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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10:杯酒賀新涼(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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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10:杯酒賀新涼(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39.8 元
定價
:NT$ 239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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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得紅利積點:6 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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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一個關於廟堂權爭與刀劍交錯的時代,一個暗潮湧動粉墨登場的江湖。
2.奇幻人物,奇幻場景,顛覆傳統,盪氣迴腸!

3.豆瓣高分之作,媒體評價《雪中悍刀行》格局宏大,從江湖之遠到廟堂之高,環環相扣、層層疊加,成熟大氣。
4.全新裝訂,燙金工藝+壓紋工藝,裝幀更精美。

道門真人飛天入地,千里取人首級;佛家菩薩低眉瞋目,抬手可撼昆侖;誰又言書生無意氣,一怒敢叫天子露戚容。踏江踏湖踏歌,我有一劍仙人跪;提刀提劍提酒,三十萬鐵騎征天。
流民地殺機四伏,徐鳳年單騎赴險地。
大金剛對大金剛,徐龍象酣戰半面佛。
大魔頭橫空出世,高樹露開山再封山。
胭脂郡裡,胭脂覆面在待誰?
葫蘆口前,新老交替旌旗盛!
梧桐院中,有人洩密為何故?
涼莽交界,女帝舊王再相見!
廟堂格局變,江湖風雲起,且飲綠蟻酒一杯,同賀新涼共一醉!

作者簡介

烽火戲諸侯

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二屆全國青聯委員。
代表作有《雪中悍刀行》《劍來》《陳二狗的妖孽人生》《天神下凡》等。
烽火戲諸侯文風多變,所著小說涵蓋現代都市、武俠仙俠、西方玄幻等題材,尤善以細節動人心,在書迷中具有較強的號召力。

名人/編輯推薦

作為網文,這不是簡單的作品,大部分的網文,為了能吸引讀者,往往開篇有趣或新穎或雄厚,而隨著時間推移慢慢趨於升級打怪種馬的平淡,能堅持下去得,能能讓讀者堅持下去得,也就是慣性,所以才會有許多有生之年終於看完得想法;這本書的趣味,在於開篇雖然平淡且荒誕,但這種荒誕是為了後期落下伏筆,如人飲酒,越飲越醇,越到後面越是放不下,直至卷終依然不能釋懷,恍如百年,此書有大氣象!——淩家公子

目次

第一章 胭脂譜上評胭脂 百歲江湖說百年
第二章 北涼鼓響天下聞 帝王相逢風雪中
第三章 太安城定諡風波 北涼道拒旨入境
第四章 麻衣如雪入荒漠 大王小鬼齊登場
第五章 聽潮湖邊的遊魂 清涼山上的野鬼
第六章 看不盡大好河山 割不盡大好頭顱
第七章 匹夫之勇亡國儒 國士無雙棋待詔
第八章 我在陸地觀滄海 九樓之上有高樓
第九章 家事國事天下事 風聲雨聲讀書聲
第十章 天地之間逍遙游 來時無憂去無憂

書摘/試閱

《雪中悍刀行10杯酒賀新涼》-樣章

第一章 胭脂譜上評胭脂 百歲江湖說百年
冬去春來,鶯偷百鳥聲。幽州境內的驛路兩旁紛紛吐綠的草木叢中,經常可見成群結隊的小巧的黃鶯鳥穿梭其中,可惜北涼民風彪悍,沒有那入春時分便要去聽鶯啼“黃簧”的文人雅士。
道路上,一輛馬車緩緩向北行,車廂內的女子的手上多了個從低矮的枝頭上摘下的鶯巢,女子偶爾掀開簾子去看一看沿途的風光。一路行來,馬車的主人為了趕時間,很少在城池裡停歇,所停之地皆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女子最尷尬的莫過於人有三急,她第一次想要如廁,礙於臉面不好意思開口,只好夾緊雙腿,咬牙苦苦堅持了半個時辰。早已察覺異樣的同車男子偏偏不開口。當她終於憋不住下車如廁,低頭坐回車廂後,還聽他說了個惡劣的笑話。他說以前有個官員微服私訪,結果在荒郊野嶺時肚子不舒服起來,每次有點兒念頭就要馬夫幫他尋一處幽靜的地方好方便。馬夫替官老爺接連找了幾個地方,可官老爺每次解開褲腰帶蹲下後就又不想了,到後來每當官老爺問起找沒找到地方時,馬夫就說沒找到,於是官老爺終於支撐不下去,跳下馬車後邊跑邊脫褲子,好不容易舒坦了,回來的時候感慨那兒真是一塊風水寶地啊。同車男子最後還火上澆油地問了她一句,是不是找到風水寶地了。她在回來的途中順手摘了只由松針、草穗編織而成的鶯巢,聽到問話後就狠狠地將它砸過去。男子單手畫圓輕輕接過鶯巢,笑著遞還給她,將功補過地說了件自己的糗事。說他當年遊歷時,一次無意間去茅廁,聽到隔壁動靜不小,百無聊賴,就出口調笑道“兄弟,你是不是吃大蒜了”,結果等了片刻,他蹲著的茅房被一名臉如冰霜的女俠用劍拆掉小門,嚇得他差點兒掉進茅坑,趕忙用手護住襠部,還被那女俠冷著臉威脅要砍斷他的三條腿。這真是禍從口出啊。如果不是他急中生智,猛然間鬆開手,讓那女俠好好見識了一番何謂雄風大振,將其嚇退,恐怕免不了吃一頓飽揍。
裴南葦看著他說這混帳話時少有地流露出得意揚揚的表情,哭笑不得,就沒有再跟他計較什麼。堂堂北涼世子都這麼狼狽過,她這個早已不是靖安王妃的女子,也就懶得裝女俠了。
這趟北行,路途中一直有遊隼掠簾傳遞密報,徐鳳年自然沒有說那些重要的軍情,不過一些無傷大雅的秘聞盡數說給她聽了。例如青羊宮裡的青城王吳靈素如今入京受封,分去了天師府那位羽衣卿相的半杯羹,得以與其分別執掌南北道門。一向高高在上的龍虎山眾人似乎受不了這等委屈,很快拿出了撒手鐧。據傳掌教趙丹霞修成了道教裡最為艱深的玉皇樓,與老天師趙希翼父子二人悍然聯袂飛升,然後朝廷馬上准許京城裡的青詞宰相趙丹坪擔任南方道門掌教,並且破例恩賜天師府裡的年輕道士趙凝神入朝為官,成了一名比黃門郎更讓人眼饞的天子近侍起居郎。還有一樁事與廟堂無關,純粹是江湖人江湖事——愛吃劍的老劍客終於出了一劍,卻不是武帝城的王仙芝親自出手,而是任由自己的四名嫡傳弟子擋劍,前三名公認為天縱之才的徒弟都無力抵擋,最後是被那位一直被師弟遮掩鋒芒的大徒弟于新郎以刀擋下此劍的。此事震動江湖,這名刀客立即被視作可讓顧劍棠大將軍全力一戰的頂尖高手。
聽到這些讓江湖兒郎熱血沸騰的隱情內幕,裴南葦沒有半點兒興致,左耳進右耳出,只當作解悶的小段子。
臨近邊塞,馬車在青案郡稍作停留,徐鳳年特意帶著裴南葦在一座酒樓吃了頓當地獨有的青精飯。所謂“青精飯”就是將南燭樹葉搗爛取汁浸米蒸熟的飯食,其色泛青,香氣誘人,只是盛飯的大青花碗竟然碗口闊近一尺,看得裴南葦目瞪口呆。她豁出去才吃了小半碗就實在咽不下去了,徐鳳年將自己那一碗一掃而空,之後還不客氣地拿過裴南葦的飯碗,依舊吃得津津有味。徐偃兵先前沒有進入酒樓,露面時身邊多了一名身穿緞面便服的中年男子。還在低頭吃飯的徐鳳年向他招了招手,示意相貌清奇的男子坐下。男子落座後輕聲說道:“末將參見世子殿下。”
徐鳳年放好空碗和筷子,懶洋洋地靠著粗製濫造而略顯不平的椅背,笑著打趣道:“皇甫枰,還‘末將’什麼啊?都已經由果毅都尉變成總領一州軍權的幽州將軍了,可還習慣?”
已是幽州將軍的皇甫枰沒有尋常將領、校尉的惶恐和謙虛,只是沉聲說道:“萬死不敢讓殿下失望!”
徐鳳年點頭道:“陳錫亮在管理鹽政一事,如果他沒有向你求助,你就不用自作多情了,任由那些不受管束的地方豪紳去蹦躂。什麼時候陳錫亮開口向你借兵殺人了你再動手,到時候別手軟。”
皇甫枰在北涼道的升官速度僅次於徐北枳,是當之無愧的殿下的心腹,不過代價之大實在讓人心寒,那可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族人死絕啊。這樣一個官癮大到極致的皇甫枰,在幽州官場上的口碑自然可想而知。只是皇甫枰在北涼本就是背水一戰,這種陰險小人想要結黨也沒人願意跟他同席而坐,這種最適合用作借刀殺人的傀儡,可以說是誰用誰放心,不過在北涼也就徐鳳年有資格握刀而已。言多必失,加上皇甫枰一向信奉用功勞換官職,即便飛黃騰達,也給人鬱鬱寡歡的錯覺。徐鳳年也不管這位幽州將軍是否吃過飯,就幫他點了一份青精飯,笑道:“你把幽州的江湖勢力整合得不錯,我姐對你做的這件事評價不低,我准你以後大大方方地把手伸到涼州。對了,飯錢你付,我就當你盡過了地主之誼。”
皇甫枰站起身恭送世子殿下離去,坐下後大口吃飯,最後,在酒樓夥計看傻了的眼神中掏出所有金銀,一股腦兒地放在桌上,揚長而去。
地主之誼!
他用隨身攜帶的這些金銀,買下了整個幽州的軍權,是昂貴還是便宜?
馬車駛出青案郡城,徐鳳年舒服地躺在車廂內,蹺著二郎腿打著飽嗝。
裴南葦譏笑道:“這個聲名狼藉的皇甫枰不正是你所說的沒底線之人嗎?你不也用得舒服、舒心嗎?”
徐鳳年笑道:“你怎麼知道他沒有底線?皇甫枰,甚至是褚祿山,其實都沒有傳說的那麼簡單,他們跟好人自然是八竿子打不著。不過要說有沒有底線,要我來說,比起那些一邊狎妓一邊口口聲聲憂國憂民的清談名士,他們要有底線的多了。太把自己當人的,很容易不把別人當人;瞧著不把自己當人的,反而更能留下一點兒赤子之心。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武當山和龍虎山同是道教祖庭,天師府的貴人滿身仙氣,高不可攀,不是達官顯貴都走不進那扇門;武當山上輩分最高的老道人沒什麼仙氣,倒是能跟百姓、香客嘮家常,你說誰更有人情味一些?皇甫枰給我當走狗,我這個世子殿下也好,皇甫枰自己也罷,都不會否認;可皇甫枰肚子裡的辛酸苦辣,真要讓這幽州將軍倒苦水,你都不忍心聽。”
裴南葦淡淡地說道:“我也不想聽。”
徐鳳年唏噓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也就只有無故翻書的清風知曉了。”
裴南葦愣了愣,笑道:“看不出來,你也會傷春悲秋?”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說道:“我好歹也是一年作出佳作百篇的才子好不好?”
裴南葦斜眼拆臺道:“才子需要買詩、抄詩?”
徐鳳年笑道:“如果不是我花重金買下北涼寒士的這些詩篇,你以為他們有足夠的盤纏去千里之外的京城趕考?”
裴南葦反問道:“可曾有一人說你的好話、念你的恩情?”
徐鳳年撇了撇嘴,罕見地露出尷尬的神色,說道:“大概是說了我沒聽到而已。”
裴南葦冷笑道:“北涼貧瘠,士子更是稀有,結果都被你雙手送給了朝廷,你這個世子殿下,真是好大的肚量!”
徐鳳年摸了摸能裝下兩大青花碗青精飯的肚子,自嘲道:“肚量是不小。不過好人有好報,當下不就有近千名外鄉士子來北涼紮根了嗎?”
幽州青案郡再往北便是邊境胭脂郡了,此地之所以被起名為胭脂郡,是因為這裡的女子出了名的俊俏,哪怕在中原地帶也享有盛名。江南道的一些富貴老翁以納了一房正值妙齡的胭脂郡女子為榮,許多有些姿色又不甘受苦的胭脂郡女子,喜歡離開邊關前往富饒的中原,一去不復還;即便其中的許多可憐女子淪落風塵,也絕不回頭,被離陽官員嘲笑為“牆裡開花牆外香”。胭脂郡又有一座與之同名的胭脂縣,此處更是盛產美女,能娶個胭脂縣的婆姨回家,那真是男人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幽州官員若是沒一房胭脂縣的女子當侍妾或是通房丫鬟,那都沒臉面出門跟同僚打招呼。
裴南葦可能是煩透了那累贅的帷帽,在黃昏時分進入胭脂郡的客棧過夜時捨棄了帷帽,有幸看清她容顏的男女都驚呆了。
今天是祥符元年的元宵佳節,元宵節是大節日,官民同樂,一同出門賞燈。幽州境內顯然與有個糧倉的陵州大不相同,街上的燈市熱鬧歸熱鬧,卻瞧不出幾分輝煌的氣勢,男女的衣飾也以簡約為主,不如陵州人士那般喜好豪奢。幽州既不是徐家所在的涼州,也不是相對安穩、舒適的陵州,一直被幽州官員自嘲為後娘養的,但凡有點兒出息和門路的人都削尖了腦袋往陵州那邊搜刮油水,當然不會忘記捎帶上一兩位斥重金購得的胭脂縣女子。作為陌生官場進階的敲門磚,送銀子很俗氣,萬一送少了還遭白眼,送女子才既雅氣又實惠嘛。
徐鳳年和裴南葦並肩而行,有點兒郎才女貌的味道。夜幕中只能借著燈火映照,稍遠一些便看不真切裴南葦的姿容,這才沒有引起太大的轟動。只是一些見過她臉龐、身段的人都再不肯遠去,不是自己碗裡的,湊近了多看幾眼,也能將就著解饞。幾個遊手好閒的地痞膽子不小,想要趁著人頭攢動過來揩油,被徐鳳年一腳踹出去老遠。這幫人都是色厲內荏之徒,敢怒不敢言,而且理虧在先,這之後就收斂了許多,本來是要裝模作樣地喊人來圍毆那公子哥兒的,只是沒誰樂意少看幾眼那美豔的婦人,也就悻悻作罷。幽州境內尋常時候鬥毆官員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在元宵燈市上鬧事,肯定得被巡城的官兵抓起來剝掉好幾層皮。
在徐鳳年跟裴南葦的身前走著三名士子,聽口音是赴涼的中原士子,十有八九是聽聞胭脂郡美女如雲,滿大街的良人美眷,就跑來碰運氣了。北涼女子多豪放,他們保不齊就有一段露水姻緣了。三位年輕士子早就看見了身後那絕美的女子,礙於禮數和自矜身份,沒好意思搭訕,只得放慢腳步故意大放厥詞,嗓門兒奇大,像是在那裡比誰更語不驚人死不休:有說跟陵州某位官老爺是親戚,很快就要進入郡城的官衙內擔任官員的;有說一直都是太安城的人心思叵測地在看北涼人的熱鬧,如今西楚複國在即,北涼人終於也可以端板凳嗑瓜子,坐下來瞧一瞧朝廷的笑話的;也有說自幼便嚮往邊塞的金戈鐵馬,自古沒有書生因文治而封萬戶侯,這才放棄了觸手可及的功名,要來這貧苦之地從軍入伍的。
徐鳳年聽到一位書生提到西楚複國之事,笑了笑,加快步子走上前,主動問道:“這位公子,你怎知西楚複國註定會在半年之內慘淡收場?”
那確有幾分清雅氣質的書生沒有答覆徐鳳年,而是瞥向裴南葦,自我介紹道:“小生是江南道浣紗郡範氏子弟。”
徐鳳年故作驚訝地說道:“浣紗郡範氏,那可是舊北漢南邊最著名的郡望大族,不承想范公子家世如此煊赫,整個北涼也挑不出幾家啊。即使是咱們北涼的那些太守大人也要將范公子當成座上賓的,榮幸,見到范公子真是榮幸!”
另一名士子也趕緊自報家門,他出身東越道上的石藻周氏。剩下的一名讀書人大概是出身平平的緣故,憤懣無言。其實浣紗范氏跟石藻周氏在春秋期間枝葉繁茂,也不是什麼門檻高不可攀的一等門閥,只要在當地姓范或姓周,多半能與他們攀上親戚,沒誰會真的當回事。這兩位顯然也是來到眼界不高的北涼人面前扯大旗,以便濫竽充數。在這個富貴人家的奴僕都能眼尖到憑藉一根腰帶看穿某人的家底是否深厚的年代,這樣的拙劣伎倆實在不值一提,他們顯然小覷了北涼官員的道行。北涼是窮,可窮的都是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百姓,當官的真不窮。
徐鳳年本來還想套話找樂子,沒料到裴南葦的話才算石破天驚。
“你們姓甚名誰關老娘屁事?老娘只喜歡兩百斤以上的健壯漢子,你們仨都滾一邊涼快去!”
三名讀書人如遭雷擊,然後屁都不敢放一個,灰溜溜地走掉了。
徐鳳年朝裴南葦伸出大拇指。她捋了捋鬢角的青絲,轉頭時翹了翹嘴角,露出一臉“老娘不出手則已,出手必無敵”的表情。
徐鳳年哪壺不開提哪壺,嘖嘖讚歎道:“北涼真是塊風水寶地,裴姐姐也染上豪邁氣概了。”
裴南葦橫眉冷對,一腳踏在徐鳳年的鞋背上,往死裡使勁碾了碾。
徐鳳年吃軟不吃硬,更不吃痛,自言自語道:“才半年?曹長卿和孫希濟兩大西楚遺民聯手,不至於如此不濟事吧?”
裴南葦冷冷地說道:“會死很多人的。”
徐鳳年眼神冷漠,緩緩說道:“是啊,是會死很多人。可你也要知道西楚有那麼多剃髮逃禪的人、不惜自閉於地窖的人、遁入山林做野老的人、得了失心瘋大半夜敲更巡城叫嚷著‘都是鬼、都是鬼’的人,他們生不如死,這群念念不忘西楚王朝的孤魂野鬼,恨不得拖家帶口地死得壯烈些。這樣愚忠的遺民,你都不知道該如何去評價。”
裴南葦恨恨地說道:“他們想要死得其所,沒誰攔著,但是別連累只想過安穩日子、睡安穩覺的無辜百姓!”
徐鳳年笑道:“我以前總覺得你死氣沉沉,像是那種出沒于深山古寺裡的披著人皮的女鬼,今天才知道你還能說上幾句人話。要不,你留在這胭脂郡?說不定以後你就徹底成為一個大活人了。什麼時候懷念聽潮湖邊的蘆葦蕩,什麼時候回去看就是了。”
裴南葦毫不猶豫地說道:“好。”
徐鳳年有了一瞬間的失神,這個輕巧的字眼他似乎也曾對別人說過。徐鳳年很快就恢復了常態,點頭微笑道:“那我就只能利用一下世子的身份了,跟胭脂郡的太守大人打聲招呼,給你置辦一座不會被人打攪的私宅。”
徐鳳年問路問到了太守府邸,不湊巧太守大人也帶著一大幫家眷跟百姓眾樂樂去了。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的門房見他氣韻不俗,就讓他在偏門處的小房內坐著。等了足足兩個時辰,連那位門房都有些佩服這個年輕人的耐性了,其間多次殷勤地噓寒問暖端茶送水,這自然是徐鳳年沾了胭脂譜上裴美人的光。
太守洪山東乘興而歸時,揉了揉眼睛。他這輩子還沒進過北涼王府,沒認出那位公子哥兒,但認出了那名只能站著的“扈從”——大將軍的貼身侍衛徐偃兵!有一年大將軍巡視邊關,途經胭脂郡城,洪山東有幸見過徐偃兵一面,此人竟是有資格跟大將軍一同坐著飲食、喝酒的人,所以對此人的印象尤為深刻。徐偃兵都需要站著,那麼坐著喝茶的年輕人是誰?洪山東又不是傻子,頓時斂神拂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拜見世子殿下。一大堆擁擠在小屋門外的洪家子孫都瞪大了眼睛,年齡稍大的,知曉了人情世故,有些畏懼;年齡小的,清澈的眼神裡則充滿了好奇。別看太守府邸的門檻不算低,可府上迄今為止迎來的官員中官帽子最大的,也不過是上一任幽州將軍。世子殿下是多大的官?等這個年輕人將來穿上正黃色的蟒袍當上北涼王,離陽的人就都知道了。
世子殿下與太守在書香濃郁的書房裡密談,洪山東從頭到尾沒有膽子去看裴南葦,知道這位沒有什麼明確名分的女子會在胭脂郡住下後也是有驚沒喜。他洪山東倒是不介意把她當一尊女菩薩供奉起來,這是他應該做的,未必是什麼功績,萬一出了丁點兒紕漏,那他原本還算一帆風順的仕途可不就走到頭了?只是世子殿下開了金口,那他洪山東就算咬碎牙齒也得擠出笑臉應承下來。
當晚,太守大人就騰出了一座有山有水的雅致宅子,徐鳳年順便讓死士寅暗中跟胭脂郡的諜子打了招呼。死士寅本就是個積威深重的大諜子,對此類事物熟門熟路,自可辦得滴水不漏。然後徐鳳年棄了那輛已顯多餘的馬車,跟徐偃兵各騎一匹馬連夜出城,趕赴並不陌生的倒馬關。
東海武帝城的人一直口口相傳此地有三怪,一怪在城中永遠是外鄉人士多過本地居民,二怪在那堵插滿兵器的內城牆,最後當然是怪在城內有一個活了近百年的武功天下第二的高手。對離陽的江湖人而言,沒有來過武帝城,就等於沒有混過江湖。第一怪其實不奇怪,每年都有幾位二品小宗師甚至是一品高手嘗試登城,希冀著一舉成名。例如當年劍九黃登樓時,就引來了曹長卿之流的頂尖高手觀戰,如此一來,就幫武帝城吸引了大量來此獵奇的英雄豪傑。第二怪就更加合情合理了,若是登樓者登樓失敗,就得留下兵器插在牆壁上。王老怪以舉世無雙的姿態雄踞武帝城一甲子,在頭十年中,往往一天就要應付三四場挑戰,久而久之,那面牆上也就插滿了神兵重器,其中就有東越劍池宗主宋念卿的一份貢獻。唯獨第三怪,為何王仙芝明明是世間高手中的第一人,仍是自稱天下第二,始終無人知曉內幕。武帝城內有眾多的兵器鋪、典當行和校武場,這個就更好解釋了,來武帝城不靠著打架出名能做什麼?當世許多功成名就的豪俠,他們的名氣就是年輕的時候這麼一架一架打出來的。只是最近城內的校武場都寂靜下來了,委實是前幾天的那場吊詭至極的入城一劍,太過讓人摸不著頭腦。去年北莽訂立了武評十人榜,劍客中僅有“桃花劍神”鄧太阿得以登榜,可傳聞他已出海訪仙,杳無音信。
卻有一柄劍長久地懸停在武帝城外,等到滿城的江湖人失去耐心的時候,這柄劍終於動了。還是那個砸那柄劍、朝劍丟擲石頭子兒的稚童率先發現的。孩子興沖沖地跑回家跟開藥鋪的老爹說了這消息後,老爹翻了個白眼,沒有理會,只當錯過了熱鬧。不說什麼陸地神仙的馭劍,便是吳家劍塚的飛劍術,那柄劍估計也早就掠至武帝城的閣樓外了。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一劍入城不假,入城的速度卻極為緩慢,慢到這柄劍飛了一個時辰,才從外城越過城頭。在這柄劍有所動靜的一瞬間,閣樓中就有一名成名已久的劍客掠虹般墜至城頭,此人正是王仙芝的四徒弟樓荒。此人四十六歲,佩“菩薩蠻”劍。
樓荒可謂驚訝世人的劍術天才,走了一條棄道求術的歪路,這就像一個人瘸腿走路,但是樓荒一條腿行走,就已經在江湖上一騎絕塵。王仙芝曾經有意在宋念卿二度登樓時讓樓荒去守閣,只可惜宋念卿暴斃,樓荒的劍術造詣可想而知。樓荒盤腿而坐,將劍橫放在腿上,靜靜地等了足足一個時辰。當那柄飛劍以龜速來到城頭時,樓荒才彈鞘出劍,以劍尖抵劍尖。雖然那柄入城之劍來勢並不洶湧,但樓荒的“菩薩蠻”依然不能撼動其分毫。隨後樓荒起身馭劍“菩薩蠻”,身形跟隨出鞘的劍一同步步後撤。三個時辰後,樓荒耗竭氣機,手筋寸斷,仍是沒能讓那柄無名長劍有纖毫的停頓、顫動。
之後的三個時辰,城主的三徒弟林鴉接過了擋劍之責。林鴉三十二歲,亦是胭脂評上的大美人,身材高大不輸北地男子,身段雄奇,偏偏別有韻味,令人驚豔,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拳法宗師。只是,不論她如何蓄勢捶打長劍,都沒能擋下那柄長劍的勻速前行。突然,林鴉拔地而起,高入雲霄,一拳砸下,長劍下邊方圓數十丈內的樓房盡數坍塌。性格暴烈的林鴉顯然無法接受這個結果,瘋癲了一般,奔跑如雷,去校武場扛回一隻大鼎,狠狠地砸在那柄如同看她笑話的長劍上,依舊是無功而返。林鴉頹然地坐在地上,目光呆滯。
隨後便是練氣宗師宮半闕登場。作為王仙芝四名弟子中歲數最大的一位,宮半闕光頭,頭頂有九顆戒疤,不披袈裟卻穿道袍,城內的人都說此人身具佛家金剛體魄,卻負六種道門指玄秘術,更精通練氣玄通。宮半闕的手腕也確實讓人眼花繚亂,他沒有像師弟樓荒、師妹林鴉那般近距離地接觸長劍,而是站在內城的閣樓之上,每次揮袖就捎去牆壁上的一件兵器,結果武帝城內的人聽了足足三個時辰的鐘鼓雷鳴,一些內力弱的百姓痛不欲生,紛紛逃至城外避難。宮半闕揮動了一百零七袖,也帶去了一百零七件兵器,十之七八在撞擊中毀掉。最終,長劍臨近閣樓不過二十丈時,武帝城的人都覺得恐怕需要城主親自出手,除非城主傾力而為,否則擋不下這一劍入閣。
然後,極少露面的王仙芝的大弟子于新郎站在了那柄劍前,只是當時城頭上的真實情況無人親見,只有結局浮出水面後眾人以訛傳訛,才說成了于新郎出了一刀,擋下了那不求快反求慢的“無理”之劍。實則當時于新郎根本就沒有帶刀,而是飄落至長劍之前,繞著飛劍慢悠悠地逛了一圈又一圈,在飛劍的劍尖與閣樓相距不過六丈的時候,再次站在長劍之前,閉上眼睛,雙指輕輕壓在劍尖之上。
此時此刻,閣樓頂層是一幅沒有誰能想像到的場景。穿著麻衣、麻鞋的身材魁偉的王老怪站在窗口俯瞰全城,閣樓內坐著那位喜歡吃劍的武林高手,更滑稽的是閣樓內毫無劍拔弩張的氣氛。緣于吃劍老祖宗盤腿而坐,在喝一壺酒,而一位半蹲著的身著綠衣的女童在扯動這老怪的那兩縷垂至膝頭的白眉,在很認真地打結,小臉龐上的表情異常嚴肅,手上的動作更是一絲不苟。而早已不被江湖人知曉真名的隋斜穀也不生氣,反而笑著任由小丫頭搗亂,望向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當于新郎雙腳離地,身體懸空,雙指終於將劍尖往下壓斜半寸時,王仙芝點了點頭,轉過身,跟隋斜穀相對而坐。女童抬起手搖晃了一下由白眉系成的結,邀功一般對那武帝城的城主粲然一笑。在四名徒弟面前從來都不苟言笑的王仙芝微微一笑,招了招手。小丫頭搖了搖頭,顯然還是白眉老爺爺的眉毛更好玩些,繼續蹲著仔細打結。世間竟然還有人不把王仙芝當回事?
隋斜穀笑道:“你對李淳罡也算仁至義盡了,只是以他的強脾氣,他才不屑那佛道的轉世之說,既不做什麼逍遙神仙,也不願來世續緣。李淳罡便是李淳罡,一世恩怨一世了,一世不平一劍平。這才是讓你王仙芝也願意佩服的劍神啊。李淳罡生生世世都死了,酆都綠袍也就隨之死了。鄧太阿嘛,哪怕訪仙歸來,劍術、劍道都不輸給李淳罡,但還是李淳罡更對你我的胃口。”
王仙芝淡淡地說道:“于新郎只是借著樓荒、林鴉、宮半闕的餘勢,擋下了你半劍而已。怎麼停下了此劍?”
隋斜穀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低頭對那女童笑眯眯地說道:“小妮子,去牆上幫老爺爺取一柄好劍來下酒。”
長得頗具靈氣的女童抬起頭,哦了一聲,小跑出去,還真老老實實地撅起屁股趴在城頭上略顯吃力地就近拔出一柄長劍,雙手握住劍柄將其扛回了閣樓內。
隋斜穀爽朗地大笑,用雙指掰下一寸劍尖,丟入嘴中。看到女童眼巴巴地望向自己,仿佛有些嘴饞,隋斜穀哈哈笑道:“可別學老爺爺吃劍,否則等你長大以後會嚇跑男人的。”
隋斜谷見孩子繼續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白眉上,對王仙芝說道:“既然你讓幾個弟子出手擋劍,明擺著是不想跟我打。無妨,我暫時也沒勝你的把握,估摸著鄧太阿也快回來了,相比跟你一戰,我更想知道李淳罡萬里借劍給他,到底借得值不值。若是我贏了巔峰時的鄧太阿,再跟你打的話勝算更大。不過,按照你那來者不拒的作風,怎麼會讓徒弟露這個面?你不像是快要死的老頭子啊,怎麼做出了類似托孤的事情?”
王仙芝平靜地說道:“我在等最後一戰,那之後我便會飛升,等我走後,武帝城也就不復存在了。起先韓生宣要學那高樹露,屠盡江湖上一品三境的高手,許多散人逃入本城,之後武評就有了個規矩,不把武帝城中的人列入榜上。于新郎在內的四名弟子,我準備讓宮半闕和樓荒去京城,林鴉去南疆,于新郎何去何從,我仍是沒想好,不過綠衣多半要交給他照料。”
隋斜穀瞪眼道:“聽你這語氣,你最後一戰的對手不是我,不是鄧太阿,也不像是曹長卿啊,難道是拓跋菩薩?”
王仙芝嗤笑道:“那個北莽蠻子?在我身後吃灰的命,我王仙芝在世一天,他就一天成為不了天下第一。他此時的武道修為,也不過是三十年前的王仙芝的水準而已。即便被他取了那把兵器,也不過是二十年前的我的水準。有何可戰?”
隋斜穀納悶兒地說道:“當初齊玄幀是不願跟你打,後來有望跟你一較高下的洪洗象也已經自行兵解,不過要我看,這兩位,哦,算是一個人,都不如他們在五百年裡的身份,恐怕在那位呂洞玄之後的整整五百年,你王仙芝都是無敵的。像那劉松濤,我當初幫忙守關的逐鹿山教主,比起李淳罡尚且稍遜一籌。再往前推個兩百年,吳家劍塚的劍仙家主吳斗柄,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而已,稱霸江湖四十載,撐死了就是另外一個劉松濤。四百年前引起浩劫的大魔頭高樹露,把江湖上的頂尖高手殺得七零八落,確是身手不俗,但也就是比如今的拓跋菩薩稍強。如今的江湖,可跟以前大不相同,你、拓跋菩薩、李淳罡、鄧太阿,加上那個始終穿著白衣的女子,單獨拎出一個,除了高樹露所在的江湖,否則隨便丟在哪個江湖一百年裡,都可以打遍天下無敵手。當然,我也是。”
王仙芝冷笑道:“還不是黃龍士造的孽?”
綠衣突然跑到王仙芝的身邊,好奇地問道:“爺爺,你怎麼不自稱‘老夫’了?”
王仙芝揉了揉她的腦袋,用手指了指對面的隋斜穀,微笑著說道:“這傢伙比爺爺還老了二十幾歲,不過,他也就是年紀大,本事不大的。”
隋斜穀吹鬍子瞪眼,捏斷一截劍,丟入嘴中,怒道:“王仙芝,要不咱們現在就戰一場?”
王仙芝僅是斜瞥了隋斜穀一眼,懶得理睬。隋斜穀那兩縷被打了無數個結的白眉瞬間變直,在空中激揚飄蕩。綠衣一看急了,趕忙跑去蹦跳著扯下兩縷高過她個頭的眉毛,摟在懷裡,繼續耐心地打結。隋斜穀無奈地歎息,問道:“你覺得陳芝豹借著龍樹僧人圓寂的機會達到儒聖境界,是否已經打得過那藏藏掖掖的顧劍棠?”
王仙芝搖了搖頭。
隋斜穀納悶兒地說道:“那小子天資卓絕,實為罕見,怎的跑去太安城當什麼兵部尚書了,為何不封王就藩西蜀,也好有好的心境和閒暇工夫去提升境界?”
王仙芝笑道:“陳芝豹在等同為儒聖的曹長卿戰死,到時候他才能‘借勢’,穩勝了顧劍棠,才有資格跟我一戰。”
隋斜穀愣了愣,隨即喟然長歎:“後生可畏。”
王仙芝默不作聲。
隋斜穀笑著問道:“且不說已經在武評上的十人,你覺得未來五十年裡誰能出頭?”
王仙芝閉上眼睛,緩緩說道:“就劍而言,被你吃掉棠溪劍的盧白頡原本劍意不俗,可大器晚成,做了兵部侍郎,也就徹底廢了。王小屏原本誤入歧途,如今跟劉松濤形影不離,既有問劍也有佛道砥礪,前途不可限量。武帝城內的齊仙俠以往只有龍虎山那半吊子仙氣,卻無俠骨,去了趟武當山,下山後大有改觀,也有劍道扛鼎的可能。吳六鼎勝負心太重,註定不如女子劍侍翠花走得遠。說刀,袁左宗肯定可以達到天象境界,早晚而已。至於江斧丁,不好說,性子太邪,但因為武道路數跟我最為相似,運氣不好的話,一輩子待在指玄境界,運氣好的話,等我飛升後他不是沒有機會成為陸地神仙。吳家劍塚的家主,北涼的徐偃兵,爛陀山和觀音宗的兩位,成為天下第一人的希望都不大,但都是有機會成為陸地神仙的人物。如今的江湖人物變數太大,我也不敢斷言他們的最終成就。不過,這些人撐死了也就是武評十人,僅是位置高低不同而已。但有兩人,變數尤其大——聽潮閣裡那用刀的南宮僕射,已經‘悟劍’的西楚亡國公主姜姒。只是,後者多半是曇花一現。”
隋斜穀記住了一個名字,問道:“江斧丁?”
王仙芝淡淡地說道:“你可知我習武的心願?”
隋斜穀輕輕皺了皺眉,結果綠衣被他雪白的長眉拖曳得一個踉蹌,隋斜穀轉頭歉意地笑了笑,綠衣報以微笑,擺擺手示意沒關係。
王仙芝將雙拳撐在腿上,說道:“你可知李淳罡、你、拓跋菩薩、鄧太阿、曹長卿,你們這些人的境界跟我的境界其實相差不大,為何真要是死戰的話,肯定是你們敗?”
隋斜穀氣笑道:“還不是你這老匹夫皮糙肉厚!”
綠衣掩嘴一笑。
王仙芝直視隋斜穀,問道:“你信不信你們幾人聯手與我一戰,我仍可拼死殺盡你們?”
隋斜穀眯起眼。
他顯然不信。
但他不得不信!
王仙芝站起身,閣樓頂層的東西兩向並無牆壁、窗欄遮擋,故而東面可遙望東海。
王仙芝輕聲說道:“在我王仙芝由武道而非那天道成功躋身陸地神仙之列後,始終自稱天下第二,並非世間有人可以與我作生死之戰。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懷念李淳罡無敵于世時的那個江湖,那時候的王仙芝仰視李淳罡,對李淳罡心服口服。正是他讓我悟得了何謂一個人的江湖,正是李淳罡,讓我走上了今天腳下這條走了一甲子的路。如果說江湖以為我那第二是在以此嘲笑天下人,我也不會否認。誰有本事,就來做一個他們覺得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好了。”
隋斜穀靜待下文。
王仙芝笑了笑,繼續說道:“但更重要的是,我心目中的敵人是整個天下。”
王仙芝握緊雙拳,東海之上驀然浪潮滔天,只聽他說道:“所以哪怕武評身後九人,加上全天下的一品高手盡數聚于武帝城,我王仙芝仍是不慮敗,只會勝!”
隋斜穀將雙眉從綠衣的手中抽出,那兩縷長長的白眉飄拂不定,綠衣蹦蹦跳跳地想要抓住那兩縷白眉。
王仙芝鬆開拳頭,負手而立,東海複歸平靜。
他接著說道:“那江斧丁若是不死在北涼,也就有了與整個江湖為敵的氣概,唯有此,才能有與世為敵的覺悟。以後的江湖也許就是他跟南宮僕射兩人的江湖了,至多加上一個洪敬岩,三足鼎立。你隋斜穀牽掛著劍,曹長卿牽掛著當年那觀棋的女子,你們心中都有所執,反而不如那無情無義的江斧丁走得輕鬆。可你們的所執,恰巧是你們成為頂尖武人的根基,更無奈之處在於你們即便可以散去一切東山再起,但是你們仍然不願放棄。”
隋斜穀譏諷道:“你以為誰都是你這種一輩子心無掛礙的武癡?高樹露也不過是刻意讓自己走火入魔,才到了這種傳說中的天仙境界。王老怪王老怪,你還真是個怪物,我就納悶兒了,怎麼沒有天仙下來收了你,要不弄幾千道天雷劈死你也成啊。”
王仙芝一笑置之。
天仙?法相就算了,尋常陸地神仙都可以斬殺,根本入不了他王仙芝的法眼,就算有真身到了人間,一樣也得講究他王仙芝的規矩。
隋斜穀雙手的指尖抹過眉頭,他問道:“那你到底是要跟誰打那人間的最後一仗?”
王仙芝反問道:“你跟誰借的劍?”
隋斜穀怒道:“放你娘的屁!姓徐的小子有多少斤兩我會不知道?他能宰了韓生宣,還多虧了我那一手千里馭劍。他若是一心一意地在江湖上混,未必到不了我的境界,可他得當那北涼王,哪能像你王仙芝這般心無旁騖地鑽研武學?別說十年,給他一百年,他也沒資格做你最後一戰的對手!”
王仙芝平靜地說道:“我被他兩拳擊退一千丈。”
隋斜穀瞪大了眼睛。
綠衣也瞪大了眼睛,一老一小的表情如出一轍。
王仙芝緩緩說道:“他只要敢跨入陸地神仙境界,我就會立即讓他死。”
倒馬關,今年尤為春寒料峭,雖說未到凍殺年少的誇張地步,但關內附近的村子裡的一些孤寡老人好不容易熬過了寒冬,還是沒能扛過這道被老百姓看作“鬼門關”的倒春寒。只不過這樣悄無聲息地去世激不起什麼浪花,反正沒死在兵荒馬亂中,老死在了家中的床上,誰樂意搭理?唯有一些退伍老卒,才能由官府出面潦草地安排身後事,算是老有所終,比起離陽那邊已經算是天大的幸事。
有兩騎來到倒馬關,出關之前稍作歇息。借著元宵佳節的餘韻,關內的集市上還算熱鬧,孩子們都在目不轉睛地盯著老鴉下棋之類的把戲。風塵僕僕的徐鳳年嚼著一張大餅,牽馬而行,眼尖地看到孩子堆裡有個眼熟的小胖墩兒,便走過去用腳輕輕踹了踹小胖子的屁股。這孩子正看得起勁兒,頭也不轉地拍掉踹他屁股蛋的玩意兒,沒想到那廝踹上癮了,被拍掉後又踹在他的屁股上,不依不饒。事不過三,小胖墩兒怒氣衝衝地轉過頭,正要破口大駡,見踹他的人是位牽著馬、佩著刀的俊逸公子哥兒,愣了愣,好不容易認出公子哥兒是當初送了他一個肉包子的俠士,趕忙起身,按照私塾先生教的禮儀生疏地作了一揖。徐鳳年笑著問道:“右松呢,沒跟你們一起耍?”
小胖墩兒環視四周,嘿嘿笑道:“剛才還在呢,松子跟他娘一起來集市上買些邊角緞子,這會兒准是被他娘拎著耳朵拽走了。公子,要不我幫你喊一喊松子?”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了,我得馬上出關,你回頭見到右松後跟他說一聲就行。”
然後,徐鳳年看見這小胖子盯著他手上的大半張肉餅咽了咽口水,徐鳳年笑道:“不嫌棄被我咬過的話就拿去。”
小胖子笑得靦腆,使勁兒搖頭,余光瞥見了這位公子的腰間有兩柄長短不一的佩刀,越發眼饞了。
徐鳳年將肉餅遞給這孩子,孩子一邊吃著肉餅,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公子,聽我爹說現在出關很難的,好像是倒馬關外的大葫蘆口有好多好多的將卒,年關前後這段時日都沒幾個人入關了。”
徐鳳年微笑著說道:“我跟關門的官老爺們有些交情,所以不怕。”
小胖墩兒憨憨地笑道:“我就說嘛,公子你肯定是大人物!松子在私塾裡常說你,別人都不信,就我幫著松子,跟松子一起說你是闖蕩江湖的大俠。”
徐鳳年揉了揉小胖子的腦袋,轉身離去。小胖子馬上跟身邊的玩伴吹噓他跟有馬有刀的公子是如何熟悉的。先前,一同在私塾學習的孩子們大多不信他跟趙右松的話,如今親眼瞧見了胖子得了半張肉餅的打賞,這份交情作不得假,小胖子的“江湖地位”頓時上漲了好幾層樓那麼高。
北涼邊軍校武閱兵已經有了將近二十年的歷史,始終遵循一年一小校、三年一大閱的原則,只是去年的大閱無故被拖延到今年,也定在了從沒有先例的開春時節。接連壞了兩個規矩,加上此次閱兵的規模尤為壯大,讓許多邊關將卒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一座小小邊境關隘倒馬關,廟小菩薩卻不少,折衝副尉周顯,有勳品垂拱校尉傍身的韓濤,想要從這裡順利地出關、入關,尤其是貨物值錢的話,都需要小心打點這一雙死對頭。此時倒馬關的地頭蛇周顯和韓濤都畢恭畢敬地站在城牆上,大氣都不敢喘,別說是兩條才入流品的地頭蛇,就是一條龍都得老老實實地盤曲著,因為他們身邊站著兩尊真正可以一言定人生死的大菩薩——幽州副將石遷高和幽州別駕李桂翁,他二人都是從三品大員。韓濤和周顯這對老冤家此時此刻也沒了相互下絆子的心思,只得捏著鼻子合作,想著如何把這趟差事對付過去。他們還沒有資格知曉內幕,只是得到消息說是有重要人士從倒馬關出關。
折衝副尉的兒子周自如有了邊軍身份,也可以站在城牆上等候,不過離那兩位幽州權臣很遠。這位曾經差點兒讓魚龍幫頃刻間覆滅的邊關將種子弟,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石遷高的鮮亮甲胄,以及李桂翁身上那件繡有孔雀圖案的官服補子,眼神於敬畏中夾雜著嚮往。石遷高是一名春秋老將,老當益壯,原本這次最有希望順勢遞補成為幽州將軍,結果被當時僅是果毅都尉的皇甫枰捷足先登。倒馬關這邊的官員從上到下戰戰兢兢,很大程度是因為這,生怕被脾氣火爆的石遷高當成出氣筒。倒是李桂翁一直如傳聞中那般對誰都和和氣氣,登城牆時有意走在石遷高的身後,抽空跟周顯、周自如父子溫言寒暄了幾句。周自如不知為何覺得性格迥異的石將軍、李別駕竟都有幾分緊張。這次選擇在葫蘆口舉辦北涼大閱兵,北涼都護褚祿山早已到達葫蘆口,步軍統帥燕文鸞和騎軍統帥袁左宗本就早早到達關外,北涼新貴顧大祖,不屬邊軍行列的涼州將軍和兩位副將也都在正月初三、初四往北疾行,甚至連北涼經略使李功德也來了。可以說北涼的大人物大多已經在元宵節期間到達葫蘆口。周自如猜不出誰能讓石、李兩人如此謹慎地對待,根基不牢的幽州將軍皇甫枰雖然在品秩上比他們高出半品,但應該還沒有這份威嚴。
倒馬關的石遷高和李桂翁自然是在等世子殿下。
徐鳳年其實可以更早一些進入倒馬關,只是被一名雲遊道人攔下了,對方死皮賴臉地要給他測字、算卦、看手相,信誓旦旦地說算不准非但不要錢還倒貼銀錢。徐鳳年不動聲色地看了徐偃兵一眼,後者破天荒地沒有立即給出答案。徐鳳年就有些好奇了,能讓徐偃兵吃不准其深淺,要麼這邋遢的道人是真的毫無內力,要麼就是善於偽裝的天象境高人,要麼就是陸地神仙。好大的彩頭!徐鳳年笑著跟那生得賊眉鼠眼的老道人來到路邊攤子前坐著,開門見山地打趣道:“老真人,就你這尊容,想要讓人信你是得道高人,很難啊。”
老道人唉聲歎氣地說道:“相貌跟名字一樣,都是爹娘給的,有啥法子喲!貧道也實在是饑寒交迫,才不得已擺攤做這給人算命的兇險營生的。天機不可洩露啊,可不掙錢就得餓死,貧道這可是拿命換命的,怎麼都是苦命。”
徐鳳年正要開口,道人好似能看穿人心,已經感慨道:“天機漏一,方能旋轉不息,這個‘一’在貧道看來就是自身,所以公子就別問貧道為何會算命,卻算不准自身的命數了。”
徐鳳年笑道:“老真人別的不說,察言觀色的功夫相當厲害啊。”
自號“四方”的老道人瞪眼道:“哪裡是察言觀色?貧道分明是算准了公子的心思!天時地利人和,算天算地算人心,貧道跟那些出身道教祖庭的神仙不一樣,不算天地只算人心。”
徐鳳年訝異地哦了一聲,笑眯眯地說道:“那我可得借機跟老真人好好問道問道。佛不可說,道不可道,那凡夫俗子如何才能成佛、得道?”
老道人跟徐鳳年隔著攤子相對而坐,撚須笑道:“貧道不說那虛虛實實、雲霧繚繞的道理,僅說一些自己悟出的理,如何?這位公子行小事不拘小節,逢大事更能大氣,想來能靜下心來聽一聽貧道講述。”
徐鳳年點頭道:“好。”
徐鳳年轉頭對徐偃兵說道:“去買一屜小籠包子。”
老道欣慰地點了點頭,也不知是在欣慰那屜能填飽肚子的包子,還是在欣慰眼前的公子哥兒終於入甕。
等到徐偃兵默默轉身之後,老道士正了正衣襟,緩緩說道:“修道如登山,行百里者半九十,愈行愈難。那龍虎山中人只想登頂,仿佛每個甲子不出一位飛升真人就丟了祖宗的臉面,這談不上對錯,但武當山中人不修這樣的道。也不知從何時起,世人修道就只盯著‘長生’二字了,這與當官之人盼望著‘一品’二字有何異?咱們修道如讀書,像公子看那些才子佳人小說,說到底還不是那相見相識,運氣好的相親相愛,白頭偕老,運氣不好的相恨相離。再講得露骨一些,也就是從床下到床上的那點兒破事。若是再往大了說,人這輩子更慘,也無非‘生死’二字,這麼想也忒無趣了。公子以為然?”
徐鳳年笑著點頭道:“深以為然。”
老道士繼續說道:“在貧道看來,這人哪,投胎在世走一遭,精髓就是‘走著’兩字,走過山、走過水、走過江湖、走過東西南北,到了什麼地方不重要,一路上見到了有趣的人、無趣的事,吃苦也好、享福也罷,都是人生百年這一遭而已。遇見了好風景,大可以停下腳步瞧一瞧、看一看,有氣力了再走。不願意挪腳了,那就別動了唄,溫柔鄉是英雄塚?嘿,那都是吃不著葡萄的傢伙在喊酸呢。要不咋說只羨鴛鴦不羨仙?貧道此生雲遊四方,已經好些年月,求仙之人豔羨那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貧道卻是喜歡在滾滾紅塵裡腳踏實地地走走停停,也不怕哪天突然死在路上,若是為長生而懼死,如何得真正的長生?貧道這輩子,進過的道觀大大小小得有六百餘座,也去了三百座寺廟向和尚們求教佛門義理。”
見徐鳳年默不作聲,老道人咳嗽一聲,厚著臉皮小聲提醒道:“公子這會兒該附和一句才合情合理。”
徐鳳年笑道:“我在忙著算老真人如今多大歲數,才能走完那六百座道觀、三百座寺廟。”
老道士搖頭唏噓道:“貧道早忘啦,只記得娶了三位女子。”
徐鳳年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徐偃兵此時拎回一屜包子,放在攤子上。老道士拿起一隻熱氣騰騰的包子,狠狠地吹了幾口氣,一口吞下,滿臉陶醉,抬起袖子抹了抹嘴角的油漬,笑道:“春凍筋骨秋凍肉,便是少年氣血旺盛不懼春寒,日子也格外難熬啊。”
徐鳳年笑著問道:“老真人可算得出我要去見誰?”
老道人正要去抓第二個肉包子,聞言,漫不經心地說道:“畫灰老嫗。”
徐偃兵氣息一凝。
老道人仍是無動於衷,輕聲笑道:“行走江湖,技多不壓身,貧道因此什麼都略懂,知道這事也就是靠著這一大把年紀,算不得什麼本事。”
徐鳳年平靜地說道:“我知道老真人是誰了。只不過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老真人好像不合規矩啊。怎麼,要給你們的北莽女帝報仇,拿我的腦袋去還徐淮南和第五貉的腦袋的債?”
老道人笑道:“你當真知道貧道是誰?”
徐鳳年皺眉道:“我確實迷糊了,聽說兩禪寺李當心在道德宗已經拽下浮山,壓死了負劍的麒麟真人。”
老道人哈哈大笑,在自己的左肩頭輕輕彈指,右首“飄”出一位姿容嫵媚的年輕道人。這位年輕道人二十七八歲光景,背負一柄長劍,對徐鳳年作了一揖。
老道人換手彈指,左邊又“飄蕩”出另一位年邁的道人,這位年邁的道人仙風道骨,手捧一柄拂塵,撚須微笑。
這位麒麟真人,分明已經被拓跋菩薩過河後殺死于黃河邊。
始終坐在凳子上的老真人一拍掌,身前“跑出”一個道童,正是那名出現在北院大王徐淮南身邊的孩子。老道人一手拿著包子,一手撫摩著道童的腦袋,說道:“徐鳳年,我們已算是第二次見面了。”
這邊景象詭譎,街上的路人卻渾然不覺。
老道人吞下包子,拊掌笑道:“三位北莽國師,分別為李當心、拓跋菩薩和‘一截柳’所斬,只是死而不死,亦是不足為外人道。斬三屍拔九蟲,聖人語焉不詳,世人云云紛紛,如墜雲霧,不知所以然。貧道雲遊四方,竊以為是前世今生來生的情理欲。這三位道德宗麒麟真人,是我又不是我,我是他們則是確鑿無誤。他們很忙,貧道很閑,閑到雲遊北莽、離陽三甲子,閑到了親眼所見三位所娶的女子慢慢從少婦變為老嫗,閑到了跟四世呂祖都見過面。”
徐鳳年仿佛不知該說什麼,只好伸手去拿一個肉包子“壓壓驚”,不承想肉包子被繞膝嬉耍的稚童國師一掌拍掉,手背處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感。徐鳳年愕然,趕忙擺手,示意早已殺氣彌漫的徐偃兵不要出手。
老道人敲了敲小麒麟真人的腦袋,彎腰拿起肉包子遞給徐鳳年,說道:“讀書看逐鹿,書中得幾分,逐鹿失幾分。問道對青山,道外無一事,青山有一事。貧道號‘四方道人’,本名袁青山,修道已有三甲子,飛升在即,今日相見,確有一事相求。”
徐鳳年伸出左手接過肉包子,左手不見絲毫顫抖。
袁青山正色道:“貧道為道德宗某位不記名弟子,跟世子殿下求回一枚銅錢。”
徐鳳年握住包子,紋絲不動。
老道士笑眯眯地說道:“殿下嘗過包子再答覆也不遲。”
徐鳳年猶豫片刻後,也學著老道人一口吞下包子,啪一聲將那枚銅錢拍在攤子上。
老道士撚起那枚銅錢,彈指一揮,銅錢遙遙遠飛千萬裡。他站起身,三位麒麟國師紛紛“融入”他的身軀,他在離去之前留下了四句金玉良言。
“殿下多上武當山,有益無害。
“徐龍象本是必死的命格,貧道飛升之前會給他留下一線生機,但也僅是一線而已。
“真武本是天上人,為何多事來世間?小覷了將來位列仙班不輸真武的王仙芝,你會死的。
“李玉斧散儘自身功德福祿助人飛升之後,便會斬盡在雲間垂釣的仙人,於是世上再無人可以飛升。人間人做人間事,妙不可言。貧道袁青山不如武當李玉斧多矣!”
攤子前現在只有徐鳳年跟那只沒了小籠包的竹屜,先前那位四方道人如同“一氣化三清”出來的三位麒麟真人,不論誰出現在面前,皆可算是北莽國師。徐鳳年知道交出這枚銅錢意味著什麼,怔怔出神,腦子裡都是那四句話。武當山是他徐鳳年的福地,這一點毋庸置疑,若非老掌教王重樓的大黃庭,他也沒法子在後來兩次走江湖,而且如今有李玉斧坐鎮大蓮花峰,武當已有中興跡象。只是逍遙遊後,他告訴了李玉斧他在出竅神遊裡見到的河畔稚童就是李玉斧的小師叔轉世,這會兒李玉斧還沒有回武當山,也不知道李玉斧到底有沒有找到那孩子。在大雪坪頂,軒轅敬城告誡過他不要讓黃蠻兒進入天象境,以徐鳳年的心性,別說天象,他甚至都不敢讓黃蠻兒進入指玄境,所以就直接把話跟徐龍象說死了,不許進入那只跟天象一境之隔的指玄境。至於麒麟真人所謂的一線生機,天機難測,徐鳳年也不知為何物。至於關於自己的事,什麼陸地神仙,什麼王仙芝,徐鳳年反而想得不深。袁青山最後的話語是李玉斧會在助人飛升後斬盡坐雲垂釣的仙人,為世間的修行之人關上天門,從此仙人是仙人,世人是世人,兩相厭也好,兩相歡也罷,也都各自遙不可及,徐鳳年對此就更不感興趣了,只要騎牛的轉世後能夠趕在此之前成功飛升,那就沒有問題。家事國事天下事,他既然是徐驍的嫡長子,既然姓了徐,三件事早就混淆不清了。別的藩王世子,世襲就到頭,大不了就是由父輩的藩王降爵為郡王,可北涼以北有北莽百萬控弦之士虎視眈眈。
徐偃兵輕聲說道:“如此近的距離,若是袁青山有心要殺殿下,我未必攔得住。”
徐鳳年笑道:“所以我才乾脆讓徐叔叔去買包子,好讓麒麟真人知道我的誠意。”
徐偃兵有些遺憾,如果不是殿下在身邊需要護駕,被他遇上了陸地神仙無疑的北莽國師,不拿來試試手真是可惜了。
徐鳳年猛然站起身,臉上紫金兩色交替浮現,霞光熠熠,他苦澀地說道:“耽誤了不少工夫,麻煩徐叔叔送我去倒馬關。”
徐偃兵也察覺到了世子殿下的異樣,笑了笑,拎住徐鳳年的衣領,輕喝一聲,就將他狠狠地砸向了倒馬關的城頭。
倒馬關城頭處的陵州副將石遷高跟別駕李桂翁悄然相視,都從對方的眼中瞧出了忐忑不安,如此一來,性情豪放的石遷高就變得越發焦躁了,因為身邊的李桂翁是出了名的陵州泥塑菩薩,極少流露出慌張的神情。他們二人都是大將軍的心腹,石遷高當年在景河一役中險些戰死,是被徐驍從死人堆裡扒出來的,徐驍守了他兩天一夜,石遷高竟然還真從鬼門關回到了陽間,他總說自己欠了大將軍一條命,後來他那身為鷓鴣營都統的次子石黎平戰死沙場,石遷高也從未有過半點兒悔恨。李桂翁出身北涼本地豪閥,家族屬�豪閥“洛陽李”的一支,數百年來,不論是太平盛世還是兵荒馬亂,家族裡每年都會有人前往古城洛陽祭祖拜圖。徐驍就藩北涼後,李家人最先投靠徐家。李桂翁擅作辭令,為聽潮閣李義山所推崇,只不過當年李家做了樁弄巧成拙的蠢事,才跟那位北涼首席謀士斷了香火情。
石遷高跟李桂翁的著急情緒逐漸蔓延到了周顯、韓濤這邊,若真出了意外,牽連了這次北涼大閱兵,他們一個折衝副尉一個雜號校尉,扛不下來這份天大的罪責。石遷高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城牆上轉彎打圈,右拳一下下地砸在左手的手心上;李桂翁稍好一些,但也踮起腳望向驛路的遠處。倒馬關的頭號公子哥兒周自如丟了個眼神給老爹,周顯輕輕來到兒子身邊,周自如低聲詢問是否需要派遣遊騎去探查情況,結果被老爹怒目而視,周自如很快回過味來,這類秘密軍情,哪裡輪得到他們倒馬關的人去瞎摻和?官場嘛,不做便無功,可撐死了就是不升官,但如果是多做多錯,那可就要丟官帽子了。
城牆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李桂翁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倒,揉了揉眼睛,好像先前看到一物撞上了城牆。攻城車拋來的巨石?石遷高快步走到城牆邊上,探出腦袋一看,瞪大了眼睛。
一個人“嵌入”了城牆,而且這傢伙似乎還活著!
掉在坑裡的徐鳳年長長地吐出一口紫色的霧氣,舒服多了。他離開牆上的窟窿,一手抓在牆壁上,輕輕飄到城頭上。周顯、韓濤兩位如臨大敵,迅速抽刀,就要擒拿下這名來路不明的刺客,城牆下邊的精銳甲士也紛紛擁上城頭。不料,品秩最高的石遷高跟李桂翁都立即跪下,口呼“參見世子殿下”。尤其是別駕大人的打袖功夫很見功底,既不耽誤行雲流水的觀感,又有一種小心翼翼的恭敬做派,文官要擁有這份功力,沒有五品以上萬萬不行。周顯、韓濤自是拍馬不及,不過聽到“世子殿下”四個字後嚇得腿軟,順勢跪拜下去,自報官職,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兩位存心比試誰吼得更洪亮一點兒。李桂翁的耳邊就跟響起了炸雷一般,這位幽州別駕哭笑不得。
徐鳳年笑著讓眾人起身,看到了周自如。當初他戴著面皮出入倒馬關,這位周大公子當然認不出他,趙右松跟小胖墩兒兩個孩子能夠“認出”他,那都是迷迷糊糊地靠著他的佩刀和嗓音。徐鳳年跟石遷高和李桂翁寒暄了幾句,走下城頭的時候,周顯有意壯著膽子讓兒子跟在身邊,想著在世子殿下眼前儘量湊近了混個臉熟,也不指望能跟殿下搭腔,有個印象就知足,不承想世子殿下轉過頭,開了金口:“周自如,本世子去年進出北莽,就是從倒馬關路過的,知曉你帶兵的能力不錯,回頭本世子跟皇甫枰說一聲,讓你給他當親衛,你意下如何?”
周自如在魚龍幫那邊是高高在上的將種子孫,可惡人自有惡人磨,在世子殿下這條北涼惡龍這裡,他連蝦兵蟹將都算不上,也就沒了往日的圓滑,好在折衝副尉周顯久經宦海沉浮,還有些定力,趕忙拉著兒子下跪謝恩。天底下誰不知道北涼有個扛旄黨派?這個黨派的人日後的成就往往十分巨大,大將軍的義子齊當國、青州首富王林泉,都曾是北涼鐵騎的扛旗卒。給大人物擔當貼身親衛,與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皇甫枰如今在幽州如日中天,只要周自如成了幽州將軍的心腹,周顯哪裡還會擔心兒子不能光耀門楣?徐鳳年讓周自如跟上前同行,周自如如履薄冰,徐鳳年笑著問道:“倒馬關有沒有一個叫魚龍幫的陵州幫派裡的人經常過境?”
周自如心一緊,憑著出眾的記憶力和那份不可與人說的額外關注,點頭沉聲說道:“啟稟殿下,如果卑職沒有記錯,魚龍幫的人有過六次過境的記錄,最後一次出關是小雪時分,入關則是在小寒後兩天。”
徐鳳年嗯了一聲,不置可否。這讓周自如提心吊膽,莫不是這魚龍幫跟北莽諜子有沾染?上次在陰溝裡翻船後,之後看在魚龍幫的人會做人的分兒上,許多昂貴貨物進出,倒馬關的守關人在周自如的授意下都睜隻眼閉隻眼。這個世道信息阻塞,就算是一些五百里加急軍情的驛路傳遞都有可能石沉大海,更別說其他一些小道消息了。徐鳳年在陵州龍睛郡跟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徹底撕破臉皮,事情太大,人盡皆知,不太出名的魚龍幫,幽州就沒幾個人清楚它的底細了。主要是接任幫主的劉妮蓉在這之後從未扯出世子殿下這面大旗,龍睛郡當地也沒誰敢拿這件事嚼舌頭,以往嘲諷世子殿下幾句不打緊,可如今連鐘老將軍都被收拾得淒慘無比,誰還敢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好在世子殿下沒有讓周家父子戰戰兢兢太久,出關之前對周顯跟韓濤這兩位倒馬關的地頭蛇說道:“本世子在魚龍幫有個朋友,以後就要周副尉和韓大人多關照了。”
世子殿下都發話了,周顯跟韓濤自然是口口聲聲說著“萬死不辭”。
幽州副將石遷高要隨行至關外,別駕李桂翁則不用,當聽到殿下說要贈送自己一幅出自南唐君主之手的珍貴花卉圖後,李大人笑得合不攏嘴。那幅花卉圖很值錢不假,可從殿下手上交到自己手上,李桂翁在幽州官場也就有莫大的底氣了。殿下在提及贈畫時順嘴說起了胭脂郡太守洪山東,說他聽說此人官聲不錯。李桂翁望著三騎遠去,撚須沉吟。別駕大人對這個洪山東談不上器重或是不順眼,此人是涼州刺史的得意門生,本身又是一郡長官,他李桂翁想管也管不著,不過既然入了殿下的眼,那他也就不介意做些錦上添花之事。洪山東一直有意擔當幽州典學從事,以便從地方轉入幽州官場的中樞之帶,只是這些年一直被幽州刺史攔著,壓在太守的位置上不得動彈。李桂翁雖說是刺史的輔佐官員,但畢竟是有著“小刺史”之稱的別駕,不是那附庸,李桂翁跟幾位與自己品秩相當的幽州要員關係不錯,真要是鐵了心為洪山東鼓吹造勢,聯袂提拔洪山東,並非沒有可能。得罪幽州刺史與討好世子殿下,孰輕孰重?本就是徐家這座山頭裡一棵鐵杆莊稼的李桂翁還用多想?
關內,一位小娘被孩子拖著往倒馬關關隘處快步走去,眉清目秀的孩子猶自念叨不停:“娘親,咱們再不走快些,徐公子可就要出關了。”
姿色在胭脂郡的婆娘中也算極為出眾的小娘抿了抿嘴唇,嗯了一聲,告訴自己只是想著與那公子說一聲,欠他的兩百兩銀子多半能夠更快地還給他了——只要答應下金縷織造局派下的活計,成為一名紡織娘。可是鄉親們都說陵州那邊富裕是富裕,可紈絝子弟也多,尤其是咱們北涼的世子殿下最是好色,當下正在陵州那邊當什麼陵州將軍,若是被陵州的任意一個紈絝子弟看上了,她一個背井離鄉無依無靠的女子,該如何是好?死?右松怎麼辦?她也不知道那個她從未聽說過的金縷織造局怎就相中了她的手藝,說是要讓她去編織制衣,若非那名織造局官員年邁而面善,寡居多年的小娘許清當場就會拒絕。
富貴對她這名鄉野女子而言,哪裡比得上母子安穩?
娘兒倆最終還是沒能在冷清的城門口看見那徐公子的身影。趙右松一臉遺憾地蹲在地上生悶氣,也不知是怪娘親走得慢了,還是自責腳力不好,早知道就該自個兒跑來的。
小娘彎腰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充滿歉意地柔聲說道:“右松,是娘親不好。”
孩子生過了悶氣,卻也不忍心讓娘親愧疚,仰起一張燦爛的笑臉。
許清輕聲說道:“娘想好了,再過些日子娘就去陵州的織造局,好早些還上欠那位公子的銀兩。娘會請人照看莊稼地,你安心在學塾裡讀書識字。”
趙右松苦著臉,不知道該說什麼,想說他不願意娘親離開,可是他比誰都清楚,娘親打定了主意的事情怎麼勸都沒用,這些年那麼多婆婆嬸姨來勸娘親改嫁,可都不見娘親點頭。其實他很想跟娘親說一句,如果遇上了喜歡的人,那就嫁了吧,他其實不介意,只要娘親開心就好。趙右松站起身,望向城頭,自言自語道:“娘親,你說徐公子去關外做什麼?”
許清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簡簡單單的三騎出關,沒有任何鐵騎護衛。不過石遷高絲毫不擔心,有大將軍的扈從徐偃兵在身側,而且此行去葫蘆口,沿途遊騎、斥候無數,應該出不了紕漏。何況大家都說殿下是宰了北莽的北院大王和柔然鐵騎共主的高手,誰敢來這裡造次?
徐鳳年不知為何停下了馬,勒馬轉頭向南望去,倒馬關在他的視野中只是一個黑點,徐鳳年抬起頭,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初春陽光和煦,無風也無雪,天地間安靜祥和。
他在去北莽前跟徐驍在清涼山的山頂對飲時,借著酒意沒大沒小地跟徐驍說了句:“老了就老了,可別偷偷摸摸地死了。”
當時徐驍滿口答應,說他還沒抱上孫子,可捨不得死,還吹牛不打草稿地說他要是不想死,即使是閻羅也沒膽子來收下他徐驍的命。
只是徐鳳年比誰都清楚徐驍越發嚴重的老態,老到父子二人一起登山時徐驍都需要停停歇歇。
為人父之前,大多數年輕男子很難想像自己的父親會老,會那麼老。
徐鳳年睜開眼睛,繼續策馬向北行,畢竟前頭有北涼的近十萬參與大閱兵的鐵騎在等他一人。
有句話徐鳳年一直沒有跟誰說過,包括徐驍。
如果有一天北涼被北莽攻陷,那他徐鳳年一定已經戰死在邊境了。
他死也要死在徐驍的墳墓以北。
第二章 北涼鼓響天下聞 帝王相逢風雪中
一輛簡陋的馬車慢悠悠地南下,馬車裡的人先把瓦築軍鎮之外的君子館、茂隆、離穀三座軍鎮都逛了一遍。北莽南朝的邊境在去年硝煙四起,北涼鐵騎一路碾壓,勢如破竹,事後卻出人意料地並未佔據軍鎮,以便把邊境線往北推移,來抗拒北莽,而是把財物和匠人劫掠一空,隨後揚長而去,甚至連邊境上蛛網一般的驛路都懶得破壞,顯然半點都不怕北莽軍隊一氣之下順暢地舉兵壓境。
馬車裡的人逛過了三鎮,所到之處滿目瘡痍,人心惶惶。馬車的主人偶爾掀起簾子,面無表情。馬車向東而去,趕往龍腰州跟幽州交界處的留下城。城牧陶潛稚在去年清明節上墳時暴斃,留下城已經換了一位姓耶律的城牧。馬車沒有入城,徑直南下,臨近涼莽邊界時,馬車的主人似乎心情不錯,坐在馬夫身後,靠著厚重的棉布簾子,拎了一壺自製的糯米漿酒,喝了幾大口,唱了一支熟稔至極的高腔信天遊。大漠黃沙宏闊萬里,馬車略顯孤單,蒼老的婦人所唱的曲調盪氣迴腸。車夫是個貌不驚人的矮壯男子,只是手臂很長,這讓他的身材看上去很滑稽。中年漢子不苟言笑,其間老嫗拎著酒壺碰了碰他的後背,漢子沒有轉身,只是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喝酒。對於他的不識趣,老婦人也不惱火,唱完了調子,仰頭灌了一口濃郁的糯米漿酒,盡顯豪邁。江湖女俠如此行為,能讓旁人喝彩,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嫗這般不拘禮儀,可沒誰瞧在眼裡會覺得賞心悅目。
老婦人約莫是知曉馬夫的清淡性子,不奢望他搭腔,遙望高高的天空,自顧自地說道:“你們男子有錢有權了就喜好金屋藏嬌,我呢,喜好豢養文豪、英雄,養士的本事比起趙家老皇帝只強不弱。文,先有北院大王徐淮南,後有帝師太平令,還有南邊滿朝的遺老名士;武,有楊元贊、劉珪在內的十二位大將軍,他們無一不是戰功顯赫,盡在我手啊。六次敵對雙方舉國之力的戰事,輸二在先,勝四在後,如果不是去年被北涼的徐瘸子打了一個措手不及,離陽朝野上下誰不畏懼北莽鐵蹄?不過也好,北涼騎軍這麼一鬧,離陽便小覷了咱們北莽,太安城那邊很快就奪了顧劍棠那小子的兵部尚書之位,‘碧眼兒’將賦稅往北邊傾斜的舉措,終於開始受到重重阻礙,京城人心不齊是好事。我看啊,離陽的新任兵部尚書‘小人屠’對此不聞不問,甚至有意無意彈壓顧廬武將,任由文臣刁難‘碧眼兒’,未必沒有樂得看到北方邊境戰事四起的深沉心機,好讓他一戰定春秋還不夠,再戰就是定天下了。這樣的雄心壯志,說難聽點就是狼子野心,白衣兵仙的胃口實在是比他義父的胃口大太多了。他不愧是被罵作‘狼顧之相’的年輕人,要是他在咱們北莽,有一個野心勃勃的董胖子我就已經很頭疼了,加上一個他,如何安置你們三人,我還不得愁死啊?對了,跟太平令同出棋劍樂府的洪敬岩野心也不小,只不過他跟董卓之間註定只能有一個在南朝冒頭,我已經賞了他柔玄、老槐、武川三鎮所有的柔然鐵騎,跟董卓如今握著的兵力差得不多,如果這還輸了,就只能怪他有當江湖高手的福分,沒有逐鹿天下的命格。不過說心裡話,董胖子為人處世都還算討喜,‘有眼無珠’的洪敬岩一看就讓人生厭。拓跋,你肯定會比我晚死很久,如果姓洪的真敢勾結宗室,想當幕後皇帝,到時候不管你是否退隱,都殺了他。”
漢子平靜地說道:“董卓也能幹出這種謀逆的勾當。”
老嫗哈哈笑道:“這倒無妨,誰讓我打心眼兒裡喜歡這死胖子呢?自我登基稱帝以後,敢稱呼我‘皇帝姐姐’的就他一人而已,很可愛。況且董卓心眼兒多是多,滿肚子壞水,但他有底線,底線雖然低了些,但終究有,這樣的人其實不可怕。那些底線飄忽不定的傢伙才可怕,大將軍種神通,加上慕容寶鼎,就是這類奸詐貨色,你一輩子都不知道他們會帶給你怎樣的‘驚喜’,做出怎樣噁心人的事。把北莽交到董胖子的手裡,慕容、耶律兩大家族不怕絕後。”
被僅僅稱呼姓氏的漢子又沉默起來。
老婦人喝完了確是她親手釀造的糯米漿酒,將酒壺捧在懷裡,感慨道:“我年輕時流離失所,去了一趟離陽兩遼,見到了當時還沒瘸的徐老瘸子,那會兒也沒對他一見鍾情要死要活,只是覺得這男子有趣,後來徐驍走出遼東,一步步登頂,我總是不信他能做出這樣的壯舉。後來處理朝政的閒暇,經常納悶兒他怎就能出人頭地,長久以往,當年明明已經放下了,很多年後反而又拿起了,有些不甘心。不過,這種兒女情長也就只能想想,要我回頭再選,還是會選擇回到北莽。真要為了一個男子整輩子柴米油鹽家長里短,我會無聊到想殺人的。西壘壁一戰過後,我甚至寫信給徐驍,勸他順應大勢自立為帝,我在北莽好與他遙相呼應,承諾將來我南下,他北上,像當年在錦州初見時他分那張大餅一樣,一人一半,一起瓜分了離陽,南北分而治之。只是他不肯,當然,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也會反悔,哪裡能真的共治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女子、小人都算,所以,這個天下誰養得起我?他是徐驍也一樣,我養他還差不多!”
老婦人歎息一聲,繼續說道:“三軍輕生,才可戡亂,平定時局,你跟那些大將軍做得都不錯。百姓重生,方能不亂,才沒有揭竿而起的念頭,南朝那幫春秋遺老做得也還行。只可惜大勢仍舊不在北莽,時不我待,不得不只爭朝夕。別看北莽贏了四場大仗,可離陽從來就只是傷筋,遠未動骨。有‘碧眼兒’謀劃全域,跟顧劍棠聯手打造邊境東線,越往後北莽的優勢就越小,等到離陽徹底吃掉春秋,養足了氣力,就該往死裡揍咱們這個鄰居了。因此在我死前,不管結局如何,趁著太平令複出,都要打上一架。至於是跟離陽還是跟北涼,我現在還猶豫不決。兩者利弊參半,赫連武威、黃宋濮他們幾個老傢伙都執意先打離陽,還舉例說當年趙家老皇帝就是聽了元本溪的話,不惜滿口鮮血也要先咬下西楚,再去吃掉南唐、西蜀就輕而易舉了。太平令和包括董卓在內的一大批青年將軍卻堅持先打下北涼,然後一鼓作氣地吞併西蜀、南詔,與離陽形成東西對峙的格局。只是有了陳芝豹就藩西蜀的苗頭後,南北兩朝就只剩下太平令跟董胖子仍舊堅持己見,很多人覺得既要面對徐驍的三十萬鐵騎,又有陳芝豹鎮守西蜀,還不如先去只有顧劍棠一人的東線撈取便宜。我呢,論起在後宮爭寵的手腕,那是無人能敵,但對於關係著王朝生死的大事,說出來可笑至極,其實往往只是憑藉女子的直覺。當年在錦州,徐瘸子說他只要遇上難以抉擇的事,就用一個輕鬆的法子去解決,即拋銅錢猜正反,聽老天爺的。我難道也要拋個銅錢?拓跋,你這會兒身上有銅錢嗎?”
中年漢子大概是覺得荒謬,這次連搖頭都省了,身板紋絲不動。
在他面前沒有自稱“朕”或者是“寡人”的老嫗笑了笑,又說道:“你這質樸性子,怎就在黃河邊上大動肝火,打殺了咱們的麒麟真人?”
漢子冷笑道:“裝神弄鬼。如果不是急於去北境冰原,什麼一氣化三清,除去國師袁青山本人,都宰了陛下才省心。”
老嫗一笑置之,緊了緊身上那件好不容易讓人從箱底翻出來的老舊裘子,輕聲說道:“朝廷應該如何跟江湖人打交道,離陽是跟咱們北莽學的。當初讓徐驍馬踏江湖,吃力不討好,朝廷、江湖,和那個背黑鍋、駡名背習慣了的徐驍,就沒有一個得了好。一個手操權柄的皇帝,親自去跟武人較勁,既掉價兒也壞了口碑。讓江湖人爭著搶著給自己賣命,才是上乘手段。不過,扶植出了幾個江湖門閥,也要留心不要讓其形成尾大不掉之勢,一個人才輩出的門閥,無異於自家後院的武器庫,假使被矛頭對準自己的後背,更是遭罪。”
馬夫皺眉道:“那在北莽江湖頗具地位的道德宗跟棋劍樂府是什麼樣的存在?”
老婦輕描淡寫地說道:“一個拼了命求那長生,一個拼了命摻和俗世,都有軟肋,興不起風浪,給你拓跋菩薩兩萬兵馬還擺不平?”
漢子點了點頭。
老婦人晃了晃酒壺,繼續說道:“那婆娘跟慕容寶鼎的私生子藏在朱魍裡頭,如果不是這次在離陽遭了大劫被打回原形,我差點兒被李密弼矇騙過去,不過這老兒也有他的難處,這回我就不跟他計較了。怪不得以前挖地三尺也尋不著,原來就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一截柳’,好一個‘一截柳’,真是插柳就成蔭。”
漢子對於這樁涉及皇室宗親的醜聞秘事自是更加不會去評頭論足,他拓跋菩薩這一生也就對習武、帶兵兩事上心,美人也好,官品也罷,都是可有可無之物。
北莽女帝看了一眼天色,輕聲笑道:“以前是趙家恨不得徐家那孩子早死早超生,等到他沒有夭折,而且認定了那小子跟徐瘸子有著相同的脾氣,不會叛投北莽時,倒是樂意擠出笑容,等著看北涼的三十萬鐵騎拼殺得一個不剩的大笑話,反正他們趙家怎麼都是賺的。假若這孩子奸猾一點兒,流露出一點點‘你離陽逼急了我,我就叛逃北莽’的異心,也就不至於如此辛酸勞苦了。不過話說回來,如果這孩子是這樣‘聰明’的北涼王,北莽也就沒什麼威脅了,陳芝豹多半也不會離開北涼。有沒有下一任北涼王在西線撐著,影響著陳芝豹能否一戰定天下,否則趙家最擅長卸磨殺驢,他再被離陽天子器重,也只能老老實實地當個不過擁有三四萬精兵的養老蜀王了。被君王不得不倚重,卻不為君王所信賴,不是幸事,只會是滔天的禍事。這個趙家天子什麼都好,就是肚量太小,還不如我這個婦人,死心眼兒的徐瘸子攤上這麼個新主,活該他倒黴。”
北莽軍神拓跋菩薩言談無忌,平靜地說道:“換成我是徐驍,當初白衣案後也就順水推舟反了。”
依稀可見當年風華的北莽女帝微笑著說道:“所以你永遠成為不了能讓我、吳素、趙稚三名女子念念不忘的男子。一個男人,偶爾的孩子氣,滿身的殺氣,看似讓人敬服的仙佛氣,實則都是錦上添花的玩意兒,兄弟義氣和人情味才是雪中送炭的東西。一個男人連起碼的情誼都不講,我們這些女子連正眼都不會看他一眼。這個世道從來不缺聰明人,自己不願意活得輕鬆的傻子才少。徐驍是‘人屠’,是北涼王,也是個傻子。可惜啊,這個一直傻呵呵笑看江山的老傻子,見過了你我後就要老死了。”
葫蘆口廣袤無邊,臨時搭建起了一座雄偉非凡的校武台,與校武台相距三裡路的東西方向又各有一座閱兵樓,分為文樓和武樓,文官和士子可以登上文樓,武將則要登上武樓。其中文樓高六層,高出武樓一層,這讓此時陸續登上文樓的讀書人心底都有些驕傲,樓內的北涼文臣中不乏品秩超群的封疆大吏。除了陵州新任刺史徐北枳外,幽、涼兩州的刺史都已登上頂樓,跟隨經略使李功德憑欄遠眺,但離李功德最近的人不是涼州刺史胡魁,也不是幽州刺史王培芳,而是兩張新面孔——上陰學宮的王祭酒和原本應該去京城禦史台就職的黃裳。兩位老人高冠博帶,邊塞的風沙撲樓之際衣袖飄搖,襯托得他們清逸如仙。胡魁的品秩按律要比陵州刺史的品秩高出半階,他相比樓中的老人可謂正值壯年,早年是北涼軍列炬騎軍統領,其中大馬營以滿營皆是精銳遊弩手著稱於世,在北涼軍中戰功顯赫。原本有望在五年內將涼州將軍一職收入囊中的胡魁,在八年前竟擅自領三百輕騎進入龍腰州腹地,斬殺北莽蟄蔔軍鎮一千二百餘名北莽騎兵,事後丟了官職,這才讓接手列炬騎的陳芝豹有了那撥天下第一等的百戰斥候和力壓北莽董卓的烏鴉欄子一頭。胡魁丟官之後眾叛親離,乾脆棄武從文,從涼州文官皂吏做起,短短七年時間竟然又當上了刺史,被北涼官員在私下笑稱“被人尿了好幾泡的死灰都能複燃,沒天理了”。幽州刺史王培芳則是純粹的士子出身,跟有過二十年戎馬生涯的胡魁一向不對付,幾乎每年前往清涼山見北涼王時都是在訴苦:胡魁這老兵痞是如何目無法紀,如何放縱部下大肆欺侮他幽州的官員。跟性子乖張的胡魁獨自站在頂樓最右邊不同,王培芳既然無法靠近經略使大人與兩位清譽滿朝的老者,就跟一些聲名在外的學宮稷下先生客套寒暄,說些去國懷鄉的撫慰言語,聊一聊當下最膾炙人口的游仙懷古詩作,其樂融融。
胡魁身穿正三品第一階的華美公服,這位涼州刺史沒辜負他爹娘給他起的名字,身材魁偉,比北地男兒也要高出小半個腦袋。頂樓多文臣書生,他們大多身形清瘦,越發襯托得胡魁“高人一等”。胡魁登樓以後,跟誰都沒有打招呼,站在欄杆邊上舉目遠望。黃沙滾滾,北涼一支支虎賁之師臨河列陣,胡魁眼神恍惚,若不是當年那樁禍事,他自己也該身處其中,甚至是有資格站在那裡閱兵校武的!胡魁移了移視線,望向校武台,一隻手握住欄杆,在北涼文官中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涼州刺史輕歎一聲。
那名被上陰學宮的王大先生親自引薦到李功德面前“混臉熟”的年輕書生姓郁名鸞刀,即使跟經略使大人談話時也不卑不亢,性子略顯疏淡,讓頂樓靠後位置的兩地士子都腹誹其不知輕重,委實是太過恃才傲物。鬱鸞刀系玉帶佩長刀,面如冠玉,丰姿卓絕。
無數的馬蹄在校武台處踩踏,此時的文樓仿佛在搖晃,許多外地士子看到北涼鐵騎的森寒軍容後面無血色。郁鸞刀始終神情自若,趁著黃裳在跟經略使磋商可否創建書院以及士子結社兩事的機會,鬱鸞刀默默地走到胡魁的身邊,也未出聲。兩人並肩遠眺沙場,良久無言,出人意料,竟然是身居高位的胡魁率先開口的,胡魁淡淡地說道:“你就是那殷陽鬱氏的嫡長孫吧?在上陰學宮求學的第一日便一鳴驚人,接連破解了黃三甲留下的‘九問’裡的天地六問,宋家二夫子曾作月旦評,也評點你鬱鸞刀‘言中帶禪,語可解饞。入朝可平步青雲,在野可繼承文脈’,便是咱們那雄才無雙的二郡主,也對你的詩文頗為推崇。只是我胡魁之所以注意你,是因為你曾作《涼州大馬歌》四十八字祭奠大馬營,我替兩百六十名死去的兄弟謝謝你。”
胡魁一手負後,一手拍欄杆,輕聲說道:“‘青青黃黃,柙殺野羊。涼州大馬,死在他鄉。’好,真是好,便是我這等粗野武夫讀起來也不覺得拗口。僅憑這幾句,哪怕你鬱鸞刀開口向我要一個四品官,明天就要上任,我也會心甘情願地許了。‘馬踏青草黃沙,策馬殺羊吃肉,回首仍不見故鄉。’這些淺顯的東西,可能很多文人寫得出來,只是他們不願寫而已。”
郁鸞刀,殷陽鬱氏的長房長孫,周歲抓鬮時一手抓了一部《春秋》,一手扯住了一柄郁氏世代珍藏的絕世名刀“大鸞”,四歲作詩,名動天下,十四歲時便獨身負笈佩刀求學于上陰學宮,舉世矚目。他也是此次赴涼的士子中最讓離陽官員惱火的一位年輕俊彥,為此趙家天子遷怒于郁氏族人,使得鬱氏族人在廣陵道被打壓得十分淒慘。
鬱鸞刀低頭看刀,然後抬頭望向遠方,滿臉笑意,眼神卻堅毅,說道:“胡大人,我這趟來北涼可不是跟你求官來的,只是想親眼見一見世子殿下,便此生無憾了。我看不慣驕縱枉法的豪族豪閥,看不慣裝模作樣的國子監先生,看不慣兔死狗烹的官員,唯獨看殿下順眼。我也想親口問一問殿下,若是有朝一日,北涼敵不過北莽的百萬鐵騎,他徐鳳年敢不敢戰死沙場,敢不敢真的為中原鎮守西北大門,若是徐鳳年肯點頭,那將來的死人堆裡,就多我鬱鸞刀一個!我輩書生,太平盛世時求功名,亂世時讀書,以死為百姓換太平而已!”
胡魁平靜地說道:“怕只怕你們讀書人眼高手低,紙上談得一手好兵,紙下就是草包一個。”
郁鸞刀聽了涼州刺史的這番很煞風景的言辭,反而哈哈笑道:“我也怕這個啊,所以閱兵校武過後便要去投軍,做一名卒子,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一遛便知。只是一路行來,見多了身材頎長、性格豪邁的北地佳人,很對胃口,死前總要娶個這般高挑的媳婦兒才不負此生,不負北涼之行。鬱鸞刀在這兒沒有什麼長輩,向女子的家人投帖時還望胡大人代勞。”
胡魁不置可否,說了句更加不吉利的話:“我胡魁沒有別的本事,就是擅長收屍。你鬱鸞刀要是哪天死了,我替你收屍便是。”
頂樓的許多士子在樓內站著,沒資格來到廊道上憑欄而站,見這位郁氏長孫既能到經略使大人那邊湊熱鬧,又能跟涼州刺史胡魁“相談甚歡”,都眼紅得很,聽著鬱鸞刀的笑聲,覺得有些刺耳,他們哪裡想得到這位名門子弟來北涼是一心求死的?
雪花稀稀疏疏地落下,有漸漸變大的趨勢。北涼苦寒,只要下了雪,就徹底刹不住了,註定是一場不眠不休的鵝毛大雪。
鬱鸞刀伸出一隻手,去接住雪花。他的五指白皙、修長,想來若是他在富饒的廣陵道,不論撫琴、捧書,還是下棋,都很能讓女子心儀。
胡魁嗅了嗅,還有半個時辰校武大閱就要開始了。他本就是一等一的遊弩手出身,有許多匪夷所思的駁雜技藝傍身,其中就有聞氣斷時的本事,這比憑藉經驗觀測天色來判定時辰更精准。至於脫胎於道教山澤通氣的道理,攜帶蓬艾挖坑燃燒,以此望氣打井找水,更是北涼士兵必須精通的功夫。
徐家鐵騎在春秋初定時,讓趙室忌憚得寢食難安,確實不是沒有理由的。徐驍麾下不但猛將如雲,精於神奇功夫的“散仙”匠人一樣讓離陽其餘幾位大將軍眼紅。
胡魁突然伸手指向校武台,意氣風發地笑著說道:“郁鸞刀,半個時辰以後,不妨睜大眼睛看一看,那兒會有誰!你便知道北涼的三十萬鐵騎,是否扛得住北莽的百萬鐵騎!”
西邊的武樓低了文樓一層,這讓一大幫子被離陽官員罵作“北涼老匹夫”的年邁武人不約而同地跳腳罵娘,都說肯定是世子殿下的餿主意,否則大將軍才不至於如此打他們這些部下的老臉!北涼軍中山頭林立,除了燕文鸞和鐘洪武這兩個老軍頭,再就是那些跟陳芝豹關係不淺,大多有“雜號將軍”的名號的老人。除了這三座山頭,還有大將軍義子一脈,以及諸多從騎軍、步軍副統帥退下來的老將軍,這些老將軍在北涼軍中仍是枝繁葉茂,根基深重。武樓原本也該像文樓那般按資排輩,位高者站高樓的,只是今天有些反常,緣於一個駕牛車出關的林姓獨臂老頭兒不願登樓,許多跟林老頭兒有生死之交的同齡傢伙也就懶得去樓上顯擺威風了,均圍在蓮子營的第一任統領林鬥房身邊。
別看林鬥房跟隨徐驍到了北涼後就辭官歸隱,當了小二十年寂寂無名的田舍翁,但大家都知道林鬥房跟大將軍有過命的交情,還差點兒成了親家,而且當初老卒恭送世子入京,林鬥房也出現在了涼州城外。林鬥房當年在徐家軍中的人緣本來就好,他不當官以後,沒了官場上的傾軋爭鬥,此次“出山”,人緣就更好了,哪怕是一些當年與他不熟的老將,也都樂得來與他絮叨幾句,連從步軍副統領這個高位上退下來的劉元季,以及去年才騰出屁股底下那個騎軍副統領位置的尉鐵山都不例外。這麼一幫戰功煊赫的老傢伙,有資歷有功勳有家底,說起話來尤為口無遮攔,比起文樓那邊的文縐縐酸氣沖天簡直是一個天一個地。劉元季這會兒就在破口大駡那世子殿下好生不懂事,武樓高五層也就罷了,竟比文樓還要低一層,這不是有意讓他們這撥為北涼打下江山的老傢伙難堪嗎?
劉元季退位有些年數了,又是個出了名的急性子大老粗,聽著他罵罵咧咧,周圍那些佩有老舊北涼刀的老人會心一笑,才離開北涼軍不到一年的尉鐵山就要含蓄許多,甚至沒有搭腔。
劉元季一旦卷袖子罵人,那就是鄉野潑婦都要自愧不如,尤其是喝酒之後,當年都敢噴大將軍滿臉唾沫星子,當然少不了被大將軍氣得用鞭子抽,抽完了就將他丟到軍帳外頭喝西北風。當時還跟老邁不搭邊的劉元季也是一根筋,被大將軍丟到了外頭,別人拉他回軍帳休息還不肯了,坐在地上繼續罵,罵累了就倒地大睡,那叫一個鼾聲如雷,用劉元季的話說就是“俺也不跟大將軍慪氣,俺不敢,就用鼾聲吵得大將軍一夜睡不好覺”!劉元季罵了世子殿下足足一炷香的工夫還不解氣,正想要拿殿下在龍睛郡欺辱懷化大將軍鐘洪武說事,余光瞅見尉鐵山在給他撇嘴使眼色,正納悶兒的時候,就狠狠地挨了一拳。劉元季被打蒙了,轉過頭,又被人當面打了一拳,頓時變得鼻青臉腫。劉元季終於看到是林老頭兒這老王八出的陰招,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馬上就在林鬥房的腦袋上還了一拳,怒駡道:“姓林的,老子想揍你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當年是怎麼跟俺老劉說的?你口口聲聲說要跟我一起殺北莽蠻子,咱倆同年同月同日生,分不出大小,就說誰殺的蠻子多誰做大哥,你到了北涼就當縮頭老王八了!還有,當年你跟南唐公主打算私奔,是誰給你望風的?咋的,我罵幾句那不懂事的世子殿下,礙著你林鬥房了?關你卵事!你一個膽小鬼,躲在不知道什麼地方二十年沒摸過刀了吧,你憑什麼跟老子稱兄道弟!”
兩個老傢伙馬上被各自身邊的老人拉開,趁著劉元季罵人的空當,被往後綁著拉走的林鬥房又踹了劉元季好幾腳,怒氣衝衝地說道:“劉三兒,你跟我那些事就是糊塗賬,欠你的,老子下輩子給你當牛做馬,老子要是皺一下眉頭就是你孫子,你別扯上咱們世子殿下!好,你罵殿下,那我倒要問問你,當年你那麼多次被大將軍抽鞭子丟到外頭,是哪個孩子偷偷摸摸地給你拿好酒喝,是誰聽你講那些狗屁故事一聽就是一整晚?當年是誰親口跟我說大將軍生了個好兒子,還說以後自己有幾個女兒都一口氣嫁給那小子當媳婦兒?好你個劉三兒!當上了步軍副統領,就覺得自己了不得了是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幾個兒子侵佔了好幾座官家鹽場,何止日入鬥金?別說鹽戶,他們連官府甲士都敢殺!你劉三兒厲害啊,生了三個比殿下還厲害的兒子,殿下也不過是在青州殺靖安王趙衡的騎將,殺北莽的提兵山第五貉,從不敢殺北涼百姓!劉三兒,你信不信我這就去向大將軍要個官,什麼都不幹,就專門殺你那幾個喊我‘義父’的王八蛋崽子?”
被一口一個“劉三兒”叫喚的老將軍愣了愣,隨即怒髮衝冠,瞠目罵道:“放你的狗屁!姓林的,你給俺說清楚,誰殺鹽戶、甲兵了?我兒子做不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
林鬥房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掙脫開尉鐵山等數位老人的拉扯,又在劉元季的額頭上打了一拳,說道:“全北涼只剩下你這個老眼昏花的傻子不知道了!”
武樓底層內,瞬間寂靜無聲。
劉元季環視四周,尉鐵山仍是平靜無言,許多老人躲避這位“劉老三”的眼神,劉副帥終於嘴唇顫抖不止,揮了揮手臂,不要人“攙扶”,頹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林鬥房猶自氣不過,就要上前給劉元季一腳,好在尉鐵山趕忙死死地抱住他,這才好不容易攔下了他。
樓內的這等光景,實在是讓外人目瞪口呆。
林鬥房深呼吸一口氣,拍了拍尉鐵山的手背,後者緩緩鬆開手,林鬥房坐到劉元季的身前,與之相對而坐,轉頭望向樓外的飛雪,輕聲感慨道:“劉三兒、老尉,咱們這些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傢伙,總念叨著是自己幫著大將軍打天下、守江山的,我知道,你們也不是一味地老馬戀棧,貪慕富貴。其實對你們來說,子孫可以衣食無憂就差不多了,再多些就是當年拼死拼活攢下來的福氣,以為這也是子孫該有的福分。你們啊,最怕北涼人忘了你們以前的功勞,怕被人忘了。可你們如此,沒吃過苦頭的子孫們也就有恃無恐了,再好的苗子也得被你們寵壞啊。殿下那些年不務正業,樓內的諸位誰不氣?我林鬥房就氣得不行,當年大將軍親自去我家田地裡探望我,我始終不樂意轉身見大將軍一面。可是咱們將心比心,殿下這兩年做了什麼,離陽那邊不承認也就罷了,你們又不是睜眼瞎,會不知道真假?咱們摸著良心說說看,殿下赴京,可曾給北涼丟臉?殿下在襄樊城、廣陵江、鐵門關、北莽弱水河,再加上太安城的禦道上做的事,樓內的誰做得到?你一個連兒子都管不住的劉老三?還是越上年紀就越喜歡搗糨糊當和事佬的老尉?還是你這個這些年只顧著照拂門生官路的韓退之?”
林鬥房收回視線,望向劉元季,繼續說道:“劉三兒,大將軍不欠我們什麼了,殿下更是這樣。咱們是打下了北涼,可守北涼的事,咱們既然做不來,想做也做不好,那就老老實實地交給文樓裡的那些傢伙好了。文樓高過武樓又如何?春秋九國中,看輕咱們徐家鐵騎的名卿重臣還少了?咱們都已經讓他們吃了大苦頭,若是你們擔心子孫被人瞧不起,就讓他們自己去闖一闖,而不是借著你們這幫老頭子的功勞作威作福!大將軍有句話說得糙,但有道理,誰家的兒子都不是生下來就應該吃苦的,也不是就該享福的,別的地方他不管,可在北涼,有多大本事就享多大的福。所以說,劉三兒,如今是咱們欠徐家的了,咱們也許不欠什麼,但是你們的子孫欠下了,而且還欠了很多啊。”
林鬥房拍了拍劉元季的肩膀,然後站起身,彎腰,攙扶他起身,幫著他拍去胸口處那幾個被自己踩出來的鞋印。
劉元季突然咧嘴笑道:“姓林的,俺只賞了你一拳而已,再看看你,好幾拳好幾腳!”
林鬥房笑道:“早說了,我比你有本事,你不服氣不行,我如果不是還念著舊情,方才就使出看家本事撩陰腿了。”
劉元季摟著林鬥房的肩頭,本來想罵幾句,可碰到那一截空蕩蕩的袖管後就不說話了。當年還是他劉三兒咬著牙幫老兄弟包紮的傷口,當著姓林的兄弟沒好意思,出了軍帳才敢蹲在地上嗚咽,那滋味,仿佛比他自己斷了胳膊還要疼。
劉元季清楚地記得,那年林鬥房斷了胳膊,大將軍也受了重傷,那個孩子幫不上什麼忙,但是始終臉色蒼白地守在軍帳外,結果劉元季與那個孩子並排靠著軍帳“守夜”。
劉元季、林鬥房、尉鐵山、韓退之,四位老人並肩走到武樓的門口。大雪紛飛,雖然不復見黃沙裹鐵甲的景象,但是舉目望去,那條河裡的水本就結冰未曾解凍,冰河再往北盡是白雪壓黑甲。
十萬步騎北涼軍,由東西方向分成兩個巨型戰陣,中間留出一線路徑。
白羽騎統領袁南亭得以臨近冰河,高坐在馬背上。
此外還有蓮子營、大馬營、鷓鴣營、先登營,這些老營、新營總計三十六營,一字排開,氣勢尤為磅礴。
小雪營遊弩手標長李翰林的位置稍稍靠後,他佩刀負弩,屏氣凝神,他的身邊是陸鬥。兩人一同望向那座校武台,眼神熾熱。
校武台上空無一人,除了一架巨大的戰鼓便也算是空無一物了。
戰鼓未擂,北涼甲士最熟悉的號角此時亦是尚未吹響。
南北向都有石階的校武臺上終於緩緩露出一道小山般的身形。
北涼都護褚祿山,二十年來首次披甲現世!
褚祿山在校武台正中稍稍靠左的位置拄刀而立。
北涼新任騎軍統帥、天下騎戰第一的“白熊”袁左宗,與那早就名滿天下的步軍統領燕文鸞一左一右地同時走上校武台拄刀而站!
袁左宗本就是世人皆知的玉樹臨風的美男子,此時披重甲握北涼刀,更顯得氣勢驚人。
燕文鸞如果只論身高、體型,遠遠輸給北涼都護和騎軍統帥。燕大將軍身材矮小,比起江南男子興許還要矮上幾分,而且早早就在戰場上被流矢射瞎了一隻眼睛,這個不高不壯的男子,曾拔箭吞眼珠後繼續戰鬥。西壘壁一戰西楚覆國之前,兵聖葉白夔無敵于春秋九國,只有燕文鸞的步軍能跟葉白夔的大戟軍打個平手!後宋、西蜀兩國,不宜徐家騎軍馳騁,後宋、西蜀兩國的覆滅亦是他燕文鸞的傑作。
天下人誰敢小覷他?
隨後走上校武台的是步、騎軍兩位跟劉元季、尉鐵山一同擔任副統領的陳雲垂、何仲忽!
接下來走上校武台的是兩位新任副帥——南唐將領第一人顧大祖、把持幽州軍權十多年後升任騎軍副統領的周康,以及涼州將軍石符、幽州將軍皇甫枰、陵州將軍韓嶗山。
為何不見北涼王?
最後,身著黑衣,赤著足的徐龍象帶著齊玄幀座下的黑虎步入校武台。
褚祿山、袁左宗、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顧大祖、周康、石符、皇甫枰、韓嶗山。
十人拄刀,一字排開!
當這個帶著龍象鐵騎一路碾壓北莽南朝數座軍鎮的徐家次子露面時,一聲悠揚的號角聲響徹天地。
徐龍象一步一步走向那架一人半高的戰鼓。
北涼鼓響,曾經最響響於春秋西壘壁!
北涼軍陣後方,有八百鳳字營輕騎。
當一名頭髮灰白的年輕人換上一身王朝藩王才可穿戴的玉白蟒袍,佩刀提矛上馬之後,一位老人為其牽馬而行,通體雪白的戰馬緩緩踩踏出幾丈外,駝背老人鬆開馬韁繩,直了直腰杆,輕輕拍了拍馬頭,然後欣慰地笑道:“去吧。”
這一騎在兩軍戰陣中率領身後的八百鳳字營輕騎,在漫天飛雪中縱馬飛奔而去。
老人望著那一騎的背影,雙手插入袖中,笑得合不攏嘴。
徐龍象開始擂鼓。
鼓響如雷,滾走北涼。
那一騎,馬蹄並未踩踏在已結冰的河面上,而是連人帶馬高高躍起,鐵馬躍冰河!
伴隨鼓聲過河之時,男子手中斜提著的鐵矛猛然插入冰河,整條冰河瞬間變得碎裂不堪。
男子身後的八百騎停馬後,剛好填滿那一線。
只佩有一柄北涼刀的身著蟒袍的男子在校武台前下馬,沿著石階往上走,站在最中央,然後握住刀,猛然喝道:“北涼,抽刀!”
北涼都護褚祿山不再拄刀,抽刀!
燕文鸞、袁左宗、陳雲垂等九人也幾乎同時抽出北涼刀!
十萬飛雪壓甲仍是紋絲不動的北涼軍也抽刀!
亂雪更亂,抖落了滿身積雪的鐵甲越發氣勢驚人。
北涼鐵騎甲天下。
北涼鼓響天下聞。
北涼有新王徐鳳年。
這次北涼大閱兵恐怕是徐家入主北涼後最短暫的一次閱兵,但也是最為群將薈萃、人才鼎盛的一次。武樓內一干功勳卓著的老將看得幾乎老淚縱橫,因為他們比誰都清楚軍心凝聚之難。軍心就如人之魂魄,一旦沒了就再難招魂而返,就像劉元季雖說是在痛駡世子殿下,但又何嘗不是在憂心他們辛苦打下的基業,在被離陽、趙室糟蹋殆盡之前,就已經被敗家子揮霍一空?心思更功利一些的,諸如韓退之等人,也怕新王不能服眾,別說心服,就連口服都做不到,那他們難道真的要舉家搬遷到仇家遍地的中原,被趙家一點一點地秋後算帳?趙家天子開心了就打賞給他們一點兒殘羹冷炙,不開心了就將他們拎出來割下幾顆頭顱來收買人心?所以當身穿天下獨此一家玉白蟒袍的世子殿下馬躍冰河,到了校武台喊出“抽刀”兩字時,北涼十萬甲士共同拔刀出鞘,所有人其實心知肚明,徐鳳年將會是那名正言順的北涼王。於是這些老人心安了,甚至會想,大將軍沒能一舉北上踏破北莽,那麼這個年輕北涼王能不能做到?有了這份本就魂牽夢縈的念想,他們就捨不得死了,也不願睜隻眼閉隻眼地看著自家的子孫去破罐破摔了。其實,許多老人不是真的變傻了,他們並非真的看不見子孫為禍,而是信不過徐家香火傳承,能夠在當下多撈些徐家的家底入自家的口袋裡當然最好!不過從今往後,他們就得重新謀劃了。
武樓內還算沒有起太大的波折,畢竟樓內大多是見慣了戰陣廝殺的老傢伙,文樓那邊的外地士子們可就真是戰戰兢兢了,以前也就是聽說什麼北涼鐵騎戰力冠絕離陽,至於強大到何種程度,他們心裡沒譜。那些出身燕剌、廣陵兩道的讀書人,或多或少地見識過燕剌王、廣陵王帶兵的手腕,更是不太相信北涼的戰力真能超出這兩地一大截,可當親眼看到黑壓壓一望無際的鐵甲結陣時,哪怕是登樓遠望,那種森冷的氣息也讓人窒息,尤其是十萬甲士一同拔刀出鞘時,仿佛天地風雪都不得不為之停滯,樓內大部分人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而且先前有好事者一一道出校武臺上的將領的名字,一個個鼎鼎大名。當那十人並肩拄刀而立時,這些士子再不相信什麼北涼武將青黃不接的鬼話,校武臺上那份無言的威嚴,讓文樓內的眾人不禁自問,辭去兵部尚書一職的顧劍棠所率領的士兵打得過北涼鐵騎嗎?藩王之中戰功僅次於徐驍的燕剌王,其手下的兵馬果真能夠與北涼鐵騎抗衡?就算徐鳳年此生都達不到他父親的那種高度,可只要他徐鳳年擁有三十萬精銳士兵,當真是誰都能欺負他的?
鬱鸞刀沒有這些亂糟糟的思緒,他只看到了那位年輕的北涼王,看到了徐鳳年躍馬擲矛於冰河中,看到徐鳳年登臺之時的緩慢步伐,手指在名刀“大鸞”的刀柄上劃抹的鬱鸞刀,突然覺得似乎沒有必要去詢問什麼了。
歷時一個時辰的閱兵結束之後,人人涼刀歸鞘。徐鳳年隨之消失了,武樓內的人由燕文鸞去打招呼,與他品秩相當的袁左宗雖然既是大將軍的義子,又是騎軍統帥,不過仍是走在燕文鸞半個身位之後,僅是跟顧大祖並肩而行。資歷、人望俱是不足的皇甫枰則落在最後,顯得有些孤單,跟不遠處的原幽州將軍“錦鷓鴣”周康更是沒有任何言語、視線上的交流,不過既然皇甫枰已經在校武台佔據一席之地,就再沒有誰敢存心跟皇甫枰在檯面上較勁了,至於暗地裡的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肯定不會少,關鍵還得看皇甫枰何時才能順利拿下幽州的軍權。
文樓則由北涼都護褚祿山登樓。當那些外地士子看到褚胖子在樓外翻身下馬時,都嚇得半死,也都察覺了哪怕是經略使李功德這樣的正二品封疆大吏,見著了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大魔頭,臉上的笑意也有些牽強。文樓內也就王大先生可以做到神色如常,黃裳這種出自離陽的骨鯁文士,則乾脆對褚祿山避而不見。披一身重甲的褚祿山登樓時,這棟新樓也咯吱作響得厲害,讓人憂心階梯能否承受住這一人一甲的重量,好在他登上五樓後就懶得再浪費力氣上樓了,見過了下樓到第五層的胡魁,二人相互點頭致意,瞥見了涼州刺史身邊的郁鸞刀,這位北涼都護就打道回府了。
等到褚祿山終於上馬離去,士子們如釋重負。其實世子殿下以前不過是在北涼境內做些頑劣之事,而褚胖子的行為簡直令人髮指,割乳剝皮,開顱倒酒,褚胖子做的事哪一樣不令人毛骨悚然?可這頭肥豬仍舊笑嘻嘻、樂呵呵地當上了北涼最大的官,真是禍害遺千年啊!褚祿山在回去的途中召來了游弩手李翰林和陸鬥,李翰林是與世子殿下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陸鬥沾了馬上要與徐家結為姻親的青州陸家的光,二人都不算尋常的北涼甲士。
褚祿山揮散身後的十幾位心腹扈從,只帶著李、陸二人走到冰河畔。冰塊已碎裂,褚祿山扯了扯甲胄內的棉布衣領,望向河中,久久沒有出聲。把清涼山王府當成自己家的李大公子跟褚祿山打交道的次數不算少,只是當上游弩手後,回頭再看這個當年與自己把臂言歡的胖子時就多了幾分敬畏,很難再像以往那樣沒心沒肺地開玩笑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唯有切身感受過戰火硝煙的人,才知曉這個輕輕鬆松千騎開蜀的褚祿山是何等的狠辣、淩厲。在北涼,萬人以下的戰役,不管如何殘酷,陳芝豹都可以做到戰功最大,袁左宗可以做到戰損最少,而眼前這個文采、才華全被凶名遮掩的胖子,則可以做到最快地讓戰事落幕!褚祿山曾經在北漢霸水一役中,在短短半個時辰內滅掉北漢三千名精銳士卒,己方的兩千名士兵死了一千八百名!褚祿山所經歷的這類血腥戰事不計其數。相傳褚祿山帶新兵時都會說一句“恭喜大夥兒,要麼明天就死,要麼後天當上都尉滾去別的地兒享福”。徐驍封疆裂土後,身為義子的褚祿山只在前五年在邊境上領兵,之後就離開邊塞了,然後就很少有人能記起他率先登城插旗的次數在徐家將士中位列第一,至今仍然沒有人能打破這個紀錄。
褚祿山想了想,終於開口說道:“有些事,還是讓北涼王親口跟你說好了。”
當徐鳳年穿上藩王蟒袍登臺時,意味著北涼已經在今日換王了。這當然不合離陽宗藩禮制,可靠著徐家才坐享江山的趙室敢說一個不字?就算你趙家天子吃飽了撐著要問北涼王的罪,那也得問過北涼刀才行嘛。
被騙去北莽南朝又差點兒被綁去薊州的李翰林蹲下身,將頭盔捧到懷裡,咧嘴笑道:“大致情況大閱前末將那老爹被逼問得支支吾吾,末將不蠢,已經猜得七七八八了。”
李翰林繼續笑道:“年哥兒那些話啊,我不愛聽。別以為當上北涼王,就不是沒出息的李翰林的兄弟了,沒這樣的好事。反正這輩子,我打定主意跟著年哥兒混吃混喝了,萬一我混出了名堂,他敢不給我一頂天大的官帽子,看我不跟他撒潑打滾。”
褚祿山伸出一隻手掌,揉了揉李翰林的腦袋,笑道:“當遊弩手是好事,可別死啊,否則殿下就該拿我這個北涼都護出氣了。翰林,你我是自家兄弟,我就把醜話說在前頭了,你小子要是敢死在你老爹的前頭,我就敢拿你老爹出氣!”
李翰林站起身,呸呸呸了幾聲,翻了個白眼,說道:“都護大人,別仗著官大說晦氣話啊!”
褚祿山大手一揮,笑著罵道:“死小子,滾你的!”
李翰林很不客氣地一溜煙跑了,天生異象重瞳子的陸鬥不忘對褚祿山行禮告辭。
褚祿山看了一眼東方,一路往東去就是那座太安城了,冷笑道:“好大一塊肥肉!”
褚祿山低頭走向戰馬時發出一陣笑聲,邊笑邊說:“吃肉什麼的,咱們胖子最喜歡了。”
邊關的風雪中,兩輛馬車終於會合。
兩輛馬車的馬夫分別是才成為北涼王的年輕人與那北莽軍神拓跋菩薩。
乘車的男女,可想而知有著何等尊貴的身份。
北莽慕容女帝,舊北涼王徐驍。
兩輛馬車同時停下,徐驍連北涼當之無愧的武道第一人徐偃兵都沒有捎上,只帶上換了一身普通衣飾的嫡長子。說到底,仍是兩輛馬車,兩人對兩人。
徐驍彎腰掀起簾子,跳下馬車,對面的馬車內的老嫗很默契地與他同時下車。
徐驍斜眼瞥了一眼拓跋菩薩,望向“姍姍而來”的老婦人,嘖嘖譏笑道:“慕容,當年那麼慘,哭著喊著找我要餅吃,如今可真是氣派啊,都讓拓跋菩薩給你當馬夫了。瞧瞧我,也就帶了自己的兒子,可比不上你的架子。”
老婦人披了那件老舊的裘子,沒戴貂帽,任由風雪打在飽經滄桑的臉龐上,聽到徐驍的挖苦,也不反駁,而是笑意吟吟,這樣的模樣,在偌大的北莽南北兩朝,能讓人驚掉下巴。
徐驍冷哼一聲,說道:“有屁快放!老子沒心情跟你喝風吃雪。”
老婦人伸手攏住額頭處雪白的頭髮,笑道:“老瘸子,跟你說多少遍了,我姓‘慕容’,不叫‘慕容’。”
徐驍急了,說道:“老子哪裡知道一個人的姓還能有兩個字!老子以前不知道,以後還是不知道。”
老婦人也不惱火,走近幾步,柔聲說道:“你們中原春秋有十大豪閥,其中兩個是複姓,如果我沒有記錯,可都是栽在你徐驍手上的,不記得了?它們都被你吃了?徐驍啊徐驍,你真是老了。好在你這輩子沒有俊過,年輕時候是如此,年老了就更難看了。”
徐驍嘿嘿笑道:“我一個爺們兒在意什麼姿色?再說了,你以為在遼東那會兒你就好看了?你跟我媳婦兒比,差了十萬八千里!也就北莽那老色坯當年被豬油蒙了心加上瞎了狗眼,才瞧得上你這種模樣的醜娘兒們。”
老婦人仍是半點兒也不生氣,微笑著說道:“我年輕的時候好看不好看,各花入各眼,不好說,可真的不算醜。何況女子年老色衰,猶可金釵斜立小蜻蜓,只是誰信人間尚少年哪!徐驍,你說是不是?”
徐驍將雙手插入袖中,打了個哆嗦,嘲笑道:“酸,真酸。”
老嫗鬆開撫住額頭的手,雙手攤開放到身前,低頭看了一眼,然後抬頭凝視了一眼徐驍臉上的老人斑,平靜地說道:“咱們都老了,我變得難看了,你也駝背了,就別非要爭出個高低了。我呢,這輩子就獨獨輸在勝負心太重,輸給了自己而已,是不好。你太念情,也不好,就算早已位極人臣,也照樣活得不痛快。否則你若肯低我一頭,來北莽,哪裡需要看誰的臉色?你應該知道,就算是我,也不會給你臉色看的。”
徐驍扭頭重重地吐了口口水在雪地裡。
北莽女帝一笑置之,說道:“沒什麼大事要跟你商量。當年在遼東,想說的話都說清楚了,這趟南下,就是想趁著你沒死見一見你。我想說的就一件小事。我才下定決心,等你死後,先打殘你們北涼,再順勢南下,最後將太安城付之一炬,就當給你上墳燒香了。”
這是付於三言兩語談笑中的小事?
恐怕連黃龍士和趙家天子以及張巨鹿、顧劍棠聽到了,都要覺得滑天下之大稽了!
徐驍眯起眼,冷笑道:“那北涼等著你們就是了。可別到時候你們反過來被北涼鐵騎一路砍瓜切菜,殺到你的老窩啊。”
老嫗單手捧腹輕聲笑,抬頭望著飛雪,說道:“我身上的這件裘子是當年你我在遼東分別時你用二十兩銀子買下的,我當時兩次回頭,都只看到了你的背影,事不過三,我就不願意再回頭了。有些時候我就想,是不是我再回一次頭,就能看到你做鬼臉了?”
徐驍轉身打算離去,淡淡地說道:“不會。”
一輛馬車先行掉頭遠去,往南消失在北地沉重的飛雪中。
老婦人沉默地站在原地,當那馬夫正要開口勸說之際,只聽到這位北莽女帝怒道:“閉嘴!”
老婦人雙手捧面,馬夫看不清她的表情。
風雪嗚咽如女子泣訴。
老婦人鬆開手,抬起纖細的手臂,理了理兩鬢的白髮,低聲笑道:“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笑它像只喪家犬。”
往南去的馬車上,徐鳳年緩緩駕馬,閑來無事,往嘴裡塞了一塊雪,身後的徐驍跟他討要,他沒搭理。
徐驍揉了揉臉頰,笑道:“帶著兒子來見一個思慕老爹的老娘兒們,是不太像話啊。”
徐鳳年沒有作聲。
徐驍伸出手,輕輕放在徐鳳年的肩膀上,也沒有說話。
許久過後,徐鳳年語氣堅定地說道:“我扛得住。”
藩王成功世襲,就意味著離陽王朝出現了一位新藩王,除了冊立太子以及新帝登基這兩件事,就再沒有什麼事比得上這件事了,何況這位藩王還是北涼王,不光是涼州,幽、陵兩州也都處處張燈結綵,百姓幾近瘋狂,氣勢猶勝元宵佳節的燈市,以此來討好新的北涼王。尤其是那些豪族,都在暗地裡比較誰家的燈籠更大、更多,像是誰家膽敢掛少了的話,第二天就得被告密,然後拉出去砍頭。不斷攀比的結果,就是不缺銀子的門戶裡,喜慶的大紅燈籠越掛越多,多到讓人滿眼通紅,深感膩歪。
清涼山王府裡倒沒有如何鬧騰,燈籠是臨時添掛了些,卻比往年過節時都要簡陋許多,不過府上的管事、僕役都滿面春風,腳步都輕快了幾分,這些人自是打心眼兒裡歡喜,誰不喜府上新當家的有大出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如果王府裡的新王鎮不住北涼,淪落到客大欺主的境地,王府裡的上下人等也就沒啥滋潤日子過了。
徐家父子從邊關大閱兵返回涼州城後,王府裡的眾人經常看到得改口稱“王爺”的年輕家主帶著大將軍在府上散步,眼尖心細的人就偷偷掰著手指算著兩位未來王妃誰陪伴那父子二人的次數更多,後來就乾脆不去計算了,因為青州陸姓女子陪伴二人的次數屈指可數,輸給那位女文豪王東廂太多,陸家千金倒是時不時地會幫著二郡主推輪椅,只是兩者相比孰輕孰重,府上的眾人怎會不清楚?清涼山王府裡有伶俐的婢女伺候兩位年輕女子,長此以往,在王東廂院落裡做事的婢女就瞧不起陸丞燕院子裡的丫鬟,而“陸院”裡的王府丫鬟又開始用斜眼看待那幾個從陸家來的丫鬟。自古而然,女子一多事就多了。
從邊境回府半旬時光了,今天徐家的兩輩人除去練兵演武的黃蠻兒,都聚在聽潮湖上的涼亭裡休憩,比以往也多了王初冬、陸丞燕這兩位即將嫁入徐家的女子,加上坐在輪椅上的徐渭熊,又缺個徐龍象,就有點陰盛陽衰的味道了,不過看得出來,徐驍的氣色極好,神采奕奕,想必他對兩個兒媳都滿意。兩個兒媳一個才情享譽朝野,一個天生持家有道,重要的是兩女沒有任何爭風吃醋的跡象,因為一個完全不懂,一個聰明到不去做,兒子有她們把守後宅,出不了亂子,也生不出清官難斷的家務事。離經叛道擅自卸去北涼王身份的徐驍懶洋洋地靠著亭子裡的紅漆廊柱,聽著徐鳳年跟王大家俏皮諧趣的一問一答而笑聲不斷。王家小丫頭說半句“問君能有幾多愁”,徐鳳年就補上“恰似缺錢買那綠蟻酒”,王初冬笑得眼睛眯成了一對月牙兒,問了“驀然回首”,徐鳳年就答“那廝在爬樹”,女文豪說那“衣帶漸寬終不悔”,已經貴為離陽最大藩王的年輕人就笑著說“去給寡婦挑缸水”,而那位安靜地坐在輪椅上的女子,嘴角也有了些不易察覺的溫暖笑意,大家閨秀陸丞燕則笑不露齒,實在忍不住時就抬手遮攔。
只是,眼力再不好的人,也能分辨出王初冬的位置很自然地靠近徐驍、徐鳳年父子二人,陸丞燕卻只能有意無意地偏向掌管一院子“批朱女翰林”的二郡主。
徐驍笑道:“年兒,你送一送丞燕,我再跟你姐還有初冬嘮叨嘮叨。”
徐鳳年嗯了一聲,跟聞言起身的陸丞燕一起走出亭子。
只是二人在往院子行去時兩相無言,陸丞燕嘴唇抿起跟在他身後,等到在院門口轉身時,她已是笑顏相向。徐鳳年欲言又止,猶豫了片刻,輕笑著說道:“你記得多出門散心,總悶在家裡不好。北涼不比江南風景如畫,不過咱們北地也有北地的獨到景致,不親自騎馬去看一看可惜了。我本來該陪你的,只是如今事務纏身,憊懶不得,而且很快就要出門一趟,去西北那邊收拾十數萬名戴罪流民的爛攤子,要是回來的時候你還有心情,我便帶你去武當山走一走。”
陸丞燕由衷地開懷後眉眼泛起嫵媚之色,才脫口說出“鳳”字,就趕忙把那個理當緊隨其後的“年”字硬生生地咽回肚子,柔聲說道:“王爺不用這麼客氣。”
徐鳳年屈起手指做了個要敲打她額頭的手勢,一臉無奈地說道:“你憑良心說,誰更客氣?”
陸丞燕翹了翹嘴角,徐鳳年笑著轉身,再轉身時果然看到她雙指擰袖站在門口沒有挪步,朝她揮了揮手,這才離去。
徐鳳年沒有在聽潮湖看到徐驍,就走向一直冷冷清清的王妃陵,輕輕走入這座外界都說是“重門列戟高過藩王”的陵墓後,伸手劃過一座座姿態森嚴的石像。盡頭處有一位駝背老人斜著坐在墓碑之前。陵墓內古樹極少,北涼人都傳說是由於作為女子劍仙的娘親劍氣太盛,便是她去世了,仍留有女子劍仙的雄渾氣象,所以原本古樹蒼蒼的王妃陵沒能剩下幾棵樹了。徐鳳年在年少時聽說成仙後便可撒豆成兵,甚至可以讓人起死回生,那段時日挑燈夜讀,幾乎翻遍了聽潮閣內的佛、道古籍,然後就被素來不信鬼神的師父李義山罵得狗血噴頭。似乎如今他便是想要討罵,也沒人罵他了,以後就更沒人敢罵他北涼王徐鳳年了。徐驍聽到腳步聲,笑著說了句“來了啊”,就再沒有說話。此時此地的一家三口,徐鳳年站著,徐驍坐著,吳素躺著。
徐鳳年沒有流露出悲慟的神色,僅是默然地站在碑前。初春時分,古樹的枝頭有了嫩黃與淺綠之色,徐鳳年走到樹下,伸手摘下一片樹葉,吹了一曲小時候娘親教他的《春神謠》,若是哼唱出言詞的話,那麼大概意思是有個鄉野女子離家下山,見到了一位心儀的男子,二人一起到白首。佝僂的老人閉上眼睛,聽著再熟悉不過的小曲,一隻手悠悠然在腿上打著拍子。
一曲小謠完畢,父子走出陵墓,徐驍突然說道:“年兒,你可以讓黃蠻兒回家了。”
徐鳳年咬住嘴唇,停下腳步又迅速跟上,點了點頭。
太安城,仍有元宵燈市過後的餘韻,街上遊人如織。宮內,當掌印太監韓生宣“暴斃於皇宮”後,接任成為大內宦首的大貂寺宋堂祿年輕到足以讓人感到震驚,祥符元年宮內城門貼春一事都出自他之手,他將此事做得滴水不漏。原本在十二監人緣很好的他在辭去內官監的職務後,專心處理司禮監掌印太監所負有的職責,跟許多熬資歷熬到“貂寺”稱呼的年邁大太監也逐漸疏遠,以至那個當初為他賜下名字的師父,宋堂祿在春節期間也未曾去拜訪。既然進宮淨身當了宦官,尊師必須遠勝尊父,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宋堂祿辛苦攢下的口碑、名聲,也就如銅漏壺中的水,滴滴答答,總有漏完的一天。不過看上去聰明至極的宋堂祿對此毫不在乎,今日小心翼翼地跟著一對父子前往那座高樓——欽天監,那是一個每逢幾年就要傳出幾句預言的地方,而這些言語無一不是被鄭重其事地寫在泥金符紙上,裝入一個被趙家傳承百年的古舊黃泥盒子,最後交到沐浴更衣後的皇帝的手上,皇帝看完之後,還需親手將其焚燒成灰。
宋堂祿當上掌印太監後,一個時辰前是他生平第一次從欽天監捧回泥盒,然後皇帝面無表情地趕往欽天監,可伴君有些年月的宋堂祿知道,自打他見到皇帝後,就從未清晰地察覺這位天子如此開心過。這次前往那棟高樓,皇帝喊上了太子,在樓外,一行人高高低低老老幼幼,老監正死後,接管欽天監的竟然不是那聲望足夠的挈壺大人,而是一個稚童,這個稚童以往被老監正稱為“小書櫃”,欽天監的眾人也就跟著喊得順嘴了,忘了這孩子的原名。除了監正和德高望重的挈壺宋玉京,還有個時下京城裡炙手可熱的貴人——青城王吳靈素,如今這位除徐驍之外的“異姓王”已是北方道門的道首,與趙丹坪同為羽衣卿相,再沒有人嘲笑他的異姓王身份名不符實。尤其是離陽大舉滅佛,浩浩蕩蕩,北方佛門經歷了一場滅頂之災,吳靈素不負皇命,親自到兩禪寺給正門貼上了那一紙封山符籙!北地大小萬千座寺廟,生死存亡盡數操于吳靈素之手,南北兩道首,在處理南北交界的廣陵道的佛寺一事上,吳靈素依舊咄咄逼人,龍虎山的人竟然只能步步後退,在天下人看來,與天子同姓的天師府貴人可謂灰頭土臉到了極致。
欽天監的官員有面聖不跪的殊榮,看著就像得道真人的青城王吳靈素也有這份待遇,不過他看到皇帝跟太子後仍是畢恭畢敬地跪了下去,欽天監的官員原本打算遵循常例站著作揖便是,結果看到北方道首都這般行事了,欽天監的其他人只好也跪下。唯獨小監正始終沒有屈膝,趙家天子不生氣,反而很高興,太子趙篆還快步上前,捏了捏小監正的臉頰。綽號“小書櫃”的監正大人有些懊惱,天子見狀開懷大笑,斂去笑意後率先入樓,到了頂樓的通天台。太子趙篆在需要架梯子才能拿到上方書籍的書櫃前閒逛,吳靈素跟宋玉京小心相伴,不過太子是在太安城出了名的好說話、好脾氣、好心腸之人,吳、宋兩人倒是沒有太過拘謹。太子笑著說他喜歡閨女多一些,詢問曾經以房中術獻媚京城卿士名臣的吳靈素,到底有沒有法子第一胎不生兒子生女兒,這讓青城王瞠目結舌,不知如何作答,性格古板的宋玉京會心一笑,心想太子真是不減赤子之心,殊為不易,有如此儲君,必定是本朝之大福啊。
樓外有一條由八十一塊漢白玉打造而成的摘星路,突兀地橫出閣樓六丈遠。皇帝跟小監正一前一後地走在潔白無瑕的“天地橫樑”上,眉清目秀的孩子對於這個坐龍椅家天下的中年男子似乎沒有什麼畏懼之心,而皇帝也絲毫不介意這件小事,天底下為他當牛做馬自甘為狗的人實在太多了,有一兩個不怕他又對他沒有任何威脅的人,不是壞事而是美事。而天下半點不怕他的人,近的有這個小書櫃,遠的嘛,不談北莽蠻子,離陽朝野上下一隻手就數得過來,而能讓他忌憚的人,又只有一個而已!而且那個讓他忌憚的傢伙馬上就要死了,他如何能不想笑?趙家天子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王朝的西北方,然後縮回手指,握拳,彎腰捧腹,卻壓抑著沒有笑出聲,眼睛直直地望向一座大殿的屋頂。在那裡,曾經有三個人喝酒論英雄,一起造就了如今離陽王朝的宏圖霸業,結果那三個人都是死人了!死得好!最老的那個不死,他就無法登基!那個禿驢死在了鐵門關,死得其所,不過死得有幾分可惜,最後那個即將躺進棺材的傢伙,當年皇子奪嫡時選擇了冷眼旁觀,更是讓他恨極!在他看來,這老傢伙死得還是太晚了。
皇帝轉身摸了摸身旁欽天監監正的腦袋,微笑著問道:“小書櫃,你說給他美諡穩妥,還是惡諡恰當?”
一個是穩妥,一個是恰當。
伴君如伴虎。
若是那些大半輩子潛心揣摩帝心的老狐狸,立即就能從君王的措辭中咀嚼出真味。
可小監正一板一眼地說道:“監正爺爺臨終前說過,咱們欽天監新曆一出,劫胡了那兩禪寺白衣僧人用心叵測的曆書,北涼王是被賜惡諡還是美諡,都已無關大局了。我覺得既然先賢有說君子有成人之美,給美諡也行的。不過皇帝伯伯,劫胡是啥意思?”
神情變換極快的皇帝最終露出了一張笑臉,喃喃自語了一句,然後提高嗓門兒,笑道:“截和啊,是你那個監正爺爺的宿敵黃龍士第一個說出口的,想來與圍棋打截差不多。對了,小書櫃,朕聽說你弈棋不俗,何時與朕在棋枰一較高下?”
小書櫃想了想,粲然一笑,說道:“監正爺爺教了我定式、攻守、死活、收官、翻盤五樣,前四樣我學會了,不過翻盤還不太懂。不過監正爺爺說了,這個不用急,反正什麼時候懂了,就可以喊那黃老兒來太安城手談啦。監正爺爺還說,如果想讓黃三甲被減去一甲的話,就只有兩個人能做到,我算一個。”
看著孩子自己指著自己的天真模樣,皇帝龍顏大悅,摘下腰間那枚價值連城的玉佩,笑道:“那朕就不自取其辱了。玉佩贈你,送人也無妨。哈哈,朕的離陽確是人才輩出。黃龍士這狂人,理當老無所依,死無墳塚。”
小書櫃輕笑一聲,用雙手捧著玉佩,說道:“我見過一位宮女姐姐,看了一眼就喜歡,下次還能見到她的話,就將玉佩送給她好了。”
以勤儉、勤政、勤勉著稱的皇帝笑了笑,點頭道:“皇帝伯伯告訴你啊,玉佩得等你長大後再送給她,然後你就有媳婦兒了。你放心,朕先幫你找出那位宮女,給你留著。”
小書櫃小雞啄米般使勁兒點頭。
皇帝轉身走向閣樓,嘴角泛起冷笑。
離陽按律賞賜封贈諡號時,美諡分文武,文諡以“文”字打頭,又以“正”字牽頭,依次是貞、忠、端、康、義等二十四字;武臣諡號偏低,字數也少,但仍是分出了十八等,故有“讀書人當封二十四”和“大丈夫當封十八”這兩個說法。這幾年死去的廟堂重臣中文臣居多,這些老人雖說不至於誇張到獲封正、貞、忠、端幾個諡號,但“文康”“文義”總是跑不掉的,像那宋家的兩位夫子,以及歷經三朝的青党魁首、上柱國陸費墀,都在此列,可惜這些傢伙們都晚節不保,他們的諡號雖在二十四諡之列,順序卻極為靠後,反倒是當初家族聲望遠遜于宋、陸的江南道“琳琅滿玉”的盧家,有望摘走這幾個大美之諡中的兩個。
徐驍?
朕不給你什麼惡諡,但你早就被剝去大柱國頭銜,因此以武臣身份獲贈文諡就別想了,而且武臣的十八個美諡,朕要“大大方方”地送你一個最末的“武厲”!
你死了後,膽子再小的牆頭草,也會用嘲笑聲送你最後一程啊。
這一夜,習慣了老北涼王難掩疲態的樣子的清涼山王府上下人等並沒有什麼異樣,還覺得說不定明天一起床,就能在府上的某地遙遙望見老北涼王跟年輕北涼王一起散步的情景。
徐驍所住小院的內屋,徐渭熊的輪椅靠近門口,她的雙手擱在腿上,死死攥住。匆忙趕回家裡的徐龍象腦袋低垂,紅著眼眶站在床頭,從門外望進去,只能看到一道坐在床邊的背影。
躺在床上的老人竭力壓下咳嗽,緩緩說道:“爹知道你不喜歡現在這個只知道絮絮叨叨地講大道理的徐驍。是啊,你這個爹動刀動槍在行得很,確實不是個擅長講道理的人,爹也不怎麼喜歡講道理,這麼多年來,爹就是個誰罵我我就打誰的粗人,是個在金鑾殿上佩刀站左還是站右看心情的老匹夫。可年兒啊,爹不說這些,不把話說完就不放心你啊。記住,你既然坐上了北涼王這個位置,就要能聽進去不想聽的話,要容得下自己不喜歡的人。一樣米養百樣人,人們各有各的難處,也就有了各自的愛憎和脾氣,尤其是那些不記得別人好的傢伙,很多時候你也得忍著。誰讓你是北涼王呢?不是輸給哪個人,而是得顧全大局。爹當了這麼多年的大將軍和北涼王,也有許多覺得憋屈之事,跟誰都說不出口,這是沒法子的事情。記得當年我帶著一幫老兄弟出錦州下兩遼,被離陽一位擁有實權的校尉害慘了,死了好些兄弟,一氣之下就帶著四十幾個沒死的兄弟殺到了他家,自然不是去蹭吃蹭喝的,而是要殺他全家,把人都捆成粽子拖到了院子裡,你知道後來怎麼樣了嗎?那傢伙叫蔡青河,如今肯定已經沒有人記得他了。蔡青河在官場上不擇手段地往上爬,這傢伙陰人的時候冷血無情,說好兩支兵馬共進退,結果他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八百人對抗兩千名敵人,都沒有帶著他的千餘人投入戰場,事後還帶話給我,說他寧願不要軍功,也不想讓我徐驍上位。這麼一個梟雄,臨死前,就跪在地上給我磕頭,說只要放過他的妻兒,他願意自盡,千刀萬剮也不怕。最後,我當然沒答應他,他家滿門老小三十幾口人,都被我當著他的面一刀斃命,因為我徐驍身後還站著四十幾個兄弟,不這麼做,以後註定還會有王青河、宋青河跳出來坑害我。我徐驍不怕死,但怕兄弟為了我而死!打江山?打江山要死人啊,死很多人,只要我徐驍一日不死,就是欠了那一個個早早走了的老兄弟的。
“爹是什麼時候開始怕死的?是娶了你娘之後。在爹所處的那個死了比活著容易太多的世道,怕死未必能不死,但不怕死的肯定會死。爹見過太多這樣的死人,而且很多人就是死在爹手上的。可爹年紀越大,就越不敢殺人了,爹告訴自己,不顧自己,也得給你們姐弟四人積德攢福啊,是不是這個理?爹這個大老粗也曉得,天底下做父母的,能給子女十分好,萬萬沒有自己留下一分好的道理!爹呢,少時不懂事,遠遠不如你小時候懂事,只知道混日子,成天想著外邊,恨不得離家萬里,哪裡會想家?你爺爺奶奶走了後,爹就更沒覺得自己有家了,出兩遼的時候,就告訴自己要死也得風風光光地死在外頭,打死也不回那個小地方了。後來遇上了你娘,把你娘騙進家門後,爹就覺得她在哪兒我的家就在哪兒。再後來,有了你們,她走了,我就覺得你們在哪裡我的家就在哪裡。咱家跟很多人的家不太一樣,咱家倒過來了,都是你娘唱白臉扮惡人,爹呢,就護著你們幾個。你娘很少生氣,有一次爹記得很清楚,你小時候爹就跟你說,爹娘不在身邊的時候,誰欺負你,你就打回去,打不過就用石頭子兒砸,拎得起刀就用刀砍。你娘就發了大火,一開始爹還覺得占理,我兒子這麼心善的一個孩子,誰還敢欺負我兒子,不讓他去床上躺著怎麼行?我兒子被別人家的兒子欺負了躺著,徐驍這個做爹的,就讓他們老子、小子一塊兒躺著去,這就是老徐家的道理!你娘發火之後,就心平氣和地跟我說,她不是捨得別人欺負小年,而是小年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若是養成了太凶的性格,從不知道與人為善,半點兒不懂得吃虧是福,到頭來吃大虧的肯定是小年。還說你徐驍總有老死的一天,到時候沒人護著小年,小年怎麼辦?你娘走得早,爹這麼個最不講規矩的傢伙,啥都不能教你,就牢牢記住了你娘講的一句話:慣子如殺子。年兒,那幾次爹對你發火,不是爹怪你啊,是爹在怪自己沒能盡一個當爹的本分。以前你總不願意喊我爹,爹是真的不生氣,每次被你拿掃帚攆著打,每次挨在身上,越來越疼,就知道爹老了,你也長大了,這就是天大的好事。”
老人的話語斷斷續續,總是被大口喘氣和艱難的咳嗽聲打斷。
那個年輕人沒有說話,只是雙手握住床榻上的老人的手。
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子女面前流過眼淚的老人,這個被朝野上下罵作“人屠”的老武夫,終於在此刻淚流不止,老人想要擦拭,精氣神卻早已如燈油枯竭,也沒有那抬手的氣力了。
而那個連姐姐、弟弟都看不到他的神情的年輕人,甚至不敢抽出一隻手去幫老人擦去淚水,怕一鬆手,老人真的就走了。
“當了皇帝被稱為孤家寡人,那是君臣有別,況且做皇帝做久了,就真不把人當人看了,真以為自己是什麼狗屁天子。咱們徐家靠自己打拼出來的這個北涼王,跟皇帝也差不了多少,年兒,別的不說,孤家寡人的滋味不好受。爹嘗過,就更不想你走這條老路。所以當初放走嚴傑溪一家人,讓他們去京城當皇親國戚,爹從不後悔,爹連老首輔都敢罵,怎麼會將一個迂腐的文人放在眼中?爹只是不想讓你跟嚴池集兄弟反目成仇罷了。即便你們註定當不成兄弟,讓你們留下一份不壞的念想也好。爹這些年感到開心的事情,一是從邊境上回家,看到你們幾個都好,再就是偶爾夢到你們的娘親。我徐驍從你娘答應嫁給我之後,這輩子就一直在虧欠她,爹唯一埋怨她的地方,就是她走得早。夫妻兩個人,其實是誰後走誰更苦,這份苦,不是說什麼為了家業勞心勞力,這都是咱們大老爺們兒應該做的,只是很多時候有好事情了,身邊都沒人能說上兩句,要麼是很想她了,也見不著她。天下很大,爹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可爹的心裡,始終只有你娘一個女子啊。”
門口的徐渭熊握拳擋住嘴唇,泣不成聲。
“院子裡的那棵枇杷樹,是你娘到這兒後親手種下的,以後有了枇杷,恰巧又想爹和你娘了,記得摘下一些放在我們的墳頭。
“年兒,爹把你二姐和黃蠻兒都交給你照顧,還有咱們徐家,咱們徐家的三十萬鐵騎,以後就都得你一個人扛著了。你會很累的,別怪爹讓你接下這份擔子啊。”
年輕人點了點頭。
黃蠻兒抬起手臂,遮住臉龐,輕聲嗚咽。
老人說出今晚也是這輩子的最後一句話後,徐渭熊撲出輪椅,號啕大哭。
年輕人仰起頭。
背對著姐姐、弟弟的徐鳳年只是張大嘴巴,哭卻無聲,生怕吵到了已經閉上眼睛的老人。
老人最後說:“爹睡會兒。”
第三章 太安城定諡風波 北涼道拒旨入境
祥符元年的雨水時節,北涼王府摘去了所有的大紅燈籠,喜慶的鮮紅春聯也在這一日的淩晨換成了白底的聯子。恰有斜風細雨,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雨點敲在鱗鱗千萬片攢簇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裹出一股股纖細的水流沿著瓦槽與屋簷潺潺瀉下,如酒掛杯。當清涼山府門外換了人人可見的聯子時,涼州城的人都蒙了,一傳十十傳百,許多老人壯起膽來到山腳處的王府外頭,親眼見到了那副慘白底子的對聯,然後一個時辰後,滿城不再能聞一聲爆竹聲、鐘鼓聲,盡懸白燈籠,盡換白底聯。涼州城的主道直達北涼王府,街上滿縞素,然後涼州刺史胡魁身披由最粗的生麻布製成的斬衰喪服,率領涼州所有的官員趕到儀門外。胡魁不曾步上臺階,而是站在石階下面,面向城中主道上的數萬名涼州百姓,沉默片刻,轉過身,竭力嘶喊道:“一拜!”
風雨如晦,街上跪了一大堆人,眾人一拜三叩,三叩之響,聲聲重如春雷。
“再拜!
“三拜!”
一拜三叩,三拜九叩。
太安城,驚蟄。
京官都以早朝為苦差,許多官員早就練就了踩點進入宮禁的本事,只是今日朝會時,官員們十之八九早早簇擁在宮門外,禦道上呈現一種喜慶的氛圍,也沒有誰去戳破那一層窗戶紙。太安城的人都已經知道北涼那個老傢伙可算死了,不知多少人在拍手叫好。按照離陽王朝的宗藩法例,藩王身死,需由世子用八百里加急的方式稟報京師內的朝廷和宗人府,徐瘸子是一位異姓王,宗人府就不用稟報了,但照理說也得快馬加鞭告知趙室,但是太安城這邊禮部的官員苦等不得,皇帝也大度地不去計較,只是定下章程,在今日早朝上評定北涼王的諡號,先由禮部上呈奏章。為此,禮部雞飛狗跳,先是跟那“人屠”是親家的禮部尚書盧道林託病不出,對禮部事務徹底撒手不管了。群龍無首的禮部,兩位正三品的左右侍郎本就道不同不相為謀,相互推諉,而執掌禮部祠祭的清吏司蔣永樂跟兩個奸猾的侍郎一比,本就官階低了一品,又管著奏議諡號一事,其實以往賜頒文武諡號時都有跡可循,皇帝的心思並不算深重,宋家小夫子的“文懷”,陸費墀的“文恭”,就都出自他之手,兩者在離陽美諡中位置偏後,只是按照諡書解義,“懷”字四意,蔣永樂取了其中的“稱人之善”,符合以月旦評名動天下的宋小夫子身前的功勳,青党老魁陸費墀的“恭”字取了“供奉也”之義,皇帝都准奏,大臣們也沒有任何異議,雖說蔣永樂在宋老夫子的諡號奏議上栽了跟頭,可常在河邊走哪兒能不濕鞋?對此也沒誰太過苛責他這位清吏司。
只是到了徐驍這裡,要嘗試著給這位“人屠”蓋棺論定,他蔣永樂有幾個膽子?他有幾顆腦袋可以砍?即便他僥倖猜中了帝王的心思,只要不合天下清議,或是不合廟堂重臣的胃口,甚至是被北涼那幫武人記恨,他一個小小的清吏司,隨便被人穿雙小鞋,這輩子在仕途上就算沒戲了。蔣永樂在三日前就受了皇命,結果張廬出身的禮部左侍郎板著臉說評“戴”字,當時蔣永樂就嘴唇顫抖。“戴”字是武封十八中的倒數第二個字,大致意思是“無功無過”。蔣永樂氣得臉色鐵青,搗糨糊不是這個搗法,只要敢將這個字推到朝會上,誰都要拿他這個遞出奏章的清吏司開刀。結果身為顧廬門生的右侍郎潘春劍更加不要臉,一心要把他往火坑裡推,輕輕巧巧地說了分明是惡諡的“煬”字。本朝沒有平諡的說法,也極少給臣子立惡諡。蔣永樂差點兒就要給這傢伙一記老拳,不過到底沒這份膽識,潘春劍是實打實的沙場武人出身,若真打起來,十個蔣永樂都得趴下。
蔣永樂就跟死了媳婦兒般整天哭喪著臉,這三天也不知掉了多少根頭髮,尤其是驚蟄早朝前幾個時辰的挑燈枯坐,幾乎翻爛了那本《諡解》,仍是遲遲不能下筆,真是連死的心都有了。尚未天亮,蔣永樂一掌拍掉茶盞和那本《諡解》,猛然起身,幾近瘋癲,手指顫抖著指向窗外的漆黑景象,怒駡道:“徐老兒,你死了也要讓蔣某不安生嗎?”
在門外候著的侍女戰戰兢兢,壯起膽子敲了敲房門,被屋內的清吏司怒喝一聲,侍女再不敢推門打攪老爺的大事。蔣永樂哀歎一聲,蹲下身,撿起《諡解》,書籍被茶水浸染,蔣永樂抬起袖口擦去茶漬,小心地撕開一頁頁黏在一起的書頁,隨後將書籍放回書桌。披頭散髮的蔣永樂伸出五根手指捋了捋銀白色的頭髮,癡癡嘿笑一聲,正襟危坐,奮筆疾書,將文武美諡與惡諡拆散了隨意地寫在一張蘭亭熟宣上。擱筆之後,已是出奇勞累的清吏司氣喘吁吁,轉頭對屋外的侍女吩咐了一句,讓她去拿一枚銅錢來,一頭霧水的侍女進屋之後,見老爺指了指一張字跡隱約透過紙背的熟宣,讓她將銅錢擱在紙上,侍女照做之後被蔣永樂揮手斥退。蔣永樂一手按住銅錢,一手翻過熟宣,於是有意聽天由命的清吏司大人看見了那枚銅錢所靠之字。
厲!
諡解:有功于國,屠戮無辜。
蔣永樂猶豫了一下,喃喃自語道:“天意如此。”
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大殿之上英才濟濟,滿朝文武多著三品大員才可穿戴的紫袍朝服,一些敕封公侯爵位的老人甚至穿著繡著蟒的官補子,身穿緋袍官服的各部侍郎、司員大多位置靠後。如今封王就藩,大殿上就只剩下一位身著正黃色蟒服的太子趙篆,他站在左右文武之前,最為靠近九階丹墀。皇帝坐在龍椅之上,兩座巨大的香爐仙氣繚繞,皇帝坐北望南,天色好的時候,他甚至能看到宮門外那條禦道的很遠處。皇帝收了收視線,大殿上幾乎沒人敢抬頭,也就首輔張巨鹿、兩三位六部主官,以及幾名大將軍膽敢與皇帝平視,唯獨“坦坦翁”桓溫仰起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某處。皇帝也不知老人到底在瞧些什麼,環視一周,禮部尚書盧道林沒有上朝,胸口繡有麒麟官補子的新任兵部尚書陳芝豹則在閉目養神。顧劍棠常年鎮守邊境,這座大殿上的武臣就以陳尚書為尊,顧廬眾人大概是得了顧老尚書的授意,一開始還算安分,許多軍機事務按照新尚書的意思去辦,其實陳芝豹也少有摻和,相當懈怠,成天就是在顧廬裡看書。之後顧廬眾人興許是覺得這個“小人屠”不過爾爾,就開始主動尋釁,結果牽頭的兵部司庫主事黃萼當天就被剝去官服丟出了顧廬,顧廬裡的侍郎雙盧——盧白頡和盧升象袖手旁觀,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人脈廣泛的黃萼四處遊說,這之後禦史台的官員就開始往死裡彈劾陳尚書,結果皇帝把黃主事正妻的四品誥命都銷了。在天子腳下,黃萼不敢怒也不敢言,跑去邊境“散心”,可是大柱國顧劍棠都不願見他一面,黃萼至今還是一介白丁,淪為京城裡一樁莫大的笑談。
離陽的早朝若是沒有禦史台那幫老傢伙出聲,不因此引各種山頭黨派的亂鬥,也就會清淨許多。各部在朝會上宣講事宜一向簡明扼要,因為皇帝極其勤政,經常通宵批朱,他們做臣子的總要體諒些才行。各種事項在這座王朝中樞裡得到皇帝的點頭或是駁回,通過的政策就會傳達至天下各處,惠澤南北。今日的早朝異常順利,戶部尚書王雄貴跟皇帝稟明了去年江南、廣陵兩道土地丈量、賦稅徵收,以及各地庫房糧倉儲備的審核等事。王雄貴身為張党的下一任舵手,學識、事功皆是出類拔萃,稟奏時嗓音圓潤,不但內容是好事,而且王尚書那份從容的氣度,也讓殿上的後輩們折服。吏部尚書趙右齡也呈上了一份略有老生常談嫌疑的捷報,給去年京城大小官員功績考評的“京考”收尾,皇帝也順勢下旨讓庶族出身的趙尚書主持今年的天下官員“大評”,有著“儲相第一”美譽的殷茂春不再輔佐,去年京評本就是皇帝有意讓趙右齡“殺雞用牛刀”,實則在為“殷儲相”鋪路。大殿內的所有人心知肚明,若非禮部尚書盧道林不在殿上,今日還要宣佈讓殷茂春主持今年的科舉,所謂的門生遍天下,當得此說的廟堂樑柱其實屈指可數——宋老夫子、張首輔——很簡單,歷年科舉的主官,不論房師如何換,主官都是這兩位大佬輪流來當。隨後極少在朝會上出聲的陳芝豹睜開眼睛,當他橫移出一步,落入文武百官的視線時,本來偷偷潤過嗓子的一位身著紫袍的名卿立即縮了回去。陳芝豹言語清冷,說了兩遼衛所以及薊州軍鎮裁撤一事,再就是說到了南詔槐州因爭奪皇木而牽起的十六族暴亂。這讓殿上的熱鬧氛圍頓時冷了許多,前排的幾位重臣迅速地瞥了一眼皇帝的臉色。皇帝笑意不減,不急於開口,只是笑語溫言讓陳尚書隨後一起去勤禮閣這座“內閣”,與那些殿閣大學士一起慢慢商議,自然還會有幾位起居郎在一旁記錄存檔。之後又有去年與戶部王尚書起了嫌隙的刑部侍郎韓林稟報事務,還有兩位殿閣大學士也查漏補缺,說了些無關痛癢的事情。
然後,一品重臣門下省左僕射桓溫終於緩緩收回視線,咳嗽了一聲,所有人頓時打起精神,好戲要開場了。
碧眼紫髯的張巨鹿就站在“坦坦翁”的身邊,卻置若罔聞,只是望向太子趙篆不遠處的一塊空地——前年那兒還為西楚的老太師孫希濟擺有一把椅子,只是從老人入主門下省起到辭去左僕射一職,被“貶謫”擔當了不過二品的廣陵道經略使後,如今已是人去椅無。張首輔又轉頭看了一眼身後,門生王雄貴與多位大臣一樣在張望蔣永樂,與王雄貴並肩的趙右齡則恰好望向首輔的後背,被逮了個正著,在永徽之春冒尖的趙右齡立即別過頭。永徽元年至永徽四年,正值當今天子登基初始,張巨鹿也是在那個時候成為當朝首輔,接連四年執掌天下科舉的,趙右齡及其同鄉元虢,還有殷茂春、王雄貴、韓林三人,都是此時鯉魚跳龍門的,算是師出同門,都是張首輔的門生。可到頭來,先是元虢心灰意懶地離開張黨,接下來是殷茂春入主翰林院自立門戶,緊接著韓林也被張首輔斥出張黨,從此再未踏足那座張廬。六部中實權極大的吏部一直被視作張首輔的自家宅院,可惜這幾年來吏部的官員與張首輔也是貌合神離了,趙右齡對此有些愧疚,卻談不上後悔。趙右齡不甘屈居人下,在張首輔之下也還無妨,只是那王雄貴算什麼東西?當年科舉時,王雄貴也不過是一甲第三名而已,為何是他最得首輔與當時還是國子監左祭酒的桓溫的青眼?而不是他趙右齡!如今顧大將軍離任,六部恢復正常,又以他趙右齡手中的吏部為尊,他很想知道,首輔大人是否後悔當年選擇王雄貴作為張党未來的舵手!
大殿上的一道顫抖的嗓音打斷了吏部尚書趙右齡的遐想,禮部清吏司蔣永樂硬著頭皮走出班列,緩緩跪下,說道:“臣蔣永樂,有事稟奏。”
當蔣永樂咬牙說出對北涼王諡號的提議時,朝堂上一片喧嘩,那幫功勳卓著的武將更是發出了不加掩飾的譏諷、嗤笑聲,文臣則一個個神情詭異。
張巨鹿皺了皺眉頭,“坦坦翁”又開始對著殿梁發呆。
身穿二品官服的楊慎杏是春秋“發跡”的當世名將,獲封握有實權的安國大將軍,八十好幾歲的高齡了,卻比好幾位小他七八歲甚至十來歲的大將軍活得長久,那些老傢伙死後賜諡後,家族內少有子孫撐得起場面,而繼承那幾個大將軍稱號的後來者,年紀上就與他差了一個輩分,何況因為軍功、聲望都不足,很難跟楊慎杏相提並論。可以說離陽武臣裡頭,負有京畿軍防重任的楊慎杏說話時,沒幾個人敢不老老實實地豎起耳朵聽。老而彌堅的楊慎杏見殿上無人接話,就大大咧咧地走出,老人入殿時要跪下,之後說話時則無須下跪,楊慎杏先對龍椅那邊抱拳行禮,然後望向蔣永樂,冷笑道:“徐驍罪孽深重,生前當了北涼王,還得過大柱國的頭銜,已是皇恩浩蕩,如今死了嘛,哪裡配得上‘武十八’!從惡諡裡隨便挑一個靠前的字給他,朝廷就算很對得起他徐驍了!”
老將軍此言一出,蔣永樂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頭低得幾乎要叩到地面上,後背的四品雲雀官補子有明顯的被汗水浸透的印記。
皇帝向後靠了靠,似笑非笑。
兵部侍郎盧升象出列,平靜地道:“臣以為徐驍當諡‘抗’字。”
盧升象此言一出滿朝譁然。
這個諡號,那可是惡諡裡很靠後的了,意為“背尊而忤逆上”,幾乎等同于將徐驍定義成離陽王朝的亂臣賊子。
很多人望向站位比盧升象更靠前的那位身著蟒袍的兵部尚書陳芝豹,可惜依舊只看到了一道穩如泰山的挺拔背影,瞧不出半點兒端倪。
趙右齡似乎看到站在前列的首輔大人的肩頭動了動。
然後,昔日的北涼官員如今的皇親國戚嚴傑溪走出,去年獲封洞淵閣大學士的嚴大人抖袖跪下,沉聲說道:“微臣以為安國大將軍的說法更為妥當。”
這讓許多希望這傢伙不知死活地執意要給徐驍一個美諡的臣子大失所望。
只是,事情的發展很快就讓失望的文臣武將會心一笑,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悠哉遊哉地走出班列,朗聲說道:“陛下,臣贊同盧侍郎的提議。徐驍此人竊據北涼,大逆不道之舉罄竹難書,賜其‘武抗’才可安撫民心!”
皇帝翹了翹嘴角,仍是沒有出聲。
當朝理學宗師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冷哼一聲,老人不但出列,還有意無意地用肩頭擠了晉三郎一個踉蹌,這才說道:“大將軍徐驍于本朝功不可沒,無人能及,與之軍功相符的諡號中,‘毅’‘烈’兩字皆可,若是用上以武正定服遠的‘桓’最妥!”
如此一來,大殿內更是人聲鼎沸。定力再好,養氣功夫再深的臣子,也開始跟身邊的同僚竊竊私語。
晉蘭亭冷笑道:“徐驍軍功是有,卻都是朝廷賞賜給他的機會,大勢所趨而已,得恩不知感恩,這等匹夫,如何配得上‘桓’‘毅’‘烈’三諡?可笑至極!姚大人,你就不怕此諡一出天下人寒心嗎?”
有了晉三郎做第一個大惡人,很快就有早已商量好的三位殿閣大學士聯袂出列,附和盧升象跟晉蘭亭的提議。
禦史台的幾位大佬也紛紛響應。
一時間群情激昂,許多刺耳的聲音冒出來,雄州巨儒姚白峰氣得臉色發白。
從頭到尾,在眾人看來最該給徐瘸子正言的兵部尚書沒有開口,張首輔亦是默不作聲,其間趙右齡跟王雄貴心有靈犀,幾乎同時想要出列,結果被“坦坦翁”轉頭瞪了一眼,只好都苦笑著縮回了腳步。
最終,皇帝站起身,面無表情地俯瞰滿朝文武,輕聲說了一句話就退朝了。
“功過相抵,徐驍諡號‘武厲’。”
各懷心思的文武百官魚貫出殿,許多重臣看待禮部清吏司蔣永樂的眼神裡都多了幾分暖意,這小子顯然是要走狗屎運了,這麼一樁大禍事,竟被他硬生生地變成了天大的幸事。
桓溫罕見地沒有跟至交好友張巨鹿一同出殿,而是加快步子早早跨過門檻,笑眯眯地走到正要走下臺階的晉三郎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對這位相貌清雅的右祭酒大人說是有事相商,隨後二人來到了殿外廊道的拐角處。
晉蘭亭以為是今日早朝時他的建議為“坦坦翁”身後的張黨所接納,有些竊喜,覺得自己多半是要成為張廬的新貴人了。結果,桓老頭兒一拳使勁兒砸在晉蘭亭的臉上,罵了一句:“以往拿了你多少刀熟宣,回頭按銀錢分毫不差地還給你這狗玩意兒!”
右祭酒大人捂著臉,癡癡地望著老人離去的身影,感覺天都塌了。
臺階之上,一向少有交集的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與張巨鹿今日竟是並肩而立,桓溫走過去,三位老人一起望向宮門外的禦道。群臣的背影之中,當屬陳芝豹的背影最為矚目。
文武百官都在議論,無一例外地在等著看新北涼王的笑話,一想到那個年輕人接過聖旨時的滑稽場景,就止不住笑意。
陳芝豹在走出宮門前,回頭看了一眼大殿的屋頂。
臺階上,桓溫兀自唏噓道:“好一個驚蟄時節!”
張巨鹿輕聲譏笑道:“萬物出乎震,蟄蟲驚而出走。”
離陽官場有“三同”的講究,即同門、同鄉、同年,吏部尚書趙右齡與工部侍郎元虢便是如此巧合,二人一樣師從張巨鹿,一樣是舊北漢金門郡的寒庶子弟,在永徽年間一同參與科舉,一個是狀元一個是榜眼,使得以往極少有人進士及第的金門郡一夜間聲名大噪,若是加上一個志趣相投,趙、元兩人可謂有四同。兩座府邸才隔了兩三百步的距離,兩家人之間的走門串戶十分頻繁,鄰里之間早已見怪不怪。今天趙府不但來了元虢,還有趙尚書的親家殷茂春,兩位本朝的重臣公卿都捎上了孩子,晚輩的歲數差不多,三姓子弟相互間也多是好友。王雄貴的幼子王遠燃當時醉酒調戲趙右齡的次女,當然是捅了個大馬蜂窩,何況還揍了出來好心勸架的刑部侍郎的獨子韓醒言,好死不死地一口氣惹到了四家人,不過“因禍得福”,如此一來,坐實了王遠燃“京師第一公子哥兒”的名頭,雖說事後被當戶部尚書的老爹拉著去趙府門口跪了半個時辰,可這並未影響王公子在太安城裡的名氣。元虢無妻無子女,但偏偏數他最得晚輩們的喜歡,在趙右齡、殷茂春這雙親家拿窖藏的冬雪煮茶時,元虢還是跟一大幫年輕男女廝混在一起喝酒,親自熱酒、遞酒,也不覺得跌份兒。十來個晚輩習以為常,竟也覺得天經地義,像那殷茂春的長子殷長庚小時候就天天坐在元叔叔的肩膀上撒尿,叔侄兩個還打趣約好了,以後會由殷長庚給元侍郎養老送終,像韓醒言年少時第一次去喝花酒,就是被為老不尊的元虢拐騙去的,這讓老學究韓林火冒三丈,氣得沒穿鞋子就跑到元府緊閉著的大門外罵了許久,元虢呢,半點兒也不心虛,開門時就那麼一手掏著耳屎,一手拎著從青樓順手牽羊來的酒壺,嬉皮笑臉地詢問韓侍郎要不要喝酒,把韓林氣得從此跟元虢絕交,不過這之後韓醒言經常偷偷摸摸地找元虢討酒喝,韓林想管束也管束不住,乾脆就眼不見心不煩了。
殷長庚、韓醒言兩人作為正兒八經的京官,都參加了那次早朝,只是他們沒資格入殿,殿內的風起雲湧他們自然無法聽清。此時元虢就坐在榻上,懷裡抱著殷茂春的長房長孫,一邊拿筷子蘸酒讓孩子張嘴咂摸,一邊繪聲繪色地給他們講述廟堂上的八仙過海。經元侍郎那麼添枝加葉一番,眾人都聽得一驚一乍。趕巧兒,張首輔待字閨中的女兒連同殷儲相的小女兒也進了屋子,元虢老頑童般覥著臉要兩個丫頭給他這個當叔叔的揉肩、敲背。在太安城衙內中“惡名昭彰”的張高峽瞪了他一眼,佩劍的她將劍拔出兩寸然後狠狠歸鞘。熟知這位女俠的脾氣的元侍郎只得訕訕一笑,所幸殷和韻很是乖巧,斜著坐在榻邊,給這個叔叔揉捏肩膀。殷長庚瞥了一眼身材高挑的張高峽之後迅速收回視線,與今日回娘家的媳婦兒聊起瑣碎的家務。韓醒言不動聲色,只是在心中歎息一聲,他何嘗不知道殷大哥對張高峽的心思?殷大哥結婚前夕,同齡的朋友都在祝賀他成了趙尚書的女婿,都說殷、趙兩家門當戶對,殷大哥與趙家小姐更是郎才女貌,可那一晚殷長庚只是拉著韓醒言去小館子喝悶酒。韓醒言呼出一口氣,要不怎麼說情絲易結最難解呢?說來奇怪,論姿色,張高峽甚至還不如當下的嫂子,跟她爹首輔大人一樣有著一雙碧眼兒,如果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話,那麼張高峽真是活該嫁不出去,她的才華能與在胭脂副評上有著“女學士”之稱的太子妃一較高下,至今就沒有哪個男子說得過她。她的劍術也極其不俗,她先後師從東越劍池的大宗師宋念卿與京師第一劍道高手祁嘉節,她自然不是什麼繡花枕頭,連“棠溪劍仙”盧白頡都對她的劍道天賦讚賞有加,大皇子趙武就在她的手上吃過苦頭。這位女子,在太安城確實是可以橫著走的女俠,反正單槍匹馬的話,打肯定是沒誰打得過她的,拼家世?不好意思,她親爹是張巨鹿,義父是桓溫,還有一大幫元虢這樣雖然離開張黨卻仍舊念情的廟堂名卿給她撐腰!
元虢還想用筷子給殷儲相的幼齡孫子蘸著喝酒,看不下去的張高峽一把奪過孩子,元虢只得轉移話題問道:“剛才說到哪兒了?”
趙尚書的幼子趙文蔚還是個少年,雀躍道:“元叔叔剛才說到那國子監的晉三郎不知怎的鼻青臉腫了!”
元虢嘿嘿笑道:“對,這一記老拳啊,是咱們‘坦坦翁’桓老爺子打的,真真正正的刁鑽老辣,可憐晉祭酒先是惹惱了姚大家,如今還被曾經是他官場半個領路人的桓老爺子揍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哪。所以你們這些瓜皮娃子,以後千萬記得當官、做人得夾著尾巴,別太得意忘形,一山更比一山高,元叔叔也好,你們的爹也罷,官帽子都不小吧?嘿,還是都不能免俗啊。”
三家人知根知底,加上有元虢在,根本沒有什麼忌諱,韓醒言皺眉,低聲說道:“元叔,雖說晉祭酒喜歡對北涼倒戈一擊,憑此在朝野獲得名望、清譽,行為有些下作,可終歸有益於朝廷,而他也確有許多高明的見地,讓人忍不住要拍案叫絕,他跟姚大家在國子監內、外都要針尖兒對麥芒兒,這對左僕射大人是好事啊,左僕射大人為何要對他大打出手?就不怕傳入陛下的耳中?”
元虢哧溜喝了一口燒酒,下意識地揉了揉耳朵,笑道:“桓老爺子哪裡會在乎這點雞毛蒜皮的事?你們啊,太年輕。當年我與你們的爹剛入朝為官的時候,首輔大人的脾氣奇好,脾氣差的反而是桓老爺子,元叔叔當年可沒少被桓老爺子揪著耳朵痛駡。對了,桓老爺子揍晉蘭亭這事,你們聽過就算了,傳出去就不好了,否則我得被你們的爹念叨得頭疼。”
元虢見殷長庚欲言又止,一口氣喝光了杯中的酒,大呼痛快,伸出酒杯讓韓醒言添了滿滿一杯,抓起一粒花生米丟入酒杯。酒是佳釀,能掛杯,所以酒水哪怕已經高出杯口,仍是沒有溢出絲毫。侍郎大人低頭望著杯中漣漪,有些恍惚,抬頭後面色恢復平靜,輕輕晃著酒杯,微笑道:“我知道你們最想問什麼,這件事也不是不能說,只不過……”
正在逗弄殷茂春孫子的女俠沒好氣地說道:“我就當沒聽見。”
元虢嘿嘿一笑,又是仰頭一口喝盡杯中的烈酒,嚼著那顆酒味十足的花生米,一臉陶醉地說道:“武封十八,‘厲’字呢,本是實打實的惡諡,宋老夫子撰寫《解諡》的時候,是先帝授意將這個字改惡諡為美諡的,只不過在十八個美諡中排名墊底。老首輔,也就是元叔叔恩師的恩師,嗯,就是咱們張女俠她爹的師父,一直對徐驍怨氣極深,先帝此舉未嘗沒有一份特殊的心思。這份心思,直到今年的驚蟄才算浮出水面。當今陛下頒賜下此字,更是用了心的。以陛下的氣度,自不會給徐大將軍什麼惡諡,其他十七個美諡,如果大大方方地給了的話,那日大殿上可就要亂成一鍋粥了。說過了朝廷,再來說說北涼,從世子殿下世襲成為北涼王的那個年輕人,對於這麼個不上不下的諡號,接還是不接?不接的話……”
韓醒言笑道:“這廝難道想告訴天下人他們徐家人要造反?”
元虢放下酒杯,對韓醒言的評斷一笑置之,繼續說道:“假若北涼王忍氣吞聲地接下了這道聖旨,以北涼子民對老北涼王的忠心程度,那個新北涼王無疑會失去軍心與民心,無異於自拆家門。元叔叔這麼給你們一說,你們覺得那位年紀輕輕的北涼王是接聖旨還是不接聖旨?醒言,問你呢!”
韓醒言想了想,笑道:“我打賭那傢伙還是不敢不接,無非就是儘量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假裝雲淡風輕,竭力壓制諡號一事。”
殷長庚皺眉道:“難,士子赴涼,可都在看著,北涼道就算阻絕消息,百姓知道得不多,可那麼多士子怎麼能沒有消息門路?更難在,接了聖旨是不孝,三十萬鐵騎更要輕視新王;不接是不忠,許多趕赴北涼的讀書人也會有想法。反正新北涼王註定難做,一旦處置不當,還會兩面不討好,裡外不是人。”
元虢瞥了一眼張高峽,用手指撚動酒杯,輕聲笑道:“這才是朝廷跟北涼新棋局的先手而已,接下來新北涼王要守孝三年,朝廷中可沒誰願意為新北涼王去求一個奪情起複,這個需要耗時三年的中盤,更加讓人頭痛。就算熬過了中盤,解決了焦頭爛額的內憂,恐怕就要面臨倉促收官,北莽一旦執意先打北涼,嘿……”
元虢不再說話了。
韓醒言小聲說道:“聽上去,好像這位新北涼王將來的日子挺慘的?”
殷長庚冷笑道:“是極慘。”
元虢離開小榻,搖搖晃晃地說道:“醉了醉了,我找你們的爹喝解酒茶去。”
元虢的雙手習慣性地揉著耳垂,他晃蕩著走出屋子,此時春風仍裹挾著寒氣,被風一吹,打了個激靈。轉頭看到張高峽跟在自己身後,他緩了緩步子,自嘲道:“我元虢是‘永徽之春’裡最沒出息的一個,那些年裡桓老爺子罵我罵得最多、最凶,也讓首輔大人失望了。”
張高峽冷冷地說了一句話後,就反身去殷長庚、韓醒言那邊了。
“確實是最失望!”
元虢仿佛什麼都沒有聽見,繼續步履蹣跚地往前走。
這位僅是在工部渾渾噩噩地擔任侍郎的元榜眼,走到一塊足有兩人高的春神湖巨石前停下,異常興奮地笑了。
說來奇怪,首輔張巨鹿在偌大一個家族裡,既不是什麼嚴父也不是什麼慈父,對家務事從不插手,對待幾位子女一向抱著任其自生自滅的冷淡態度。張巨鹿的長子好似並未繼承首輔父親的學識才華,碌碌無為,在京城附近的一個人口不足三千戶的下縣擔任縣令,當了整整六年都沒能往上攀爬一步,事實上時至今日,那個州郡的官老爺都還不知道此人就是首輔大人的兒子。張巨鹿的次子是個書呆子,沒能靠著家族福蔭進入翰林院成為黃門郎,寂寂無名。張巨鹿的小兒子遊手好閒,竟連半分為惡的膽子都沒有,久而久之,即便他是張首輔的小公子,王遠燃等家世明明輸他一大截的京城紈絝子弟都不愛帶他一起玩了,覺得這傢伙太沒出息,帶出去都嫌丟人。
張首輔只有偶爾見到了才會走路的孫子,才會有些笑意。所以在府上,能跟這個權傾朝野的張首輔說上幾句話的人,也就只有尚未出嫁的張高峽了。
紫髯碧眼的首輔大人今日獨自坐在光線昏暗的書房裡,這間書房就是張府的雷池,連女兒張高峽都不怎麼能走進來,這麼多年來能在這兒落座的人物自然更是屈指可數,桓溫算一個,因為房內只有一把椅子,誰坐下,就意味著首輔大人必須站著了。
張巨鹿對美酒佳餚從無興趣,也未納妾,妻子是恩師老首輔的女兒,那位老婦人當初嫁給張巨鹿的時候,京城就有“首輔女兒狀元妻”的說法,等丈夫也當上首輔後,她更是尊貴至極,當今皇后見到了她也要對她以禮相待。首輔與夫人的感情清淡如水,兩人一年到頭也說不上幾句話,相敬如賓更如冰罷了。張巨鹿對縱橫十九道也無興致,倒是對黃龍士首創的象棋十分癡迷,只是除了桓溫這個老友,極少跟人在棋盤上廝殺,更多的時候是自己跟自己下,下了二十來年也沒厭煩。此時,張巨鹿就在棋盤上分別挪動紅、黑棋子,這副棋子、棋盤俱是由昂貴的象牙雕琢而成的,是元虢當年送來的。狀元、榜眼、探花年年有,永徽之春那短暫的四年中進入朝廷視野的那撥年輕俊彥,如今都是廟堂上各掌大權的名臣,他們註定要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這些當下年紀都不小了的權貴中,元虢是最有意思的一個,公認才氣最高,名聲卻最為不顯,性子最為跳脫,最浪蕩無良,擱在尋常文臣身上,這樣的形象叫作名士風流,可對一個想要成為閣臣的官員而言,這樣的形象很致命。所以當時張黨該由誰接過衣缽,張廬該換成哪個姓,就根本沒誰會想到那個在工部廝混的元侍郎,不說趙右齡、王雄貴、殷茂春,就連韓林都比元虢出彩,很難想像元虢是這五人中第一個跨過四品門檻的傢伙,可惜光有好的先手於大局無益,官場本就是個講求循序漸進,後勁兒越來越重要的地方,否則就只有虎頭蛇尾的慘淡下場。
張巨鹿雙指夾住一枚棋子,輕輕敲打棋盤邊上疊起的一堆“死”棋,自言自語道:“棋是好棋,就是差了火候,稱不上一著收放自如的妙棋。此時收得太攏,接下來只能是要麼不放,要麼必須放太多了。不過也是人之常情,輸了那麼多年,再不扳回一城,以後想贏他一回就沒機會了。”
首輔大人看了一眼七零八落的棋盤,沒了興致,站起身,走到窗口。院中的柳樹已抽新芽,果然是入春了。
張巨鹿陷入沉思,轉身去棋盤上撿起一枚紅色的棋子,棋子上刻有“相”字。
張巨鹿笑了。
“趁著元本溪謀劃未及,一物換一物,是時候交給你了。”
在那道聖旨約莫該到北涼道邊界的時候,有一騎於清晨悄然出城。
這位身著白衣的男子斜提著梅子酒槍,沿著禦道徑直離京。
這一天早朝時,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宣讀了三道聖旨:禮部尚書盧道林辭去官職告老還鄉,由工部侍郎元虢遞補;陳芝豹封蜀王,前往西蜀;兵部尚書由侍郎盧白頡升任。
京城震動。
傳聞有數位骨鯁老臣踉蹌著出列跪地,直截了當地訴說萬萬不可將那陳芝豹放虎歸山,還說北涼便是前車之鑒,養虎為患一次也就罷了,怎可再讓陳芝豹得勢?
皇帝以“無事退朝”四字作答。
如此一來,官升一級的元虢、盧白頡兩位新任尚書就都沒有聽到太多的道賀聲。
暮色中,一位身著白衣的中年僧人很荒謬地帶了一位婦人一同入城,時下盡人皆知朝廷正大肆滅佛,城門處的甲士都對這對男女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這和尚是來太安城找死的不成?見慣了大場面的京城百姓也紛紛側目,看他們時的眼神就跟看妖怪時的眼神差不多。
姿色普通的婦人輕聲打趣道:“當年我想看你,踮起腳都看不到,得蹦蹦跳跳才行。”
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溫柔地笑道:“那會兒我就覺得這閨女腳力真是好,足足蹦跳了好幾裡路。”
婦人擰了他一把,哼哼道:“到了京城,少勾搭狐媚子!”
“哪兒能呢?”
“只要有一個不知羞的狐狸精跑來勾搭你,我就好好收拾你!”
“這個有點兒難啊……媳婦兒,你現在就動手吧。”
“吹,讓你吹!你瞧瞧現在誰認出你了?再說了,那些還對你戀戀不捨的女子早已人老珠黃,我可不放在眼裡!”
“媳婦兒,不放在眼裡,放在心上了啊,還不如不放在心頭,而放在眼中呢。”
“找削不是?”
“……”
“這世上還真有人相信吃你的肉就能長生不老?”
“唉。”
“心若不誠,長期吃齋持戒有何益?心若不善,百年出家修道有何用?我看呀,燒香求神拜佛,不如自己攢福做菩薩。”
“咦?媳婦兒,你也去聽了慧欣方丈的那場講經?你不是最不愛聽這個的嗎?”
“哼!我當時是跟老方丈借錢去了。老和尚明明有錢,偏說沒錢,就跟我叨叨這個!出家人不打誑語,不像話!”
“哈,媳婦兒啊,慧欣方丈說沒錢確實不曾打誑語,那些銀子,在他看來就是佛寺裡的磚塊、佛經裡的書頁……”
“哦?那些銀子不是你讓笨南北偷偷藏到老方丈那邊的嗎?”
“哈哈,媳婦兒,快看快看,太安城的人就是多啊。”
“我想咱們家李子了,也想南北了。”
“我也想啊。”
“喂喂,前邊兩個使勁兒瞧你的男子是誰?難道除了黃龍士那傢伙,還有男人要跟我搶男人?當心,你去幫我找塊板兒磚來!他們找拍呢!”
“呃,一位是皇帝,另外一位叫元本溪。”
“那我買胭脂去了……”
“我去跟他倆借些銀子?”
“我傻啊,跟老方丈借錢可以不還,跟他們借,我能不還?”
“也對。”
前方的兩人雙手合十,雖說都不信佛,但仍是朝這位曾經西行萬里的僧人行了一禮。
這位僧人則轉身笑著望向媳婦兒離去的背影。
南詔槐州不太平,一路行去,滿眼皆是逃難的百姓、斜塌的木梁、墳包般的烏青礫石堆。五溪交匯的江上木商古道沒了往日的繁華、熱鬧,渡口的碼頭上不見一艘船隻停泊。
一個小和尚和一位少女站在渡口的溪邊,少女趴在地面上,探出頭將還算清澈的溪水當作鏡子,仔細地捋著額頭上、鬢角處的淩亂青絲。
精疲力竭的少女坐起身,拍了拍身前的塵土,無奈地說道:“笨南北,那些難民都吃不飽,你給他們講經說法有什麼用啊?也填不飽肚子的。”
“師父說意起緣生……”
“打住打住,聽你給人說經就會覺得餓,你再叨叨叨叨,我就真要餓死了。”
“哦。我給你找吃的去!”
小和尚和少女的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陰陽怪氣的聲音。少女轉過頭看去,眉頭緊皺。這是一群吊兒郎當的地痞,一共三十幾人,全部身材健壯,大多披獸皮掛肩,比起普通的浪蕩子顯然要孔武有力許多,大概就是江湖人所謂的五溪蠻子了。
少女站起身,扯了扯小和尚袈裟的袖口,用眼神示意他打不起躲得起。以前行走江湖時,她可不會這麼好說話,論起打架揍人的功夫,她還算馬馬虎虎,帶上身邊的笨南北後她就很少惹事了。這幫五溪蠻子嘴上穢語不斷,他們兩個外地人也聽不懂這拗口的方言,不過蠻子們的眼神說明了一切,他們看上了小和尚身邊的少女。因為皇木爭江案,槐州五溪一帶被戰火殃及,而且離陽朝廷本就對南詔掌控不力,有些勢力的人沒少對中原商人做趁火打劫的勾當,許多莊子、店鋪被掃蕩一空,這都算幸運的,破財總歸還能消災,許多人連命說沒就沒了。
少女輕聲說道:“咱們跳溪。”
小和尚搖頭道:“你不是餓了嗎?哪兒有氣力游水?”
少女氣得想要敲這個笨蛋的腦袋,可小和尚已經獨自走上前去,雙手合十,攔在路中間。
一名五溪蠻子快步上前,對著這個找死的小和尚就是一拳,然後後退幾步,抖了抖手腕,眼神有些古怪,轉頭嘰嘰哇哇地說了一大串話。
下一位五溪蠻子獰笑著小跑起來,高高躍起,往死裡斜著踹向這古怪小和尚的胸口。
小和尚的身形微微搖晃了一下,神情依舊平靜。
那夥五溪蠻子顯然都震驚了,其中幾人開始抽出鋒利的彎刀。
少女正要上前拖曳小和尚跳入溪水,小和尚轉頭咧嘴一笑,晃了晃那顆光頭,眼神堅毅。
小和尚重新轉過身,默念一聲,合十的雙掌拉伸開一尺,然後猛然合十。
五溪蠻子愣了一下,誤以為撞上鐵板了,結果等了片刻,四周毫無動靜,頓時哈哈大笑,其中一名刀客用刀背敲打著肩頭,陰笑著走來。
小和尚那件袈裟飄拂不定。
“我佛如來。”
平靜的溪水中頓時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一條由溪水彙聚而成的猙獰的青龍做天王張須狀,低頭朝那群五溪蠻子咆哮如雷鳴!此情此景嚇得那群五溪蠻子屁滾尿流。
這次離開家後就再沒有買過胭脂的少女坐到渡口邊上,沒有任何驚喜的表情,反而神情有些黯然。
小和尚撓了撓頭,蹲到少女的身邊,猶豫了半天,終於說道:“李子,我只是個和尚,只會念經啊。”
“念經就非要成佛嗎?誰稀罕你的舍利!”
“李子,你餓不餓?我給你化緣去吧?”
“……”
“東西?”
“……”
“李東西?”
“……”
小和尚唉了一聲,歎息著托著腮幫望向遠處。
背對著小和尚的少女抬起袖子,抹了抹臉頰。
一支由百人精銳輕騎護駕的車隊已經看見那塊幽州界碑,再往前沒幾步就到北涼道地界了。
掛著明黃色簾子的馬車內坐著一位印綬監的大太監,他捧著一個連睡覺都不敢離手的金漆盒子,盒內便是離陽朝廷賜給北涼王的誥敕聖旨。
越是臨近北涼,老太監的眼皮跳得就越厲害,他不斷告訴自己只要踏足北涼道轄境就心滿意足,哪怕暴斃在途中,好歹也算將聖旨帶到了北涼道的土地上。不過他終究是心存僥倖,思來想去,他還是不認為那位年輕的新北涼王膽敢派人行刺或是拒收聖旨。
然後馬車突然停下,印綬監老宦官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掀起簾子一看,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幽州界碑附近,有不計其數的鐵騎一直蔓延到了他的視野中的驛路的盡頭。
祥符元年春分後清明前,護送聖旨的車隊尚未進入北涼道地界,便被兩千北涼鐵騎驅逐至三百裡外。
同時,有八千名騎軍兵臨河州朱樓軍鎮,還有六千兵馬將矛頭直指河州鐵霜城。
聖旨不得入北涼寸步。
姚府來了一名不起眼兒的外鄉客人,一門五雄傑的姚家每日裡訪客絡繹不絕,倒是沒有誰會對此上心。不過姚家雖說是太安城裡的新貴高門,訪客裡頭卻少有真正的廟堂重臣,不說張首輔,便是六部主官也沒有一個。今天總算有個老頭兒“壞了規矩”,拎著一壺劍南春燒就來找人一起喝酒,把姚府的門房嚇了一跳——乖乖,竟是門下省左僕射桓溫桓老爺子大駕光臨!門房來不及稟報家主,急匆匆地要自作主張地開儀門迎客,不承想桓老爺子直接從側門溜進府中了。本朝的理學宗師姚白峰趕忙帶人去尋找那位“坦坦翁”,好不容易在一座涼亭裡看到了老人,只是……
亭內有一位年輕的京城士子正跟姚白峰的嫡長孫在棋枰上論英雄,來府上不蹭吃喝卻是蹭名聲的與姚白峰的嫡長孫年齡相仿的旁觀者則圍成了一圈,並且很講究“觀棋不語真君子”的規矩。只有一個老頭兒擠不進人堆,乾脆站到了亭椅之上,居高臨下地望著戰況膠著的棋局,總是喜歡出聲瞎指點,若是金玉良言也就罷了,可次次支招兒,臭棋簍子的水準一覽無餘,很惹人厭,故而每次胡言亂語都會惹來白眼無數,滿身酒氣的老人卻樂此不疲。
姚白峰哭笑不得,默默地靠著廊柱,不去打攪“坦坦翁”的閒情逸致。姚大家的身邊有一張于姚府眾人而言也很陌生的年輕面孔,這位年輕人也站到廊椅上觀看棋局的走勢。桓老爺子僅是瞥了一眼,就繼續在那兒指點江山,傳授姚登穉該落子於何處。被足足指點了半局棋的工夫的姚家嫡長孫無奈一笑,自然不會依著那醉酒老頭兒的言語,因而在他落子後,就聽到站在高處的老頭兒哼哼著說了一聲“昏著兒”。
也不知是誰頭一個發現了在涼亭中坐著的國子監左祭酒,趕忙朗聲致禮,如此一來,就沒誰再留心棋局的勝負了,大家趕忙恭敬地作揖。亭中的士子多是小門小戶的子弟,之所以能認出姚白峰,是因為他們中有人新入國子監,遙遙聽過這位理學宗師講學授業。
姚白峰笑了笑,抬手指了指站在高處拎著酒的老頭兒,笑道:“你們這些孩子啊,拜我作甚?你們沒瞧見還有一位左僕射大人在這兒嗎?他的官帽子比我的大多了。‘坦坦翁’,你說是不是?”
桓溫氣呼呼地說道:“棋才下了一大半,繼續繼續,你們兩人莫當那沒有下邊的宦官。”
亭中的士子都被嚇得不輕,一時間呆若木雞。只見在“坦坦翁”身邊站著的年輕人跳下椅子,穿過人牆的縫隙,往棋盤那邊走去,彎腰拈起一顆白棋,輕輕敲在一處,微笑著說道:“收官完畢。”
然後,他直起身轉頭對眾人笑道:“來,別傻站著了,咱們一起拜過左僕射大人,這樣的大好機會別錯過了。”
桓溫走下長椅,擺手道:“免了免了,老夫今天也就是個客人,萬萬不敢擔下‘客大欺主’的駡名。你們若是識趣,就別把我往火坑裡推,否則將來落在老夫的手裡,看老夫不使喚你們走上七八裡路給老夫買酒去?連那酒錢都還得你們出。”
姚白峰讓自己的嫡長孫把一群感到榮幸萬分的士子送出涼亭。涼亭內還餘三人,桓溫跟姚白峰這兩位國子監新老左祭酒對坐在棋局旁,“收官”的年輕人則站在姚白峰的身後。桓溫盯著棋局,笑了一聲,說道:“還真是被你收官了,方才那群娃兒就沒這份魄力。”
姚白峰點頭道:“桓大人,這位便是我先前與你說起過的孫寅,今年科舉的文魁非他莫屬。”
桓溫笑容恬淡地說道:“左祭酒大人啊,心心念念,就真心想事成了?你老打著瞌睡,北涼那邊就給你遞來枕頭了?有啥秘訣不,你給說說?”
姚白峰豈會聽不出“坦坦翁”言語裡的“殺機”,顯然是信不過北涼人孫寅,於是皺了皺眉頭。
孫寅坦然地笑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桓溫抬起頭,平靜地問道:“哦?怎講?”
孫寅答道:“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後,還望桓老爺子的門下省收留在下。”
桓溫自顧自地說道:“嗯,三年不參加科舉,若是常人不算什麼,反正考了也考不出大功名,聽說你精通制藝,是沖著那連中三元去的,這就有些難得了。不去近處的國子監,不去‘碧眼兒’的六部撈取油水,不去翰林院獲取聲望,跑來有著清水衙門之稱的門下省坐冷板凳?有點兒意思。趁著涼亭裡沒外人,老夫借著酒意把話說清楚。北涼出了個嚴傑溪,出了個白眼兒狼晉蘭亭,老話說事不過三,老夫總覺得該出個身在趙室心在徐家的梟雄了,所以任你說得天花亂墜,老夫仍是信不過你。姚白峰這老兒呢,老夫很熟,他這個老傢伙一輩子隻跟故紙堆裡的聖賢打交道,人心險惡他是不懂的,認不出披著人皮的鬼。老夫不一樣,大半輩子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裡打滾,你小子,老夫不喜歡,很不喜歡,所以老夫在世一天,就一天不准你考取功名,只能來門下省從小吏做起,如何?”
孫寅平靜地回答道:“無妨。”
姚白峰氣極,也不稱呼“坦坦翁”或是“左僕射大人”了,而是直呼其名:“桓溫!你不要欺人太甚!”
桓老爺子喝了一口酒,斜著眼道:“咋的,要揍我?君子動口不動手,再說了,我揍過了右祭酒晉蘭亭,再跟你左祭酒打一架的話,國子監的臉面往哪兒擱去?”
姚白峰起身怒道:“孫寅,別理睬這混帳老頭兒,咱們走,由著這傢伙自己撒歡去。”
桓溫笑道:“好了好了,老姚啊,你也別演戲了,瞧你這皇帝不急太監急的,人家孫寅都還老神在在的。別得寸進尺啊,我要不是看在咱倆好幾十年的交情上,才懶得出面當這個惡人呢。把話說到底,這小子就算真的一口氣把會元、解元、狀元都拿到手,你以為朝廷敢用他,‘碧眼兒’會用他?成名太早、太盛不是好事。趙右齡他們幾個能有今天的出息,不是他們的本事有多大,而是‘碧眼兒’的心胸寬。做學問,你老小子自然厲害,是文壇上的王仙芝,可當官啊,你還不如人家晚輩孫寅。我雖不喜歡你的這個得意門生,可好歹冒著晚節不保的風險,做了他的護身符,他進了門下省,少了是非,就算在太安城紮下根了。朝廷已經有一個晉三郎,再難對來自北涼的年輕人破格提拔了,而且孫寅膽敢在這幾年撞到‘碧眼兒’的刀口上去,不死也要脫幾層皮。你再跟我嚷嚷,我就收回話了,由著你害死孫寅,咋樣?”
姚白峰說不出話來。
桓溫把酒壺丟給左祭酒,說道:“去,親自給我裝滿酒,就當你賠罪了。”
姚白峰怒氣衝衝地擲回酒壺,重新落座。
桓溫小心翼翼地捧住酒壺,瞪了一眼姚白峰,然後輕聲感慨道:“三省六部中,朝廷一直有意不在中書省設主官,我桓溫雖然頂了孫希濟的位置,成為門下省的左僕射,但是門下省一直成不了氣候。門下省本該是中書省的應聲蟲,可如今中書省由那些殿閣大學士和一座翰林院對峙爭鋒,發不出什麼聲音,門下省就成了可憐蟲,這才讓做尚書令的‘碧眼兒’成了本朝的首輔。但是六部勢大,這也不是長久之計,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廟堂這座大房子,一些棟樑是該換一換了。孫寅,老夫考校考校你。老夫出題,你來破題、承題,大致說說看接下來的廟堂走向,以及為何會是如此走向。”
孫寅笑道:“那先從三道聖旨中的兩道說起,盧白頡升任兵部尚書,元虢遞補禮部尚書。尚書省有張、顧兩廬權傾天下,如今顧廬的掌舵人已經從顧劍棠大將軍換到‘小人屠’陳芝豹再換到泱州盧氏的‘棠溪劍仙’,顧廬人心漸散,再難像以往那般團結。隨著廣陵道的盧升象進入兵部,兵部便真正是陛下的兵部了,顧廬已是徒有其形而無其神。顧廬的第二任掌舵人陳芝豹離任前打壓司庫主事黃萼,原先的顧廬主心骨顧劍棠故意視而不見,這些便是主動從邊關給朝廷傳遞一個消息:顧廬不姓顧了,以後該姓什麼,陛下說了算。顧廬一去,就只剩下張党盤踞的張廬了,張廬本該是蒸蒸日上的景象,但首輔大人並未如此行事,事實上這十年來首輔一直就有意自斷枝葉,驅逐元虢,斥出韓林,刻意疏遠自己的發家之地翰林院,任由儲相殷茂春更換門庭,最後讓吏部的趙右齡與戶部的王雄貴兩虎相鬥,並且做出了出人意料的選擇,留下了相對勢弱的戶部尚書,而非趙右齡。可以說張黨在朝廷,這幾年是在步步後撤,但無妨,只要首輔大人坐鎮張廬,就誰都不敢造次。首輔當初蟄伏在翰林院十數年,是無人知曉的先手,在尚書省的佈局,則是讓很多人如霧裡看花的中盤,接下來大概要收官了,禮部尚書不讓呼聲最高的儲相殷茂春接任,顯然是收官階段‘明君權相之爭’的第一步。雙方很有默契,殷茂春在接下來的數年內,將會結束中書省一盤散沙無主官的格局,成為名義上的首輔權力上的次輔,與時下的尚書令張巨鹿平分秋色。而禮部尚書元虢會接過首輔大人的尚書令一職,加上有桓老爺子坐鎮門下省當和事佬,三省融洽,不至於為黨爭消耗太多的國力。至於吏部的趙右齡,撐死了也就是在死前得到一個殿閣大學士的頭銜,死後再被恩賜一個極為靠前的美諡,先丟裡子,卻能再得面子,大體上說得過去,何況有親家殷茂春先一步隆重上位,趙右齡也得避嫌。”
桓溫頻頻點頭,笑眯眯地說道:“那我桓老頭兒死後,誰來執掌門下省?你孫寅莫奢望。我死之前定會密奏陛下,不會讓你太過得勢的。”
孫寅神情淡然,微笑著說道:“有能力下這盤棋的人物又不是只有張首輔,既然儲相殷茂春已經浮出水面,便自然會有下一位儲相如今在做潛龍的隱相,只不過此人是誰,身處何方,我孫寅可猜不到,大概還得等上好些年。不過此人定然不會是首輔與左僕射大人的門生。”
桓溫哈哈笑道:“你小子可以啊,往後二三十年大抵就是如此了。回頭老夫帶你去‘碧眼兒’的府上,你與他下幾盤象棋,多半要輸棋的‘碧眼兒’肯定記恨你,你就能更加安心地在門下省當走狗了。”
姚白峰神情不悅,重重地冷哼一聲。
孫寅猶豫了一下,好奇地問道:“老爺子,你為何要揍那晉三郎一拳?”
桓溫撇了撇嘴,說道:“晉蘭亭那小子啊,給離陽老百姓當父母官應該不錯,給陛下當臣子更是忠心,不過說到做人,就忒不地道了。我揍他是為他好,省得他太過得意,自以為有我跟‘碧眼兒’給他撐腰就目中無人。對了,老姚,這小子在國子監拉幫結派,我替你出了口惡氣,放話說要還他熟宣的銀錢,你替我把錢還了吧?”
姚白峰冷笑道:“你覺得我會幫你出這份銀子?”
桓溫晃了晃空蕩蕩的酒壺,一臉的無奈,說道:“沒錢沒酒,這日子沒法過了。”
孫寅繼續問道:“聽說北涼新王陳兵幽州邊境,拒收聖旨?”
桓溫笑道:“兩害相權取其輕嘛!如此一來,朝廷此番試探底線,也該知曉新北涼王不是好招惹的軟柿子了,以後再拿捏北涼,就得掂量掂量了。像頒賜諡號這類檯面上的出招兒不會太多,只是南糧入涼的漕運這類暗地裡的陰招兒,比以往就要多了。話說回來,驚蟄時節大殿上眾人商議諡號,說了良心話的,嚴傑溪只算半個。他一半是惺惺作態,唯獨你姚白峰傻乎乎地觸了大黴頭,以後啊,國子監肯定是晉蘭亭的囊中物了。也好,我本就不想你老姚有個一官半職,做學問的就閉關做學問,比什麼都強。離陽一統春秋後,陛下對天下士子十分寬容,還不曾有過一樁文字獄,我可不希望離陽的第一樁文字獄出現在你們姚家人身上。”
姚白峰感慨道:“陛下既然能容天下人,為何不能容下一個美諡?”
桓溫翻了個白眼,說道:“姚白峰啊姚白峰,你讀書讀傻了是不是?君王不是人?君王就不能有七情六欲了?你就知足吧,攤上這麼一位明君,已是臣子的莫大福氣。”
姚白峰哀歎一聲。
桓溫遞過酒壺,說道:“老姚,算我求你了,來壺好酒,我這滿肚子的老酒蟲子在跟我造反呢!”
姚白峰無可奈何地接過酒壺離開涼亭。
桓溫笑呵呵地說道:“坐下吧,迂腐的老書生總算走了,你我可以說些大逆不道的話了。”
孫寅坐下後輕聲說道:“先帝與當今天子之間有一個徐驍,陛下與太子之間則有一個首輔大人,北涼境內擁有三十萬精兵,有北莽虎視眈眈,朝廷就不敢對徐家軍卸磨殺驢,也就只能等徐驍死後用諡號噁心人,可張首輔……”
桓溫瞥了一眼這個年輕書生,緩緩地問道:“你這麼聰明,北涼王知道嗎?”
孫寅反問道:“我來太安城,不為帝王謀,只為蒼生謀,桓老爺子相信嗎?”
桓溫盯住孫寅,然後歎氣道:“曾經有個叫荀平的讀書人,也有這般志向,到頭來死得很慘。”
亭外院中,一群春鶯嘰嘰喳喳,爭奪著陽光和煦的溫暖的枝頭。
桓溫突然說道:“北莽鐵蹄南下,北涼王為中原死守西北門戶,朝廷見死不救,徐鳳年戰死邊關。如果真是如此,桓溫希望自己那時候已經死了,不知道這件事。”
孫寅淡淡地說道:“若是真有這朝野上下普天同慶的一天,我上墳敬酒時,一定會給老爺子說一聲的。”
桓溫笑著罵道:“你這龜孫子!”
孫寅面無表情地回罵道:“老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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