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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11:逍遙遊春秋(簡體書)
滿額折

雪中悍刀行11:逍遙遊春秋(簡體書)

人民幣定價:39.8 元
定  價:NT$ 239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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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得紅利積點:6 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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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一個關於廟堂權爭與刀劍交錯的時代,一個暗潮湧動粉墨登場的江湖。
2.奇幻人物,奇幻場景,顛覆傳統,盪氣迴腸!

3.豆瓣高分之作,媒體評價《雪中悍刀行》格局宏大,從江湖之遠到廟堂之高,環環相扣、層層疊加,成熟大氣。
4.全新裝訂,燙金工藝+壓紋工藝,裝幀更精美。

道門真人飛天入地,千里取人首級;佛家菩薩低眉瞋目,抬手可撼昆侖;誰又言書生無意氣,一怒敢叫天子露戚容。踏江踏湖踏歌,我有一劍仙人跪;提刀提劍提酒,三十萬鐵騎征天。
廣陵江濁浪滔天,四石子相繼攔途。
兩周界地覆天翻,二天帝曠古大戰。
泥濘路異象驟生,擺碗男來者不善。
是誰截江做巨劍,武當有劍劍鋒指向何人?
是誰一葦下廣陵,引萬千菩薩法相為何故?
是誰一氣化三清,夢裡春秋又是怎樣光景?
是誰雨夜尺畫卷,《陸地朝仙圖》何人居首位?
長卷為誰舒,天地為誰變?夢裡春秋,景色正好,寫意風流看今朝。君且緩步,與我執手共逍遙!

作者簡介

烽火戲諸侯

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二屆全國青聯委員。
代表作有《雪中悍刀行》《劍來》《陳二狗的妖孽人生》《天神下凡》等。
烽火戲諸侯文風多變,所著小說涵蓋現代都市、武俠仙俠、西方玄幻等題材,尤善以細節動人心,在書迷中具有較強的號召力。

名人/編輯推薦

作為網文,這不是簡單的作品,大部分的網文,為了能吸引讀者,往往開篇有趣或新穎或雄厚,而隨著時間推移慢慢趨於升級打怪種馬的平淡,能堅持下去得,能能讓讀者堅持下去得,也就是慣性,所以才會有許多有生之年終於看完得想法;這本書的趣味,在於開篇雖然平淡且荒誕,但這種荒誕是為了後期落下伏筆,如人飲酒,越飲越醇,越到後面越是放不下,直至卷終依然不能釋懷,恍如百年,此書有大氣象!——淩家公子

目次

第一章 曹青衣由儒轉霸 碧山縣金屋藏嬌
第二章 一葉浮萍歸大海 人生何處不相逢
第三章 立錐地神遊萬里 坐山巔氣吞山河
第四章 赴北涼武帝出城 孤舟立紫衣攔江
第五章 一截江水做長劍 不負此生不負劍
第六章 江湖無用兩相忘 敬香落下菩薩劍
第七章 一心二用夢春秋 石根高臥忘其年
第八章 王仙芝散道江湖 趙黃巢身死道消
第九章 下龍虎後下徽山 新武帝又新無敵
第十章 一張簾子一字請 武帝城外一線潮
第十一章 新狼煙映舊余暉 徐家家門即國門
第十二章 江山江湖皆望徐 千年以降有幾人
第十三章 坐看雲起又雲舒 秋愁煞人更殺人
第十四章 老馬失蹄楊慎杏 鋒芒畢露謝西陲

書摘/試閱

《雪中悍刀行11逍遙遊春秋》-樣章

第一章 曹青衣由儒轉霸 碧山縣金屋藏嬌
胭脂郡郡城靠近青案郡,徐鳳年這個下縣主簿當初沒有拜會太守洪山東,這次趕赴郡城,依舊是另有所圖。如今他身邊連個馬夫都沒有。徐偃兵去了幽州葫蘆口,大材小用,出任北涼邊境關隘八大校尉之一,主要還是震懾邊軍中跟幽州將種門庭有關係的大人物。徐偃兵躋身新武評十五人之列,光是這一點,就很能讓人忌憚,何況他曾是徐驍的心腹扈從。春秋之中,身為人主,給心腹尤其是那些出身草莽的嫡系賜姓很常見,不過這種情況在徐驍這邊則屈指可數,當年的劉偃兵是其中一個。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徐偃兵在北涼兩朝都被北涼王倚為心腹,在外人眼中,就算是步軍統帥燕文鸞也該買這位徐校尉幾分面子。如今天下第六的新涼王被說成“一人就當兩千騎”,還需要誰來護駕?徐鳳年牽馬入城的時候用的是徐奇的戶牒,又有記錄在案的官身,自是暢通無阻。徐鳳年進入郡城的時候,看到許多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女也都老老實實下馬步行穿過城門,就算過了城洞,重新翻身上馬,也不敢策馬狂奔,再無以往的驕縱恣意,更無一人膽敢私佩北涼刀,想必是整個幽州的血腥味至今未散的緣故,北涼豪俠自古而然的鮮衣怒馬給硬生生去掉了一半。徐鳳年入城之後,依舊牽馬緩行,走向一座難得有山有水的宅子。在北涼看門第高低,只需要看宅子擁有水的多寡、水井的口數、冬雪的窖藏,能夠臨湖更是了不得,至於清涼山坐擁一座聽潮湖,既然家主姓徐,也就不用多說什麼了。
胭脂郡城內,胡柏是個諜子,還很年輕,但是早在少年時代就被前輩諜子寄予厚望。在北涼,由諜子轉為官員並不常見,但照理說肯定不難。胡柏很英俊,讀書不多,但天生就有一股書卷氣。胭脂郡的甲魚諜子曾是他師父的手下,對胡柏多有無聲的照拂,所以給他派遣了一樁出力不用多,但很討喜並且有利於前途的好差事。胡柏聽說是給一位女子當眼線,起先並不樂意,只是聽命於人是諜子天職,不過,當他成為這條街上的綢緞鋪子年少多金的新掌櫃,親眼見過那女子一面後,本就沒有怨言的他連些許怨氣都沒有了。胡柏見過許許多多美貌女子,或妖豔如牡丹,或清雅如白蓮,他甚至還嘗過大青樓花魁的滋味,心境始終古井無波,但他從未見過那樣動人心魄的女子,而且她容貌之外的東西,更讓胡柏難以釋懷。胡柏安守本分,一步都不敢越過雷池,不主動見她。她在街上露面的次數寥寥無幾,從在綢緞莊出現到消失,就是一扇門的路程。胡柏甚至不會抬頭,只用餘光打量一瞬間,偶爾深夜躺在屋頂飲酒時,他會看一眼不遠處那座黑沉沉的院子,知曉她住在那兒,就心滿意足。胡柏也沒有探究過她的底細,只想著能夠這樣守著,不遠不近,守一天是一天,能守一輩子那是最好。他只知道女子姓裴,深居簡出,從未跟胭脂郡達官顯貴有過哪怕一場應酬,她的氣質永遠冷冷清清,便是這種難免有暮氣嫌疑的感覺,也一樣讓人驚豔。附近多是胭脂郡權勢人物的府邸,不是沒有嗅覺靈敏的傢伙聞風而動,胡柏就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親手打暈過連主帶僕十幾人,那個臃腫如豬的軍祭酒就給他掐住脖子,提起離地一尺,腦門狠狠地撞向小巷牆壁,當場暈死過去。當晚聽說此事的郡守洪山東火急火燎地起床,氣惱得暴跳如雷,竟是興師動眾,迅速調動城中三十披甲持弩的甲士,拖走了那十幾個傢伙。第二天,軍祭酒大人丟官不說,整個家族都被驅逐出了郡城。那之後,“武鬥”沒人敢了,想“文鬥”博取美人嫣然一笑的傢伙還是有的,不過也沒見那扇門打開過。後來不知郡守大人說了什麼,豪門貴族裡喜好附庸風雅的浪蕩子也都一夜之間沒了身影,那條巷弄複歸清靜,依舊那般沒有一絲煙火氣。
今日,胡柏在綢緞鋪子裡嫺熟地應付那些穿金戴銀的富家婦人,賺著天底下最好賺的銀子,買賣之間,也不知道是誰揩誰的油。他正在與兩位如狼似虎年齡的婦人調笑,突然瞥見門外有人牽馬走過,眨眼工夫,他就把那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通,連馬匹優劣跟馬鞍材質都沒有錯過。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胡柏也就打算收回視線,不料那人有意無意地側頭看了眼鋪子裡頭,恰好跟胡柏對視了一眼,兩人幾乎同時微微一笑。胡柏等那人策馬走過,消失在視野中,才皺了皺眉頭,不過想到這條街上暗樁頗多,不乏比他身手更好的高手,他就不去杞人憂天,勾起嘴角,心想那個年輕公子哥倒是長得極為耐看,在盛產美嬌娘漢子卻邋遢的胭脂郡確實不多見。鋪子裡的幾位婦人見著胡柏臉上的笑意,越發捨得一擲千金,不過她們拿捏綢緞料子的時候,在胡柏手臂、手背上拂過的手心,力道也悄悄重了幾分。
裴南葦住進這棟院子後,就留下兩名手腳勤快的妙齡丫鬟貼身伺候,卻算不得貼心,她只在心情好的時候才跟她們說笑話,都是些以過來人身份說出口的捉弄言語,問她們是否有心上人,是否需要她做媒等,她們總紅著臉蛋,囁嚅著不知如何作答,裴南葦笑過之後轉身就忘,並不是真的想做那牽線的月老。久而久之,兩名丫鬟也就大致摸清了院子女主人的性情。起先她們都以為這棟宅子是胭脂郡哪位官老爺用來金屋藏嬌的,後來沒見到任何男子走進院子,就沒了這份揣測:連她們女子都挪不開眼的大美人兒,真要是誰相中了養在這裡,哪裡捨得一丟就是幾個月不來寵倖疼愛?今天丫鬟竹海聽到一陣不知疲倦的敲門聲,一開始不想理會,只以為是某個不開眼的傢伙,很快就會給人像拖條死狗般拖走,可整整半盞茶的工夫,敲門聲都沒停下,竹海就納悶了:郡城裡頭還真有這樣不怕死的“英雄好漢”?她猶豫了會兒,想著反正女主人在後院那邊聽不見動靜,自己不如去瞧一瞧是何方神聖如此不知好歹。打開門一看,她立即愣神:喲,是個俊哥兒,好看到像是才子佳人小說上的讀書人走出書本了。開門後,來人對隔了一道門檻的丫鬟竹海微笑,笑得竹海心如鹿撞,只覺得他比鄰街上綢緞莊的胡掌櫃還要溫柔英俊。
徐鳳年柔聲道:“我叫徐奇,是碧山縣的主簿,你們裴小姐認識的,勞煩姑娘去通稟一聲。”
丫鬟有些為難,碧山縣她知道,一縣主簿這麼個官她也知道大小,可要說這人認識自家小姐,她就打死也不信了。徐公子你長得再好看也不是讓你大搖大擺進入院子的理由啊!她哪裡敢真的為此就去叨擾裴小姐,若是來個人自報名號就得稟告一聲,這門檻早就給胭脂郡那群登徒子踏破了,小巷地面的青石磚都得換上一換了。竹海一臉懷疑,就是不願意挪動腳步,於是兩人大眼瞪小眼,都不願意轉身。徐鳳年也拿這個盡心盡責的小丫鬟有點無可奈何,想了想,說道:“郡守洪山東讓我來的,你跟裴小姐說過以後,她如果仍然說不見客,姑娘你就拿掃帚打我,行不行?”
在胭脂郡,洪山東已經是最大的官了,能夠在這棟院子裡當差,丫鬟竹海也知道輕重利害,她思量片刻,語重心長地說道:“奴婢這就去跟小姐說一聲,也不關上院門,但是你可不許擅自走入院子啊!”
徐鳳年點點頭。
這名丫鬟將信將疑地轉身離去,不忘轉頭看那公子哥是不是真的老實,見他紋絲不動,她才加快步子,壯著膽子去後院跟小姐知會一聲。徐鳳年坐在門檻上,背對宅院,望著街上那匹算不得良駒也不至於是劣馬的坐騎,至於隱蔽處幾道耐性極好的冰冷視線,應該是得到郡城諜子頭目的命令,不許插手阻攔,徐鳳年可以輕鬆清晰地感知到他們的心跳。對於他們的恪守本分,徐鳳年有些感慨。外人提及北涼,第一印象肯定是無敵於天下的鐵騎以及那一騎絕塵的白馬斥候,但是對褚祿山一手打造出來的北涼諜子死士並不熟悉,其實這麼多年,沙場上兩軍對壘的死戰不多,北涼跟北莽朱魍以及離陽趙勾互換性命卻一直沒有中斷過。徐鳳年回過神,轉頭望去,啼笑皆非,那丫鬟竟然真提了一把掃帚,怒氣衝衝地跑來,敢情真是要把他掃地出門才罷休,不用猜都知道是裴南葦這婆娘給他下了絆子。
徐鳳年站起身,看著那丫鬟張牙舞爪地用掃帚使出江湖上失傳已久的“打狗棒法”,他趕忙離開院門,退到臺階下,氣笑了,朝院門裡頭道:“姓裴的,算你狠。”
丫鬟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口,揮了揮掃帚,猛然轉頭,看到自家小姐站在院子裡頭的臺階上,臉上是自己從未目睹過的笑靨如花,哪裡還有先前聽自己稟明情況時的冰冷?竹海這才意識到自己多半犯了大錯,轉過頭,哭喪著臉,可憐兮兮地望向臺階下那個叫徐奇的公子哥。差點兒被掃帚撲面的年輕人笑著走上臺階,並不惱火,從她手中接過掃帚,跨過門檻,瞪了一眼幸災樂禍的裴南葦:“很好玩?”
先前沒了靖安王妃身份,如今連胭脂評美人都沒她一席之地的動人女子重新冷下臉。
丫鬟竹海怯生生地站在徐鳳年身後,手足無措。另外一名丫鬟站在裴南葦身後,看著那個衣飾並不光鮮的年輕人,跟竹海一樣感到匪夷所思。她們小姐在胭脂郡都曾隨口拒絕過郡守大人的拜訪,洪大人聽說之後,別說火冒三丈,連屁都沒放一個,在院門口等到答案,直接轉身就走。既然如此,恐怕只有幽州刺史這樣的封疆大吏才有資格了吧,可哪裡來的如此年輕又能位居高位的大人物?堂堂經略使大人的嫡長子,北涼道官場頭一號的李翰林李公子,浪子回頭金不換,在邊境建功立業,但聽說不也才是遊弩騎的一名標長?裴南葦面帶譏諷,輕聲冷笑道:“竹海,梅梢,還不拜見咱們這位微服私訪胭脂郡的北涼王?要知道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離陽王朝最年輕的上柱國大人,可不是誰想見就能見到的。”
兩個丫鬟也顧不得辨別真假,嚇得撲通一聲就直愣愣跪下了,尤其是那個才拿著掃帚“逞兇”的丫鬟竹海,一下子就眼淚決堤了。
徐鳳年輕聲道:“都起來吧,別聽你們小姐胡說八道。”
丫鬟們打死不敢起身,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誰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真要是那位殺人不眨眼的新人屠北涼王,殺她們兩個丫鬟不跟呼口氣一般簡單?再說了,整個北涼都對新涼王天下第六高手的身份嘖嘖稱奇,那以他的本事,還不是高興了就讓麾下鐵騎殺人,不高興了就自己動手?徐鳳年放好掃帚,對裴南葦說道:“我現在是碧山縣的主簿,缺個燒飯做菜的,你有沒有想法?”
裴南葦斬釘截鐵地道:“沒有!”
徐鳳年一笑置之,走過去一把扛起這娘兒們就往院門外走去。裴南葦唯恐天下不亂,尖聲喊道:“快來人啊,有人強搶民女啊!”
沒人理睬她的“煽風點火”,兩個丫鬟偷偷抬頭,看著性子冷淡的自家小姐跟走火入魔一般喊叫,她們雖然年輕,不諳情事,可畢竟同為女子,也咂摸出些味道,沒敢起身,眼睜睜看著小姐被那個也許真是北涼王的年輕人擄走。
到了門外,徐鳳年把她摔在馬背上,牽馬走出小巷。
諜子胡柏走過巷口,輕輕看了眼那名坐在馬背上一言不發的女子,他低下頭,繼續前行。
“願”字起於心頭,轉瞬間又死於心間。
徐鳳年轉頭看了眼那個難以掩飾落寞的背影,沒有說話。
牽馬出城後,徐鳳年翻身上馬,坐在裴南葦身後,一路疾馳,連夜回到碧山縣。很快,縣城就都知道了主簿大人有個傾國傾城的媳婦兒,真他娘是官場失意,擋不住這位大人情場得意啊!縣丞左靖聽到縣衙上上下下都在說這件事,終於按捺不住,頭一回主動提酒看望,一見之下確實驚為天人。只是那婦人一身荊釵布裙,當真是給“徐奇”這個家道中落的將種子弟坑害了,換作他左大人,那還不得當一尊女菩薩伺候著?只是,那瞧著像是初為人婦的女子,對誰都不理不睬,到了碧山縣城後,只在頭兩天拉著徐主簿買了許多茶米油鹽瓶瓶罐罐,安心持家,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訪客,她也僅是以小院子女主人的身份略微露面,勉強不失禮儀,再無更多熱絡,只能看到她搬弄那些不值錢的盆栽花草和餵養牆角的一籠雞鴨。左靖何等油滑,耍了個小心眼,有意讓主簿徐奇在縣衙共同處理些無關緊要的陳舊積案,那女子每次都會拎著食盒姍姍而來,等徐奇吃過了熱氣騰騰的飯食,再拎走食盒。就這麼簡單的過程,她都能把縣衙中人的眼珠子勾到地上,恨不得被她踩上幾腳才好。就算是素來眼高於頂的縣令馮瓘,也開始在晌午時分,準時准點跟徐奇這位佐屬閒聊幾句,不過,那女子一露面,他就主動離去。至於縣尉白上闋,這些時日依舊沒跟徐奇套近乎,只是衣衫天天換。不知是誰開了個頭,喊了那女子一聲“徐夫人”,得到她點頭一笑後,“徐夫人”這個叫法就逐漸在縣衙此起彼伏、不絕於耳。顯然是托了“徐夫人”的福,主簿大人總算有了些官樣子,三天兩頭有人請他喝酒,徐奇也來者不拒,每次都滿身酒氣地回家。
這一天是夏至,暮色中,徐鳳年看似醉醺醺實則目光清澈地回到院子,坐在桌前,哪怕已經吃過,仍是跟她同桌吃著素多於葷的簡單飯菜,這些天都是這般光景。白天兩人言語不多,夜晚更沒有外人豔羨的同床共枕,徐鳳年算是打著地鋪,這要傳出去,肯定大快人心,讓那些丟了魂魄的大老爺們兒如釋重負。
徐鳳年坐在院子裡乘涼,裴南葦收拾過碗筷,躺在徐鳳年身邊的沁涼長竹椅上,輕輕搖晃著一把蘆葦扇子。
裴南葦說道:“夏至了?”
徐鳳年嗯了一聲。
裴南葦停下扇子,問道:“廣陵那邊,要死很多人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
裴南葦仰起腦袋,望著暮色,輕聲笑道:“史書上的好人,一個個都是沒有瑕疵的完人;壞人呢,好像就不可能幹過一件好事。你要是哪天死了,是不是也不會有人給你寫一句好話?”
徐鳳年蹲坐在小板凳上,還是沒有說話,只是拿過她手中的扇子。他不像她那般吝嗇,搖扇之後,兩人都可得清涼。
裴南葦側過身,凝望著他,說道:“你不是天下第六嗎?你要是能給我變出一兩畝蘆葦,晚上我就讓你睡床。”
徐鳳年平淡地道:“我就算是陸地神仙,也沒這本事。何況,我睡床,你打地鋪,跟現在有什麼兩樣?”
裴南葦捧腹大笑,然後媚眼如絲地道:“你啊,白擔天下第六的虛名。”
徐鳳年笑道:“誰說不是。”
一標五十騎,在涼、莽邊境草原上疾馳向一座重兵把守的牧場。北涼重視馬政的程度舉世無雙,這一標人人佩刀負弩,戰馬也是匹匹甲等,顯然是一等一的精銳戰力,正是北涼的遊弩手。北莽的八十種馬欄子,除去董卓用無數黃金白銀餵養出來的烏鴉欄子,再沒有遊弩手放在眼中的敵對斥候。這並非遊弩手一味自負,而是用無數場短兵相接的血腥接觸戰慢慢積攢出來的自信。至於又算是遊弩騎中頭等雄壯的白馬斥候,直白地說,那就是隨便拎出一騎,尋常邊軍的都尉見著了,都得老老實實繞道讓路,而且心服口服!這一標小雪營遊弩手舊部,剛剛積攢下足夠戰功,得以全部躋身白馬斥候,因此被北涼都護褚祿山特許前往纖離牧場揀選戰馬。這五十騎如果不配驕傲,天底下誰配在他們面前驕傲?此標在去年那場把南朝打成篩子的奔襲戰中,為八千龍象軍跟大雪龍騎軍開道,拔除北莽烽燧十餘座,斬殺不下兩百人,五十名深入腹地的斥候最終只剩下四人!分別是標長李翰林,副標陸鬥和李十月,伍長方虎頭。四十四名新騎,大多是老斥候出身,也有從涼州邊軍中抽調到小雪營的好手,就像標中最年輕的伍長,同時也是年紀最小的伍長,一個綽號“跳蚤”的娃娃臉少年,曾經就是一名龍象軍騎卒,親身參加過葫蘆口戰役,殺敵四人,這不算驚世駭俗,可殺馬十八匹,讓此後詳細記載軍功的記錄官都咋舌。這個祖代都是邊關牧民的少年也讓人哭笑不得,不要軍功,就蹲在戰死的心愛坐騎旁邊哀號,把當時途經的袁左宗跟騎軍副統帥何仲忽都給驚動了。何老將軍蹲在這個孩子身邊捺著性子勸慰半天,屁用沒有,氣得老將軍一巴掌拍在這個兔崽子的腦袋上,氣咻咻地讓貼身扈從牽來一匹才騎乘沒半旬的神駿。少年沒跟何統領客氣,不情不願地收下了,還一副“我收下是給你面子啊”的混帳態度,如果不是被袁左宗拖走,脾氣暴躁的何統領就要去踹這個小王八蛋了。這一標都不喊少年姓名,反正兩匹戰馬就叫“小跳蚤”“大跳蚤”,所以大家都習慣喊他“跳蚤”,別人要是敢摸一下如今的大跳蚤,少年伍長保管跟那人拼命,比摸了他媳婦兒還大動肝火。這可不是玩笑話,他剛成為遊弩手的時候,伍長洪潤就吃過苦頭,被身手靈活如野猿的少年硬生生揍成豬頭。少年的武藝沒有章法,都是不知道從哪裡學到手的野路子,尤其是馬術,嫺熟精湛到能躺在狂奔中的馬背上睡覺。他們這一標,也就標長李翰林可以摸上一摸大跳蚤。若說打架,其實重瞳子陸鬥也能隨便掀翻少年,可扛不住這愣小子屢敗屢戰,能跟你糾纏幾天幾夜,陸鬥又不好真打死這個死心眼的孩子,加上他也沒興致去逗弄這名手下,到頭來,只剩下李翰林可以“一親芳澤”。
已經臨近北涼數一數二的纖離牧場,空中彌漫著濃郁的馬糞氣息,五十騎幾乎同時用力嗅了嗅,滿臉陶醉,很多漢子在青樓勾欄趴在細皮嫩肉的娘兒們身上時,也不見得如此舒坦。少年伍長站在那匹大跳蚤的馬背上,就跟雙腳牢牢釘入馬背一般,環視四周,迅速做了個小雪營遊弩手獨有的手勢。收到“敵情”的副標李十月笑駡道:“跳蚤,想打仗想瘋了,連女人的滋味都沒嘗過,你好好一個精力旺盛的小夥子,上次標長好不容易帶咱們開葷,到了青樓,兄弟們叫一個都嫌少,生怕墮了標長大人的威風,你看方虎頭就喊了三個姐姐,一點兒都不擔心咱們家大業大的李大人錢囊不夠鼓,你倒好,蹲在房門口,說是給咱們望風,你丟人不丟人?”
生得兇神惡煞性子卻極其溫和的方虎頭嘿嘿一笑,摸了摸嘴唇,有些得意。
跳蚤撇嘴,不屑地道:“什麼姐姐,喊姨嬸都喊小了。以前老伍長都說老牛吃嫩草,方虎頭倒好,嫩牛吃老草,白瞎了,這跟馬駒啃草根有啥兩樣?還說我?我還覺得丟人呢!”
方虎頭齜牙咧嘴。
李翰林輕聲笑道:“那座青樓在涼州邊塞還算湊合,不過比起我家鄉陵州那邊,確實差了十萬八千里。以後只要有機會,我帶你們到陵州那兒‘騎馬’去,豐腴的,清瘦的,高挑的,嬌小的,下巴尖尖的,屁股翹翹的,胸脯大大的,應有盡有。”
“騎馬”是北涼邊軍的術語,李翰林身後四十多騎聞言都是垂涎三尺的嘴臉,還有李十月這般直接就抹嘴擦口水的,只有少年翻了個白眼,道:“你們瞎鬼混,別帶上我。我有大跳蚤就行了。以後真有看對眼喜歡的姑娘,我是要跟她拜堂成婚的。”
一個盤膝坐在馬背上的光頭騎卒嘴裡叼了根甘甜草莖,笑道:“跳蚤啊,你該不會是喜歡大老爺們兒吧!你看我咋樣?哥哥我兩百斤重的漢子,要肌肉有肌肉,要體力有體力,要槍術有槍術,你試過萬一不中意,可以退貨嘛!”
跳蚤雖然是個雛兒,但從軍多年,什麼亂七八糟的葷腥言語沒聽過,乜斜了一下那顆大光頭:“謝拱,你乖乖‘騎’你屁股下的那匹母馬去,難怪每天晚上都聽你的小棗在馬廄嘶喊,你悠著點兒,善待戰馬是咱們北涼鐵律,萬一小棗真被你謝拱給拱壞了,咱們標長也罩不住你。”
李十月、方虎頭這幫糙漢子一起哈哈大笑。謝拱也不以為意,搖晃著那顆光頭自顧自笑,還不忘彎腰拍拍坐騎的背脊,這個曾經用手指把北莽斥候眼珠子摳出來吃掉的漢子用異常溫柔的嗓音說道:“小棗啊,別跟咱們伍長一般見識。官大欺人,沒的道理好講。”
這一標游弩手原本沒有給戰馬取綽號的習慣,是少年給一標五十匹戰馬都取了個綽號,比如謝拱的“小棗”,還有方虎頭的“大圓”,李十月的“梅兒”,還有康真的“老丈人”,等等,沒誰能逃過一“劫”,久而久之,所有人也就默認了。
跳蚤突然喊道:“標長!”
李十月翻白眼道:“就你小子屎尿多,大的還是小的?你就不能再忍忍?就這麼幾步路就到纖離馬場了。”
少年破天荒難為情地道:“小的。”
李翰林打了個響指,五十人一瞬間人馬分離,然後站成一排,把北涼刀扯向身後,繼而齊刷刷解開褲腰帶,而五十匹戰馬幾乎同時停下馬蹄,各自掉轉馬頭,緩緩停在主人身後。
北涼三十萬鐵騎,戰馬就是他們真正相依為命的媳婦兒,而且比真的媳婦兒要聽話太多,更是不離不棄。
有多少北涼鐵騎戰死沙場,又有多少戰馬在主人死後絕食而亡!
“標長,聽說上回你跟陸副標、李副標去北莽烽燧那邊,一路往北殺過去,就喜歡把蠻子頭顱當尿壺?”
“瞎扯淡。”
“標長你謙虛個錘子哦,小雪營的兄弟們都這麼說,連都統都沒否認。陸副標,你說是不是?”
“勺子,你還是太年少無知啊,你問陸木頭有卵用,問我英明神武、玉樹臨風的李副標李大人才行嘛,我跟你說實話啊……”
“李副標李副標,你尿褲子了。”
“啊?你娘的!敢騙老子,勺子行啊,才去青樓開過葷,就敢拿你的副標大人開涮了?接招!”
“李副標,你老人家行不行啊?你尿我一身做啥子哦,你倒是尿勺子去啊……”
“行了行了,收功!老規矩,誰尿得最遠,誰的戰馬第一個入廄吃草。今天是誰?”
“李標長!”
“對,絕對是李標長你,這一尿,絕對能澆到北莽了!”
“就是就是,撒尿也能撒出風情萬種的,除了李標長還能有誰?誰,不要臉就自己站出來!老子第一個抽他!”
“娘的,別人溜鬚拍馬也就忍了,明明是你高長虹尿得最遠,好歹也是個伍長,有點出息行不行?李標長,這種王八蛋就算尿得最遠,也只能當墊底的貨色,所以還是你第一,板上釘釘的!”
重瞳子陸鬥扶額,攤上這麼一幫不要臉的下屬,真是頭痛。
標長李翰林板著臉,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系好褲腰帶,翻身上馬。
短暫的嬉笑打鬧過後,五十名白馬斥候全部重新上馬,再沒有人吊兒郎當站著坐著趴著躺著,全部挺直腰杆,五十騎依次“闖入”纖離牧場柵門。僅僅五十人五十刀五十弩,但是那股子誰擋路誰死的跋扈氣焰,就在這種沉默肅殺的策馬突入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馬場箭樓士卒怔怔地望著這寥寥五十騎,心旌搖曳,臉上有著發自肺腑的崇拜敬畏。
一行人登上洛虎丘之巔的烽燧台,有老太師孫希濟,依舊穩居天下武評第四的青衫文士曹長卿,背負紫檀劍匣的薑泥,還有十數位從紅鹿洞走出的西楚遺民,多為追隨父輩退隱山林多年的功勳之後,正值青壯年紀,很難想像正是這一撥年輕人即將成為支撐起西楚複國大業的頂樑柱。其中年紀最小的一位尚未及冠,背有四柄長劍,是西楚碩果僅存的劍道大宗師呂丹田之孫,叫呂思楚。他這趟下山,更多是行走江湖,沒誰想著他摻和複國一事,只是少年在紅鹿洞跟李淳罡相處過一段時日,不過當時不知那插秧的羊皮裘老頭兒便是劍神,事後追悔莫及,然後這次就偷溜下山,非要爭取些名聲才願意回去。少年一直偷偷瞥向前方的公主殿下,每次都蜻蜓點水一下就移開,時間不長,次數不少,只是身邊長輩如今都沒心思理睬一個孩子的懵懂情愫,而那胭脂評前三的薑泥更是從不搭理這個她總覺得沒長大的清秀少年。登山之時,春秋十大門閥之一裴氏的“餘孽”裴穗輕聲說道:“形同傀儡的淮南王趙英已經屯兵滑山,靖安王趙珣的六千騎也兵臨篙鼇湖,燕剌王世子趙鑄的那一千人馬則暫時沒有蹤跡。依我看,我大楚要想經略北地,還是需要先拿下這幾支打著‘平亂’旗號的靖難王師,以絕後患。而且他們折損過後,各大藩王轄境內自有勢力隨之揭竿而起。我諒廣陵王趙毅也不會拿身家性命做賭注,起兵呼應其他幾位藩王。”
一位身經百戰、身材魁梧的老將軍點頭附和道:“老太師,曹先生,裴穗此言不差。”
孫希濟登山吃力,氣喘吁吁,似乎置若罔聞。曹長卿望向洛虎丘山腳的滔滔廣陵大江,微笑道:“謝西陲,你說說看。”
謝西陲是個身材消瘦的年輕人,比起呂思楚也就大上個四五歲,緩緩地道:“如此一來,咱們兵力就太散了,正中了盧升象的下懷。得一時一地之利,卻有損中原大局。這是離陽朝廷設下的一個圈套,誘餌是春秋那幾個亡國的遺民反復,讓我們以為有機可乘。事實上打仗這種事情,跟趙室麾下真正精銳的虎狼之師一比,東越、北漢、南唐都差得遠,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後更別提了,也就咱們大楚還有戲。既然連打仗都靠不住,就更別奢望他們能成大事了。爭天下這種事,光嘴上喊喊並無幫助。”
裴穗被一個比自己更年輕的傢伙當面反駁,卻沒有惱羞成怒,而是陷入了沉思。
在一行人中獨獨出身寒庶門第的謝西陲並無絲毫怯場,停下腳步,伸出手指,從西劃到東,沉聲道:“按照南唐第一名將顧大祖的形勢論,由於天下地理形勢大體為西北高東南低,山脈水道又多呈東西橫列,使得南北對峙往往是北勝於南,尤其是東南兩方被大海遮蔽,缺乏回旋餘地,又處於低地,不易仰攻,多居守勢。許多南方偏安政權都喜歡憑藉大江大河,以舟師水戰阻遏北地騎兵的陸爭。但是位於南北中段的廣陵道又不太一樣,既有守江的天然優勢,也有地理形勝跟兩淮重鎮唇齒相依的可貴基礎,因此若是守江不成,可以退而守淮,實在不行,還有守河這條最後的退路,不至於一潰千里。既然咱們有這樣的地理優勢,又有人和,就不該浪費了。就兩件事:一件事是打人,直接集中兵力,尋找機會,一舉擊潰盧升象、楊慎杏、閻震春,一錘定音。要打,就要直接打散他們的軍心士氣。第二件事就很輕鬆了——挨打。守河有四大重鎮,守淮有六地,如今俱在我們之手,任由那些藩王親軍來打就是了,就憑他們?”
曹長卿既沒有說謝西陲說對了,也沒有說其說錯了,只是輕聲笑道:“繼續說,知道你小子有‘謝半句’的綽號。”
謝西陲點了點頭,說道:“挨打一事,非謝西陲小覷天下英雄,委實是我大楚占盡優勢,不足為慮。當初徐家鐵騎浩浩蕩蕩地南下,咱們守江大將叛變,但是守淮守河兩道戰線仍是讓徐驍吃足苦頭。妃子墳死戰,大戟士據守景河,再到西壘壁決戰,加上夾雜其中的許多中小戰役,哪一場不是打得只剩骨頭不剩肉?那時候幾乎到了今天徐驍給褚祿山三千兵馬他就能當天把所有人打光的地步,如果不是陳芝豹的將兵之法到了錙銖必較的化境,如果不是大局觀極好的袁左宗接連打贏幾場關鍵性的硬仗,徐驍未必能以蛇吞象之勢一口吃掉西壘壁……”
年輕人說到這裡,老太師孫希濟突然感慨道:“可惜歷史沒有如果,成王敗寇,泱泱大楚成了亡國西楚,離陽一躍成為天下共主。其實那時候大楚看待離陽,就如同現在的離陽看待北莽,都是未開化的蠻子,即使穿上士子衣冠,依舊不值一提。”
謝西陲敬重老太師,靜等片刻,見老人應該沒有下文了,這才繼續說道:“如今離陽與咱們大楚大戰將啟,趙室人心不足,自以為勝券在握,一心兩用,要同時在兩副棋盤上下贏,一個是下贏咱們,一個是下贏天下。咱們其實不用如此多事,離陽想要借大楚的刀去殺人,將春秋遺民最後吊著的那口氣也掐掉,那也得看他們有沒有本事握牢這柄刀,所以我們出刀要快、准、狠。太安城說到底就只有兩座屏藩,一座是顧劍棠的老舊勢力,早已北遷兩遼邊關;一座是以盧白頡、盧升象兵部雙盧為首的新生勢力,顧劍棠受制於北莽,而盧升象羽翼未豐就領兵南下,此時不殺,更待何時?”
裴穗皺眉道:“盧升象本就是廣陵春雪樓的老人,對我們並不陌生,就不會藏有應對之舉?”
謝西陲搖頭道:“盧升象知道是一回事,能否做到是另外一回事,就說一個兵部,他盧升象不過是左侍郎,連尚書都不是,如何節制楊慎杏、閻震春這些春秋功勳老將?何況……”
裴穗笑道:“謝半句,下半句不用你說了,我知道了。趙家天子自負無比,未嘗不是有意讓我們嘗到一點兒甜頭。如你所說,幾支藩王之師都是魚餌,既然離陽朝廷膽敢存有這份輕視心思,我們不妨大大方方地順杆兒爬。”
謝西陲會心一笑。
孫希濟走入烽燧,登上樓梯,來到頂點,眺望山腳的滾滾東逝水,除去曹長卿、薑泥,其他人有意無意地都退遠了。
老人淡然地道:“朝廷讓我回到這裡當廣陵道的經略使,無非是四個字:請君入甕。”
曹長卿輕聲道:“逐鹿山勢力,還有黃三甲在廣陵道周邊的諜子,都為我們所用。”
老人轉頭望向這位儒聖,愴然道:“長卿,大楚拖累你了。”
曹家龍鯉最得意,年少入宮之後,師從國師李密,更是于大楚皇宮之中大放異彩,之後十數年卻寂寂無名,一直做個只算君王侍臣的棋待詔,如同伶人。大楚覆滅後,若不是這位曹官子以一人力敵太安城,誰還能記得大楚仍有人在?!
曹長卿搖頭道:“老太師,你當知我所求,知我無憾。”
老人雙手撐在牆磚上。
洛虎丘烽燧一名正當值的年輕烽子見這麼一大幫大人物站在頂樓,只得手持大戟,縮在角落,但是壓抑不住滿腔的激動。老太師、曹官子,還有公主殿下,只要見著任何一個,這輩子都算值了啊!
當腰間佩劍的烽子看到那背負紫檀劍匣的女子朝自己走來時,一時呆若木雞。
以馭劍太安城名動天下的絕美女子輕輕伸指,烽子佩劍出鞘,落在她手上,她凝視著那柄才從武庫搬出重見天日的舊劍,用手指抹去幾絲常人難以擦拭出的鐵銹,叩指一彈,佩劍發出一串叮咚聲,如悅耳的風鈴。
烽子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公主殿下手中接過佩劍的,整個人魂不守舍。
孫希濟和曹長卿相視一笑。
薑泥輕聲道:“我去西壘壁再看一眼。”
曹長卿點了點頭。
年輕女子雙指併攏,向前一抹,大涼龍雀鏗鏘出鞘,她站在劍身之上,飄然欲仙,馭劍墜下,然後一個急轉,沿著大江水面,趕赴西壘壁古戰場遺址。
呂思楚快步走到樓邊,癡癡地望向那抹身影。少年早就在江南那山清水秀的紅鹿洞見過公主殿下,不過記得那時候的姜姐姐練劍憊懶,境界也算不得高深,她只學了馭劍這一門神通,可馭劍當空,也不過高地面幾尺,還搖搖欲墜。少年只知道姜姐姐去過一趟北涼、北莽,境界便一日千里,他根本就拍馬不及,以前就需要仰視高高在上的她,他覺得以後更是如此了。少年歎了口氣,不知道姜泥姐姐以後會喜歡怎樣的男子,反正不會是他呂思楚。
孫希濟突然壓低聲音,憤憤不平地道:“那徐家小兒何德何能,配得上我們公主殿下!”
曹長卿眼神溫柔,輕聲說道:“不知所起,不知所終。”
老太師仍是氣不過,冷哼一聲。
曹長卿有句話放在了心底——
徐鳳年,我曹長卿若是有朝一日由儒轉霸,一生之中將兩次躋身陸地神仙境界,但仍是無法保護公主殿下,你可莫要讓我失望!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縣衙便是如此。禮制仿三省六部,碧山縣就有三門六房。三門中皂門即為胥吏紮堆之處,“皂吏”一詞,便出於此。至於巡門、捕門,如今北涼錦衣遊騎的根子就在巡門,而捕門出捕快,此詞通俗易懂,市井巷弄的三歲稚童也知。至於六房職責,就碧山縣而言,縣令馮瓘獨佔吏、戶、工、刑四房,只留給縣丞左靖一個形同虛設的禮房,縣尉白上闋撈到一個還算油水頗豐的兵房。至於三門,馮瓘更是攬入懷中,視為禁臠,尤其是皂門,更是唯馮縣令馬首是瞻,尤其讓左靖難堪。其實徐鳳年這個主簿,原本理當手握皂門,不過馮瓘連對縣丞左靖都打壓排擠得不留情面,哪裡會顧及“徐奇”的顏面?只是徐鳳年的心思本就在觀察一縣衙門的運作環節上,至於他這個半吊子主簿到底有無權柄,無關緊要。
雖然他這個不成氣候的主簿無心爭權奪利,不過閑來無事,還是會在縣衙三門六房轉悠轉悠。刑房獄中就監押著十幾名罪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有無力養老故意惹事進來蹭口飯吃的老頭子,有人販子,有尋釁鬥毆的青壯地痞,也有偷竊女子兜肚給扭送入獄的最下等採花賊,但是十幾人中,就只有一個花甲老人給銬上枷鎖,枷是大枷,鎖是重鎖,加在一起得有三十四斤重。徐鳳年特意翻閱過刑房的獄訟檔案,竟找不到半點兒蛛絲馬跡,後來是請刑房頭目喝酒,好不容易才套出話來。他只知老頭姓沈,是個在河州凶名在外的江洋大盜,好像是做了一樁掉腦袋的大買賣,得手後分贓不均,去年在幽州青案郡那裡給黑吃黑,身負重傷,流竄到了本縣,這一關就是大半年,原本該在今年初春押解去郡城問斬,只是幽州那場變故,碧山縣新人換舊人,就給耽擱下來。至於為何沒有在刑房入檔在冊,當時那個刑房小頭目就算醉得不輕,依舊語焉不詳,眼神閃爍。
徐鳳年反正無事可做,三天兩頭就來牢獄待著,拎壺綠蟻酒,捎帶些零碎吃食,搬把椅子坐在過道中間,跟兩邊經受牢獄之災的傢伙們閒聊。到後來,除了那名沈姓大盜,所有蹲大牢的難兄難弟都跟他這個吃飽了撐的主簿討要過綠蟻酒喝,徐鳳年也少有拒絕,一來二去,這群人竟然廝混得如同酒肉朋友一般。那個沈老頭倒是一直冷眼旁觀,偶爾睜眼看來,目中精光四射,用刑房當差的話說就是“這老不死的手上有好幾條人命,有殺氣,陰氣重”。
身體乾瘦的老傢伙每次勉強撐開眼皮子,嘴角都有陰惻惻的笑容,望向那個坐在牢獄外的年輕主簿,好似給他騰出手來,一隻手就能把那顆腦袋從肩膀上拔下來。每當這種時候,這名碧山縣唯一一位重犯的隔壁獄室的中年男人,都掩飾不住地憂心忡忡。漢子姓王,是個瞧著就很老實本分的莊稼漢子,好像是惹惱了碧山縣的大族,被拾掇得傾家蕩產不說,還給丟進了牢房。這半年裡,那大族子弟來過兩次,次次冷嘲熱諷,還陰險至極地揚言肯定會幫忙“養活”那漢子的妻女。便是牢獄中的一些犯人,也覺得這傢伙未免太淒慘了,還不如一頭撞死來得痛快。仇家在外邊享受母女花,你這位兄弟難不成跟那些睡覺時候經常從臉上爬過的老鼠訴苦?怪不得生了一雙眉尾下垂的八字眉,看著就是吃苦遭罪的命。
今天徐鳳年又坐到牢房裡跟那些犯人閒聊。他昨天剛領到的俸祿大半都給裴南葦收繳,不知藏到哪裡去了,只餘下些碎銀子,裴南葦說是一月的酒錢,讓他自己看著辦。不過如今風水輪流轉,在馮瓘分給主簿一個工房後,多是縣丞左靖請徐鳳年喝酒,因此徐鳳年手頭反而不似以往拮据。碧山縣職掌屯田水利的工房只能撈些蚊子腿上的肉,不值一提,重要的是馮縣令破天荒主動向主簿示好,這讓縣衙雜役都高看了主簿一眼。不過左靖在一次喝酒時,有意無意提點過被蒙在鼓裡的徐主簿:“匹夫懷璧,千萬要小心引狼入室啊!”徐鳳年假裝渾渾噩噩,左靖以為這小子鬼迷心竅,也就等著看笑話。
徐鳳年拉來兩名早已熟稔的獄卒,三人一起就著熟肉下酒,若是有犯人眼饞,就讓獄卒也送去些酒肉。一位錦衣華服的公子哥拿香囊遮掩著鼻子走入牢房時,就難免有些訝異:過道中坐著三個喝酒吃肉的,犯人大多坐在靠近廊道的監牢木欄邊上,大夥兒歡聲笑語,葷話連篇。公子哥皺了皺眉頭。徐鳳年拿起一隻酒杯,拿袖口擦了擦,笑著舉起杯子,詢問要不要來一口綠蟻。這名世家子乜斜了他一下,不理不睬。兩名獄卒知根知底,悄悄朝主簿大人丟了個眼色,然後指了指姓王的犯人。徐鳳年會心一笑,點了點頭。年輕公子徑直走到那個莊稼漢子所在的牢外,正要開口說話,在這傢伙傷口上撒鹽,就有四名健碩捕快押著兩位年齡懸殊的犯人進來。年長的那個犯人賊眉鼠眼,年紀輕的衣衫襤褸,不過生了一雙英氣勃發的劍眉,使得他哪怕滿臉污垢,也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只覺得他跟這座大牢格格不入。不過,他的步子稍稍慢了,就給捕快一拳擂在後背上,一個踉蹌,差點兒撲倒在地,年長的犯人趕忙攙扶,給幾位捕快老爺賠著笑臉。徐鳳年笑問道:“犯了什麼事?”
四名捕快跟縣令馮瓘、縣尉白上闋走得比較近,對這個主簿一向不放在眼中,不過或多或少都在官場上積攢了些人情世故,為首一名捕快擠出不冷不熱的笑臉道:“回主簿大人,是兩個不入流的毛賊,賊膽包天,偷東西偷到朱老夫人的宅子裡去了,沒被當場打死都算上輩子積下的福氣了。”
說完之後,這名捕快快步走近那個用香囊遮蔽牢獄惡臭的公子哥,賠著笑臉,謙恭地道:“這不是郡城的宋公子嗎,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宋公子儘管放心,那個不長眼的貨色,兄弟們一得空兒就會招待他,保管他生不如死……”
氣質陰柔的公子哥掏出一隻錦緞錢袋子,隨手丟給捕快頭目,輕聲道:“別真弄死了。事不大,就是麻煩,本公子不怕事,只怕麻煩。”
發了一筆橫財的捕快嘿嘿笑道:“兄弟們有數的,每次揍他都墊上兩三層棉布,見不著傷痕,都是內傷。”
公子哥環視一周,視線最後落在姓王的漢子身上,伸手指了指,笑道:“這倆毛賊,要不就丟進這裡。”
捕快毫不猶豫地道:“這有何難?”
公子哥轉頭望向那兩個小偷,笑眯眯地叮囑道:“你們進去後,多照顧照顧那位老住客,照顧好了,自然有你們的大酒大肉。”
尖嘴猴腮的老毛賊咽了咽口水,瞥了眼主簿大人那張小酒桌,怯生生地問道:“這位爺,咱們能先賒欠幾口酒不?小的肯定一住進去,就跟公子的舊識好生套近乎一番。”
公子哥望向徐鳳年,在他看來,這種小事,一個下縣的主簿,不會也不敢拒絕,就算是才在碧山縣履新的外地人,也該知道胭脂郡郡城宋氏的名頭。然而,他很快挑了挑眉頭,眉宇間浮起一抹陰沉的戾氣,那年輕主簿竟然伸手輕輕覆蓋在酒杯上,擺明瞭是不給他面子!那多半喝不到酒的老賊看到這一幕,偷著樂:自己竟然無意間煽風點火了一次,讓一個當官的跟一個紈絝子弟起了嫌隙,比起痛快喝酒也不差。宋公子嗅了嗅香囊中檀片碎屑的幽香,陰森森一笑:“好,沒想到碧山縣還有我宋愚請不動的人物,領教了。”
從沒有跟徐鳳年搭訕過的王姓中年漢子抬起頭,對這位絲毫“不識官場旨趣”的主簿感激一笑。
胭脂郡宋氏子弟宋愚徑直走出牢房,捕快在把兩個毛賊推入牢中後,也大踏步離去,在徐主簿惹上宋公子後,連身為下屬該有的告辭一聲都省略了。
無意間樹敵的徐主簿站起身,正準備離開牢房,那大枷在身的重犯老頭兒突然咧嘴笑道:“姓徐的小子,你這個官當得有意思,老子喝你幾杯酒不嫌髒了嘴,來,給老子拿酒來。”
徐鳳年無動於衷,走出牢房,把酒肉都留給了獄卒。
老傢伙嘴上罵罵咧咧,眼睛卻跟兩位新鄰居對上了,各自點頭。
這是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徐鳳年在工房當值。工房與刑房同列卻不同排,要更靠後,不過離監牢不遠。別看碧山縣是個不值一提的下縣,巡門、捕門跟刑房雜役多有好手,緣於碧山縣轄境大,是非多,而衙門名額就那麼點兒,要是沒點兒真本事就來蹲茅坑,這座茅坑早就給那些歹人折騰得臭氣熏天了。縣衙前任那撥官老爺還算拎得清,知道殺人放火的案子若是堆積太多,就不是面子上過不過得去的小事了。工房就徐鳳年一個人,他突然站起身,倒了一杯酒,端著酒走出屋子,“湊巧”撞到四人從牢房裡大搖大擺地走出,都穿著不甚合身的獄卒衣服,瞧著有些滑稽。徐鳳年茫然地愣在當場,正要出聲,就給那名脫去枷鎖束縛的重犯老者快步如奔雷,一拳砸在額頭上。主簿大人倒飛出去,在重重地墜地之前,又給那驟然出手的悍匪大步流星趕上,抬腳擱在後背,輕巧地卸去勁道,主簿大人的身軀悄然落地,無聲無息。老人交錯擰動乾枯的十指,嘿嘿笑道:“許久沒動一動筋骨,一下子沒忍住,差點兒就誤了金蟬脫殼的大事。”
老人身後三人有倆毛賊,還有那個身世淒慘的王姓莊稼漢子,後者見到這個場景,有些於心不忍,前兩位則神情冷漠,其中的年輕人走上前,瞥了眼躺在地上的碧山縣主簿,輕聲道:“沈前輩,此人有官身,不妨擄走當人質,碧山縣的夜巡一向嚴謹,比較棘手,若是中途出了紕漏,也能有張護身符,等進了山,再殺不遲。”
老人想了想,對那個莊稼漢子招手,說道:“王實味,你還有些氣力,背上此人,跟老夫一同進山,以後你要尋那宋氏子弟報仇雪恨,輕而易舉。”
常年一臉苦相的莊稼漢子悶不吭聲,背起徐主簿。
四人加上一個被打暈過去的主簿,熟門熟路。劫獄的年輕人開道,遇上聲響便停步藏身,實在躲不過,就躍上牆頭,輕功了得。王實味徒有蠻力,談不上武藝身手,都是被姓沈的老人輕輕一抓肩頭帶上兩三丈高的牆頭,這大概就是尋常老百姓所謂的飛簷走壁了。碧山縣城並無深壕高牆,今夜也沒有遇上一隊巡城士卒,一行人有驚無險地離開縣衙,就這麼輕鬆地遠遁了。在一處僻靜小路,有三騎黑衣人接應,帶了三匹無人騎乘的馬,老者腳尖一點便落在馬背上,見四下無外人,他朗聲笑道:“劉煜,你與王實味共乘一騎,順便宰了那主簿,拋屍荒野即可,就當老夫留給碧山縣的一份臨別贈禮!”
莊稼漢子壯起膽子說道:“這位主簿人不壞,老前輩是不是手下留情?”
老人嗤笑道:“是不是好人,人心隔肚皮,難說,但既然是個好官,怎麼都該死!王實味,你哪來的婦人之仁?狗改不了吃屎!活該你妻女被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大族子弟淩辱欺侮!換成老夫,就算沒有這一身把式,也能宰了今日那個拿香囊的娘娘腔!”
漢子默不作聲,欲言又止,見著被老前輩稱呼為劉煜的年輕人走來,他一咬牙,挪了挪腳步,退後幾步,似乎打定主意護住背著的年輕官員的性命。
老人看在眼中,皺眉道:“王實味,老夫順手帶你出獄,是念你也是個可憐人,你不要得寸進尺。老夫的脾氣確是比年輕時候好了千百倍,可江湖同輩贈予的‘剜心手’綽號還在。你再不放下那主簿,劉煜就算連你一併殺了,老夫也不會上心。何況想要在仙棺窟找個位置坐下,就得殺個人當作投名狀。老夫最後給你一個機會,要麼陪那狗屁主簿一起下黃泉,要麼親自宰了你背後那小子,風風光光地上符籙山,老夫跟山主窟主都有些交情,也能替你說上幾句好話。否則你就算上山,也沒人當你是棵蔥。你自己掂量掂量!”
老實本分的漢子天人交戰,猶豫不決。
碧山縣牢獄出了這檔子禍事,很快就驚動了披衣起床的縣令、縣丞兩位大人。馮瓘臉色陰沉,二把手的縣丞左靖則面無表情,心中竊喜:讓你馮瓘大權在握,姓沈的重犯逃脫且不說,畢竟起先便不曾記錄在案,還能亡羊補牢,可那姓王的,是給郡城地頭蛇的宋氏子弟惦記上的貨色,否則也不至於耗費財力從郡城大牢弄到小小的碧山縣這邊,你馮瓘連這點兒小事都辦不好,以後還奢望升官去胭脂郡郡城?就算僥倖去了,就不怕宋氏給你穿小鞋?屋漏偏逢連夜雨,聽到下人稟報宋愚連夜造訪縣衙,左靖微微偏過頭,盯著堂上粗如嬰兒手臂的大紅蠟燭,臉上有著難以掩飾的開懷笑意。只是左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高門子弟宋愚在要求遣散縣衙雜人後,只留下縣令、縣丞兩位父母官,這才斂去倨傲的神情,抱拳說道:“宋愚先前冒犯兩位大人,還望海涵。那綽號‘剜心閻王’的沈厲乃幽州在逃多年的匪寇,宋愚曾在胭脂郡衙門掛了一個身份,王實味則是青案郡的捕快大頭領,一切謀劃,都是故意放虎歸山,想要查出那符籙山的老巢。除了王大人,還有白縣尉,請來了弱江都尉的精銳斥候以及一百輕騎,到時候只需與王大人裡應外合……”
這時候,衙門大堂走入一個拎著食盒來送夜宵的女子。
宋愚有些愕然,這女子姿色絕美是生平罕見不說,為何可以直入戒備森嚴的衙門重地?便是哪位官員的家眷,也不該如此莽撞啊!
縣令馮瓘和縣丞左靖的心情不約而同地大好起來,馮瓘悄然撫平才翹起的嘴角,一臉憂愁道:“徐夫人,徐主簿給劫獄歹人擄走,暫時生死不知,不過懇請夫人寬心,碧山縣衙一定竭力營救……”
不等縣令大人說完,這女子淡淡地哦了一聲,轉身就走。
左靖撚須一笑,難不成這容顏當得“禍國殃民”四字的婦人,跟豔福不淺的徐主簿實則“夫妻不和”?左靖瞥了眼眼神熾熱的縣令大人,心中冷笑:徐主簿啊徐主簿,你就算不死在匪人手上,也得死在縣令大人手上了。
有句春秋名言怎麼說的來著?左靖很快就記起來了:兄且安心死,汝妻吾養之。
左靖現在一門心思想著怎麼能跟縣令大人討要一杯殘羹冷炙,要不然各自收斂已經蓄勢待發的後手,別鬥得你死我活了,自己真心實意輔佐這位心高氣傲的縣令,大不了兩人和和睦睦地做一回檯面下的連襟?
裴南葦走出縣衙,走在冷清的大街上,看了眼夜色,輕聲道:“夜不歸宿是吧,還嫌打地鋪沒夠?”
第二章 一葉浮萍歸大海 人生何處不相逢
有個威風八面的綽號的老傢伙饒了那狗官一條命,不是因為菩薩心腸,而是王實味許諾以命換命,願意欠下沈老前輩一條命,到時候老前輩只要一句話,隨時隨地都可以拿走自己的性命。北涼人人皆重諾,而且王實味這樣口拙心實的漢子,閱人無數的沈厲相信自己的眼光。反正一個小縣主簿,入了龍潭虎穴的符籙山也難逃一死,自己不親手殺人,就不算失信於人,照樣白得一條粗朴漢子的性命。八人六騎在清冷的月色中奔赴符籙山,主簿被隨意丟在馬背上,王實味不會騎馬,坐在劉煜身後,沈厲策馬狂奔,沒顧上隨著馬背顛簸起伏的可憐主簿,結果主簿中途滾落下馬,滿身塵土,眾人只得停馬,重新將其甩回馬背,他仍舊沒有醒來。
符籙山是沈厲這些江湖人士的叫法,胭脂郡的樵夫獵戶都習慣喊金雞山,因為山上多紅腹錦雞,而北涼紈絝嗜好鬥雞,多用此種。可是傳言金雞山上有魔教餘孽占山為王,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歹毒匪寇,因此這裡人跡罕至,就算是老獵戶也不敢拿小命開玩笑,所以紅腹錦雞在胭脂郡及附近向來有價無市。符籙山群峰綿延數十裡,山高水長,風景雅致,擁有幽州難得的綠意,可惜好好的一塊洞天福地,愣是被那些匪人給弄得烏煙瘴氣,大白天遠觀山脈也會給人陰氣森森之感。胭脂郡以前不是沒有過大舉剿匪的舉措,可自打去了孔武有力的八十人,只活著回來一個瘋子後,就沒誰樂意去觸這個黴頭了。為了銀子給官兵領路的一個樵夫,全家很快都被吊死在高枝上,屍體嘴中都塞滿了大塊金銀。符籙山的山路狹窄崎嶇,堪堪容一騎緩慢前行,六騎進山是拂曉時分,等到晨曦漸露,山霧漸散,他們腳下已經沒有了山路,只能靠著經驗上山。晌午時分,他們眼前才豁然開朗,竟是一大片依山而建的白牆黑瓦的院落。建築左側掛了條聲勢並不雄壯的纖細瀑布,風景旖旎,這就像走入一座聲名狼藉的賭坊,結果發現坐莊的掌櫃是個嬌小玲瓏的妙齡女子。
沈厲回頭笑道:“王實味,這才是真正的符籙山,外邊那幾座山頭,別看杳無人煙,其實都暗藏烽燧,跟軍伍相差不大。此山三百餘人,不論青壯婦孺,都有些把式傍身,別說一個胭脂郡,就算幽州將軍想進山,不丟下千把條人命在外頭,都別想走到這裡。何況山外有山,距離符籙山三裡路程,仙棺窟還有一百多條真正的漢子,高手如雲,當家的沉劍窟窟主,早在入山前就有小宗師境界,比起符籙山的二品高手張巨仙,實力只高不低。”沈厲哈哈一笑,收回視線,望向山上,“跟你一個村夫說這些作甚?你就算從今日起開始習武,也練不出花樣,徒有膂力是做不成高手的。想要報仇,以後在山上你就乖乖夾起尾巴做人,結下香火情,過個幾年,帶上二三十票兄弟下山去,一個細皮嫩肉的宋氏子弟自是手到擒來,到時候任你宰割,山上多的是喜好男風的糙漢子,你不用擔心仇人死得太舒服。主簿大人,老夫知道一炷香前你就醒了,別裝睡了,這句話就是說給你聽的。”
碧山縣徐主簿滑落下馬,揉了揉肚子,大概是在馬背上給顛簸得頭暈目眩,臉色頹靡。王實味也跳下馬,走近徐主簿,歉疚地道:“主簿大人,對不住了,罪民王實味……”
不等那漢子說完,徐主簿作勢要打,不過很快縮回手,重重地歎息了一聲,望向那座不知為何取名為“符籙”的高山,怔怔地出神。劉煜推了他的肩膀一下,徐主簿跟王實味一同走上臺階。青石板小徑掩映在兩旁的樹蔭中,哪怕是正午,暑氣也不覺重,幾人一路拾級而上,沒有在明處見到幾個哨子。沈厲逃脫牢獄之災,舊地重遊,似乎有些感觸。劉煜跟在老前輩身邊,竊竊私語。行至半山腰一座翹簷涼亭,有兩位白衣捧書童子從山路一側出現在眾人眼前,生得唇紅齒白,身後更有白髮白衣、仙風道骨的老者騎著黃牛,高歌“倒騎黃牛背,垂手向春風”,讓王實味誤以為他真是隱居山林的神仙人物。
沈厲站在臺階頂,一口揭穿這位“老仙師”的老底,笑道:“魏山主,在山上裝神弄鬼有何用?這身行頭,只有在山外才能坑蒙拐騙。不過幽州十寇,你魏老兒還排在我之前,一露面就得被好幾百官府鐵騎追殺。”
符籙山老山主譏笑道:“‘剜心閻王’沈厲,老夫哪裡敢與你並列幽州十大匪寇?你都給人尊稱‘閻王’了,比起‘人屠’還能嚇唬人,要不是巨仙兄跟你是舊識,又曾虧欠於你,老夫才不會讓徒兒去碧山縣蹚這渾水。”
沈厲左手雙指擰著右手手腕,低聲笑道:“魏晉,你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半斤八兩罷了。沉劍窟主當年沒用劍撕爛你這張破嘴,你這老兒怎麼也不知道珍惜?”
興許是符籙山幾位當家之一的老人瞥了眼六品官服的徐主簿跟莊稼漢子王實味,有些納悶,徒弟劉煜這才走到黃牛旁邊,把大致情況說了一遍,老人點頭又搖頭,率先騎牛上山。兩名白衣稚童腳步輕靈,顯然亦是身負不俗輕功,能夠拜師于符籙山前三的高手魏山主,根骨、福緣肯定都不會太差。徐鳳年看上去鼻青臉腫,他刻意收斂所有氣機,讓身軀與常人無異,呼吸也不例外,魏晉畢竟不是真神仙,自然看不出這個年輕的官府中人是何境界。徐鳳年跟王實味被安置在一棟地段偏僻的宅院,竟然還有兩名中人之姿的秀氣丫鬟服侍衣食住行。看她們樂在其中的模樣,該是年幼就給擄上山的女子,這樣的身世是可憐還是幸運不好說,畢竟在山上不說錦衣玉食,最不濟可以衣食無憂。王實味等滿眼好奇的丫鬟端來茶水飯食,關門退出後,這位本是青案郡首屈一指的捕快的中年漢子小心翼翼地走到窗邊,耳朵貼在窗紙上,沒有聽到絲毫動靜,這才坐回桌邊,看著那個狼吞虎嚥的縣衙主簿,正要開口說話,就見徐鳳年抓起一條油膩雞腿砸向王實味,堵住王實味的嘴巴,瞪著眼,氣急敗壞地道:“混帳王實味,害得老子堂堂一縣主簿淪落成了階下囚!本官要是能夠回到碧山縣,看不把你剝皮抽筋!”
王實味接住雞腿,苦笑道:“希望主簿大人能夠安然下山。”
酒足飯飽,主簿大人拿了根竹簽悠悠然地剔牙,仰靠在椅背上,雙腳擱在桌上,然後就連人帶椅子砸在地板上。王實味猛然轉身抬頭,看到屋樑上坐著一位橫刀在膝的貌美女子,咧嘴笑著,露出一對虎牙。王實味心中駭然,自己方才竟然沒有察覺到半點兒異樣,若是跟徐主簿言語透底,那就真是要害死這個為官為人都不錯的年輕官員了。那女子瞧著二十歲出頭,膝蓋上放著一柄金絲裹鞘的短刀,從橫樑上飄落在地,在徐鳳年身邊繞了一圈,從頭到腳打量了幾遍。符籙山上,她從小到大什麼樣的亡命之徒沒見識過,可是見到當官的,還是披一身官皮的可憐蟲,是頭一回!她伸手捏了捏徐鳳年的繡禽官補子,笑問道:“你是多大的官?這上頭繡的是啥玩意兒?”
徐鳳年“故作鎮定”道:“回姑娘,本官六品,擔任碧山縣主簿,屬�從六品文官。這上頭繡的是鷺鷥。”
女子扯了扯官補子,收回手,還有些戀戀不捨,嘿了一聲:“雪衣雪發青玉嘴,時時翹足對船窗。就是白鷺嘛,本姑娘曉得的。要不你把這身官服送我,本姑娘保管你在符籙山上性命無虞,如何?”
不顧王實味的眼神示意,徐鳳年的大義凜然那叫一個不合時宜,他沉聲道:“士可殺,不可辱。”
王實味哀歎一聲。
年輕女子一巴掌拍在這個芝麻官的補子圖案上,翻白眼道:“士你個大頭鬼,辱你個王八蛋,跟魏爺爺說話一樣酸,可你有老爺子那樣的身手嗎?你啊,就等著受那魚鱗剮之刑吧。魚鱗曉得嗎?一刀一刀,把你剮成一條魚鱗掀起的鯉魚!哼,山上行刑的猴師兄,刀法只比我爹略遜一籌。”
說話間,女子還抬臂成手刀,一下一下做刀削狀,然後笑眯眯地問道:“再給你一次機會,到底脫不脫?”
這女子是個急性子,見這傢伙沒動靜,她嚷著“本姑娘自己來”,哪裡在意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件官服剝下,輕輕甩在肩上,樂滋滋地蹦跳著離開了屋子。
徐鳳年坐回椅子上,給王實味滿上一杯酒,嘀咕道:“還真是個女強盜啊!”
王實味遺憾地輕聲道:“徐主簿,你本該答應這女子的。”
徐鳳年微笑道:“好意心領了。”
王實味猶豫了一下,搬了搬椅子,壓低嗓音說道:“不瞞徐主簿,在下王實味,實乃青案郡郡府捕快,盯著沈厲這夥匪人已經有足足六年,這大半年聯手胭脂郡故交宋愚,以苦肉計做了這個局,不承想連累徐主簿身陷險境。”
徐鳳年問道:“你就不怕我洩露出去?”
王實味搖頭道:“我只要成功到了符籙山,任務就算完成,之後就看宋愚跟白縣尉能否請動足夠的人馬剿匪了。”
王實味憂心忡忡,感慨道:“不過依我看來,勝負難料啊!原本我與宋愚估計,一百精銳甲士外加青案、胭脂兩郡三四百巡捕,就足夠殺入符籙山,剷除這顆紮根幽州多年的大毒瘤,可是這一路行來,山中烽燧設置暗合兵法,暗樁哨子更是頗有章法,而且怕就怕官府五百人馬好不容易進了山,符籙山跟仙棺窟這兩撥歹人寧肯丟棄老巢也不迎戰,山匪易剿,遊寇難覓啊!”
徐鳳年好奇地問道:“王捕快,你這般用心良苦,更不惜親身涉險,圖個什麼?”
王實味愣了愣,灑然笑道:“圖什麼?徐主簿,王某斗膽反問一句,為官一方,難道不該造福一地嗎?我王實味當了大半輩子的捕快,親眼看到六十幾個兄弟殉職,真要說圖什麼,無非是圖個心安。”
這次輪到徐鳳年愣神,隨即釋然一笑,舉起酒杯:“敬你。”
王實味舉杯,一飲而盡,又自行倒了一杯:“這酒真是好酒,擱在平時,那點兒俸祿養家糊口還行,喝這酒可喝不起啊!”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嗯,你們的俸祿是該漲一漲。”
王實味爽朗地笑道:“徐主簿,借你吉言。”
徐鳳年小酌一口醇酒,問道:“按照那‘剜心閻王’的說法,沉劍窟主早就有小宗師實力,指不定如今已經躋身一品,符籙山這邊的張巨仙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不說兩座山四百多草寇,就這兩人,就夠官兵喝上一大壺,除非調動幽州現任四位校尉之一麾下的精銳負弩步卒,還得輔以大量老練斥候開路,否則別說四百人,就是數目翻一番,也未必能得手。王大人,我看你與那陪你精心演戲的宋家公子哥,多半要盤算落空不說,事後還得給人落井下石,以後能不能再拿俸祿都難說啊!”
本就是八字眉的王實味眉梢下墜得更厲害了,他喝了口悶酒,一拳狠狠地捶在腿上,苦相更甚,悶悶地道:“王某起先並不清楚金雞山除了符籙山還有那個叫仙棺窟的宗門,更沒想到那裡還有個能與張巨仙媲美的大匪。”
徐鳳年安慰道:“宋愚如果是個性子穩重的人物,王大人就不用太擔心,一旦入山剿匪受阻,官府那邊自然知道要增添兵力,而且這樣一份天大的功勞,誰都會想著來分一杯羹,如今幽州將種門庭正愁不知如何獻媚于新任刺史與那將軍皇甫枰,只要聞到腥味,肯定不惜本錢,不遺餘力地絞殺金雞山匪寇。”
王實味眼睛一亮,心悅誠服地道:“徐主簿所言甚是,王某自愧不如!嘿,非是妄自菲薄,王某人雖說馬馬虎虎算是三品武夫的實力,得以竊據總領青案郡六百巡捕的位置,其實很有自知之明,論起當官的本事,九品都不到,跟徐主簿一比,天壤之別!”
徐鳳年打趣道:“王大人,你對一個官職比你還低一階的下縣主簿溜鬚拍馬,是不是提著供品進錯廟了?你當官的本事確實不咋的啊!”
王實味伸出大拇指,開懷大笑,連兩條八字眉無形中都上揚了幾分:“徐主簿,王某人是個粗人,不管你意下如何,我都要認你這個兄弟,對胃口!你我如果真能活著離開金雞山,兄弟我一定要把你介紹給宋愚那小子,他讀書多,跟我總是喝酒多說話少,跟你肯定聊得到一塊兒去。”
徐鳳年跟這個漢子碰了一杯,二人俱是一飲而盡。
桌上兩壺酒,怎麼都有兩斤半,借酒澆愁人難醉,但人只要一高興,喝酒反而容易醉。王實味喝了大半,竟就這般趴在桌上昏昏睡去。徐鳳年笑了笑,起身開門走出屋子。兩名婢女坐在院子遠處的石桌旁,桌上鋪著一張彩色宣紙,她們正說著悄悄話,抬頭瞧見沒了官服的公子哥,對視一笑。她們正值妙齡,本就指若青蔥、唇如含丹,何況穿著也有著應景的清涼,粉頸外露不說,更重要的是擋不住那酥胸欲出的風景,大概是山上飯食太好,兩女年紀不大,胸脯已經發育得搖而不墜了。徐鳳年走近一看,她們用纖細炭筆所寫的,竟是“女學士”嚴東吳首創的北涼女書。這女書獨具一格,所有字只有點、豎、斜、弧四種筆劃。隨著嚴東吳成為離陽王朝的太子妃,這種女書也風靡大江南北,被冠以“女學士體”之名,跟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的“蘭亭熟宣”一同名動天下。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按在粗劣的宣紙上,正要辨識文字,院外就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兩名對他還算客氣的婢女手忙腳亂地收起炭筆宣紙,起身相迎。從院門走出一名挎刀的魁梧年輕人,他死死地盯住徐鳳年,問道:“你叫徐奇?是那碧山縣主簿?”
徐鳳年點了點頭。
年輕人扯了扯嘴角,冷笑道:“趕巧,要拿你做慶功宴的魚鱗剮主菜,你這滿身酒氣,看來臨刑酒也喝過了,那就走!如果腿軟了,就讓院裡兩個娘兒們扶你去,小爺我好說話,去的路上,你儘管揩油,只要不停腳,扒去她們的衣裳也無妨。”
兩名婢女臉色蒼白,低下頭,不敢正視這名在符籙山上凶名昭著的年輕刀客。
徐鳳年問了一個很多餘的問題:“就不能不死?”
年輕人身後還有幾名同樣佩刀的扈從,長得很襯身份——兇神惡煞,如果在小地方,就憑這副體魄、這副相貌,就是小門小派搶著要的打手,畢竟小地方約架,靠嘴不靠拳頭,能以眼神服人,不戰而屈人之兵是最好。年輕人抬了抬下巴,不用說什麼,一名袖口卷到肩頭的高大扈從就上前攥住徐鳳年的肩頭,壯漢正要給這個文弱書生一點兒顏色瞧瞧,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嬌叱:“鐵頭,住手!”
年輕刀客無奈地轉頭,看到一個婀娜的身影,語氣柔和地喊了一聲:“小姐。”
那短刀纏有金絲的女子露出小虎牙:“猴師兄,師妹!喊我‘師妹’曉得不?”
年輕人也不言語,女子指了指徐鳳年“我找他有事,先別殺他。”
一隻金絲猴躥到年輕刀客肩頭,他揉了揉猴子的腦袋,皺眉道:“小姐,速殺此人,這是山主的意思,屬下不敢違逆。”
年輕女子嬉笑道:“符籙山上,我爹是老大,我呢,剛好又是他的老大,你說該聽誰的?猴師兄,事後要是我爹問起,你就說是我攔下了。”
應該是熟悉山上這個不成文的規矩,刀客果真苦笑著離去。
女子望向徐鳳年,笑著問道:“你字寫得如何?要是湊合,就幫本姑娘寫封信,就當你報答了救命之恩,嗯,還有那件官服。”
不等徐鳳年說什麼,這娘兒們就使喚兩個婢女去搬來文房四寶。深鋒羊毫筆一蘸好墨汁,她就迫不及待地從婢女手中搶過,往徐鳳年身前一遞。徐鳳年接過那支北涼特有的黃羊尾毫製成的毛筆。外地士子喜歡貶這種筆為“涼渣”,憎惡其柔弱無骨,歷代中原書法大家幾乎無一人擇此筆揮毫潑墨。徐鳳年坐下後,把毫鋒重新在硯臺裡輕輕滾了一滾,待墨汁與筆鋒濃淡適宜之後,這才懸停手臂,抬頭問道:“寫什麼?”
那女子怔了怔,然後雀躍地道:“喲,瞧你這架勢,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啊!行家,絕對是行家,真給本姑娘撿到寶了!”
徐鳳年繼續等著。
女子嘿嘿一笑,跟著坐下,把兩個婢女趕走,環視四周,這才低聲說道:“書本上的東西,本姑娘也只能死記硬背一些,真要自己提筆寫東西,就不中用啦。再說,本姑娘的字……有那麼一點點不堪入目。可是鄰居山上的陸大哥學問很好,而且不太喜歡舞刀弄槍的瘋婆娘,就喜歡文氣嫺靜的女子。本姑娘唯一一次偷偷下山,差點兒死在山外,好在買了幾本才子佳人小說,看完羡慕死了鴻雁傳書,為此專門養了幾隻信雁,就等一個寫字漂亮的傢伙出現了,你來得正好!對了,你叫什麼?”
原本此時應該在符籙山大開殺戒的徐鳳年沒好氣地道:“你到底想好了要寫什麼沒有?”
女子很不見外地道:“沒!”
徐鳳年把羊毫筆擱在那方古硯上,屏氣凝神。
女子顯出一副絞盡腦汁的模樣,一炷香後終於還是一臉洩氣神色,試探性地問道:“要不然你隨手幫本姑娘寫個幾十字?”
徐鳳年睜開眼,盯著這個符籙山上的千金小姐。
女子瞪眼,高聲道:“看什麼看?要不是本姑娘有求于你,早讓你被猴師兄拖去千刀萬剮了!”
身為經驗老到的捕快,王實味睡覺本就很淺,被女子的嗓音驚醒,迅速奔出屋子,看到氣味相投的徐主簿安然無恙,頓時如釋重負。這女子別看言語行徑一貫癡癡傻傻,這時乜斜了一下王實味,嘖嘖道:“腳步輕盈得很哪!不是說你王實味是個只有傻氣力的莊稼漢子嗎?是沈厲居心叵測呢,還是這老狐狸都給你蒙蔽了?”
王實味笑臉憨厚,不說話。
徐鳳年平靜地問道:“你到底寫不寫你的情書?”
女子趕緊說道:“寫啊,怎麼不寫?陸大哥新認識一位剛上山的狐狸精,本姑娘再不出手,悔之晚矣!”
徐鳳年一臉幸災樂禍:“同門師兄思慕師妹,師妹中意別派的俊彥,那位俊彥又鍾情其他陌生女子,你們就沒有點兒新花樣了?”
女子瞪大眼睛:“這也是才子佳人小說上寫的?為何本姑娘從未讀到過?!”
徐鳳年胸有成竹地笑道:“姑娘你嘴中的狐狸精,是不是胸脯比你大,不笑的時候極為端莊,可只要笑起來就肯定比你媚?不光是你喜歡的男子,還有很多人一樣被她迷得神魂顛倒,甚至恨不得喝她的洗腳水?”
女子低頭一瞥,天下是不是太平她不曉得,她很太平是千真萬確,不由得越發洩氣,歎氣道:“唉,都給你說中了。你果然很有學問。”
她抬起頭,眯眼道:“你比那個姓王的,身手差了老遠,可腦子靈光太多。他的事情,本姑娘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你得答應我,寫完了情書,你要在山上當個教書先生,十年。十年以後,是留在山上還是下山去,都隨你。怎樣?”
徐鳳年笑了笑,自覺一切盡在掌控的女子臉上沒來由地閃過一抹恍惚,然後瞬間重回雲淡風輕。
白衣童子入院,嗓音清脆:“師父有請小姐去跌水井聽琴。”
女子縮手一寸,一臉狐疑,使勁瞧了瞧這個主簿,咧嘴自嘲一笑,重新伸手握住那柄金絲短刀,對這個書生文官說道:“走,字先存下,不用急著寫,咱們先聽琴去。”
徐鳳年起身,對王實味微微點頭,示意他不用擔心。
白衣童子領路,徐鳳年跟仍然不知姓名的佩刀女子一起走在青石板路上,她在跟他閒聊一個故事,說是以前有個武藝不俗的遊俠,來符籙山報仇,歷經磨難,闖過重重險關,最後,死了。
這個很無趣的故事才聽完,徐鳳年就看到了那條飛流直下的瀑布,跌落處是一塊巨大的青石,故而沒有成潭,而是敲擊出了一口深井。
白衣老人坐在井旁,兩尊香爐煙霧嫋嫋。
白衣童子手捧拂塵,開始朗誦張家聖人書籍的開篇。
老人雙手緩緩抬起,一高一低。
此時此景,徐鳳年拭目以待,洗耳恭聽。
然後只見那仙氣十足的老人雙手猛然按住琴弦,之後就是搖頭晃腦,一頓胡亂拍打。
徐鳳年呆滯當場,嘴角抽搐,哭笑不得,只能發自肺腑地感慨道:“高手!”
那個年邁“高手”酣暢淋漓地撫琴完畢,霍然起身,雙手緩緩下沉,吐出一口濁氣,又是高手風範盡顯。鶴髮童顏的老人緩緩走下如巨大龜背的青石,滿眼慈祥地笑問道:“徒兒,為師的琴技是不是又精進了幾分?”
佩刀女子一本正經地點頭,豎起大拇指:“師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厲害!”
饒是徐鳳年這種自認不要臉皮功夫深厚無比的,也有些扛不住這對師徒的厚顏無恥。不過要是符籙山上多幾個這類“性情中人”,他方才沒有一口氣撕掉這張幽州境內的鬼畫符,現在倒是可以當趁機長了長見識。當然,琴技“超凡入聖”的老人也好,看似憨傻的佩刀女子也罷,骨子裡都油滑精明得很。畢竟不是徐鳳年很多年前在青城前山遇上的那些剪徑毛賊,那些傢伙,搶人銀錢都不忍心搜刮一空,會記得留下些回家路費。一個行當,同是匪寇,他們哪裡如符籙山上這幫人這般殺人如麻?孟老頭、小山楂、小雀兒,這麼多年過去了,一張張面孔仍然歷歷在目。五年過去了,小山楂不知是否接班做了大當家,小雀兒也不知是否亭亭玉立了?徐鳳年的出神不過眨眼工夫,而且他如今的所謂出神,也不耽擱查探四周一切氣機流轉。簡單來說,退一萬步,即便他徐鳳年全然睡死過去,任由一名二品小宗師傾盡全力襲殺,也是後者當場斃命的結局。九樓之上的景致,不光是江湖上那些百姓眼中已經算是神仙中人的小宗師,就是一品前兩境的金剛、指玄,也無法想像那幅徹底展開的武道畫卷是何等波瀾壯闊。徐鳳年如今偶爾會想,如果是現在的自己,在神武城外對上當時號稱“陸地神仙之下韓無敵”的“人貓”,會是怎樣的情景。
“小子,老夫觀你根骨不俗。”
老人凝視著徐鳳年,說了這句話後略作停頓,然後語重心長地道:“要不然你跟老夫學彈琴吧?”
徐鳳年呵呵一笑。
遠處走來兩人,一男一女,算是郎才女貌。男子三十來歲,高冠文衫,氣韻清雅。女子容顏尤為動人,讓人憐惜,只是格外纖細的小蠻腰間懸佩長短雙刀,眉宇間更是英氣凜然。不過這種英氣生得十分古怪,似乎不是自然生成,仿佛一塊璞玉經由國手大匠後天雕琢而成。不管如何,這女子屬�很能讓人一眼記住便難釋懷的那種。徐鳳年轉頭望去,猜出一人——鄰居仙棺窟姓陸的俊彥,同時認出另一人,讓他都忍不住有些由衷的驚訝,這女子竟是當年科甲巷探花郎身邊的柔弱女子。當時她叫樊小釵,後來借著林玉林探花那重跟徐家沾親帶故極淺的身份,進入過清涼山王府,查探地形,伺機一舉刺殺他這個梧桐苑的世子殿下,後來理所當然形跡敗露,就給袁二哥丟給了諜子頭目祿球兒。徐鳳年之後就沒有再留心,只是聽說這女子本名樊小柴,是北漢鎮國大將軍樊寶山的孫女,不愧是個會傻乎乎跑到涼州地面殺他徐鳳年的娘兒們,連取個化名都如此不用心。但後來在黃楠郡青榮觀的那場收網捕魚中,她正是那名一刀將觀主青槐老道釘死在牆壁上的覆面甲士。故人相見,徐鳳年不動聲色,樊小柴亦是如此,僅在眼波流轉間,晦暗的目光和複雜的情緒一閃即逝,竟然沒有太多情理之中的恨意,讓徐鳳年感到越發驚奇。
兩人的視線悄然一錯而過,那名風雅儒士已經開口對老人恭敬地道:“仙棺窟弟子陸海涯,拜見魏仙師。”
老人點了點頭,目光更多地逗留在樊小柴身上,開門見山地問道:“陸海涯,這位姑娘就是你們沉劍窟主青眼有加的奇女子?他一大把年紀,到頭來連臉皮都不要了,求著她棄刀練劍,非要收她做閉關弟子?”
陸海涯柔聲笑道:“恩師如何計較,陸海涯不敢置喙。不過魏仙師興許不知,樊姑娘本是北漢第一名將樊大將軍的孫女,流落民間,機緣巧合,被一位武林前輩隱士相中根骨天資,傾囊相授刀法……”
老人不耐煩地擺手道:“這些有的沒的,說與老夫聽沒意義,老夫當年是顧劍棠的馬前卒,又不是北涼舊部,北漢是給徐人屠滅掉的,要尋仇,也尋不到老夫頭上來。”
陸海涯笑而不言。
那名進入仙棺窟沒多久的女子眯起眼,殺機重重,年紀輕輕,就儼然有了小宗師氣機沛然外泄的壯闊氣象。
老人自嘲一笑,訕訕地道:“若是跟老夫討要稱手的兵器,倒是勉強說得過去,畢竟老夫手上一刀一劍跟北漢樊家有些淵源,僥倖都在新武評的兵器譜上。雀尾刀,是那名刀第十六,以鋒銳無匹著稱於世;銅銹劍,更是名劍第十二,劍走偏鋒,以鈍出奇。”
符籙山山主的女兒,食指輕輕敲擊金絲刀刀柄,燦爛地笑道:“喲,來別人的地盤撒歡撒野了。本姑娘清楚地曉得沉劍窟主也沒這般能耐啊!當年驅馭那出自沉劍窟的三十六劍,來符籙山一戰,不還是打了個旗鼓相當?師父不出頭,徒弟倒是蹦躂得挺厲害啊!”
樊小柴平靜地道:“糜奉節也配做我的師父?”
在自己地盤上遇上情敵的金刀女子猛然握住刀柄,似乎馬上就要抽刀大打一架,像是誰勝出,誰就能牽走那位陸公子回家。
沉劍窟主糜奉節的徒弟陸海涯顯然有些尷尬,咳嗽了幾聲。
被沈厲稱呼為魏晉的老人玩味地笑道:“樊家的小閨女,好不容易躋身二品境界,既然尚未穩固,就不要輕易跟人死戰嘍!不聽老人言,容易吃虧在眼前。”
樊小柴神情冷漠地道:“境界能當飯吃?”
徐鳳年對她有些刮目相看了。在境界上居高臨下,他看得出樊小柴的氣機底蘊要遜色于老前輩魏晉,不過,僅是這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膽識,就讓很多越是境界攀升越是一味惜命的高手自愧不如。徐鳳年的搏命次數說多不多,但說少也不少,武當山上戰隋珠公主的扈從,蘆葦蕩戰符將紅甲,鴨頭綠客棧戰北莽魔頭謝靈,草原上戰拓跋春隼、彩袖老者、端孛爾紇紇三人,提兵山下戰第五貉,鐵門關外戰楊太歲,神武城外戰“人貓”韓生宣,戰大天象柳蒿師,有輸也有贏,但是每個對手當時的境界無疑都要超出徐鳳年,徐鳳年能活下來,運氣不差當然是一個原因,但從來不怯戰,竭力去算計,敢於拼死一搏,同樣至關重要。春神湖邊死在徐鳳年手上的春帖草堂宗主就是一個極佳的反面例子:過於閉門造車,沉溺於不痛不癢的文鬥,徒有境界,從不談越境殺敵,遇上同境對手的生死相搏就不堪一擊。徐鳳年瞥了眼樊小柴那格外纖細的腰肢,有些唏噓:這個當年柔弱至極的女子,竟然一舉成為可以跟魏晉叫板的武道小宗師,果然世事無常。
無所事事的徐鳳年轉頭望向那條掛在山崖上的瀑布,又看了看樊小柴的腰肢,如此反復,愣是三兩下就把場上劍拔弩張的凝重氣氛給破壞殆盡。樊小柴終於正視他這個算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家,然後就沒有挪開視線,而陸海涯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一見鍾情的心儀女子,符籙山千金小姐則氣鼓鼓地盯著這位鄰居山上的書生,留下一個不知道盯著誰才對的符籙山二山主。徐鳳年第一個意識到不對,他不愧是局外人,沒心沒肺地問道:“你們一個個做什麼?不打架了?完事了?不都是飛來飛去踏雪無痕的高手嗎?就算不打架,鬥鬥嘴皮子也好啊!”
佩金絲短刀的女子頭一個破功,五指鬆開刀柄,忍俊不禁,佯怒瞪眼道:“就你最站著說話不腰疼!有本事你來!”
徐鳳年笑道:“我來?比嘴皮子功夫,打你們所有人都不在話下啊!”
對誰都不冷不熱的樊小柴破天荒展顏一笑,問道:“就這樣?”
徐鳳年雙手籠袖,笑了笑,在樊小柴之外的所有人眼中自然是個耍無賴的繡花枕頭。
一位白衣童子小跑而至,說是山主開宴,要師父和小姐以及陸公子、樊姑娘都去赴宴。
樊小柴冷冰冰地道:“我在這裡等魏晉你取來雀尾刀、銅銹劍,屆時一決生死便是。”
魏仙師哈哈一笑,不置可否。陸海涯知道這女子的脾性,只得跟魏晉以及那符籙山的難纏女子一起去山頂。
於是跌水井這邊就只剩下兩個各自心知肚明隱瞞身份的男女。
徐鳳年走近那口井,蹲著伸手去接水,水霧彌漫,卻無法近他之身,手掌離井口尚有三四尺,瀑布卻已經被斜向撕扯出一縷,傾瀉到徐鳳年手心,如一朵白蓮盛開。
樊小柴沉默許久,終於走到他身後,情緒、語氣沒有任何起伏,道:“拂水社一等房樊小柴,見過北涼王!”
背對這名女子的徐鳳年問道:“拂水社先前在這裡安插有死士諜子?”
樊小柴答覆道:“沒有,樊小柴這次入山,公私皆有。公事是兩山藏有可觀的金銀,若是得手,可以緩解幽州軍需之急。私事,北涼王已經知曉,樊小柴要取回家傳刀劍。”
徐鳳年笑問道:“家傳?怎麼,取回了名刀名劍,就要找我報仇?”
樊小柴回答道:“不敢。”
徐鳳年縮回手,站起身,手心在袖子上擦了擦,笑道:“好一個不敢,賊心不死啊!”
樊小柴死死地盯住徐鳳年,想到那手開蓮花的景象,咬牙問道:“北涼王當真是當世武評的天下第六?”
浩瀚氣機重新煙消雲散的徐鳳年說道:“虧你忍得住,沒有等那夥人一離開就跟我拔刀相向,看來這幾年忍辱偷生的拂水社諜子沒白當。”
女子輕輕咬住嘴唇,閉上眼睛。
徐鳳年彎腰從她腰間摘下一柄稍長佩刀,橫在頭頂,拔出鞘一半,凝視雪亮刀鋒,笑問道:“樊小柴,你說咱們是不是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樊小柴驟然拔刀,握刀極穩,出刀極快,手中短刀刀尖狠狠地刺向徐鳳年的後背。
離心一寸處,短刀直接穿透了這位北涼王的胸膛。
徐鳳年臉色如常,右手將長刀歸鞘,伸出左手雙指崩斷刀尖,然後輕輕一拍,短刀跟顫抖握刀的樊小柴一起倒飛出去,樊小柴整條胳膊頹然下垂,但仍是沒有棄刀。
徐鳳年沒有回頭,隨手把長刀拋給大膽行刺的樊小柴,然後伸手,馭氣扯來一條粗如手腕的瀑布清流,洗掉前胸後背衣衫上的兩攤血跡,而傷口則“緩緩”癒合。
徐鳳年做完這一切,才轉身微笑著問道:“這種滋味不好受吧?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懷著同歸於盡的心思,還是沒能手刃仇寇。這種心情,當初面對一個姓柳的,我也有過。不過你運氣肯定比我好,以後多的是這樣的機會——你以後每次晉升境界,都可以來找我嘗試一下。不過出手之前,好好做你的拂水社死士,就當作是我們之間的一筆買賣。”
樊小柴問了一個有不知所謂之嫌的問題:“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徐鳳年沒有理睬,笑道:“當年頭回見著你,就覺得腰肢細到不能再細了,那會兒還擔心你是不是一走路就能把自己的腰扭斷。”
樊小柴嫣然一笑道:“看來沒瘋,不過就是從世子殿下變成了北涼王。”
徐鳳年驟然伸出一掌,往下一按。
樊小柴整個人猶如給山嶽壓頂一般,從雙膝跪下到身軀趴地僅是一瞬間的事情。
全身經脈蘊藏的氣機更是猛然停滯,這種痛徹骨髓的滋味,常人一輩子都沒機會感受。
這名女子竭力抬起頭,目光晦暗,不僅僅透露出恨之入骨的味道,還有更多意味,但嘴角竟噙著一份似痛苦至極又似愉悅至巔峰的複雜笑意。
徐鳳年輕聲道:“你倒是瘋了。”
樊小柴一尺一尺向前爬行。
何其相似,如出一轍。
徐鳳年怔怔出神。
他坐在青石邊緣,安靜地等待著女子爬到腳下,道:“你通知山外負責跟你接頭的諜子,讓皇甫枰調動一百遊弩手和一千甲士,跟在宋愚、白上闋調動的兵馬之後,若是碧山縣半旬內沒有任何動靜,這些人就自行入山。”
樊小柴似哭似笑,五臟六腑如翻江倒海的淒慘女子艱難地伸出一隻手,死死地抓住他的一隻靴子,嘴角滲著血絲,沙啞地道:“徐鳳年,你殺了我吧!我求你了!”
徐鳳年彎下腰,伸手握住她的那只手,她枯槁病態的臉色瞬間紅潤自然起來。徐鳳年眼神醉人,柔聲笑道:“樊小柴,想死有什麼難的?好好活著才難。別看我風風光光、優哉遊哉的,又是異姓王又是天下第六,可好運氣如果已經被用光了的話,那麼我其實不過是在陪著北涼一起等死而已。當然,說了你也聽不懂。”
陸海涯離開千篇一律大酒大肉的宴席。仍是沒有半點兒新意啊,草莽不在宴席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便跌份了,符籙山的所謂盛宴,不過是多了類似千刀魚鱗剮或是大小檀香刑的酷刑佐酒,在陸海涯眼中,初看新穎咋舌,久而久之,反倒不如那些君子之交的粗茶淡酒來得餘味綿長。剛才在酒宴上,行刑的人物是重出江湖的沈厲,是肩膀蹲猴年輕刀客——這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兩者手法雷同,唯一的區別就在於一人用手、一人操刀。
對於這場劫獄,符籙山沒有人覺得有何隱憂,至於那個連姓名都沒誰去記的碧山縣主簿,就更是不值一提。陸海涯對此也無可奈何,畢竟符籙山跟仙棺窟沒有主次之分,談不上誰使喚誰,雙方拿得出手的一流高手,境界大致相當,總體戰力也不相伯仲,能十多年相安無事,歸根結底,還是歸功於師父糜奉節跟張巨仙這兩位山主平分秋色。陸海涯對張巨仙的獨生女張上山不如何喜歡,但也不反感,如果說可以隨便娶了,陸海涯也不介意多這麼個伶俐女子暖被窩兒,可她畢竟是張巨仙的心肝,陸海涯潛心武學,想要登頂江湖,就沒有那麼多富餘精力去擺平符籙山人情世故的坑坑窪窪。符籙山頭幾把交椅,沒有幾盞是省油的燈,娶了她,就等於是摟了個大馬蜂窩在懷裡,說不定連這些年在仙棺窟的辛苦經營都要毀於一旦。
陸海涯走在僅容兩人並肩而行的狹窄巷弄中,陽光從高處傾瀉,在巷弄的牆壁上畫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線,身後遠遠吊著那個名字特殊的女子,不出意料,會有兩道落寞的視線在更遠的地方凝視著她。陸海涯想到自己的處境,自嘲一笑,自己何嘗不是當局者迷,就算那樊小柴姿色的確出眾,自己原本也不該如此癡迷。可是每當看到她那懸掛雙刀的細腰時,自己就情不自禁地想要解下她多餘的刀、多餘的衣裳,只留下那一截光潔滑溜的弧形腰肢,最好是就著月的清輝,一定很美,如果衣衫褪盡,留上一雙繡花鞋,會不會更美?陸海涯眯起眼,呼吸不可抑制地急促起來,他握緊拳頭,手指刺入手心,這才清醒幾分。他離席時,山上管事說那位柴小姐已經入住綠蕊院。陸海涯不知她為何會反悔,沒有等魏晉帶上雀尾刀、銅銹劍去跌水井一戰,怕了?陸海涯不信,怕死的話,她就不會孤身進入仙棺窟,跟沉劍窟主死鬥六十餘招,招招搏命,險象環生。陸海涯從未見過劍癡師父那麼激動,好似一位老玉工發掘了世間最微瑕的一塊美玉,就等他糜奉節去稍加雕琢。陸海涯似乎聽一位年長的師伯說過這名女子,應該就是那傳說中的天然劍坯,當世屈指可數。
陸海涯來到綠蕊小院,推開院門,敲響屋門。房中傳來一個冷淡的嗓音:“有事?”
陸海涯輕柔地道:“沒有。”
房屋內再無聲響。
陸海涯默然離去。
屋內,遠未至黃昏,樊小柴等到確定陸海涯走出院子,就去點起一根蠟燭,然後她卸去氣機,卷起袖子,一條雪白的胳膊擱在桌面上,另一隻手握住紅燭,將熔化的燭淚一滴一滴,滴落在過於白皙而清晰可見“青絲”的手臂上。一紅一青,燭淚墜落後,緩緩冷卻,然後慢慢凝聚。暫且強行驅散氣機的樊小柴,體魄甚至不如尋常女子,因為肌膚更加敏感和脆弱,可她承受著這份灼燒,面無表情,甚至猶有不滿足,扯開領口,舉起紅燭,滴落在滑膩胸脯的內弧之上,這才發出一聲幽幽的呻吟。她仰靠著椅背,伸直脖子,下意識地轉過頭,恍惚間看到了那個做夢都想親手千刀萬剮的身影。女子半眯著眼,當新的一滴燭淚敲在飽滿的圓弧上,當她側頭看著那張朦朦朧朧的臉龐時,驀然感覺到一種以前從未感受過的巨大歡愉,就像提刀之後第一次被人用劍刺透手掌心,那是刻骨銘心的痛苦,當下是一種陌生卻同樣深刻的痛快。樊小柴這一刻不去想自己到底是想死還是想活,她就想著這個身影能夠盯著她自己作踐自己的姿態。樊小柴的嬌軀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桌底下的修長雙腿猛然伸直,視線中的他也越發模糊不清。
樊小柴閉上眼睛,氣喘吁吁,手中燃燒大半的紅燭摔落在地。
她覺得一睜眼,那抹身影就該消失了。
可一個嗓音在她耳畔如炸雷響起:“反正也想不清楚自己是該死還是該活,乾脆就偷個懶,把自己給想瘋了?”
樊小柴悚然驚醒,瞬間恢復氣機流轉,迅速撫平蜷縮的袖子,捂住領口,遮住流瀉多時的春光,站起身,後退了不知幾步。她堪堪平穩了心緒後,馬上如遭雷擊,瞪大那雙水霧彌漫的誘人眼眸:“你真的能夠出竅神遊?!”
“徐鳳年”施施然地坐在椅子上,冷笑道:“我能出竅神遊很奇怪?似你這般明明跟我對視,還不願意停下勾人的媚態,不是更值得奇怪嗎?”
樊小柴微微別過頭,偏移視線。
真正達到了道教典籍中“天人相宜”境界的徐鳳年繼續笑道:“來,你繼續,來個梅開二度。”
樊小柴氣得渾身戰慄。
徐鳳年火上澆油道:“這麼快就完事啦?”
樊小柴臉色由白轉青,就像一塊水頭很足的白底青翡翠。
徐鳳年突然伸出手指,抵在唇間。
樊小柴終歸是做到拂水社頭等諜子的女子,趕緊凝神望向屋門。
院中女子來了又去,僅憑腳步聲,樊小柴就能斷定是那個腦子拎不清的張上山。
等樊小柴收回視線,出竅之人已經回神。
離著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清晨時分還有小半個時辰,一宿沒合眼的樊小柴伸手握住枕下雙刀,等到院中腳步聲越發臨近,聽到敲門聲,樊小柴才不輕不重地問道:“做什麼?”
不速之客敲過門之後就沒有了動靜。
樊小柴下床穿好靴子,懸好雙刀,打開房門,看到那個蹲在臺階上的背影,不由得一頭霧水。
徐鳳年輕聲道:“跟我走。”
樊小柴沒有任何異議。
兩人開始一前一後,一起登山。
興許是這次天亮得有些早了,也許是徐鳳年不熟悉地形,多走了些冤枉路,總之他們兩人沒能走到符籙山之巔,在最佳觀景點看到最絢爛的朝陽。
樊小柴有些想笑,又笑不出來,就默默地跟在這個身影後邊。
徐鳳年乾脆停下腳步,站在離山巔還有半裡路的地方,望著遙遠的天際一線。前方的景象宛如一條碩大無比的金黃鯉魚翻滾而出,橫臥在一隻青白盤子上。
樊小柴跟著他一起眺望東方,也不覺得那幅景象就怎麼壯觀了。
徐鳳年平淡地道:“本來想到了山頂,看著日出,再跟你說些應景的大道理,可既然錯過了,想想就算了。”
樊小柴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跟這位北涼王說話:“樊氏滿門因大將軍而死,冤有頭,債有主,我本該將矛頭指向大將軍,不該找你徐鳳年,可當初我還是找你報仇,是實在沒道理可以講了的道理。我從來不去想什麼對啊還是錯啊,人爭一口氣,如果不是這口氣撐著,我早就死在拂水社那座藥池子裡了,要知道十名女子跳下去,有九個半都死了,至多剩下半條命。那還是第一關,後邊留著半條命的十個人自相殘殺,活下來的也就一兩個。我這兩年都不知道怎麼活下來的。”
樊小柴自嘲地笑道:“知道殺不掉你,但這會兒我其實還不死心,想著能把剔乾淨的你的骨和肉,蘸蘸鹽醋,就能下飯了,我肯定一頓能吃幾大碗米飯。”
樊小柴抬腳輕輕跺了跺地面,歎息道:“有些時候我也會胡思亂想,站著的話,也就兩隻腳的地方,躺著就會多占地面兒,加上棺材的話,就更是了。老天爺讓咱們投胎來世上走一遭,結果隨隨便便,說死就死了,臨死還要罵一句老天爺不開眼,就不怕下輩子投錯胎?既然這輩子沒了盼頭,總不能再禍害下輩子。”
樊小柴轉頭問道:“我是不是說得有點兒多了?大概都是以前讀死書讀出來的壞毛病吧。難怪我殺人的時候,總喜歡一邊說話一邊折磨人。”
徐鳳年沉默片刻,然後一板一眼地說道:“我房間裡還有好些蠟燭。”
樊小柴兩頰頓時漲紅滾燙,一如昨日滴落的紅燭。
很快,符籙山上下都知道有個當縣官的年輕人,也不怕死,成天優遊度日,在山上山下瞎逛。不是沒有寇匪嫌他礙眼,想著在小巷打賞給他一刀了事,可第一個有如此想法又付諸行動的好漢,在出刀時就莫名其妙掉了腦袋,等那主簿走出小巷的時候,那顆鮮血淋漓的頭顱就順著微微斜向下的地面,滾到了他的腳後跟。馬上就有數名漢子聽到噩耗,當場便急紅了眼,蜂擁而去,其中兩人都被一位外山女子一刀攔腰斬斷後,包括張巨仙跟魏晉在內的幾位大佬終於火速趕至,也沒有詳細解釋內情,外人只知道魏仙師震怒之下,跟這個姓樊的女魔頭約定在半旬後進行一場生死戰,但這期間不得有人襲殺那名主簿。於是飛短流長,有人說這個當官的年輕人是那魔頭的情郎,為了她連前程都不要了,一心入山要做一雙亡命鴛鴦;有人說這女魔頭跟那主簿是青梅竹馬,是北涼一流幫派的嫡傳弟子,得知前程似錦的情郎被擄上符籙山,一氣之下便一路殺到這裡;更有人說兩人是失散多年的親姐弟,等等,總之眾說紛紜,千奇百怪,沒有最離奇,只有更離奇。
隨著生死戰的臨近,符籙山徒眾望向那年輕主簿的眼神如同看待死人。
徐鳳年於這一日拂曉獨自走到山頂。風雨如晦,不見朝霞。
徐鳳年當初對數支騎軍圍剿江斧丁的戰局可謂大失所望,不知道這一次會不會有些驚喜。
徐鳳年沒來由地記起樊小柴在那天登山之時的一個小動作,也學著跺了跺腳。
符籙山已經註定在北涼沒有了立足之地。
那麼北涼在接下來的天下版圖中,能否繼續有立足之地?
徐鳳年伸展雙臂,包攬天地。
隨著生死狀上的日期臨近,符籙山對年輕主簿的盯梢越來越嚴。興許是樊小柴終歸不算仙棺窟的記名弟子,仙棺窟沒有蹚這潭渾水,甚至連陸海涯也給喊了回去。不過,就在符籙山上上下下都以為女魔頭成為棄子之時,仙棺窟的山主沉劍窟主糜奉節光明正大地登山了。雖說除了得意弟子陸海涯,並無其他高手,不過任何人都沒有掉以輕心,因為糜奉節“馱劍”而至,如老馬馱重物,因為糜奉節所負之劍實在太多了,不下四十柄,都一股腦兒地捆縛在背後。
當時徐鳳年正跟幾名頑劣少年蹲在山門的石級上聊著山外的花花世界,以此換取他們抓來的幾隻紅腹錦雞,正聊到涼、陵兩州各自花魁的優劣,誰的胸脯縫隙更加滴水不漏、針插不入,誰的臀瓣兒翹起後能擱置更多物件,五六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聽得一驚一乍,都開始在腦子裡拿山上惹眼可人的那些姐姐嬸姨做比較,約莫知道了,然後偷偷會心一笑。草寇少年們對這個做官的男子並無太多惡感,畢竟他說葷話瞎吹牛都跟山上的長輩一個德行,有人就勸他安心落草為寇得了。
徐鳳年見到糜奉節的時候,因負劍四十餘而顯得身形佝僂的老人正停下腳步,抬頭擦拭汗水,順便顛了顛後背,伸手把幾柄即將滑落的古劍都推回原位。相貌平平的老人跟徐鳳年對視一眼,冷漠的視線一掃而過,陸海涯在師父身邊低聲言語,糜奉節這才多看了一眼徐鳳年,但也僅限於此,繼續緩緩登山。徐鳳年身邊的少年對這位不苟言笑的沉劍窟主並不陌生,膽子大些的,還揚言要跟糜奉節買幾柄好劍。老人對大多數符籙山少年都不理不睬,倒是望向一個蹲在邊緣地帶始終沒有開口說話的壯實少年,隨手從背後抽出一柄江湖上不常見的古劍。一鞘雙棲,若是雙劍分大小,便是子母劍;若是雙劍大致相當,那就該是鴛鴦劍。糜奉節把劍拋給少年後,也不說話,繼續緩緩登山。被無緣無故贈劍的少年接住了劍,燙手一般,又迅速丟到一旁,看也不敢看。家有家法,山有山規,少年從小便不知娘親是誰,爹也早早死在一場官兵剿匪中,無依無靠,哪裡敢壞了符籙山的規矩?
陸海涯微微搖頭:這麼一樁千載難逢的機緣,少年居然暴殄天物,仙棺窟練劍者居多,有幾人有過被師父親手贈劍的榮幸?仙棺窟之所以有這麼個名號,緣於糜奉節無意間在山上發現了一處先古劍士的沉眠之所,以山崖洞穴做棺,一洞一墓一屍一劍。原本優遊天下、閑雲野鶴的糜奉節得此大運後,便棲身於此,自封沉劍窟主,在劍道上穩步精進,除了當年跟張巨仙有過一戰,之後就再沒有人見過他出劍。他一直在閉關悟劍,每次短暫出關之時也僅是用言語指點後輩劍術。陸海涯的四位師兄師姐都曾被師父授予名劍一把,唯他獨得三把,只是比起樊小柴,陸海涯還是差了很遠。師父當初不惜以仙棺窟一半古劍相贈,就為了讓此女喊他一聲師父,甚至不用行那三叩拜師禮。陸海涯跟在這位年邁的劍士身後,有些時候也會想:如果這位沉劍窟主願意出山,是不是就是江湖上傳說的劍仙了?是不是那高居一品頂峰俯瞰武林的陸地神仙?
糜奉節皺了皺眉頭,又一次駐足不前,看到那資質魯鈍、不值一提的張巨仙下山相迎,狗屁仙師魏晉亦是結伴而行,後頭更是精銳盡出,這般興師動眾,符籙山莫不是要以多欺少?糜奉節輕輕一笑,自己何嘗不是仗著劍多欺負別人?符籙山的高手,要來便來!
遙想當年,自己初出江湖,遊歷武帝城,恰好遇上東越劍池天才劍士宋念卿攜劍登城,一劍便是一招,何等瀟灑,對上天下無敵的王仙芝,雖敗猶榮。在那之後,自己就打定主意要在宋念卿這條劍道上堅定不移地走下去,甚至要走得比宋大宗師更遠。只是宋念卿已經永遠沒有機會知曉有個同齡劍士遠在北涼,已經仰望追趕了他幾十年,卻再沒有機會酣暢地戰上一場。對符籙頗有鑽研的張巨仙神情凝重,對沉劍窟主略一抱拳,低聲道:“窟主不要誤會,是張某這邊新得到確切消息,大隊兵馬已經在符籙山外集結駐紮,與那年不過百人的三腳貓巡捕入山小打小鬧不同,這次僅是貨真價實的披甲銳士,數目就在九十人左右,更有二十餘精銳斥候先行入山,循序漸進地查探地形,還有青案郡、胭脂郡兩郡的四百多名巡捕緊隨其後。”
糜奉節的神情古井無波,淡然地問道:“五百人而已,符籙山這麼大,張山主還擔心埋人的地方不夠?”
符籙山烽燧盡出於顧劍棠舊部校尉的魏晉之手,老人苦澀地道:“若是場雙方比本事殺上一殺,殺到一方死絕就算完事的一錘子買賣,我們也不至於如此憂心,可既然兩郡官府能放下身段去跟一位都尉借兵,還捨得拿四百條人命來填符籙山,一旦出師不利,未必不會惱羞成怒,就算全軍覆沒,指不定到時候連幽州手握實權的那幾位校尉都要惦念上這塊肥肉。屆時不僅符籙山不得安枕,窟主你那方洞天福地也絕無清淨日子好過了。”
沉劍窟主的臉上掛滿譏諷的笑容。
面對糜奉節愚昧不堪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魏晉也沒有把惱火擺在臉上。這個沉劍窟主的武學造詣自然是冠絕符籙山,可談到時局大勢,魏晉真是有種對牛彈琴的無奈,可是當下形勢危殆,他又不得不捺著性子解釋道:“窟主,你我皆知北涼甲士的厲害,那不是幾個小宗師可以抗衡的。退一萬步說,就算符籙山拼光所有人,攔下了下一撥幽州某位校尉麾下千人甲士的攻勢,到時候肯定連幽州將軍皇甫枰都給驚動。相傳此人性情陰鷙酷烈,為了一份官身,連自己的家族都交給了北涼王府,僅存他一人而已,這才一步一步坐到了幽州將軍的位置。他本身既是武林豪門出身,又手握一州軍權,深諳針對江湖幫派之法,若是給這位毒蛇盯上,符籙山、仙棺窟唇亡齒寒,窟主,你我正當同仇敵愾、共渡難關哪!”
糜奉節冷笑道:“既然是勝一勝二不勝三的必敗處境,你我結盟又能如何?還不是白白把人命丟下?照你們符籙山如此說法,大夥兒早早溜之大吉才對。”
魏晉猶豫了一下,望向山主張巨仙,見後者輕輕點頭,魏晉這才說道:“我有一法,就是不知窟主願不願意聽。”
沉劍窟主一言不發,冷冷地盯著這個喜歡吃飯睡覺罵北涼的老傢伙,一副“有屁快放”的表情。魏晉心中苦悶,仍是緩緩地說道:“咱們寨子不如仙棺窟那般難以尋覓,這次戰事,無須勞駕窟主,符籙山會獨力對陣那五百官兵,做出兩敗俱傷的假像,然後將這座寨子付之一炬,還望窟主的仙棺窟屆時能夠收留咱們餘下的人,不但咱們山主願意奉糜窟主為主,符籙山所有人也都會聽命於你。之後如果幽州仍是不依不饒,要在此山挖地三尺,你我無處可躲,那時仙棺窟百人是走是留隨意,但是咱們符籙山會留下,誓死一戰!如果幽州官軍就此鬆懈,不再入山,符籙山也不會擅自更改今日之約!”
沉劍窟主糜奉節陷入沉思。
張巨仙不愧是占山為王多年的一方豪雄,灑脫地笑道:“窟主即便不信咱們符籙山的口頭誓約,也該相信身後這四十餘劍。當下兩山本就勢均力敵,一戰過後,符籙山元氣大傷,又有什麼本錢跟仙棺窟相爭?古語都說‘一山不容二虎’,符籙山其實早就該如此,如今應了這句古話,只怪張巨仙時運不濟,武道修行不如窟主,運勢更是遠遜窟主,不服輸不行啊!”
陸海涯默默地權衡利弊。張巨仙、魏晉兩隻老狐狸的謀劃並無明顯的漏洞,而他們做的這一切,根子上其實在於北涼軍力對任何江湖勢力而言都太過龐大。何況當今最新的天下十五人,北涼王位居驚世駭俗的第六,扈從徐偃兵位列後五席之一,就算是沒有登評的騎軍統帥袁左宗,也是離陽軍中前三的好手。這一切,都是北涼軍心相對穩定的根由所在。陸海涯雖然對自己的武學造詣頗為自負,可對上這幾位,連此生得以一戰的奢望都沒有。陸海涯突然聽到師父語氣平淡地吩咐道:“海涯,你接下來替張山主出一份綿薄之力,就當我們仙棺窟恭迎貴客上山的待客之禮。”
陸海涯點了點頭。待客之禮什麼的都是假的,讓自己這個徒弟去親眼確證才是真的。心思細膩的陸海涯余光瞥見張巨仙、魏晉兩人同時如釋重負,越發篤定符籙山真的大禍臨頭,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否則誰願意寄人籬下?
糜奉節突然說道:“樊小柴這女子是我極為器重的劍道大材,更是我糜奉節此生務必收入門中的閉關弟子。”
魏晉苦笑道:“既然窟主如此說了,仙棺窟也送上了待客之禮,老朽理當送上一份拜山禮——此時此刻,就算是魏晉私自撕掉了那張生死狀,願意不戰而降,銅銹劍、雀尾刀兩把兵器也雙手奉上,物歸原主。”
魏晉抬起手,招來兩名捧匣的白衣童子,沉聲道:“將銅銹、雀尾去交給樊姑娘。”
兩名白衣童子面面相覷,然後淚水漣漣,顯然有些戀戀不捨:這般名動天下的神兵利器,就算只是幫師父捧著也是莫大的榮幸了,送出去之後,往後十有八九是想看一眼、摸一下都難了。
魏晉厲聲道:“去!”
白衣童子不敢違逆,速速轉身而去。
張巨仙微笑著問道:“窟主,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糜奉節笑道:“符籙山都是如此扭捏作態嗎?既然是一家人了,自然就沒有兩家話。”
張巨仙的臉色晦暗了一瞬,很快恢復正常,大大方方地說道:“符籙山擄來了一名胭脂郡下縣主簿,似是樊小姐的舊識,樊小姐對其青眼有加,不惜與魏山主生死相向……”
糜奉節打斷張巨仙的言語,冰冷地道:“樊小柴是我北漢樊大將軍的孫女,她瞧上了一位北涼道六品官員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何時玩膩了,殺掉便是。她如此出類拔萃,怎會為了男女情愛停滯不前?笑話!”
張巨仙悻悻然,不再就此言語什麼。
第三章 立錐地神遊萬里 坐山巔氣吞山河
踩著不斷向高處退斂的余暉,徐鳳年拎了兩籠子紅腹錦雞回到院子。王實味當時無意間露出破綻給張上山,這名貌似嬌憨的女子顯然沒有不當一回事,這段時日裡,徐鳳年還能四處游走,王實味則被嚴密禁錮在一院之內,四周都有暗樁哨子盯著,尤其是官兵即將入山的消息傳遍符籙山後,小院內直接就坐了兩名呼吸綿長有序的高手,這反而讓王實味看開了生死。徐鳳年走入院子的時候,他正坐在臺階上大口喝酒,滿身豪氣,徐鳳年受其感染,也坐在其身邊,放下雞籠,從他手中接過酒壺,抬頭灌了一口烈酒。之後那頓晚飯格外豐盛,大魚大肉,王實味嘿然一笑,看開生死,說道:“看來符籙山這幫歹人是要錯殺不錯放了,這頓臨行飯,徐主簿,你可是沾了王某人的光啊!話說回來,徐兄弟你如果還有機會下山,勞煩與我在青案郡馬蹄縣的妻兒說一句,王實味死得並不窩囊。徐兄弟,記得尤其是要跟我那小兒布衣說一聲,金雞山匪寇能給連根拔起,他爹是立了大功的!”
王實味喝著酒,神情平靜:“就是對不住他們娘兒倆了,有些愧疚。”
徐鳳年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勸慰的話語。
第二日清晨,符籙山上動靜不小,青壯匪寇一百八十餘一律奔赴下山,氣勢洶洶。
徐鳳年跟王實味已經被禁足于所居院子,王實味坐在大廳,安心養氣,準備在符籙山翻臉之際,殺一個賺回本,殺一雙就當賺到了。
徐鳳年則早早出竅神遊。
他悄然來到符籙山密林之中,站在其中一座山峰隱蔽的樹梢上,靜觀戰局。
得了雀尾、銅銹的樊小柴的確不笨,猜到了他徐鳳年會“出神”觀戰,於是潛入後院,跟在床榻上盤膝而坐的徐鳳年只隔著一堵牆,雙手按住腰間刀劍。徐鳳年當初九次天人遠遊,都有徐偃兵“守關”,時刻護駕不離,就是怕有人趁機“撿漏兒”。大半魂魄離竅遠遊,並且凝聚成形,本體的實力就要大打折扣,這是陸地神仙也無法篡改的既定事實。雖然這一點在道教典籍上從無文字記載,可樊小柴已經在武道上登堂入室,同時能夠在拂水社眾多諜子中脫穎而出,才智肯定不差,要殺已是天下第六的徐鳳年,此時是最佳時機,她不覺得以後還有這樣的機會。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出手了。銅銹、雀尾一刀一劍,破牆而入,如針刺紙,輕而易舉,而嬌軀也一氣撞裂牆壁。在視線透過塵土依稀看到那個背影的那一刹那,樊小柴沒有太多恨意,只有解脫。符籙山一見,對他不算如何恨之入骨,但不意味著樊小柴就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況佛經上本就不見記載有任何女子成佛啊!
在刀尖劍尖距離背影只差一尺的時候,樊小柴已算充沛的氣機竟是再登高一階。
銅銹劍尖更是驟然罡氣大漲,劍鋒未及,劍罡已至。
神游之徐鳳年站在枝頭,忍不住輕聲笑道:“你當高樹露的體魄是紙糊的?否則我會輕易出竅遠行?”
不理會小院中的變故,徐鳳年眺望遠方,總算開始死人了。
小戰事無甚氣數之說,也就談不上天時,但符籙山占盡地利毋庸置疑。二十幾名軍伍斥候被丟入山中,想要捕獲有益戰局的戰機軍情,並且做到在第一時間成功傳遞回去,很難。符籙山不易察覺的烽燧有六座,由於軍旅校尉出身的魏晉奉行外松內緊,故而外山上就只有一座,烽子原先只有八人,後來臨時一口氣增添了八人,一半據守,一半遊弋,後者輔有鳥鳴傳信,更為隱秘難查。
一百八十余符籙山青壯匪寇分為三支兵馬。三山主南報瑜領頭支。他是個八尺壯漢,使喚一對鎦金大錘,麾下人數最少,三十人,人人身手矯健,佩短刀,負弓箭,真有些下馬遊弩手的氣候。他們列成一個扇形向前迅猛推移,數位小心謹慎的官兵斥候很快就跟這些草寇接觸。這場戰鬥不存在誰明誰暗,就是一場近乎貼身肉搏的短兵相接,斥候的刀術帶著北涼行伍鮮明的風格,簡練,實用,還有最重要的拼命。
那名武藝超出斥候一截的壯漢草寇顯然不適應這種拿命換命的打法,不過仗著技藝優勢,如山林猿猴,靈活地輾轉騰挪,拉開了距離去打,伺機再攻,那名斥候始終近身不得,但他並未一味強攻,被符籙山匪寇找准機會一刀劃在肩頭後,硬是一邊滾地,一邊咬牙以短弩勁射。弩箭貼著那漢子的面頰釘入一棵樹木。這支冷箭嚇得那漢子一身冷汗,他一邊奔跑,一邊從腰間布褂子中拈出飛刀,熟稔至極地向那個身負重傷的斥候丟出一連串飛刀。肩頭被撕開一條寸餘傷口的斥候躲閃不及,胸膛和大腿都給釘入數柄飛刀,奄奄一息。
漢子如山蛇前行,走弧形小心近身,不給斥候的短弩建功的機會,在最後一根弩也被他淩空翻滾躲過後,站在斥候身後的漢子猙獰一笑,彎腰前奔,手起刀落,嘩啦一下剁下斥候的腦袋,一腳踢翻那具無首屍體。漢子打了個響指,五十兩銀子到手,山主還允諾,殺人之後,可與山上幾名大宅子裡的水靈丫鬟歡愉一宿。漢子正要提刀離場,驀地除了心口一震,頭顱也向前一蕩,身軀撲倒在地,立斃當場。原來是兩根弩箭幾乎同時釘入了他的前胸心口和後腦勺,而聽聞動靜緊急趕來的一名草寇,看到這令他魂飛魄散的一幕,正要尋找遮蔽處,就有兩弩激射而至。漢子憑藉本能躲過了其中一支弩,仍是給另外一支穿透了脖子。他頹然地靠在樹幹上,棄刀後,雙手捂住鮮血如泉湧的脖子。一人在地、一人在樹的兩名斥候打了個手勢,確定附近沒有魚上鉤後,雙雙繼續悄然潛行。
這便是北涼斥候比那殺人飛刀更為嫺熟的“三人成虎”。徐家軍一開始大多是泥腿子出身,別說兵書,《三》《百》《千》這類蒙學書籍都沒碰過,以致濫用成語,一直廣受詬病,只有春秋之中不計其數死在涼刀之下的亡魂,才知道這些敵人在戰場上的狠辣淩厲。
二十余斥候在接觸符籙山第一撥草寇後,死了八人,利用配合輕鬆圍殺了九人,看似打了個平手,但如果去掉南報瑜依靠壓倒性蠻力親手宰掉的三名斥候,其實,江湖好手在哪怕單兵戰力占優的情況下,對上會利用戰陣查漏補缺的軍伍老手,戰局的優劣也是顯而易見。何況又有四名斥候成功繞到了南報瑜那道扇形防線後面,最終兩人活著回到了碧山縣尉白上闋那邊,順利跟胭脂郡鳧水都尉蘇震稟報了戰局。蘇震這次親自率領了將近一百甲士入山剿匪,手上斥候更是捎上了一半,聽到大致的傷亡數,這名披鮮亮鎧甲的實權都尉緊緊抿起嘴唇,眼神陰沉,揮手示意斥候繞開第一座戰場,深入符籙山腹地,直到遇上第二撥匪寇為止。蘇震所部是胭脂郡內步騎參半的尋常戍軍,在幽州境內排名中游,不過北涼白馬斥候出身的蘇震調教出來的斥候在幽州名氣不小,他也以此為榮,一些從同一邊關退回境內的老袍澤總喜歡變著法兒地跟他打賭,賭輸了也不要其他,就是厚顏無恥地索要蘇震麾下的斥候,結果進山之後,一下子就死了將近半數,這名蘇都尉也沒有氣急敗壞要如何如何,只是摘下到手的新式馬戰涼刀,舌頭輕輕舔了舔刀鋒,一臉嗜血表情。蘇震能夠當上白馬斥候,自然是老資歷的騎卒,所以哪怕地方都尉本有按律佩步戰涼刀的規矩,上頭的校尉也偷偷網開一面,當然,為此蘇震又割肉孝敬了兩名斥候。蘇震望著前方,咧嘴一笑。那相識小十年了的校尉事後知曉那兩個崽子是才當斥候沒半年的雛兒後,據說氣得揚言要讓他蘇震捲舖蓋滾蛋,他娘的連老伍長也敢坑騙。蘇震身邊除了白上闋,還有非要來湊熱鬧的碧山縣縣令馮瓘,蘇震看他不順眼,絲毫不照顧他下馬後一瘸一拐,入山後該如何行進就是如何行進。這個文弱書生估計腳底板有好些水泡了,可蘇震管他死活,不過看在白縣尉的顏面上,這回軍功分他些也無妨。兩名副尉各領一標披輕甲的步卒甲士,身先士卒,虎視眈眈,就等頭兒蘇震一聲令下。蘇震因為放心不下那青案郡、胭脂郡只能算作散兵游勇的四百巡捕,這才親自坐鎮。他對白上闋這名縣尉還有那知根知底的大族子弟宋愚都還算信賴,只是這兩個年輕人本事是有,可惜聲望不足,不足以讓兩郡巡捕的那些老油條頭目心服口服。行軍打仗不是紙上談兵的兒戲,要是事後傳出去說他蘇震帶了五百號人剿兩三百匪寇都還磕磕絆絆,他蘇震丟不起這人!
蘇震部下的斥候身後尾隨有一百武力相對出眾的巡捕,他們雖然沒有參與第一撥戰事,但很快就跟南報瑜碰上。兩郡巡卒捕快對於浩浩蕩蕩的剿匪大業很掉以輕心,蘇震本就嫌棄他們礙手礙腳,想著既然幾個官品不低的巡捕頭領覺著戰功信手拈來,那就由著他們去探底,蘇震自己也很想確定這些大匪有多少個可以稱之為棘手的高手,知己知彼總不是壞事。
此時,符籙山坐第三把交椅的南報瑜坐在一塊山石上,讓手腳靈敏的兩名哨子清點了一下,三十位兄弟一下子就走了九個,關鍵是屁大的便宜都沒占到,這讓南報瑜憤懣地雙錘互敲,他顧不得暴露藏身處,沉悶地怒喝一聲,難免有些洩氣。不過戰事沒有給南報瑜這名距離小宗師門檻不遠的三品高手太多喘息機會,很快就有哨子說大隊官兵到了,南報瑜問多少人,可那哨子畢竟不是正規斥候,只看到十幾個巡捕蜂擁出現在視線中,就嚇得連忙轉身飛奔,哪裡答得上來一個精確數目?南報瑜作為符籙山三把手,也知道自家深淺,冷哼一聲,不做計較,大步流星,率先撞向那批巡捕的厚實陣線,真當老子不是小宗師就能隨意搓圓捏扁了?
一百多巡捕以四名經驗老到的探子手帶隊,不諳戰陣精髓,但略懂皮毛,陣形在行家眼中零散稀爛,可好歹還是有個花架子在。四名頭領能夠在一郡中出人頭地,又敢親身涉險,肯定有些武藝在身,他們身邊的巡捕又是青案郡、胭脂郡的精銳,他們經常參與的巷戰與此刻林戰的差距,比起步、騎之戰的差距也要小很多,刀手、弓箭手兩者的搭配還算適宜,所以當他們看到那拎一對大錘的魁梧老者單槍匹馬如同野馬奔槽時,在探子手發號施令後,箭矢有序射出,在樹木間隙如一瓢瓢水當頭灑下。南報瑜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仗著三品武夫的結實體魄,鎦金大錘瘋狂揮舞,金光閃閃,有些勢頭孱弱的箭矢他甚至都懶得躲避,在他身上也就擦出些不痛不癢的血水,他兩眼通紅,埋頭前奔。
四位身經百戰的探子手不用言語,就同時出陣,聯手迎敵,卻也不是湊上去送死,跟這位一眼便知的江湖高手比拼境界,四人步伐一致,各自出刀,相互呼應,在南報瑜身邊纏鬥。第二撥箭雨則拋給遠處十幾名想要增援南山主的匪寇,兩個從未經歷過如此陣仗的匪人頓時給射成刺蝟,倒地之時,前半身皆插滿箭矢。在一位符籙山年輕高手的指揮下,匪眾緊急分作兩批,在左右兩側迅猛突進,勢必要首先沖散箭陣。一些輕功傍身的匪人,身形尤為靈活,每次前掠,都在箭雨間隙落在粗壯樹幹之後,這樣的推進,戰損不大,加之有南報瑜牽扯注意力,不說勝券在握,好歹在人數絕對劣勢的前提下,遠遠沒有兵敗如山倒的跡象。
那名年輕高手正是符籙山仙師魏晉的高徒劉煜,是碧山縣劫獄的頭號功臣,他是唯一從正面前奔的匪寇。既然師從精通符籙的魏晉,背負一柄桃木古劍的劉煜理所當然身負許多道門秘術,奔跑中,一張張黃紙出袖,在樹幹上“種植”下嘔心瀝血而成的玄通符籙,他輕輕吐出一個“咄”字,雙手手腕一擰,兩棵大樹轟然倒向張弓的巡捕,沒有壓死一人,卻讓原本還算縝密的陣形亂了幾分。劉煜不斷袖出黃符口中念咒,一棵棵大樹如靈附體,肆意倒塌,如此一來,兩側奔跑的匪寇越發輕鬆,幾個輕功甚好的傢伙甚至愜意地吹起了口哨。既然是逃不掉的生死一線,怕死的反而死得快,這個道理符籙山匪寇比巡捕要體會得更深,而且一方是來撈取戰功的,一方是迫不得已狗急跳牆,不談局勢,單就敵對雙方的精神氣厚薄而言,高下立判。
雖說四名巡捕頭領識趣地採取了纏鬥,而非不自量力的死鬥,但面對戰力足可擔當一名普通邊軍校尉的南報瑜,仍是難免捉襟見肘。南報瑜拼著被一刀劃破後背,兩錘夾擊,把一名老探子手的腦袋夾得粉碎,鮮血潑灑了他一身。他隨手丟出一錘,一名微微一愣後只得臨時用刀攔胸格擋的探子手被砸得吐出一口瘀血,身軀撞向一棵樹木,搖晃不止,才要艱難地拄刀起身,就給南報瑜身後的劉煜以符當器,削入臉面,一張臉龐血肉模糊,將死未死,下場尤為淒慘。劉煜高高躍起,雙袖飛出最後十幾張壓箱底的符籙,隨即在空中單手繞後握住桃木劍。
只剩下一把鎦金大錘的南報瑜胡亂抹去臉上的血水,吐了口唾沫,瞥了眼頭頂陰影,罵罵咧咧道:“臭小子,小時候就喜歡在你南大叔脖子上拉屎撒尿,不穿開襠褲了,還是賊性不改!”
劉煜掠入巡捕陣中,出鞘桃木劍看似無鋒,可一劍橫掃,就割掉了兩名前列刀手的腦袋。劉煜低頭彎腰,一手扶住屍體,繼續前沖,手中桃木劍又撩殺身側一名刀手。
兩名在南報瑜錘下倖免于難的探子手老巡捕對視一眼,點了點頭,都沒有退卻一步。兩人不是不怕死,而是不能退,也不願意退。
北涼男兒,無論是官是匪,也許平時不顯,但深陷死地,都有一樣的風骨血性。
前段時日,那些將種門庭豢養的死士中,北涼本地人大多赴死了,都沒有問為什麼,既沒有問那王八蛋年輕藩王為何如此冷血,也沒有問自己到底該不該死、值不值得死,就那麼簡簡單單死在了刺殺之中。苟且偷生的往往都是外地人。
一百巡捕顯然事先都沒有料想到會是這般光景,給符籙山匪寇三面夾擊,一百號人能剩下幾個?
答案很快水落石出。
站在都尉蘇震面前的,只有六人。
是六張相對探子手頭領都顯得年輕稚嫩的臉孔。
這意味著兩郡巡捕在小半個時辰裡頭就四去其一,還都是最拿得出手的人手!
縣令馮瓘倒抽一口冷氣,怯意濃郁。
蘇震面無表情,抬手一揮。不用這名都尉多說一個字,那些巡捕頭目都再不敢爭什麼功,乖乖落在一百餘甲士身後。
徐鳳年始終站在高枝上,但是轉頭遙遙回望了一眼。
前山的動靜都落在他眼中,但不出意外,不管那名都尉率領的甲士再如何驍勇善戰,一樣幾乎沒有可能拿下跟仙棺窟結盟的符籙山。
但皇甫枰的兵馬也到了後山。
一百遊弩手,以及一千真正意義上的幽州精銳步卒。
更有一千輕騎在山外負責追殺漏網之魚。
徐鳳年笑了笑。王實味讓他對幽州官場重新拾起了信心,而那名都尉的寥寥二十斥候,則讓他對幽州地方都尉一級的行伍刮目相看。
他徐鳳年如今的確可以孤身去北莽皇宮大開殺戒,甚至可能比曹長卿去太安城還要霸道,可想要真正護住西北門戶,徐鳳年還需要一些邊境三十萬鐵騎之外的東西。
張巨仙已經下山,親自主持第二撥人數最多的人手守山。仙師魏晉負責殿后,此刻還能站在山門處望著遠方。已是晌午時分,老人身邊站著符籙山上最矜貴的女子張上山。張上山也不知道為何父親要幫她取這麼個俗不可耐的名字,至於那個從未見過也就無從談起音容笑貌的娘親,就是山祠裡那座靈位牌而已。當糜奉節跟一名一同登山的心腹返回仙棺窟後,張上山察覺到形勢似乎有些超出預計,一向仙風道骨、臨危不亂的師父魏晉也開始流露出濃重的不安情緒,失去銅銹、雀尾的老人一手扶在山門處的白玉牌坊上,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上山,你知道當年是誰給你取的名嗎?”
張上山一臉疑惑:“難道不是我過世的娘親?”
魏晉搖了搖頭,感慨道:“當然不是。符籙山人人皆知為師曾是顧大將軍麾下的得力校尉,這些年為師也都跟你們笑言急流勇退是明哲保身的手段,其實不是這樣的。顧大將軍當初雖說解散了所有嫡系兵馬,可畢竟是去了太安城擔任兵部尚書,朝廷也從未對這位大將軍有過卸磨殺驢的念頭,所以大多數顧部舊將,這些年裡,無論在朝在野,日子都過得不錯,哪裡需要躲躲藏藏以避禍事,享福都來不及。只是山上的老人本就不多,後來又走得七零八落,年輕人見識不廣,為師說什麼也就信什麼。實則當初朝廷權衡利弊,最終讓徐驍而非顧大將軍封王就藩北涼,而兩人都留有後手,如果是顧大將軍做北涼王,徐驍當兵部尚書,那麼本名金雞山的符籙山,就該是徐驍的舊部心腹站在這裡嘍!”
張上山瞠目結舌,顫聲問道:“那我爹?”
魏晉驀然豪氣縱橫,笑道:“你爹啊,本名張公廉,是顧大將軍身邊的親衛六騎之一,是親手宰過數位春秋大藩王的漢子。丫頭,這些年你總嫌棄你爹沒有英雄氣概,當個草寇不算真豪傑,你爹是一肚子委屈卻不好與人言啊——這個秘密,連你也不能告訴,本來為師就是打算帶進棺材的。”
老人自言自語道:“金雞山在兵書上是死地,北涼道上其他幾處,照理說要比金雞山更活泛一些,可無一例外都給徐驍那瘸子輕輕鬆松拔除。每剷除一個,徐瘸子就要放出話,跟朝廷要戰馬要漕糧要餉銀,趙家天子還不能不給。這大概就是那‘人屠’的底氣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還不是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前山那邊,不出意外已經死了很多人,而這樣的事情,早已發生了很多樁,許多像為師跟你爹這樣隱姓埋名紮根多年的諜子,都只得忍著,到死為止。那些廟堂大人物在宮闈後頭謀劃出來的鉤心鬥角,說到底,還是用我們的人命堆出來的。為師眼睜睜看著那些到死都被蒙在鼓裡的年輕人一個個死去,遠在太安城,自然也有身穿一二品官服的名卿巨公在冷眼看著為師跟你爹,靜等諜報上的死訊,除了顧大將軍,那些傢伙的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老人縮回手,揉了揉女子的腦袋,傷感地道:“所以啊,這些想想就不開心的事情,上一輩的恩怨是非,以前都不願意讓你知道。大將軍曾經稱讚你爹有將才,還想著要帶他一起進入兵部,去京城施展抱負也好,安穩養老也罷,都是值得常人豔羨的幸事,只是你爹一根筋,怨恨朝廷不給大將軍封王,只給了個狗屁倒灶的兵部尚書,至於什麼當初天下皆知的八人赴京共封上柱國,不更是羞辱大將軍嗎?你爹氣不過,就跟為師跑來這裡了。哪怕是大將軍離京總領北地軍政,還曾讓人捎來密信,要你爹陪他一起去兩遼,可你爹一來嫌棄那裡是徐瘸子的龍興之地,更重要的是怕你這妮子不習慣那兒比北涼更甚的冰天雪地,不管為師怎麼勸,他都不去。”
一名哨子火急火燎地從符籙山後山跑來山門,傳遞了一個堪稱噩耗的消息,魏晉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太多震驚,歎了口氣,道:“丫頭,你應該知道答案了,你的名字,就是大將軍當年取的,原本其實還說好,你長大後就嫁給他的小兒子,做顧家的兒媳婦。”
一直愣神的張上山問道:“師父,方才哨子說了什麼?”
魏晉苦澀地道:“糜奉節這一走,為師就知道大事不妙,果不其然,前山那些官兵根本就是障眼法,山後頭才是正主兒。幽州將軍皇甫枰親自領軍前來,光是邊關遊弩手就有一百多,這可不是境內戍軍所轄斥候能夠媲美的,也已經入山了。”
張上山頓時面如死灰。
魏晉流露出聽天由命的神情:“為師也納悶,這座山看似死地,於幽州大局並不緊要,當初用兵如神的大將軍讓你爹來這裡,顯然也是存了私心的,怎就引起了皇甫枰那瘋子的興趣?”
張上山痛苦地問道:“師父,山上是不是出了叛徒?”
老人苦笑道:“無所謂了。擱哪兒,都會有貪生怕死的人。”
張上山癡癡地問道:“師父,要不然讓爹投降吧?不打仗,就不會死人了啊!”
老人沒有憤怒,也沒有失望,搖頭淡然地說道:“傻閨女,不打仗一樣會死人的,薊州滿門忠烈的韓家就死絕了。北涼徐家也在戰場之外死了很多人,甚至連那個曾經的世子殿下都差點兒死了。說句良心話,為師盯著那個北涼徐瘸子差不多有二十年,才知道咱們大將軍若是當北涼王,未必是幸事啊!”
張上山正要說話,魏晉叩指一彈女子眉心,她立即暈厥過去,肩頭蹲著一隻年幼金絲猴的年輕人扶住她,魏晉平靜地道:“先帶小姐去密室躲起來。侯下山,你就算死,也要死在送小姐到兩遼之後。你的性命,還有你這個名字,都是符籙山給你的,是時候還債了。”
年輕人眼神堅毅,點了點頭,背起心儀的女子,走過山門牌坊,正要去那條整座符籙山僅有三人知曉的密道——他昨天才成為這個第三人,只是他侯下山沒有想到如此之快就會用到這條退路。
侯下山突然停下腳步,如臨大敵。魏晉也皺起眉頭,下意識地撚須,死死地盯著那個攔住去路的年輕男子——碧山縣年紀輕輕的主簿,一個應該是繡花枕頭才對的將種子孫。魏晉走上前,跟侯下山並肩而立,輕聲笑道:“猜到你不太對勁,不過老朽真是老眼昏花,竟然沒看出徐主簿是位神意內斂到達了無痕跡的高手,果然深藏不露才算真高手,老朽眼拙,還望徐主簿大人有大量,海涵幾分啊!”
徐鳳年早已回神,先前樊小柴的襲殺無異於以卵擊石,她還算清醒,一擊無果之後,就丟了刀劍跪在屋內,擺出束手待斃的架勢。王實味當時聽到牆裂的動靜,破門而入,結果看到如此詭譎的一幕,腦子完全轉不過彎來。這名漢子倒是聽院中的婢女閒聊時說起過住在隔壁的貌美女魔頭對徐奇很有好感,不惜與魏仙師立下生死狀,以一人之力跟整座符籙山為敵,也要護住他的性命。可她撞牆而至,然後跪著不說話,這是鬧什麼?王實味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難道是自個兒年紀大了,不能理解年輕一輩的情情愛愛了?或者說江湖上的女魔頭喜歡年輕俊彥的方法,都是這般盪氣迴腸、轟轟烈烈?王實味也不敢有所動作,樊小柴跪著悶不吭聲,徐奇閉目養神,他王實味這個必死之人閑來無事,乾脆蹲坐在門口,還從桌上拎來一壺酒,間或小酌幾口。徐鳳年回神之初,就下床跟王實味笑了笑,也沒解釋什麼,王實味也識趣地不問,只當是這徐兄弟相貌英俊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能讓女子走火入魔。
徐鳳年看過了符籙山的氣數,也借勢讓自己的氣粗壯了幾分,無形中彌補了在酒樓第十次強行出竅遠遊北莽的折損。到了他這個層次,池塘中的氣機深淺並非至關重要,就像一個富甲“一方”的巨賈,已經不用去想著靠開源節流來增添家底厚度,而是著眼於攫取立足之地那“一方”之外的財富。當一品武夫的畫卷漸次鋪開,露出天象之尾的壯闊畫面,甚至世人眼中最後一層的地仙境界,有幸一觀者就會知道,所謂的陸地神仙,仍受一些規矩的約束,徐鳳年如今要做的就是梳理脈絡,抽絲剝繭,去除這些條條框框,達到真正的逍遙遊。這才是二姐徐渭熊放手讓徐鳳年這趟來胭脂郡偷懶的重點所在,刻意讓他不去想什麼軍國大事,多看一看不那麼高高在上的民間疾苦,多看一看北涼老百姓的柴米油鹽,更能讓他徐鳳年清楚自己到底在守護什麼,要守護哪些人,要讓他徐鳳年知道,他這個北涼王不是為了徐家,甚至不是為了徐驍而去扛起擔子。
人生在世,總想著登山走至最高處,一覽眾山小,可少有人回頭看看山下,更不會有人走回山腳。武當洪洗象不一樣,所以他一步即天象,再一步即仙人。徐鳳年第六次出神,就曾去了小蓮花峰,就坐在龜馱碑上,靠著那座石碑抬頭看天,可無論他如何試圖窺探天機,始終收效甚微。
“雖止步立錐之地,神遊卻已千萬裡。”“不問我來自何處何世,且思我要去何方見誰。”
徐鳳年是很晚才想透這兩句話,而這兩句話正是洪洗象兵解之前,篆刻在石碑上的遺言。
在符籙山山門,徐鳳年側過身,任由還未下山的侯下山背著張上山上山。
魏晉憂心忡忡,徐鳳年走到牌坊底下,站在魏晉身旁,開口說道:“王實味是青案郡的巡捕大頭領,魏前輩可能還不知道。至於‘剜心閻王’沈厲是幽州將軍重金收買的諜子,我也是才知道。皇甫枰要動符籙山跟仙棺窟,本來是整肅幽州江湖,以此討好北涼王的媚上舉措。我的登山,是很意外的事情,至於魏前輩跟張山主的隱藏身份,更是意外之喜。不瞞前輩,我的上山,的確是加快了兩山覆滅的腳步,原本還得有半年光景,皇甫枰才會動手。”
一直因沒有萬全把握而隱忍不發的魏仙師眯眼笑道:“喲,老夫就說你這傢伙根骨清奇,現下看來一語中的!你還真是條身份嚇人的大魚啊?是經略使李功德的公子,李翰林?如果不是,老夫實在想不出北涼道上還有哪個年輕人值得幽州將軍親自出馬。”
徐鳳年微笑道:“也差不遠了。”
魏晉皺眉道:“北莽北院大王的孫子,徐北枳?”
徐鳳年笑道:“徐刺史都能指著我的鼻子罵人。魏老前輩,你就別猜了。要不你陪我走一趟仙棺窟?一路上我有些發生在春秋年間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要問問你老人家。”
魏晉瞥了一下神意閒適的年輕人,心中早已翻江倒海:自己算是熟諳道門秘術,對於氣機辨識有先天優勢,竟仍然無法確知此人的境界高低。老人若非不敢莽撞出手,哪裡有心情跟他聊這些廢話?
徐鳳年看了眼遠處天空中的幾隻鷹隼,說道:“再不去,恐怕就看不到糜奉節這位新指玄劍士的臨終風采了。”
這個駭人聽聞的內幕消息,終於讓魏晉多年修道養性好不容易壓抑下去的那種沙場戰陣磨礪而出的暴戾性子全然浮出水面。
只是不等魏晉出手,就萬事皆休。
一位面帶悲憫、滿身更是仙佛氣的女子緩緩走上山,望向徐鳳年,柔聲道:“糜奉節逃了。”
徐鳳年氣笑道:“他才是咱們幽州將軍相中的大魚,你倒是去抓啊!”
女子用纖細的紅繩系起滿頭青絲,辮如馬尾隨意綰在脖子上,伸出手指,輕輕抹過懸到胸口的柔順髮絲,眼神平靜。
徐鳳年倒真沒有那厚臉皮去把她當丫鬟使喚,對於這位女菩薩的袖手旁觀,只能一笑置之,然後腳尖一點,一閃即逝。
魏晉也算飽經滄桑的老傢伙了,畢竟比起化名張巨仙的張公廉都要年長一輩,可身邊的年輕人說消失就消失,不僅事前毫無徵兆,事後更無絲毫氣機起伏,簡直比糜奉節悄無聲息躋身一品指玄境界還要匪夷所思!
沉劍窟主沒有任何猶豫,丟了老巢,馱劍三十五柄,亡命逃竄。
樹挪死,人挪活。
他在一品境界的門檻上辛辛苦苦待了十六年,悟出自認意氣十足的二十四劍,這才跨過那一步,但之後僅僅用了兩年時間,就一舉躋身指玄!短短兩年中,新得十二劍!
他既不想學那“西蜀劍皇”去跟北涼鐵騎拼命,也不想給人牽去清涼山,給那年輕藩王當走狗。
然後他給一名先前在符籙山上見過一面的年輕人攔下,聽他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你糜奉節有此境遇,原本不是你該得的,跟那位青城王一般無二,都是從北涼這兒借走的。”
糜奉節初入指玄,逐漸有了老樹逢春開花的氣象。世間武夫大多如此,越是進入一品境界,越珍惜道行,畢竟不是誰都像李淳罡是真正百年難遇的大才,可以幾年躍一境。不過眼前的攔路人實在太過年輕,糜奉節也沒有視其為生死大敵,只想著一劍示威,逼退那人後繼續趕路。不見糜奉節拔劍,他僅是輕輕呵了一口氣。先前他在符籙山上贈送給少年一把古劍,現下所馱古劍共計三十五,其中一柄夾雜在劍堆中的無鞘劍,纖細如少女的小拇指,掠向那個滿嘴胡言亂語的年輕北涼官員。糜奉節馭劍之後,眯眼欣賞著那幽綠色的纖薄劍身因為太過急速,在空中如一尾年幼的竹葉青扭出微妙的弧度,劍尖又有絲絲縷縷的猩紅劍氣透出,恰如青蛇吐露赤舌。
徐鳳年看似隨意地伸出手,拇指、食指拈住這條“竹葉青”,把劍氣瞬間碾碎。細劍在被手指禁錮住後,糜奉節就果斷地截斷氣機牽連,但飛劍本身裹挾的氣勁餘韻,仍然使得這柄名為“青葉”的古劍劍尾激蕩震動。糜奉節再不敢托大,撐開雙臂,一鼓作氣,六把古劍正要出鞘殺人,只聽那個年輕人輕聲笑道:“我叫徐鳳年,你真要打?”
糜奉節臉色劇變,竟是強咽下一口磅礴氣機,六劍出鞘距離長短不一,眨眼間就陸續歸鞘安靜棲息。糜奉節有些訝異,當年輕人自報身份後,他沒有任何懷疑,只是很驚奇:堂堂藩王跑來符籙山做什麼?你都是天下第六了,難不成還要跟我糜奉節一個指玄境界的劍客過不去?還為此擱下軍國大事不管,特地跑一趟深山老林?糜奉節淡然地笑道:“北涼王真是有閒情逸致,要跟幾個苟且偷生的草寇一般見識。”
徐鳳年丟掉那柄劍胎毀壞的珍貴古劍,不計較沉劍窟主言語中暗藏的譏諷,問道:“東越劍池宋念卿死前遞出了十四劍招,你想不想學?如果想學,就留在北涼道為本王效命,聽潮閣更有下六樓的秘籍任你翻閱。”
糜奉節臉色陰晦,不知做何想,一時間沒有作聲。
徐鳳年笑道:“等你哪天成就天象境界,隨時可以離開北涼。而且本王可以跟你保證,這期間就算有死戰,本王也不會要你涉險,更不會讓你去邊關沙場廝殺,只是有些人需要你暗中護著,北涼目前還缺些頂尖高手坐鎮州郡。”
糜奉節冷笑道:“天底下有這等好事?”
徐鳳年勾指,又將那柄毀了劍胎便毀了劍之神意的細劍馭回手中,手指在劍身上緩緩抹過時,有流光溢彩的畫面浮現,新劍胎幾近圓滿——這等玄妙手筆,無異於佛門裡的立地成佛。徐鳳年把新劍握在手中,指向糜奉節,輕輕踏出一步。
沒有太多驚人的氣勢,也無妙不可言的煩瑣劍招,甚至徐鳳年先前的站姿,以及隨後的那一步,都很隨性隨心,毫無高手架子可言,仿佛遲暮老人望著西去余暉,向前追趕了一步。
但是糜奉節依舊一退十數丈,臉色蒼白。
這一劍才起勢,糜奉節就發現自己的三十六劍三十六招都無法破解,只得未戰先降。徐鳳年把手中古劍拋還給糜奉節,平靜地道:“這就是宋念卿臨終前地仙一劍的開頭,這下你該信了吧?當然,本王也才學了五六成精神氣。”
糜奉節一咬牙,就要下跪。
徐鳳年擺擺手,笑道:“算了。要知道擱在四五年前,你糜奉節這樣的絕頂高手,在本王心目中得燒香供奉起來。說正事,你先回仙棺窟,傳本王的口令,讓皇甫枰手下留情,只要是你想要留活口的,都可以活下去,是去邊境投軍,還是當境內將領的親兵扈從,隨他們挑選。至於仙棺窟多年積攢下的家底,就當作幽州這次出兵符籙山的軍餉好了。”
糜奉節走後,徐鳳年拎著一根樹枝回到硝煙四起的符籙山,坐在山門口。
魏晉下山去跟本名張公廉的山主稟明了戰況,這裡已經是被首尾夾擊的岌岌可危之態,一百餘青壯且戰且退到了山腳,為符籙山出力的陸海涯已經中途抽身,匆忙趕赴仙棺窟。張巨仙受了些輕傷,魏晉高徒劉煜則身負重傷,酣戰之中,被都尉蘇震抓住機會“撿了個便宜”,一刀削掉半片肩頭不說,還給蘇震一支羽箭洞穿了另一邊肩膀,劉煜如果不是憑藉直覺側過身,就要給一箭穿心。原本有張巨仙跟南報瑜兩大高手做兩根定海神針,符籙山就算在人數上占絕對劣勢,也可以擊退蘇震那一百甲士,但是樊小柴跟王實味突然加入戰局,他們的蠻橫攪局直接就讓雙錘猛人南報瑜一命嗚呼。當時這年輕女子一撩雀尾刀,南報瑜這個兩百斤重的漢子竟然當場就給弧刀之勢挑得懸在空中,那把新到手的銅銹劍更是在南報瑜心口處連捅十數下,整顆心臟被徹底絞爛,屍體上露出個觸目驚心的碗口大窟窿。女魔頭抽刀,任由屍身墜落,拖刀走向張巨仙的時候,刀尖在南報瑜身上又劃出一條血槽,從腹部到面額,形成一條鮮紅的直線。
在她加入戰局後,張巨仙被糾纏住,劉煜就是那個時候被都尉蘇震偷襲的。這幫官兵靠著配合嫺熟的精銳步卒向前穩步推移,刀弩搭配,隊列呼應,遠非符籙山只知蠻力拼殺的草寇可以媲美,何況一百甲士後頭還跟著撿漏兒下刀子的巡捕,這些貨色雖說死戰的本事不大,可乘勝追擊的能耐真是不算小,再者他們一個個活人跨過了那九十多具同僚的屍體,也給真真切切激起了血性,如此一來,符籙山這邊自然而然就兵敗如山倒,如果不是魏晉帶人幫忙殿后,別說只有差不多一百人退回山腳,十個都不用想。
這些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傷勢的草寇,在自家地盤上給人攆著殺成落水狗,皆是心有餘悸,以往沒少跟官府巡捕打交道,久而久之順帶著對北涼軍也有了輕視之心,總覺得兩者一丘之貉,北涼甲士能強到哪裡去。平日裡,他們跟仙師魏晉一起罵北涼,總喜歡說“狗屁北涼鐵騎甲天下,真厲害的話,十二萬騎軍,二十余萬步軍,好歹統稱徐家三十萬鐵騎,怎麼不去踏平北莽?”,到頭來真跟都尉蘇震的兵馬遇上,才知道真正披甲佩涼刀的北涼軍,比起那些披著一層官皮的巡捕,根本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徐鳳年坐在山門牌坊下,望見折損一半的符籙山青壯火速登山,想了想,還是不打算在這幫草寇面前抖摟出身份,就回了院子。之後依舊是攻守雙方以性命相搏,退無可退的符籙山眾人,尤其是在聽到那名都尉下令不收俘虜後,開始不要命地“兔子咬人”,靠著地利以及山上的兵器庫存,正午時分後,硬生生又拖了一個多時辰。官兵與草寇多數時候都是在互相放箭,箭矢有來有往,倒是誰都不缺。魏晉不是不清楚符籙山這邊是在飲鴆止渴,因為就弓箭嫺熟而言,山上的草寇怎麼都比不上官兵,尤其是那撥幽州境內的戍軍銳士,可要是不用箭雨阻路,真要在狹弄裡進行巷戰搏殺,符籙山雖然可以在前期佔據上風,但就算用重傷換得官軍的人命,也是不值當的,畢竟對方還有四百多人,符籙山到頭來還是一個“死”字。一些在山上邊緣院落躲避不及的婦孺老幼和婢女雜役,誓死竭力反抗,還有些假意投降,然後伺機用匕首捅入敵人腹中,不惜同歸於盡,這種意料不到的局面,讓原本得令不許趕盡殺絕的甲士、巡捕都懶得廢話什麼“投降不殺”,一名惱恨至極的副尉在幾位親兵陣亡後,每次帶隊入院,都會隨手多帶一把兵器,見著那些草寇,就丟給他們,也不管他們是不是會抵抗,然後獰笑著抬臂一揮,所見之人就給衝殺殆盡。
都尉蘇震似乎並不急於收尾,讓人在視野開闊處擺了一張桌子,取了幾壺酒堆在桌上,開始自酌自飲。有資格落座的人不多,青案郡巡捕頭目王實味肯定能算一個,不過他並沒有坐下,而是站在一旁盯著戰局,不時跟身邊幾位巡捕老探子商量如何進攻。渾身是血的縣尉白上闋先是主動走近,寒暄了幾句,後來聽聞有一棟院子的戰局膠著,毫不猶豫地帶著十幾名巡捕好手提刀而走。王實味沒有看到那姓樊的女魔頭,約莫是去救徐兄弟了,他這才忍住去尋那主簿的衝動。
在這次剿匪中殺敵數目得有一雙手的宋愚倒是大大方方地坐下了,蘇震對這名年輕世家子點頭一笑。縣令馮瓘落座的時候,蘇都尉瞥了一眼,縣令大人的屁股才落在椅子上,就立即識趣地抬離椅面。見這個地方上的文官還算有點眼力見兒,蹺著二郎腿的都尉就伸手推了推一壺酒,馮瓘這才敢坐下,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猛灌了一口,壓驚後,靠在椅背上,只覺得通體舒泰。碧山縣這回入山剿匪,功勞巨大,但桌對面的鳧水都尉論功行賞占大頭是理所當然,他馮瓘哪裡敢爭搶什麼?兩郡巡捕那邊也出了大氣力。可話說回來,碧山縣這回也沒閑著啊!他馮瓘是一縣主官,更是不惜冒險親身入山,總是個誰都不能忽略的功臣吧?如此一來,自己去胭脂郡城裡手握實權指日可待。馮瓘舉杯敬了蘇都尉一杯酒,然後悠悠然品味著酒水餘味,轉頭望著遠處那場廝殺,聽著充斥於耳的哀號聲,笑了笑,心想:自己這算不算是當了一回頭頂狼煙談笑風生的儒將?
這場仗打得慢了才好,那個豔福不淺的年輕主簿才能死得更加幹淨利落,才不會有機會成為漏網之魚。碧山縣平白無故多出一個主簿空位,同時多出一個絕美寡婦,可不都是他馮縣令一箭雙雕後的囊中物?
又熬了半個時辰,一大隊甲胄鮮明的負弩銳士突兀出現。王實味愣了愣:符籙山哪來的遊弩手?領頭一名佩刀年輕人相貌堂堂,相書說這類男子女相的傢伙大多福緣深重。王實味正納悶,就看到性情倨傲的鳧水都尉蘇震猛然起身,大步向前,畢恭畢敬地抱拳,沉聲道:“鳧水都尉蘇震見過鬱都統!”
蘇震再目中無人,看到此人,也不敢掉以輕心。前段時間在將軍府上親眼見到此人在刺史胡魁跟將軍皇甫枰兩大幽州主官之間,言語左右逢源,更能不卑不亢,敬陪末座的蘇震當時便嘖嘖稱奇,事後問起已是校尉的老伍長,才知道這個年輕俊彥是士子赴涼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廣陵豪閥鬱氏的嫡長孫,郁鸞刀!老伍長還神神秘秘地說咱們北涼王對此子的《涼州大馬歌》也讚不絕口,所以鬱鸞刀在幽州飛黃騰達那是板上釘釘的事。蘇震不過是一員都尉,怎敢在這個年輕的遊弩手都統面前拿喬?
鬱鸞刀還以抱拳,笑容和煦:“蘇都尉辛苦了。皇甫將軍已經剿滅仙棺窟,隨後就到此山,到時候慶功宴上,鬱鸞刀可要跟得了頭功的蘇都尉好好喝上一頓。”
見著此人並無太多名士的酸氣,蘇震看他越發順眼,聞言咧嘴一笑:“好說,卑職的酒量湊合,酒品卻是沒話說,只要鬱都統敢一醉方休,卑職總要陪著喝醉為止。”
鬱鸞刀微微一笑,餘光看到一名身穿文官補子公服的傢伙小心翼翼地湊近,暫時還沒有去邊境撈取軍功的鬱鸞刀笑問道:“可是碧山縣的馮縣令?”
馮瓘受寵若驚,連忙點頭,也不知道這名年輕將領如何知道自己的姓氏、官職。
鬱鸞刀沒有繼續說話,打了個響指,身後四十余名精銳遊弩手擁入戰場。
蘇震也不敢落後,親自帶兵陷陣,勢必要一口氣拿下符籙山,好在幽州將軍跟前混個好印象。
一處院中,十幾名氣勢洶洶的巡捕破門而入,見著兩名婢女相互依偎,躲在石桌後頭瑟瑟發抖,領頭兩人相視會心一笑,一人扯住一個女子的頭髮,按在石桌上,嫌那服飾煩瑣,就撕碎了衣裳,解開褲腰帶,露出光屁股。聽著女子的淒慘嗚咽,這兩位巡捕頭領同時猖狂大笑,在青樓花銀子喝花酒可都玩不出如此新鮮的花樣啊!一名巡捕頭領握住女子纖細的脖子,將她往後提了提,正要提槍上馬,就看到大煞風景的一幕:前頭內院正門開著,坐著一個年輕男子,腳邊還有幾隻雞籠。這草寇竟也不逃,反而開口問道:“既然有了軍功和賞銀,下山之後還怕沒有女子?如果我沒有記錯,在北涼,若非有屠城令,攻城之後,不許擾民。”
巡捕頭領覺得這小子的腦袋給門板夾壞了,別了別頭,示意幾名手下上去取下腦袋,手沒閑著,嘴上獰笑道:“擾民?這幫草寇人人該死,老子這是為民除害。等兄弟們玩完之後,一刀捅死才乾淨。”
一個恍惚,這名頭領就給誰按住腦袋,往石桌上重重一磕,不僅腦袋開花,石桌竟然也給砸出裂縫,另外一名才要強行魚水之歡的巡捕頭目也是一個下場。兩名虎口餘生的丫鬟都坐在地上,盡力護住身上春光。
徐鳳年坐在石凳上,推掉一具腦袋擱在石桌上的屍體。
樊小柴站在門口,安安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徐鳳年對她說道:“去傳話一聲,也不要說是我說的,就說‘殺人不要緊,但要按著規矩來’。”
樊小柴默然離去。
徐鳳年雙手籠袖,想了想,起身去屋中拎了兩件寬鬆外衫,彎腰交給那兩名抱頭痛哭的女子。
她們眼神惶恐,只是往後退去。徐鳳年笑了笑,把衣服丟在她們面前,說道:“放心,山下也不都是刀山火海。”
其中一名女子雖說驚駭於這名山下官員的殺人手段,但興許是終於記起了這段時日跟這位俊哥兒的言笑晏晏,抹了抹淚水,壯起膽子問道:“徐大人,我們會死嗎?”
徐鳳年搖頭笑道:“當然不會。”
徐鳳年一閃即逝,來到符籙山山頂,光線開始有向西下墜的跡象。
徐鳳年席地而坐,輕聲問道:“王仙芝,果真是我一入陸地神仙,你就要出城來殺我?”
徐鳳年歎了口氣,無奈地道:“你就不能再等個一年半載?北莽還知道給北涼一口喘息的機會,你倒好,是急著飛升了?”
徐鳳年猛然間起身,臉色陰沉。
黃三甲只將他評為武評第六,顯然是有意拖延他跟王仙芝的最終一戰,為他徐鳳年吸納高樹露的忘憂神髓爭取寶貴時間,可顯然王仙芝沒這麼好糊弄。再者,袁青山也說過說不定哪天天門就會關閉,還想著去九天之上繼續無敵的王仙芝肯定坐不住了。
那麼呵呵姑娘離去,是要做什麼?
徐鳳年一開始以為是她要見黃三甲最後一面,現在看來,就算沒有猜錯,她在得知王仙芝離開東海後,也一定會傻乎乎地攔在那東西一線的路途中。
只希望算無遺策的黃龍士就算是綁著她,也不要讓她去做傻事,實在不行,就敲暈她。
徐鳳年望向天空,自嘲一笑:“我的運氣真的用光了?老子果然是一如既往的烏鴉嘴啊!”
徐鳳年斂去笑意,既然不用藏著掖著,那就等你王仙芝來北涼了!
徐鳳年深呼吸一下,重新席地而坐,開始收取一物。
符籙山山巔,氣象萬千,真正展現出那坐北吞南的氣概。
此物,叫“山河氣運”。
既然舊的氣數已盡,那我便來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氣吞萬里山河氣運。
第四章 赴北涼武帝出城 孤舟立紫衣攔江
一輛懸掛著黃幔子的馬車駛入東海武帝城,入城之後引來無數注目,除了馬車本身很惹眼外,還因為駕車的人是太安城揚名已久的高手祁嘉節。穩居“京城第一劍客”十餘年,祁嘉節白衣白鞋白鞘劍,哪怕人至中年,仍是面如冠玉,風姿卓絕。祁嘉節的佩劍劍鞘極長,但那柄“白霜”其實很短,僅略微長過匕首,無人知曉為何明明短劍卻要長鞘。這些年他只有過寥寥幾次比劍,出劍的次數更少了,算得上屈指可數。祁嘉節練劍,是野路子出身,並無名動天下的師門,然後就橫空出世,成為繼李淳罡、鄧太阿之後天下劍林的頂尖人物之一,幾位如今已經就藩的皇子,還有包括張首輔的女兒張高峽在內的一些離陽最拔尖的權貴子弟,皆是此人的門生,成就或高或低,但都不俗。能讓祁嘉節親自駕車的人物,武帝城如何不好奇?再者,朝廷勢力不插手太安城是約定俗成的規矩,所以這輛馬車的突兀入城引發了武帝城的莫大恐慌。要知道城內有太多身負命案的江湖人士,而且都是通緝榜上赫然在列的巨匪大寇,如果真有一天太安城失去了那張保命符,拉十個出去砍頭,頂多也就冤死一兩個。
某些當初嘗過“人貓”韓貂寺莫大苦頭的一流高手更是風聲鶴唳,已經做好再當一次喪家犬的打算。
祁嘉節駕車停在內城那堵插滿名人重器的城牆下,一名身穿鮮紅蟒袍的宦官掀起簾子,走下馬車。一些個遠觀的江湖漢子還沒看清面孔,就嚇得掉頭就跑,都給當成了魔頭韓貂寺——非大太監不得披大紅蟒袍是太安城皇宮裡的慣例。事實上這名宦官很年輕,宋堂祿,但高居司禮監掌印太監之位,是韓生宣之後的又一位天下首宦。他抬頭深深地望了眼那面城牆,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這座城池的主人何嘗不是封疆裂土的異姓王?要跟此人講道理,宋堂祿哪怕懷揣著一道措辭謹慎的聖旨,也毫無信心可言。祁嘉節是上達天聽的頭一等江湖散仙,可謂大隱隱於朝,無須對誰察言觀色,就遠沒有宋堂祿這般憂心忡忡。他極有閒情逸致地給身邊的宦官說著那些釘於牆面上的江湖逸事,宋堂祿心不在焉,但是謹小慎微慣了,仍是和顏悅色地聽著這名有望成為江湖“帝師”的高手講的故事。
很快有人走下城頭迎客,祁嘉節眼睛一亮,是王老怪的親傳弟子樓荒,佩劍“菩薩蠻”,舍道求術,在練劍一途上瘸腿前行,故而有“小鄧太阿”之稱。三人一起拾級而上,已經有幾人站在城頭上等候。祁嘉節根據江湖傳言認出多數:脖子上騎著一名綠衣女童的,應該是王仙芝的大徒弟于新郎;那名身材高大卻又丰韻獨具的美人,已三次位列胭脂評,是拳法宗師林鴉,她正逗弄著師兄于新郎脖子上的女童;但是祁嘉節沒有尋見頭頂戒疤卻身披道袍的宮半闕,倒是有個兩頰深陷、面容枯槁的年輕人,腰間掛了一把破敗不堪的象牙扇,他站得離于新郎、林鴉有些遠,怔怔地眺望著東海。宋堂祿掃視了一遍,在看到這名年輕人的側臉後,略作停頓,然後不動聲色地望向于新郎,輕聲問道:“于公子,咱家司禮監宋堂祿,不知王城主何在?”
雙手扶住綠衣女童雙腿的于新郎歉疚地道:“師父已經跟宮師弟一起出城了,不過知道宋貂寺要來,專門囑咐我帶一句話給太安城那邊。”
宋堂祿嗯了一聲,沒有半點憤懣或是失落,眼神平靜,說道:“于公子但說無妨。”
于新郎微笑道:“師父說他之前傳信給太安城,不是求一聲允諾,只是跟趙家天子打聲招呼,這趟出城是他最後一次在天下露面,如果誰想擋路……”
說到這裡,綠衣女童低下頭在於新郎耳邊竊竊私語,他只得溫柔地拍了拍她的小腦袋,請她讓自己把話說完,等那丫頭消停了,于新郎繼續說道:“大可以先弄個一萬鐵騎試試看。”
祁嘉節皺了皺眉頭,與此同時,林鴉直直地望向這個心懷不滿的京城第一劍客。
宋堂祿似乎天生是煙不出火不起的慢性子,聽到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語,只是很認真地記下,仍然像是一尊沒半點兒脾氣的泥菩薩,哪裡像是權傾京城的司禮監掌印?
于新郎亦是心平氣和地說道:“於某不是不體諒京城的想法,那位北涼王不該死在這個當口兒,最好是死在跟北莽兩敗俱傷之後。只是師父不願等,我們這些做徒弟的自然不敢多說什麼。這如果算是壞事,那麼於某也有個好消息要說給宋掌印,那就是自打師父出城那一天起,朝廷以後要江湖傳首武帝城,可以,甚至進城抓人、殺人都無所謂,東海再無門禁一說。於某說過了這些,也要跟師弟師妹一同出城,打算去江湖上闖一闖。”
宋堂祿點了點頭,溫言道:“靜等於公子一舉成名天下知。”
宋堂祿顯然不具武功,可在場之人無一不是江湖上最拔尖的宗師,聽其言觀其氣,竟是仿佛全然發自肺腑,堪稱無懈可擊,若是刻意為之,這位貂寺的官場修為簡直就是驚世駭俗。當然,也不排除此人確是溫暾恬淡的脾性,可是,這樣的宦官,真能步步登天,從韓生宣手上接過司禮監掌印之職?林鴉還好,依舊逗弄綠衣女童,樓荒則忍不住多瞧了幾眼宋堂祿。宋堂祿轉頭回望了一眼,感慨道:“咱家好不容易出京一次,沒能親眼見一面王老神仙,引為憾事。”
宋堂祿很快朗聲笑道:“既然王老神仙已經出城,那咱家馬上就要返京了,諸位豪傑,就此別過,希望來日還能再會!”
于新郎與樓荒同時抱拳相送,就連林鴉也微微點頭。
綠衣女童冷不丁一臉好奇地輕聲問道:“喂,宋先生,有聖旨嗎,我能摸一摸不?”
宋先生?
宋堂祿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爽朗一笑,眼眸眯成一條線,神情尤為溫柔,再沒有自稱“咱家”:“有啊,我這就去給姑娘拿,等會兒。”
聖旨裝在盒中,宋堂祿起先沒想拿出來宣旨,難不成要武帝城這些人跪下聽旨?所以他乾脆將聖旨留在了馬車上。可既然于新郎肩膀上那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想要,自己給她就是了。祁嘉節瞥了眼一直被說成足以繼承王仙芝衣缽的于新郎,拇指摩挲了一下白霜劍柄,然後微笑道:“于公子,有機會去京城走走,祁某一定盡地主之誼。”
于新郎平淡地嗯了一聲。
祁嘉節轉身走下城頭。
林鴉一直看著那位大太監一溜煙跑下城頭去拿聖旨,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倒也不討厭。”
于新郎點頭道:“確實少見。”
女童跳下于新郎的脖子,興沖沖地跑去“接旨”。林鴉問道:“于師兄,宮師兄原本是要去太安城的,臨時更改主意,已經去了南疆,我也沒聽師父的,那你跟樓師弟呢,你們怎麼說?”
樓荒眼神堅毅,道:“我準備去北涼,看一看那姓徐的是否真的能跟師父一戰。”
于新郎笑道:“留下來看家的人有了,去南邊的人有了,去西邊的也馬上有了,看來我就只能去北方了啊!”
林鴉皺眉問道:“太安城?”
于新郎搖頭道:“更北些,兩遼。”
樓荒環視一周,輕聲道:“我得先行一步。”
林鴉促狹地道:“趕緊滾,小心被那天下第六的北涼王打得屁滾尿流。”
樓荒瞥了眼那個不合群的年輕人,正要說話,林鴉瞪眼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給老娘乖乖閉嘴!”
樓荒哈哈大笑,掠過城頭,在屋簷上一路蜻蜓點水,飄飛出城。
于新郎看了眼林鴉,沉聲道:“保重。”
林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頭:“我一個娘兒們還沒怎麼多愁善感,你們這幫大老爺們兒有點出息成不成?”
于新郎微笑著搖頭,轉身離去,順便彎腰抱起那個重新登上城頭的綠衣女童。她騎在於新郎的脖子上,攤開聖旨,顯擺道:“聖旨喲!”
于新郎柔聲笑道:“知道啦。”
小閨女雙手展開聖旨,舉在頭頂,瞪大眼睛去識字,說道:“小於,接下來咱們去哪兒啊?我其實挺喜歡這裡的,可惜白鬍子隋爺爺去南海找那‘桃花劍神’比試了。”
“去很北的地方,有些冷,所以接下來你多念念師父傳授給你的秘訣。”
“很北是多北啊?算了,林姐姐總說你是路癡。小於,你不會帶錯路吧?”
“應該不會。”
“咦?小於小於,這個字念啥?”
“詔。”
“這個字呢?”
“放低些,我瞅瞅。”
…………
城頭,林鴉走到那腰懸破扇的落魄公子哥身邊,臉上流露出罕見的柔和表情:“趙勾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從北涼撈出來,你爹元本溪更是不惜破例求人,才把你送到東海,你就這麼一直意志消沉下去?”
年輕人默不作聲。
林鴉歎息一聲,摸了摸他的腦袋:“傻孩子,哪有過不去的坎?”
年輕人喃喃道:“我誰都可以輸,顧劍棠可以輸,吳家劍塚老祖宗可以輸,就是不能輸給徐鳳年……”
林鴉直接打斷他的自言自語:“放屁!江斧丁,你知道當初我師父輸給了李淳罡幾次?六年,六次!這才從金剛境爬到了天象境!”
過河卒的舊主江斧丁苦笑道:“我算個什麼東西,能跟穩坐天下第一寶座一甲子的王仙芝相提並論?”
林鴉一臉怒容,正要開口,江斧丁說道:“別勸了。”
江斧丁轉頭笑問道:“有酒嗎?”
林鴉冷哼道:“等著,醉死你!”
江斧丁突然拉住林鴉的袖子,也不說話。
身材高大的林鴉伸手按在他的後腦勺上,拉向自己肩頭:“你們男人啊,總想著做天下第一。尤其是你,一旦覺著沒希望了,就愛鑽牛角尖,其實何必呢?徐鳳年這王八蛋也是真陰險,認定你不敢拼命,先是故意以勢壓人,讓你捨棄了過河卒不說,還硬生生把你變成北涼甲士的獵物,一點兒一點兒徹底磨掉你的銳氣,還故意放水不殺你,任由趙勾救走你。確實,我師父當年遇上的是李淳罡,你的運氣差了太多,宿敵是個沒什麼風度的傢伙。”
林鴉一把推開江斧丁,拍了拍肩頭,伸了個懶腰:“算了算了,我也懶得在武帝城裡陪你成天酗酒,女人經不起這麼折騰的,老得快!不行,趁著還有些姿色,老娘去江湖上走一遭,看能不能傾倒幾位少俠。”
江斧丁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嘴唇顫抖,最終還是沒有把那兩個字說出口。
這個曾經跟皇子趙楷稱兄道弟的天之驕子頹然地坐在城頭,遠望東海大潮那一線由西往東滾滾而來。
龍門渡。
再往東便是舊西楚國境,離陽當年便是在此踏廣陵堅冰過江,爭取到獅子搏兔之勢,迫使西楚守江大將不戰而降。只是隨著天下定鼎,龍門渡已經不復當年春秋的兵甲盛況,附近百姓安居樂業,相比此時西邊的暗流湧動,這邊還算安定,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先前有一僧一道在此結茅而居。在朝廷滅佛的當下,無數僧人流離失所,所以這兩位世外之人的臨時定居並不算扎眼。村莊百姓遇上點兒小病小災,都要跟那衣衫素潔的中年道人討要些偏方,藥方上的藥草也都容易搜尋,這位姓王的道士也從不收取黃白之物,最多收下些糧食蔬菜,更不會與人有什麼爭蠅頭小利的時候。大概是這名道士太和氣了,都沒人把他當道教神仙看待,一些稚童都喜歡跟他借那把桃木劍玩耍。道士雖然不苟言笑,但孩子多有赤子之心,看人反而更准,知道王道士從來不會生氣。倒是那個袈裟破敗的僧人,瘋瘋癲癲,總喜歡跟人說些聽不懂的言語,沒瘋的時候就看著廣陵江水發呆。王道士應該是怕僧人閑著太悶,給他做了一根青竹魚竿,僧人在江邊上一坐往往就是一整天,魚簍裡從無收穫,遠遠比不上身邊幾個漁家孩子。
今天,暮色中,僧人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依舊一無所獲。漁家少年都已滿載而歸,恰巧遇上王道士,便跟他打過招呼,再歡聲笑語而去。
道士站在僧人旁邊,笑問道:“醒著?”
僧人點了點頭。
清貧道人正是當代武當掌教李玉斧的師叔,“劍癡”王小屏。僧人則既是爛陀山的法王,又是百年前逐鹿山的魔教教主劉松濤,更是如今江湖上名聲大噪的無用和尚。兩人相逢之後,且戰且行、且問且答,直到這座龍門渡口,劉松濤才“醒”多“睡”少。王小屏的劍道造詣則突飛猛進,雖未躋身新武評十五人之列,但王小屏依稀感知到自己離那道門檻僅一尺之遙。對於這道門檻,師父以及大師兄再以及小師弟,先後三位武當掌教都曾各有見解,但都殊途同歸。當初王小屏是老一輩師兄弟中的異類,重術不重道,性情相對沒那麼溫和,當初也只有他很不客氣地給過北涼世子臉色看。如果說以前身負天下第一符劍“神荼”的王小屏是最鋒利的一柄劍,那如今的中年道人就要銳氣內斂許多,重劍已無鋒。
王小屏蹲下身,撿起一顆石子丟入江水。身邊的僧人,“睡著”的時候,在世人眼中就喜歡說渾話,比如逮著一個老百姓就說“貧僧知你前生來世,早投胎去可享大福,你死不死?”,把人嚇得不行;要不就問別人“吾輩生於天地間,是當草木魚鳥為近鄰,還是鄉親?”;要麼捫心自問:“我之所想所思所求,是否天註定?我之不想不思不求,又是否一樣難逃天註定?既然如此,如何才能真正自得自在?”而且這位僧人經常在河邊做那“問佛”的舉措,大聲詢問“如來,如何來”“歡喜佛,何謂歡喜”,凡此種種,都讓習慣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老百姓感到不可思議,不過念在還有個不奇怪的王道人,這才沒有去報官。
劉松濤手中的竹竿罕見地甩起,問道:“你還在想著冰炭同爐的事情?呂祖想得清楚卻也說不清楚的難題,你偏偏為難自己,有何裨益?”
王小屏微笑道:“武當山五百年來一直堅持讓修行者做小事,不當大人物,所做之事,無非長添燈草滿添油。修己,不求登仙,順其自然,這之前都要下山遊歷,更多地忙著修他人。山下的世道是好是壞,都不耽誤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你講呂祖沒能說清楚三教融合的根柢,可武當山從來沒有先人做不好後人就不去做的規矩。就像眼前的廣陵江水,去勢兇猛,歸功於前水開路,後水走路,缺一不可,否則就沒有眼前滾滾東流奔入海,以至綿延數千年的宏大氣魄了。”
劉松濤感慨道:“難啊!”
王小屏轉頭問道:“你想清楚了沒有?”
劉松濤點了點頭,說道:“劉松濤要為自己尋一人,爛陀山老僧要為天下佛統傳承去攔一人,既然明知所尋之人已不在,就不用找了。”
王小屏笑問道:“我曾經答應過小師弟要阻攔一人,大概跟你所攔之人是同一個,到時候是你先來還是我先來?”
劉松濤平靜地道:“你吧,到時候貧僧還能為你念幾句經。況且貧僧暫時還不能死,攔不住便攔不住,讓開道路便是。但你王小屏,或者說你王小屏的劍,則不行。”
王小屏說道:“也行。給人祈福禳災一事,我比起師兄弟們差太遠。”
劉松濤笑道:“你的劍,是好劍,擱在一百年前,貧僧一樣會惺惺相惜。”
一直冷面冷心的王小屏突然沒來由地笑了。
他是記起了當年在武當山上,那個練刀的年輕人,去紫竹林溜鬚拍馬的時候,嘴上所謂的“劍術卓絕,劍法入神”,“劍”其實應該是那個“賤”字才對吧?難怪小師弟那時候一直偷著樂,又不敢笑出聲。
徐偃兵單槍匹馬地離開了北涼邊境,在幽州、河州交界處駐足。
還有個少女去見過了墳頭後,就離開北涼道,扛著一根尚未金黃的青嫩向日葵。她走得不快,因為沒有想著去見老黃一面。
她戴了一頂不合時宜的貂帽,也不知是誰送的,讓她如此不舍。
碧山縣有人歡喜有人愁,歡天喜地的,都是那些識趣的牆頭草,早早投誠依附于縣令馮瓘的幾位父母官;慢了一拍子的,就要憂愁自己再想成為這幾位大人物的座上賓,就不是一兩百兩銀子可以做敲門磚的了。縣令馮瓘時下可謂春風得意,剿匪立功,胭脂郡郡守洪山東親自下榻碧山縣衙為其表彰,縣內豪族朱氏也帶頭捐出白銀三千兩,一夜之間就湊到了將近萬兩的白花花的現銀,當然,朱氏嫡長孫也得以順利進入縣衙刑房。不過朱正立沒有太多喜悅,因為當主簿的徐兄弟雖說劫後餘生,可在碧山縣顯然已經完全沒有了立足之地,聽說馮瓘有意無意地跟郡守洪山東提了一嘴,說這位年輕主簿在金雞山上多有蹊蹺之舉,如果不是青案郡巡捕大頭領王實味竭力擔保,徐奇這傢伙砸鍋賣鐵才買到手的主簿官位恐怕就沒了。朱正立特地跑了趟那棟私宅,拎了兩罎子劍南春釀,本想勸慰幾句,結果氣不打一處來——徐奇這渾蛋竟然還笑得出來,反過來送了他一籠紅腹錦雞,說自己如果不玩,送給胭脂郡權貴子弟的話,肯定拿得出手。朱正立哪有心思逗弄那籠珍禽,就擔心徐奇過不了多久就得捲舖蓋滾出碧山縣,到時候他找誰喝酒去?朱正立也不得不揭開老底,說他家在胭脂郡攢下了些香火情,可以去幫徐奇說點兒好話,不敢說升官,但總能穩住主簿的官帽子。不承想這廝不領情,還反過來說了一大串道理,說他朱氏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扛大樑的年輕子弟,前輩在官場上積攢下的香火情,用一次就要少一次,就別揮霍在他徐奇身上了,很難回本的。那天朱正立喝得酩酊大醉,是被徐奇背到家門口的,第二天再去找人,那名被縣衙上下都稱為徐夫人的女子倒是還在,只是她說徐奇告假去武當山散心,何時回來述職沒有一個准數。
朱正立聽到這個消息,蹲在臺階上直生悶氣:這姓徐的也太不講義氣了,一遇上點兒坎坷,就丟下媳婦兒和兄弟自己跑去山上躲起來了?朱正立耷拉著腦袋,怔怔地出神,偶爾唉聲歎氣。那個不知該喊嫂子還是弟媳的嫺靜女子倒是比他一個大老爺們兒要坐得住太多太多,從水缸裡勺出一瓢水,潑灑在牆根的一小方菜圃裡。朱正立回神之後,就趕緊站起身,準備告辭離開。雖說他本就才來了幾盞茶的工夫,而且身正不怕影子歪,可鄰里街坊總有太多碎嘴婆娘齷齪漢子,一些風言風語傳來傳去很容易變味,等徐奇回到這裡,聽到那些胡言亂語,保不齊兩人就連兄弟也做不成了。朱正立跳下臺階,道別一聲,女子也沒有挽留,她放好手上的葫蘆瓢,撒了一捧米給籠中雞鴨,走回空落落的屋子,坐在長凳上,望著屋外。院子的牆角泛著綠意,耳中是聒噪的雞鳴聲,她有些懊惱,不是惱火他來去匆匆,不把這個地方當家,只是想起他當主簿的時候,每天傍晚回到院子,總能順順利利地把那些雞鴨趕回籠舍,可他不在的時候,她做這個活計,總會累得筋疲力盡,還未必能成功,這不昨天就走丟了一隻才開始下蛋的母雞。這讓裴南葦很有怨氣,於是她今天乾脆沒打開籠舍。
裴南葦看了眼天色,記起竹竿上還晾著他的幾件衣衫,就走到後院,一件一件挽在手臂上。
徐鳳年除了出竅神遊至小蓮花峰山頂,練刀下山之後就再沒有腳踏實地登過武當山了。過了那座“武當當興”的石牌坊,徐鳳年獨自拾級而上,沒有攜帶一名扈從,也沒有知會武當山,所以山上沒有什麼迎客的動靜。不過湊巧老道士宋知命隔三岔五就要到山門牌樓這邊等人,今天老人才從大蓮花峰緩緩走下,就趕巧兒跟徐鳳年迎面撞上。在山上歲數最大的宋知命就笑著轉身,也不嘮叨什麼有失遠迎的客套話,就是陪著這位年輕的北涼王一同爬山。老人難免唏噓感慨:山上冷清啊,王師兄和小師弟都已不在了,擔任掌教的師侄李玉斧尚未返山,小王師弟也下山遊歷有些時日,結果就剩下些只能比誰頭髮更白的老頭子看家,這得多無聊。山上倒是也有些性情極佳的好苗子,可畢竟不如小師弟跟掌教李玉斧那般灑脫,臉皮又薄,經不起他們這幫老傢伙打趣,一些玩笑話,尤其是從掌管武當戒律的陳繇嘴裡說出,冷得不行,後輩們大多戰戰兢兢。宋知命哭笑不得,陳繇這老頑童一本正經地問你們有沒有遇上年輕貌美的女香客,又不是怕你們耽擱了修行,就更不會是出於擔心壞了道心這類狗屁不通的大道理了,其實這老傢伙就是閑著沒事,逗後輩們玩呢。宋知命如今不怎麼癡迷煉丹,很少去擺弄那些丹爐,經常在山上閒逛,只要在山門等不到掌教李玉斧,就回到山上,看一看紫竹林,看一看龜馱碑,看一看洗象池,山上各座道觀的道童遇上這位歲數很大、輩分很高的道人,難免都要覺著宋祖師爺爺是真的老了。
徐鳳年跟宋知命沿著寬窄不一的山路慢慢走向小蓮花峰。徐鳳年輕聲說道:“上次在春神湖擅作主張提早請下真武法相,給你們設下八十一朝頂大醮的武當惹了許多麻煩,我就是個勢利人,但還好,不太喜歡說些虛情假意的客氣話,山上有什麼需要北涼做的,儘管提。”
宋知命擺擺手,笑道:“又不是買賣,不講什麼回本不回本的。呂祖曾留下誡訓,武當山有個‘當’字,其中一‘當’,便是當仁不讓。”
徐鳳年不再說話。
宋知命繼續說道:“王爺坐鎮西北門戶,稱得上一夫當關,也有個‘當’字,難怪跟武當山有緣。”
徐鳳年停下腳步,望著蓮花峰天空那邊的雲卷雲舒,歎了口氣道:“實不相瞞,這次王仙芝趕赴北涼,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只能來武當山這座洞天福地當一隻碩鼠。陸地神仙就那麼些個位置,以往都是誰先飛升了,然後下一個頂替。我跟王仙芝不太一樣,我是硬擠上去的,又恰好占的是他的座位,所以王仙芝就跑來找麻煩了。他畢竟不是道門中證得大道的真人,武道境界再高,一身修為再深厚,也無法忍受過天門而不入。”
宋知命反問道:“洞天福地的福分,若是山上之人一代一代都死死地摟在懷裡,與山下的守財奴何異?”
宋知命很快灑脫地笑道:“該積之時積福,該散之時散運,這才算流水不腐,否則再深的幽潭也只是一大汪臭水,徒增人厭而已。當然,也並非因為你徐鳳年是大將軍的兒子,便可以隨意豪奪強取,而是阻擋北莽百萬控弦之士的當關之人,正是你這個北涼王。你所取與你所付,大致相當。老道跟幾位師兄弟這些年時常提起你,尤其是當你成為天下第六之後,就更想你能夠真真正正把那王老二拉下馬。以後別的不說,傳出去北涼王當初是在這座山上練刀習武的,香客總能多一些吧?”
徐鳳年輕聲道:“初次出竅神游時,我在江南某地見到一名稚童,後來告知了掌教李玉斧,不知此時怎樣了。”
宋知命笑道:“老道自知命不久矣,等了半年,可多半仍是等不到。不過等不到也無妨,這對師叔師侄或者說師父徒弟,兩人能上山即可。”
徐鳳年點了點頭。
宋知命突然說道:“老道有一事相求。”
徐鳳年正要答應下來,宋知命猛然出手,在他肩頭重重地擂了一拳,徐鳳年笑了笑,不以為意。年邁道人氣哼哼地道:“不管怎麼說,掌教師兄和小師弟,一個因你而死,一個因你大姐而兵解,老道心裡頭憋著口怨氣,本來以為要帶到棺材裡去,沒想到你自己找上門,就算打不過你徐鳳年……”
徐鳳年微笑道:“宋真人,若是還不解氣,再打一拳?”
宋知命板著臉轉身離去,道:“算了,萬一惹惱了你這個堂堂三十萬鐵騎共主,小小武當山吃罪不起。”
徐鳳年一笑置之,單獨走向小蓮花峰山頂。
背對徐鳳年走下山去的宋知命則偷著齜牙咧嘴,在肚子裡罵罵咧咧:娘的,不愧是天下第六,都沒還手,他宋知命整條胳膊就吃疼得厲害,早知道當時就下手輕點兒了。
徐鳳年走到山巔龜馱碑旁邊,呼出一口氣,接下來不僅僅是神遊萬里那麼簡單了,而是去“春秋”看一看,至於是會看到西壘壁定鼎一戰,還是襄樊城十年攻守,或者是西蜀皇宮裡李淳罡的劍氣滾龍壁,一切都說不定,反正臨時抱佛腳,能看多少是多少。如果王仙芝在那東西一線上趕路太快,就算他徐鳳年此時的真實境界高出天下第六,也肯定仍是死路一條。黃三甲評定武評,故意將他放在這個不上不下的位置,本意是要他死得晚點兒,先補齊氣數境界,按照約定救下呵呵姑娘,到時候他徐鳳年是死是活,就不關他黃龍士屁事了。天底下,黃三甲肯定不是做買賣最公道的,但肯定是最不肯吃虧的一隻老王八。
徐鳳年一手按住龜背,閉上眼睛:“八百年前有大秦。四百年前的大奉王朝,相較于大秦,少一人而已,是在等我嗎?”
八百里春神湖,有如山大黿緩緩浮出水面。
太安城內持有“神荼”符劍的真武大帝金身塑像也開始搖晃起來。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抹過眉毛。
當下局勢,何止是燃眉之急?
既然如此,自己只能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
徐鳳年打了個飽嗝,吐出一口紫金霧氣,學那北莽國師袁青山,一手拎出一個“徐鳳年”,共赴春秋。
第五章 一截江水做長劍 不負此生不負劍
武帝城王仙芝的出城很快在武林中掀起軒然大波,只是等到這股驚濤駭浪在江湖上劇烈起伏時,一位麻衣麻鞋的雪發老者已經穿過了舊西楚的大半國境,乘船來到廣陵江最為粗獷的一段江面上。魁梧的老人站在渡船船頭,雖然惹眼,可行走江湖的大小高手不計其數,老人無非是高壯一點兒,又沒有兵器傍身,倒也算不得何等驚世駭俗,一些個擅長鑽營的江湖人士不是沒想過去套近乎,混個臉熟,出門在外相互捧場總歸是有好處的,只是接連幾個上去搭訕都沒有得到回應,也就悻悻然作罷,腹誹一句“老傢伙擺甚高手架子,小心一不留神就給烈日曝曬得死翹翹”。
麻衣老人安靜地站在船頭,望向遠方江面,渾身氣勢驟然一凝,吹得船帆獵獵作響的浩大江風仿佛都為之一頓,偌大一艘兩層渡船,無緣無故如一葉浮萍在江面上打了一個旋兒。
所有人驚愕得茫然失措,紛紛舉目四望。坊間一直傳言廣陵江有蛟龍,呂祖飛劍斬殺過,後來青衫李淳罡馭劍過江時也有過類似壯舉。
前方百丈外,有一艘孤舟靜止不動。
有女子傲然站立其上。
一襲紫衣,隨風飄搖。
紫衣攔江。
隨著新武評的出爐,整個江湖都在猜測何謂“聽潮閣南宮僕射只差一樓”,何謂“大雪坪紫衣只差一關”。
只有熟知春秋戰事的老人可能才知道,這一葉孤舟這一襲紫衣的橫向江岸兩側,有兩座巨大的石盤遺址,高兩丈,豎立有兩根如今早已鏽跡斑斑的鐵柱,石孔相對,始設于大奉王朝,曾經確實成功阻滯過北方蠻子的南侵——只需要拉起數道鐵索,就可以封死廣陵大江。多數攔關鐵索微微隱於水面之下,水枯季節才會全部浮出江面。後來西楚守江大將叛變,親手燒斷鐵索,這才有了“一羽未發鎖沉江”的淒涼典故。據說當年西壘壁一戰後,大楚百姓聽聞噩耗之後,不知發出多少聲哭泣。後世不乏熟諳水性的漁家健兒,得了某些春秋遺民的巨額賞銀,想要去江底一探究竟,尋覓那些鐵索,可惜都沒能成功,那些遺民也都只能丟下銀錢,淒然反身。後來離陽朝廷越來越安穩,天下越來越太平,這樣的傻子也就越來越少,這幾年,已經根本沒誰在乎廣陵江底是不是真有那幾條沉江鐵索了。
渡船前頭的老人有些訝異,有人攔路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沒有想到她會是第一個。
那女子已身負武林盟主和牯牛降軒轅家主兩重顯赫身份,竟是如此不惜命。自己棄城之後,可就沒有在武帝城內那麼好說話了。以往珍惜武林中的一棵棵材木,不是他王仙芝菩薩心腸,對誰都心懷惻隱,而是他希冀著這些人能夠在武道上登頂,出現一個最終能夠跟他並肩而立的武夫。如今他出城離開東海,目的很明確,就是找那個北涼王,其他人已經全然不入他王仙芝的法眼,再來他面前尋釁不知死活的話,他不介意讓他們一一去死,就當為自己在世間的最後一戰做些鋪墊。
王仙芝抬頭望向天空,天下之後,就只有天上了。
渡船船頭開始緩緩下沉,直到船尾高高翹起,可那些傾倒前撲的過江渡客,都在大船中段位置就被一堵無形的牆壁阻擋,一夥人狼狽地簇擁在一起,眼睜睜看著那個麻衣老人依舊站在船頭。
紫衣女子彎下腰,給裙擺挽了一個結,系出一個死結,然後站起身,望向遠處那個蓄勢待發的天下第一人。
不知不覺走下徽山,一路急行來到這裡的軒轅青鋒沒有什麼悔意。在西域遇上“陸地神仙之下無敵手”的“人貓”,她怯戰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不願竭盡全力。後來那人又要跟“人貓”死戰一場,她還是不願意白白送死,就再次抽身而退,甚至跟北涼劃清界限,以此贏得離陽趙室的青眼,她也一躍成為數百年來頭一位女子武林盟主,天下共仰。不講義氣?她從不否認自己的忘恩負義,可她是個女子,講義氣做什麼?她其實一開始聽說王仙芝出城趕赴北涼,並沒有就頭腦一熱,要摻和其中。靠著汲取玉璽的氣運,以及壓榨吞食近百高手辛苦積攢的修為,躋身大天象後,她更清楚武評前三那種舉世無敵的氣概。她都已經看得到最後一道門檻,就更應該惜命才對,可她去那株唐桂樹下挖出父親軒轅敬城早年埋下的三壇女兒紅後,本想著一醉方休,卻越喝越清醒。那一夜,她躺在高樓屋簷上,凝視著一隻瓶底的八個小字許久,後來就那麼悄無聲息地下山了。
面對當時的天下第十,她退了。
但是面對一甲子天下無敵的王仙芝,她來了。
此時此刻,軒轅青鋒自嘲道:“你傻不傻?”
軒轅青鋒笑了笑:“無藥可救,那就別救了。你難道還能這會兒逃走?不能逃,那就戰唄,多大的事。”
軒轅青鋒的眼神瞬間堅毅起來,她探出一臂,五指如鉤,小舟一側的江水翻滾如沸。
一根巨大的鐵索如一條黑蛟破開江面。
軒轅青鋒握住鐵索一端,腳尖一點,小舟盡碎。
紫衣女子拖拽著那條長達兩百丈有餘的鐵索,開始在江面上狂奔,同時手腕一抖,鐵索眨眼間便擰出一個巨大的弧度,如蠍子擺尾,狠狠地砸向那條渡船。
渡船前頭的老人高高躍起,整個船頭猛然鑽入江面,然後被江面向下的水勢一撞,又給推回水面之上,向後急滑出去。王仙芝沖至高空,直面那條挾雷霆萬鈞之勢下沉的鐵索。這一線之間的廣陵江面上,猶如仙人一劍開江面,以東西分出南北。
王仙芝面無表情,任由淩厲罡風砸下,一手扯住鐵索。王仙芝沒有馬上攥住鐵索,而是任其在虎口滑落幾丈,頓時火光四濺。
王仙芝握拳,捏斷蛟尾般的鐵索。
鐵索斷裂時轟然作響,猶勝夏日雷響。
他腳下的江面更是炸裂得巨浪滔天。
紫衣女子對於鐵索斷去無動於衷,停下腳步,手縮幾寸,又遞出幾寸,長鞭般的鐵索在她手中既靈活又毒辣,做矛尖狀,筆直地刺向王仙芝的胸膛。
王仙芝伸出一掌,掌心抵住“矛尖”,身形略帶傾斜地一個下墜。
“長矛”前端就如點燃的爆竹,一節一節化作齏粉,震響連綿不絕。
始終不肯鬆手的女子被浩大無窮的衝勁撞入江水!
以那一襲紫衣為圓心,廣陵江上驀然綻放出一朵氣勢恢宏的水花。
江上已不見女子的身影。
王仙芝在落腳江面之前,扔出手中那十數丈長的黝黑鐵索,擲向那名幾乎沉於水底的女子。
王仙芝不去管她的生死,雙腳觸及水面之時,亦是屈膝而蹲,十指交錯握成一拳,砸向腳下江面!
整片江面被這一砸砸出一個“水碗”,青色“大碗”邊沿的碗中大江水猛然漫過岸邊,而碗中心,水線則劇烈下降,顯然是要把那碗底的女子碾壓成一團肉泥!
沒有忙於起身的王仙芝淡然道:“躲?徐鳳年空有三十萬鐵騎也躲不掉,你能躲去哪裡?”
王仙芝不等洶湧江水趨於平靜,就雙指併攏,繼而叩指,輕敲腳下水面。
每一次敲擊,江面上就有一條出水蛟龍騰空,然後懸停。
轉瞬之後,江上便有青龍十八。
王仙芝站起身,隨手一揮袖。
曾有青衫劍客,有那兩袖青蛇。
後有他王仙芝一袖遊青龍。
一袖之後,青龍首尾銜接,向下刺入水面。
翻江倒海。
王仙芝雙手環胸,靜等那條女子落水狗給趕出水面送死。
水面下接連傳來十數下急促沉悶的聲響。
當那女子出現在江面之時,身邊有無數根斷裂的鐵索扶搖纏繞。
紫衣站在一條橫放江面的鐵索上,嘴角隱約滲出血絲。
王仙芝與那女子仍舊隔了八十餘丈遠。
他一臂抬起,一臂往後,隔空轟出一拳。
砰!
老人身畔浮現出一道扇形的氣機簾幕。
然後圍觀者就看到紫衣女子的鐵索瘋狂前撲,又在刹那之間被絞爛撕碎。
又是一聲砰然巨響!
紫衣倒撞出去,哪怕不斷有紊亂的氣機牽扯,試圖阻住後退的頹勢,可仍是徒勞無功,她一直往後,直到身軀撞在峽壁上,撞出一個巨大的凹陷。
那凹陷如同一座墳塚。
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拳,硬生生把紫衣女子嵌入峽壁。王仙芝僅是望了一眼,並未追殺,而是躍回那艘渡船。甲板上猶有水漬,都不用這位老神仙發話,渡船就繼續前行。船上無人膽敢靠近,均是竊竊私語。如今紫衣風靡大江南北,江湖上有些姿色的年輕女俠都喜好身穿紫裳紫裙,船上混過江湖的,一時間也不敢確定那攔江紫衣便是時下的武林盟主,但若女子真是大雪坪樓主軒轅青鋒,那麼站在船頭這位能把她打成落水狗的老傢伙還能是誰?王仙芝腳下的渡船緩緩前行,過峽之前,距離那座嶄新的墳塋越來越近,船上的江湖人士跟老百姓都提心吊膽。
王仙芝始終目不斜視。山峽峭壁處,傳來一聲碎石墜江的細微聲響,那一襲寬鬆紫衣如過冬之後的藤草活物,春風吹又生,又如水滿溢,“滲”出石坑,絲絲縷縷的紫色攀附在石壁上,看得渡船上所有人膽戰心驚:那女子莫不真是廣陵江裡殺不死的惡蛟的化身?裹挾在一團紫色中的女子緩緩飄出墳塚,伸出一隻手掌,按在嘴上,可猩紅的鮮血仍是從指縫間滲出。她已躋身四百年前由高樹露命名的天象境,氣機流轉、氣象生滅都極為迅速,如果說指玄僅是“看得見”天地萬物的“運轉規律”,然後伺機叩指一問,或掐斷,或助長,那麼天象就是摸得著一整條脈絡,可以順勢而為,以此借法天地。但是高樹露曾言,天象便是人間這座庭院的看門人,更瞭解打狗看主人的道理,尋常天象境界的高手,殺人、救人都會不可避免地浸染氣運,韓生宣一輩子故意停滯于指玄,就是因為殺死江湖一品高手可以更加肆無忌憚。軒轅青鋒以牯牛降老祖宗軒轅大磐獨創的手法,瘋狂地汲取他人修為和氣數來補充己身實力,徽山的第一撥元老高手幾乎全部無故暴斃。她每個月都會隱秘地下山一趟,尋找新鮮食物,這不是因為什麼兔子不吃窩邊草,而是窩邊無草可吃的無奈之舉。軒轅青鋒就像一隻雌貔貅,在這條旁門左道的路途上愈行愈遠。
她那婀娜曼妙的身影浮出破敗山壁,紫衣大袖的肆意飄拂非但無損于她的風姿,反而增添了她這位武林盟主的神秘色彩。王仙芝那一拳,砸爛了“第一口氣”,但渡船前行的這段時間,又給了她“再生一氣”的機會。其實在廣陵江底為一袖青龍追殺時,軒轅青鋒已經強提一氣,當時她有一條生路可走——破去那一袖罡氣後,避其鋒芒,老老實實躲在江底,但她仍是讓自身罡氣牽引鐵索出江,近乎硬扛王仙芝一拳。看她此時飄搖離塚的姿態,是要再戰?果不其然,趁著渡船尚未蹚入山峽,軒轅青鋒望向王仙芝側面,向前伸出一手。
王仙芝傲立船頭的身影一閃即逝,而他腳下的渡船像是一根離弦的箭矢,猛然劈開江面,疾速撞入山峽,七倒八歪的渡客顯然已經沒機會見到之後的離陽武林巔峰之戰。軒轅青鋒雙手往下一壓,身形貼著峭壁上浮十數丈。王仙芝如影隨形,腳尖先是在那個窟窿外緣一踩,然後如履平地,追著那抹紫色“走上”山壁。軒轅青鋒雙手一扯,隱蔽於峭壁腳下的無數條黝黑鐵索嘩啦啦地攀附山石,簇擁升起,擰纏在一起,瘋狂追逐魁梧老人的後背。雙腳在山壁上滑行的王仙芝對身後黑壓壓一大片的鐵蛇置若罔聞。軒轅青鋒雙臂往後一敲,五指鑽入石壁,如一尾紫色壁虎釘在牆面上,那一襲紫衣撞在山體上,驀然鋪開,然後一瞬間遮掩了主人的身軀,將她裹成一個密不透風的碩大蠶繭,吐“絲”千百,以鐵索去逼迫王仙芝氣機迭出,再以“蠶絲”去追尋王仙芝氣機流轉的獨特軌跡。鮮紅的蠶絲與漆黑的鐵索迅猛地交織在一起,竭力碾壓深陷其中的王仙芝。
這是個遮天蔽日的陷阱,但王仙芝在其中閒庭信步。隨著他的前行,蠶絲與鐵鍊隨之推移,不斷有山石炸裂滾落入江,激起層層浪。王仙芝沒有尋常高手氣機外露鼓脹的跡象,但已經讓無數糾纏不休的蠶絲與鐵索無法近身,老人反其道而行,斂去大半氣機,任由那張蛛網死死地攥住他那具號稱“猶勝佛門大金剛不敗”的身軀,只露出一顆頭顱。一品四境,王仙芝的跨越速度都不是最快的,時至今日,哪怕他這個武帝城主做了一甲子的天下第一,也沒有在前三層境界中奪魁:金剛境界有白衣僧人李當心;指玄有鄧太阿,就算沒有“桃花劍神”,也仍有韓生宣;天象有曹長卿。但是當年四大宗師所處的江湖,李淳罡則是幾乎連中三元,除了金剛境界輸給了龍樹僧人,指玄、天象俱是當代魁首。但這並不妨礙王仙芝笑到最後,成為整個五百年來武道之巔的唯一。所以當王仙芝刻意收斂氣機,任由軒轅青鋒得逞,紫衣山主當即就放棄勒死這頭老怪物的念頭,果斷地破繭而出,繼續向上浮。與此同時,蠶絲與鐵索轟然炸響,紫黑雙色的粉末向四周散去,一整面峭壁在粉末的猛烈衝擊下開始劇烈地搖晃。
軒轅青鋒的紫衣不再紫得那麼濃郁,那件手工比皇室織造局中最好織工的活計還要“天衣無縫”的袍子,色澤已經淺淡了四五分。
只見王仙芝還是沿著山壁向上行走,不快不慢,但恰好比軒轅青鋒的上升速度要快上一分。王仙芝竟然還有抽空聊天的閒情雅致,語氣平淡:“天下武學分術、道,呂祖肩扛天道,老夫由衷地敬佩,李淳罡之後的劍道,人才凋零,鄧太阿走‘術’之一字,也能入老夫的眼,‘道’之一擔,以前落在了曹長卿的肩膀上,這些年始終未能脫離古人的窠臼。
“軒轅青鋒,你這術不術道不道的一身修為不過是海市蜃樓,無須巨浪,僅僅大風一吹就蕩然無存,也就遇上武評之外的凡夫俗子還能嚇唬幾下。老夫原本念你是女子,武道修行殊為不易……”
紫衣猛然停下後退的身形,厲聲道:“女子?女子又如何?!”
軒轅青鋒亦是雙腳踩在峭壁上,她與王仙芝如同踩在同一側立鏡面上,迎面而撞。
她雙拳砸下,一手負後的王仙芝任由其雙拳砸在肩頭,輕輕一拳“點”在女子的眉心。王仙芝紋絲不動,軒轅青鋒也沒有太多動作,僅是頭顱向後甩出一個輕微的幅度。動靜最大的是兩人腳下的山壁,仿佛是被撕扯出一條越來越明顯的裂縫。隨著軒轅青鋒的腦袋一晃,她的雙袖也被絞爛,露出兩截嫩藕般的粉紅手腕,但是這種白裡透紅並非女子天生麗質的那種誘人,而是一種病態的光景,雪白肌膚下的鮮血以肉眼可見的形態流淌湧動——無骨之人!有所得,必有所舍,徽山山主這柄“青鋒”,實在太過劍走偏鋒,為了汲取那些外來的修為、內力,以及承受那些死在她手上的高手的氣機反撲,她不惜將自己的身軀熔煉為一座鮮活的熔池,熔他人,並熔自己。
王仙芝自然早就看清了這名瘋女人的根底,也沒有半點兒憐憫,見她不知死活,那貼額一拳驟然發力,將這個貽笑大方的武林盟主擊退十數丈,他則一步掠至軒轅青鋒對面,擰住她相對男子可謂纖細的脖子。始終一手負後的王仙芝抓住這具身軀,身體一旋,稍稍蓄勢,鬆開五指,就把紫衣女子拋到超出峽壁頂部十幾丈的高空。王仙芝繼續向上踏步,負於背後的手掌握拳,一條水柱便硬生生從江中沖天而起。後人若是提起,大概會稱之為一柄廣陵劍,劍鞘是廣陵江,劍身則是那江水。王仙芝的一袖青龍並無定數,此時老人就要用這把躍過頭頂的水劍,將那冥頑不靈的女子的身軀穿透,釘死在空中。這種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新鮮死法,也算對得起她如今的身份,對得起她敢於攔江死戰的勇氣。
水劍去勢驚人,沿著峭壁迅猛上沖,的的確確擊中了渾身氣機潰散大半的紫衣女子,可這把粗如井口的水劍並未刺穿軒轅青鋒的身軀,而是被一團象牙白色的模糊霧氣遮擋。霧氣呈現扇形彌漫,水劍如尖針刺擊銅鏡鏡面,霧氣漸消。向上行走的王仙芝沒這份耐心等霧氣慢慢散去,他抬起一手,水柱刹那之間由井口大小擴充為江南水鄉的天井大小,這就不是針刺鏡面,而是大錘轟砸鏡面的粗俗景致了。這還不止,數條同等規模的水柱被王仙芝信手拈來般的氣機牽引,沖出水面,向天空撲殺而去。每一條出水“蛟龍”都蘊含著王仙芝的充沛氣機,以峭壁為一線,繞出一個半弧,恰好都撞擊在那團霧氣之上。
王仙芝走到崖頂,仰頭冷笑不語,難怪這女子可以大逆不道,是有人贈送或者借給了她一份國運。
軒轅青鋒命懸一線,卻沒有束手待斃,她艱難地在鏡面之上起身站立,雙手做握劍狀,劍尖朝下,直指王仙芝的項上頭顱!
轉嫁到她身上的玉璽氣運開始旋轉,從鏡面上抽離,凝聚在她“手下”的“劍上”。
軒轅青鋒怒喝一聲,雙手往下一按。
第一把蛟龍水劍瞬間支離破碎,那些條原本撞擊鏡面的水柱也被這道劍氣牽扯,臨陣倒戈,追隨那道無形劍氣一同砸向王仙芝頭頂。
王仙芝輕輕嗤笑一聲,些許氣運的米粒之光,豈能與日月爭輝?!
這位武夫不再負手背後,雙手皆是五指成鉤,一腳在崖頂地面上滑出去幾寸,雙膝微屈。
這恐怕才算武帝城城主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手。
軒轅青鋒這一劍已是傾家蕩產,保持那個握劍的古怪姿勢,只能等死。
王仙芝瞬間躍起,整座崖頂都給壓下去數丈,不等峭壁底部傳出動靜,從上而下傾瀉而出的磅礴氣機,已經率先將那些撞擊山壁的廣陵江浪花擊退。
劍氣也好,水柱也罷,既沒有被阻擋,也沒有被撞爛,就像是丟失了目標,胡亂砸在本就岌岌可危的崖頂。
王仙芝卻已來到紫衣女子頭頂,一拳將這個不知惜命的女子砸落山巔,女子遙遙墜向遠處的江面。
這一拳看似不重,但是軒轅青鋒的身軀在墜入廣陵江之前,那一抹紫色在空中數次停滯,緊隨而來的是一聲震雷巨響,紫氣一散再散,紫色一淡再淡。
王仙芝似乎還不滿足她那份天象境界該有的垂死掙扎。
老人左掌托起,讓那即將墜入江水的紫衣又懸浮起來,右手朝著遠處那指甲大小的身形又是重重一拳。
雄渾無匹的拳罡近似一掛白虹,撕裂天空,直擊那位已經懸停不動的瀕死紫衣。
軒轅青鋒眼睜睜看著那條拳罡長虹撲面而來,無能為力。
恐怕在二品小宗師眼中,這位大雪坪女主人都有點兒不堪一擊的嫌疑。
尋常武夫覺得只要僥倖躋身天象境界,體內氣機就可貫通天地,便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種認知不能說錯,但只說對了一半。天象境高手終歸不是逍遙人間的陸地神仙,這一層境界的高手,高樹露曾經比喻為架起青雲梯,相比下一層的坐於昆侖之巔觀滄海,顯然有差別——一個仍然在登山,一個則已登頂,因此只要有人弄壞這架平步青雲的梯子,高手就只能止步不前。韓貂寺擅長斬殺天象高手,正因為這只指玄的“人貓”最適合拆梯。只不過韓生宣得靠近身肉搏去剝皮抽筋,王仙芝則不然,從頭到尾,這位武帝城城主都沒有跟軒轅青鋒如何貼身相鬥,徒手裂鎖,青龍入水,以及先後兩拳,哪怕加上走崖,兩者之間的距離都不算近。
這一刻,軒轅青鋒腦袋空空,竟是什麼都想不起來,記不起徽山的滿隴桂雨,記不起女兒紅的綿長醇香,記不起大雪坪上的那場暴雨。
她悠悠地吐出一口濁氣,等於卸掉最後一口氣,任由僅剩的氣機潰散,連帶著那一襲紫衣越發隨風飄搖。軒轅青鋒閉上眼睛,心如止水,最後一個念頭便是:兩清了。她小時候不諳世事,總喜歡跟那個書呆子父親問這問那,不知怎麼就問到了男女情愛。父親歷來喜好解字,便以“清”字解“情”字,兩字的偏旁分別是“水”和“心”,何時做到心如止水,何時就算真正放下,才算徹底兩清。
王仙芝站在崖頂,看到長虹所撞處的紫衣,皺了皺眉頭:這女子臨死有悟,可惜太晚了。
王仙芝不是不可以更改主意,自行打爛拳罡,留下女子一條性命,可老人東臨碣石一甲子,已經懶得等待江湖上下一個新浪頭的拍岸。
就在白虹拳罡即將把軒轅青鋒炸爛的瞬間,王仙芝猛然轉頭,遙望廣陵江左岸。視線所及,可以看到一名中年道士奔至鐵索沉江遺址的鐵柱附近,然後高高一躍跨過寬闊的江面,提劍落腳在對岸的另一根鐵柱上,身形奇快,便是真正做到了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王仙芝,也忍不住對他刮目相看。單說輕功,道士的一步跨江已經遠非“踏雪無痕”可以形容,而且他人已至,劍氣才至,這才是仙人馭劍的精髓之一。只見那條去勢迅猛的拳罡在道士停腳時毫無徵兆地被攔腰斬斷,轉瞬間便煙消雲散。換成十四新劍的宋念卿遞出任何一招,都不可能這麼幹脆利落,哪怕能將拳罡斬成兩截,王仙芝的拳罡借著餘威,仍能用前半截硬生生撞死軒轅青鋒,而不是像當下蕩然一空。
王仙芝傲立崖頂,第一時間就猜到了這名練劍道士的身份——“劍癡”王小屏。其人一直以劍心精純著稱于世,相傳此人練劍從無定式,武當八十一峰朝大頂,間隔有遠有近,王小屏練劍從來都是站在一峰之上,劍指另外一峰,峰上有師兄弟隨手拋擲一片落葉,直到劍氣擊中葉子卻不穿葉,才算圓滿。王仙芝以前在東海靜待天下頂尖武人入城登樓,沒有等到的屈指可數,王小屏便是其中之一,王仙芝很好奇這位扛起武當劍道的道士是否有望超出鄧太阿的無雙殺氣。王仙芝對於今天王小屏的突兀出現,以及以劍未出鞘就打碎拳罡,談不上動怒,更沒有惱羞成怒地要痛打落水狗,放著撿了一條命的軒轅青鋒墜入水中不去理睬。即便她因禍得福過了那一關,未來成就在武林中高不可攀,也不是他王仙芝想要關心的事情。
王仙芝現在只想領教領教王小屏接下來的那一劍。
王小屏站在岸邊,手中提了一柄普普通通的道門桃木劍,仰頭望向那個老人。這個老人自從勝了李淳罡之後,再無旗鼓相當的對手,這讓包括王小屏在內的所有練劍之人的心中都有一股不可言喻的悶氣,因為他王仙芝是踩在劍道的頭上登頂江湖的。劍林之盛,向來號稱佔據江湖的半壁江山,可李淳罡輸了以後,強如新劍神鄧太阿一樣沒能把王仙芝拉下神壇,緊隨其後的劍道大宗師,吳家劍塚“素王”劍的舊主、東越劍池宋念卿,同樣無法一劍抒發胸臆,只要王仙芝在世一天,劍士就抬不起頭一天,何談一劍事了?
王小屏自幼練劍,就想著有朝一日要問劍武帝城,詢問那個曾經說過一句“我觀世間劍士如伶人”的王仙芝:“我輩劍士當真無人?!”
王仙芝朗聲道:“王小屏,老夫進入北涼境內之前,只能等你三劍。”
王小屏沒有大聲回復,而是收回視線,看了眼手中的桃木劍,輕聲道:“一劍足矣。”
王仙芝這次趕赴北涼,其實走得並不快,太快了,期待已久的那一戰就會變得毫無意義,但也不能走得過於緩慢。當初姓姜的年輕女子強開天門,王仙芝可以全然不放在心上,可若是換成姓徐的來做,就難說了。黃龍士那唯恐天下不亂的魔頭,將八個亡國的殘留氣運轉入江湖,以至種種機緣迭起,亂象橫生,先後有曹長卿、鄧太阿、陳芝豹等武學天才一擁而出,不說百年難遇,稱之為五十年一遇並不過分,就像是在同一個春天的雨後春筍,絲毫不顧忌來年是否會沒了收成。須知許多事物分大年小年,大年太大,小年就真要小到不行了。這一大撥春筍裡頭,姓徐的年輕人無疑是後起之秀,偏偏他所處的位置,就在王仙芝這棵常青老竹之下!
其實軒轅青鋒輸得沒有想像中那麼冤枉,這麼多年來,能夠近身王仙芝的,只有鄧太阿的飛劍,曹長卿的袖子,顧劍棠的方寸雷,年輕宋念卿那強弩之末的劍氣,以及“劍九黃”的臨死一劍,可謂寥寥無幾。
當然,最近一次,是那個年輕藩王的拳頭。
王小屏突然抬頭微笑道:“王仙芝,站那麼高做什麼?”
說完之後,王小屏略微抬高提劍的左手臂,手腕一擰,桃木鞘尾指向那座峽壁,微微下斜,似乎有所指,右手輕輕一拍朝己的劍柄。
他手中這柄劍是十數柄今夏新造的桃木劍之一,由於不是那材質上佳的肥城桃木,色澤僅是微微紫銅,更說不上如何木香宜人。他跟“無用和尚”劉松濤一同結茅而居後,附近的村民原本就聽說過懸桃木於門戶可以鎮宅辟邪,可又不敢私自刻劍,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正兒八經的游方道士,一開始僅是一戶漁民跟王小屏討要桃木劍,後來一傳十十傳百,百姓紛紛登門,王小屏也沒拒絕,都應承下了,至今還拖欠著八柄。桃者,鬼怵木也。武當山上幾乎人手一柄桃木劍,下山之前,王小屏身負符劍“神荼”,反倒成了異類。記得他下山之初,師弟洪洗象送至山門牌坊,笑著說幫他這個小王師兄雕刻了半把桃木劍,王小屏當時仗劍下山,哪裡會在意一把山上山下皆唾手可得的桃木劍?
桃木劍的劍尾在一拍之後輕輕一翹。
“起。”
王小屏輕輕說出一個字。
片刻的安靜之後,便是一大串不絕於耳的轟隆隆震響。
只見王仙芝腳下的峽壁,從下往上,如有一把開山大劍從中“挑山”,峭壁裂作兩半,不斷有山石滾入江水,激起千層浪。
“起劍就已是這般氣魄,看來是想學李淳罡的出鞘事了?既然你只肯出一劍,老夫隨你。”
王仙芝灑然一笑,輕輕跳下山崖,下墜速度並不太快,在他雙足落在水面之前,恰好有一塊巨石從山體裂出,王仙芝伸出一掌,托住數人高的沉重山石,朝王小屏那邊踏江奔去。
單手托起萬斤巨石,但是在王仙芝腳下的江面上,僅是被踩出一圈圈幾乎微不可見的漣漪。
王小屏望向江面滾石的奇異場景,沒來由地想起了掌教師兄當年的指斷滄瀾江,不是想要在百姓面前顯擺山上神仙的通玄本事,而是暴雨驟至,幾艘渡船風雨飄搖,師兄這才攔下上游的洶湧江水,直到渡船安然到岸。
以前在山上,他王小屏是師兄弟裡練功習武最為勤快癡迷的一個,他總覺得師兄們太不把修道當回事,不在意證道長生無妨,可未免也太不在意“武當當興”那四個字了。師兄王重樓總說不急不急,而對那個喊他小王師兄的洪師弟,他總有點兒怒其不爭的怨氣,可是等到聽說師弟有一天真的下山了,王小屏卻又覺得:師弟一輩子待在山上修那個不可道的道,會不會更好一些?
王小屏渾然忘我,仿佛沒有看到王仙芝已經托巨石奔雷而至。
王小屏驀地變回尋常的握劍姿勢,同時右腳後撤一步,右手則握住桃木劍的劍柄。
他緩緩閉上眼睛。
中年道士所站廣陵江這一側的岸邊,拍岸江水倒退而去。
他身後昔年掛鎖攔江的鐵柱開始劇烈搖晃,台基開始寸寸龜裂。
王小屏心中僅僅想到四字——
武當有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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