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曼（簡體書）

第一章死水

一

一條青色的小河，悄悄流過竹叢。她性格恬靜、溫柔，不愛喧嘩。就是雨季山水暴發的時候，她也不變顏色，不發脾氣。只是從容不迫地向前，奔往大江。

離河不遠的山腰上，有個叫白楊嘴的小村。這個孤獨的山村，前後左右都被綠竹包圍著。奇怪的是，並沒有一棵白楊樹。

趙一曼就出生在這個只有三戶人家的小村裡。她兄弟姊妹八個，她是父母最小的女兒，在她下邊，還有一個比她小三歲的弟弟。幾個姐姐都出嫁了，哥哥也成了家。留在父母膝下的，只有這一對小姐弟。而小一曼看來更伶俐些，因此也更受寵愛。

她是個任性而驕傲的孩子。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家裡有了這種規矩：來了客人，端茶送煙都是她的事，如果誰侵犯了這種權利，她會當著客人的面打滾。人家送來的禮物，照例也由她分配；不然，她會把東西扔得遍地都是。這沒有什麼奇怪，哪個被溺愛的孩子不是這樣呢?

八歲那年，家裡立了私學，人們把它叫作“雞婆學堂”，一位先生教十來個學生，就像一只母雞帶著一群雞娃兒。

小一曼讀的是《三字經》。別人隨便提哪一句，她都會像流水一樣背下去，可是，書本已經磨爛了，書上的字還不認識。

她不喜歡費腦筋。

最討厭的是，先生總愛搜抽屜。有時翻出一盒吃桑葉的春蠶，有時又在盒子裡倒出幾只色彩斑斕的蝴蝶。有一次，書桌裡傳出知了嘹亮的歌聲。先生走了過來。正當他彎身搜查這個不知趣的“歌手”的時候，小一曼把一只螳螂放進了先生的脖領裡。

為這些事，她常受申斥。因此她覺得世界上最可惡的人，就是教書先生，最可恨的事，要數“讀書”。

這年夏天，城裡起了兵變，亂兵闖到鄉下，到處搶劫。父親帶著一家人逃到五寶鎮外婆家。大姐夫鄭佑之也帶著大姐從畫象嘴逃來了。他們住在一個院子裡，一鍋吃飯。小一曼覺得快活：不是跑反，哪能這麼熱鬧!天天跑反才好呢！

這個大姐夫，別人都說是個怪人，因為他不肯做官，卻跑去當兵；既不抽大煙，也不會賭博。可是小一曼喜歡他，瞧瞧那把大胡子，多威風！就像一蓬笤帚苗子。大姐夫見面就送了她許多畫片，有一張畫著冒煙的船，小一曼真喜歡：坐上它航海該多好!

但是，不出三天，小一曼就有些掃興了。這個鄭大胡子真多事：在鎮上找了幾個孩子，要辦什麼學堂!他自己要當什麼老師!人家《三字經》都會背了，還用你教!小一曼翻開課本，又變了念頭。課本是大姐夫從城裡帶回來的，什麼國文、算學，都沒見過，好像比“人之初，性本善”有趣得多。還有一點，小一曼也滿意，她不必擔心搜查了。大姐夫看見蝴蝶，不僅不沒收，還會說這是毛毛蟲變的，它飛來飛去是采集花粉，讓花兒結果實。這個大胡子啊，真有意思，一根草，一朵花，一個小蟲，都能講出道理。

每天晚上，小一曼都要和弟弟一起，做習題，寫字，造句。吃過晚飯，老師就坐在桌邊看書或給朋友寫信。三個人一張方桌，守著一盞桐油燈。這又是小一曼所不習慣的。她心裡光惦記著：雞籠關了沒有?鴨子是不是在塘裡露宿?也許鎮上的孩子又玩捉迷藏了。這樣的夜晚難道是做功課的時候嗎？

“蚊子！”一曼的小手啪地響了一聲。

“奇怪，蚊子光愛咬你。”大姐夫頭也不抬，只顧看書。

小一曼想吵架。

“怎麼沒有！你看，我手上還有血呢!”

“好啦好啦!”大姐夫不想辯論，“快做功課，專心些，蚊子就不咬了!”

小一曼嘆了口氣。大胡子不講理，你有什麼辦法，只好做習題。

有天晚上，大姐夫布置了作業，要去給病了的大姐煎藥。小一曼探頭一看，窗外月光朦朧，竹林裡螢火閃爍，銀河白花花的，像翻著浪花。小一曼忽然想起今天是七夕，媽媽說過，牛郎要挑著孩子去會織女了。“神仙也得跑反，小神仙還見不著娘!”小一曼同情神仙的不幸，心裡真難過。她拉著弟弟的小手，夾著作業逃跑了。

她和弟弟坐在銀杏樹下。四只黑黑的小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銀河。

“喜鵲怎麼還不搭橋呢?”弟弟問。

聽說銀河雙星不願別人來窺探自己的秘密，她捂住了弟弟的嘴。

樹葉上清涼的露珠，滴到她臉上。

“別作聲，神仙在哭……”

“我困了!”弟弟打起哈欠來了。

“討厭鬼!就會搗亂!誰叫你來的!”她推了弟弟一把。

弟弟一走，小一曼又後悔了。樹後黑乎乎的，是什麼東西呀!她忙背靠著樹，不看它。

小一曼屏聲息氣，望著銀河。銀河上，霧氣蒙蒙。既沒有青牛，也沒有飛來喜鵲……她的眼皮漸漸合上了。

深夜，父親把她抱了回去。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老師問弟弟：“你的算術習題呢?”

“她也沒有做!”弟弟指著姐姐。

“我是問你，沒有問別人。”老師第一次變得嚴厲了。

小一曼慌忙拉開抽屜，翻了一遍，什麼也沒有。她一抬頭，卻看到扯得只剩下幾頁的本子在老師手裡。原來是昨天晚上失落了。她拿過本子，好像要彌補自己的過失似的說：

“你莫生氣，我馬上就做好!”

她站在那裡，一口氣做完了五道習題。

“奇怪，這是啥子算術呀!越減越多!”

同學們哄一聲笑了。弟弟笑得最響，還做鬼臉。小一曼惱了，撲過去又抓臉，又揪耳朵。

弟弟跳著腳大哭起來。

“好厲害！”老師一邊排解一邊說，“你算錯了，怎麼怪人家的耳朵!”

小一曼羞紅了臉，摔下鉛筆，跑了出去。

晚上，老師像往常一樣，坐在那裡看書。弟弟做完習題，要回去睡覺了，老師告訴他，叫姐姐來溫課。弟弟出去喊了兩聲，沒人答應，回來說：姐姐睡了。可是，話音沒落，姐姐跟著走進來打斷了他的話：

“哪個睡覺了?你光說瞎話!我自己的功課，自己會做!用不著你管!”

小一曼坐下來，低下頭，專心地做著功課，一眼也不敢看大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