做一個俸祿十石的水閘看守，他或許感到有些不甘和寂寞吧！
但是，又八郎心想細谷很快就上年紀了。江戶是個很不可思議的地方，總讓生活在那裡的人有一種夢想，好像不知哪天就會有什麼好事從天而降。但是，那種幸運真的會降臨到細谷身上嗎？
圍墻根下有一棵葫蘆花，潔白的花朵好像是剛剛綻放。那朵雪白的葫蘆花夢幻般地浮現在昏黃的暮色裡，又八郎無言地看著那朵花，沉思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