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見明作品自選集‧小說卷：《那山 那人 那狗》作者彭見明“收山”之作（簡體書）

梨木梳子
引子
那個年代，我們湘北這一片闊大的地域，要與外部世界溝通，全依賴著一條官道。所有要出外做生意的、跑碼頭的、出海留洋的，或步行，或騎馬，或坐轎子，都要在這官道上顛上好些天，先到漢口，然後搭船，順長江上四川或者下江浙，到大千世界裡去闖蕩。
這樣才能把大宗的生意做出來。
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這裡就有了一條官道。那時節的官道與現在的機耕路差不多寬，百十裡全鋪著青石或麻石的條子。
這道好走，天晴不起灰，下雨沒泥濘，條石上鑿著“之”字紋，冰凍著也不滑。無疑，這條官道是保養得十分出色的。哪一塊石板崩了或是裂了，馬上便換了。箍著鐵圈的獨輪車往往是最傷石頭的，但只要官道上一出現了半寸來深的溝痕，這石頭很快就又換了新的。
這官道之所以保護得好，因為它對於所有人，都是極為要緊的。無論是官府、富豪以及平民百姓，都離不開這樣一條連接著外部世界的大道。因此無論是官府、富豪以及平民百姓，都願意在這條官道上出錢修繕。更有那些想在人間多做點兒善事而修得來世好報的善男信女們，尤其舍得解囊。
那時候，無論是哪個朝代，在鄉間都設有下級機構。這些機構的職能，離不了替政府收繳官費稅收，組織辦一些公眾利益的事情。這些靠近官道的下層機構，自然也就成了修繕官道的指揮機關和集資部門。催繳官費稅收，往往是很吃力的，但喊一聲集資修路，無論是貧的、富的，大方的、吝嗇的，都顯得特別豪爽而痛快。
——還有另外一種人也表現得痛快。那就是土匪或者賭徒、拐棍。他們居然也願意把不義之財拿一部分出來做“好事”。也許他們覺得：今生已走上了邪道而不可自拔，希望在陰間積一點德，死後不致被閻王小鬼把他們推入沸著滾油的煉鍋。
從湖南過湖北，歷年來有一個界。古今中外，一般劃界，歷來又是以山以河劃界的。這個界，是以山劃的。山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哪個朝代給取的，叫界牌山。
山這邊是湖南，山那邊是湖北。山兩邊的官道旁，都有一個小鎮，供過往行人歇腳，還設有飯菜點心為遠行人提供方便……關於官道，這裡不再寫了。因為與今後要做的文章有些牽連，故不得不將歷史搬出來說。

這裡說說界牌山湖南這邊的小鎮。
小鎮的名字叫：白屋場。
白屋場的名字並不離奇，但有講究。那個時候跑漢口，下江浙的人物，只要一說起白屋場，就都不由得生出一陣恐怖感來。
白屋場，自然就很不一般啰！……
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形成了這樣一條自然而然的規矩：邊界上是自由區域。邊界一帶出了事，鬧了案，湖北的軍隊和政府不管，湖南的父母官也不管。因為，那不是國界。國界可以派軍隊對峙，寸土不讓。這邊界，是統一於一個皇帝或國家首腦管轄之下的一片領地。有些糾葛，如果認真管起來，兩省之間不可避免地會鬧矛盾。這些矛盾又難免不驚動上司。上司多是願意天下太平的。報幾起亂子上去，將會是什麼結果呢？一個最蠢的官也不會去做這種不討好的事。不去管邊界上那團亂麻，還不行嗎？後來，一直到國民黨政府，也仍舊是無法治理邊界的亂事。縱使是死囚犯，一旦能逃到這裡，便也可以逍遙法外了。
上面說過，正因為有一條官道從這裡經過，就有無數的金銀財寶、洋貨、各種山裡出產的珍貴皮毛、藥物打這裡向外面流通，這裡就成了冒險家、流氓、行劫者等各色人物賴以生存的土壤。
這白屋場，便在這禍水的中心。難怪它在江湖上人心目中有一席之地。它之所以叫白屋場，是因為任何一個要過界牌山的人，是絕對不能在這小鎮子上過夜的。那每個窗戶裡面都暗藏著殺機。
曾經有過一些不諳內情的以及那些膽大妄為的在這過夜，結果無一不被暗算。你要過湖北，那你一定要安排好路程，在白天經過白屋場和界牌山，否則，後果是很難設想的……
這僅僅是說了白屋場的一個小小的側面。那麼，偌大一個界牌山區呢？無疑也是極為神秘的——複雜的山川地理結構；懸殊的貧富和丑惡善良相交織的人緣關係；多樣的謀生的手段。由於人員結構複雜，又傍著一條官道，來往的人較多，這便成了經濟、文化與社會信息的溝通和傳播之地。這樣，界牌山便不簡單了，不平凡了。自古至今，它留下了許多人物的傳奇和故事……
時世當然是要變化的。那個時代的官道和那個時代的故事都已經成為歷史。那殘留的官道，時下也只有在界牌山的深處才能找到。與當代的公路相比，那曾經被人們視為寶物的石板路，已經一錢不值了。
但是，細細地追蹤起來，歷史給這山川裡的人物留下的影響，卻或多或少頑固地保留著，它廣泛地表現在人們的心理上和頭腦裡。時代的風雨是不能很快衝刷掉那些舊的東西的。而那些舊東西，必然要在時代的舞臺上扮演出一些古怪的角色來。
於是，經過細細的考究，便覺得很有一批人物可以立傳了。
而這批人物，更多的又是曾經在那官道上走過來的。那些走過官道的腳步，如今走在寬敞的時代的公路上，將是怎樣的步伐呢？於是，便有了寫一組山川裡人物的打算。但願從他們的身上，對古今的歷史，對界牌山區這一特殊的山川地理風貌的演變，作一個淺淺的記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