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郎

「我做他媽媽，我做他爸爸，永遠愛著他。」──〈泥娃娃〉

獨居老人李裕亨接手友人開西裝店訂製的仿真人偶，將它取名為「太郎」，李裕亨細心照顧太郎，每日和它說話，為它定制了各式各樣的衣服。太郎在李的心目中，既是個娃娃，又是個近乎真人，甚至比真人還了解他，給予他慰藉的栩栩如生的人偶。

「我干焦合意查埔尪仔，我較愛查埔人。」

李裕亨知道，自己從小就和其他男生不一樣，他喜歡玩娃娃、喜歡縫紉、喜歡唱歌，更甚者他對女孩子毫無興趣，他喜歡男生。然而自幼罹患小兒麻痺症的他，縱使有心儀的對象，也無法拋下一切追求。他回想起求學過程、職場上那些在他心底留下深刻痕跡的男性們，只剩感嘆。如今他已到快領老人證的歲數了，還有遇上同志的可能性嗎？找到知己，尋著伴侶，簡直是癡人說夢。
在內心深處李裕亨很清楚，很明白，也很無可奈何，太郎再怎麼年輕、俊美、帥氣、性感、健壯，終究是尊人偶，是個假人。他嚮往真實的愛情，卻不知道從何處尋覓。某天，他想給太郎換個髮型，認識了美髮師盧品學，兩人相談甚歡，李裕亨已許久沒有遇見與他如此合拍之人，李盧二人相處時間日漸增加，有說不清的情愫在生長，但是盧品學願意接納像他這樣行動不便，又獨居的人嗎？忘年之交已屬難得，更何況「忘年之愛」？李裕亨小心翼翼地展開試探，獲得了意料之外盧品學的告白……

李裕亨的愛情在遲暮時來臨，能夠擁有相知相惜的伴侶是何等幸福的事。
太郎睜著美目，注視著一切，嘴角含笑。

陳彥亨
台北市人，畢業於文化大學西洋文學研究所英文組碩士班，曾任職五南圖書編輯、光復書局編輯、致茂電子技術文件編譯、昆盈企業測試報告編譯等。在《一銀月刊》寫過散文及短篇小說；在《中英文週刊》編寫教學專欄及翻譯各類中、英文作品。曾獲行政院文建會文薈獎短篇小說佳作獎。譯有《法庭見證記》一書，著作有《債與償》（2013）、旅遊文學《瑞士交響曲》（2014），二書均由秀威資訊公司出版。

有個太郎這樣精緻的人偶陪在身邊，光是看他一身光鮮亮麗就令人賞心悅目，有他在房裡，有一種微妙的、淡然的、說不出的幸福感。當李裕亨放聲高歌時，不僅俊帥的太郎聽得如癡如醉，若逢日麗風和的好天氣，窗外更會飛來三五成群的鳥兒，駐足在陽台上，嘰嘰喳喳，像似合音天使為李伴唱，平添單調、孤寂的日子幾許歡愉及樂趣。練唱完畢，收拾好樂譜，李總會挨近太郎，摟抱著他，親吻他的臉頰、嘴唇、下巴，還有那英挺的鼻樑，說著謝謝太郎的陪伴。咦！怎麼不也親吻太郎的額頭呢？情侶間、夫妻間不都是會有這動作，就是親子間，或教宗與信徒之間也常這樣做，不是嗎？原來欲親吻太郎的額頭，還先得將他額頭前的瀏海往上撥，或撇到左邊去，這樣才能將那雪白、柔和，又飽滿的天庭親吻到。祇是親完後，又得將太郎的髮型梳回原狀。這就有些費時費力了。既然自己的手藝不行，改天有空，還是去請教那個Grand Hair姓盧的美髮師，即王盈貞的侄兒Stephen較佳。可是人家是專業師傅，願意處理人偶的頭髮嗎？費用會跟真人一樣貴嗎？再看看吧！起碼最基本的髮型自己還能梳。
在親過，摟過並謝過，欲離開書房時，剎那間李裕亨忽然想起了某人，其容貌與太郎倒有幾分像，特別是那濃眉大眼。好奇怪！先前端詳太郎，總是聯想到一些台灣、日本的偶像明星，或日本童話裡桃太郎可愛的模樣，卻不曾想到那個好像名叫Paolo的義大利男孩。在二○一一年，李曾和大哥遊覽義大利，而就在南方的阿瑪菲，與那年約十一歲的男孩Paolo相遇，並留下一禎合照。那照片仍存放在電腦的風景資料夾裡。猶記得當時大哥一拍下，看了預覽即說：「恁二人ê表情攏真自然，笑到真歡喜。」
在回想這俊俏、可愛的Paolo之前，不妨先簡述一下阿瑪菲。阿瑪菲位於港都拿坡里（即那不勒斯）不遠之處，向來以其風光旖旎的海岸線著稱。若說托斯卡尼的豔陽瑰麗迷人，則阿瑪菲海岸的陽光更熱情有加，充分展現出南國的魅力。稱阿瑪菲為南國，不單是其地理位置，而是九至十二世紀，在此確曾建立阿瑪菲公國，與遠在中部的羅馬帝國遙遙相對，稱霸於地中海，尤以海上貿易揚名。可惜有盛必有衰，至十二世紀中葉，阿瑪菲被比薩所取代，隨後又被威尼斯所超越。
暢遊阿瑪菲時，除了機車、轎車等，凡是大巴士都必須換成小巴士，這樣司機才能靈活穿梭於九彎十八拐的山崖路上。這類似台灣的蘇花公路，甚至更陡峭、更險峻。李裕亨一向不暈車，但抵達岸邊就急著想上廁所，因為顛簸異常，已將胃攪得很不舒服。幸好，岸邊最接近停車處就有一家冷飲店，不過店內的廁所雖可借用，裡頭卻又暗又窄，而且馬桶上沒蓋子。無所謂，將就點，小心使用就行，好在只是拉而已，並無嘔吐之意。
解決了生理問題後，出了店門，來到海岸邊，看那大哥已在取景拍照。此刻海風頻送，陽光普照，海水尤其湛藍，人也頓覺神清氣爽。轉個頭，忽見有個男孩穿梭在戶外的咖啡座之間，忙著遞送飲料，李裕亨心想應是店裡的小幫手，或是店東的小兒子。只見這男孩俊秀無比，一頭黑髮在豔陽照射下，既烏黑亮麗，又光滑柔美，但膚色略顯黝黑，必是長期日曬之故。當他和李四目交投時，還蠻大方，點頭笑了一笑。這時座中有客人像是喊著Paolo! Paolo! 那男孩隨即跑了過去。顯然是熟客在叫喚他。
等Paolo從店裡重新端出飲料，並送到客人那裡，再擦了擦桌子，收拾好空杯子，欲返回店裡時，李裕亨靈機一動，向他揮了揮手。可愛、活潑的Paolo立刻走了過來，想必是有人要再點什麼果汁或咖啡。李用義大利語向Paolo表示，可否與他拍張合照，結果Paolo誤以為是李要他幫忙，為李和大哥二人拍照，遂擱下托盤及抹布，順手就拿取大哥面前的數位相機。於是，李趕緊再將自己的訴求講了一遍，並做了些手勢。這下子Paolo完全會意了，便高興地將左手搭在李的左肩上，身子稍微向前屈，面露燦爛的笑容，對著相機的鏡頭，由大哥按下快門，拍了張與李的合照。一拍完，Paolo拾起托盤和抹布，準備離去時，李輕拍他的左手臂，說了聲grazie mille（非常謝謝），Paolo也回首道了聲prego（不用客氣），這才往店內走去。
因太郎的緣故，驀然間，想起了幾乎已淡忘的男孩Paolo，以及那美麗的阿瑪菲海岸。然而，義大利還有風情萬種的水都威尼斯，於是思緒像添了翅膀，剎那間就飛向那水鄉澤國，回憶起數年前讀過的那本德文小說Der Tod in Venedig（魂斷威尼斯）。書中男主角艾森巴哈年過半百，因寫作上遭逢瓶頸，且深懷喪妻之慟，遂自我放逐般，遠離陰寒的德國，搭船來到暖和的威尼斯。在此他等候飯店的晚餐時，邂逅了一位俊美脫俗、有如雕像般細緻、優雅的波蘭少年達秋，從此對其一往情深，愛慕之情與日俱增，最終不顧瘟疫襲捲水都，至死仍對達秋一片癡心。思及此，李裕亨想著當年遊義大利時，年紀就與艾森巴哈相仿，而巧遇的Paolo只比達秋小約三、四歲，但遭遇全然不同。當然，經典文學不可任意與俗世之事類比，縱有某些相似之處，亦有其侷限，畢竟文學創作已是情感的爬梳、提煉與昇華。若欲試著相比，李與Paolo的邂逅輕鬆多了、快樂多了。
輕鬆多了、快樂多了，真的嗎？那是尚未真正愛上一個人，迷戀一個人的時候，一旦陷入了情網，就無法輕鬆起來。至於快樂，或多或少都會有，就像艾森巴哈每天期待達秋出現在大廳、餐桌旁或電梯口那樣既愉快，又有些緊張，但也不免伴隨著希望落空時的惆悵、無奈與感傷。凡此悲喜、憂樂的心情，尤其是其間的落差，比洗三溫暖還強烈，李裕亨在二十幾年前已體驗過，所幸還沒落到茶飯不思，乃至失魂落魄的地步。

那是一九九七年的暮春。有天中午，李裕亨和往常一樣，在午休鐘聲響過，約十分鐘後，方從七樓的研發部，搭電梯來到地下一樓的員工餐廳，準備吃午餐。這時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突然看到一個又高又帥的身影，端著盛好飯菜的盤子，正找尋位子坐下，以便享用餐點。此君想必是百達電子的新進員工，也可能是來洽商的別家公司之業務員、工程師等。但若真是外人，也應有內部人員陪同。總之，那英挺的身影在轉瞬間，就這麼鑲入了李的腦海裡，嵌入了李的心坎中。
過了一、兩天，某日下班時，天色已暗，飄著細雨，李裕亨因額外編修一份市場企劃部的新聞稿，故遲些下樓，準備趕搭末班車回家。當電梯來到五樓時暫停，走進一個也要下班的員工，而該員工正是那個又高又帥的男子。因電梯裡只有李和那人二位，又見他穿著不俗，打著一條斜條紋的藍色領帶，恐是中階主管，或市場部的企劃專員，李便逮住機會想認識他。
「外面好像在下雨，你有帶雨傘嗎？」李裕亨以平常的語調問說。
「我有開車來，沒關係。」那人露出美好的笑容說著。
「我看先生好像是新來的，對吧？」
「對！我這個星期一才來報到，我在品保部工作。」
「喔！品保部的工作很辛苦吧？」
「剛來還在適應中。」
「是啊！適應一陣子，你就熟練了。」
電梯很快就抵達一樓的大廳，李裕亨和那位先生走了出來。這時李瞄了一下服務台，分別負責接待訪客，以及接聽電話的兩位小姐早就準時下班了。
「你是哪個單位的？」那人邊走邊微笑著問說。
「我是屬於研發部，但不是工程師，主要是幫他們編譯機器的使用手冊，或產品的測試報告等，有時也要編修一些市場部的型錄、DM及新聞稿。」
「喔！我知道了，你是Technical writer，英文能力一定很棒。」
「還可以啦！」
兩人走到玻璃大門前，互道再見後，那位先生就快步走了出去。李裕亨心想大概是新來的，在地下二樓的停車場一時無空位，他才暫時將車子停靠在外邊。長此以往，實在不便，只能請總務部盡快設法解決。
隔天，李裕亨收到一本業界的刊物，那是去年參觀電子展時，一家專為電子、電腦等廠商刊登廣告的雜誌社寄來的。正巧那一期有登出品管的最新資訊，而且若想進一步了解，還可填寫一張明信片，以索取一本品管專業書刊。李一看到，立即想到那位品保部新來的先生，遂打了通電話到品保部。問那部門的助理小姐才知，那人姓楊，於是再轉接到楊先生那裡。告知楊原委後，李便和他約在五樓的玻璃門外，好將那份雜誌送給他。
「真是謝謝你。」楊先生說著。
「不客氣。既然可索取，就不妨拿來參考一下。」李說著。
「應該對工作蠻有幫助。」
「請問你大學時是主修什麼的？」
「IE，工業工程。」
「喔！那最適合擔任品管、品保之類的工作。」
「是啊！對了，該怎麼稱呼你呢？」
「我姓李，木子李，名叫裕亨，裕隆汽車的裕，萬事亨通的亨。」
「我叫楊偉柏，楊是木易楊，偉是偉大的偉，柏是柏樹的柏。」
「名字不錯。」
「謝謝。」楊微笑地說著。那驕陽般燦爛的笑容幾乎要將李給融化了似。
如今回想，楊偉柏那迷人的笑容真像是肯恩娃娃的笑臉，尤其是一九八三年推出的肯恩娃娃。那年初夏，李裕亨以榜首的成績，考入華大西語所英文組。同年十月，偶然路過一家文具店，被櫥窗裡穿著白色西裝、打著紫色領帶、笑得無比瀟灑的肯恩所吸引，遂走入店內，付了錢，買下肯恩，將其帶回家。俊美、英挺的肯恩連孩童都可拿在手上，然若依真人的身高比例來看，他那修長、健壯的身軀至少也有一米八五。此後，入眠時，褪去衣衫的肯恩就睡在李的枕邊。沐浴時，一身天體的肯恩就與李共浴。平常肯恩總穿得光鮮體面，陪著李讀書，伴著李聽音樂，也隨時跟李說些悄悄話。
這麼說來，楊偉柏就是肯恩的化身囉！不，絕對不是。人有其優點，卻也有玩偶所無的許多缺點。遙想那時與楊結識後，就像《魂斷威尼斯》中，艾森巴哈天天盼望著見到達秋一樣，李裕亨也日日期待著看到楊。同樣的，見著時會有說不出的喜悅；但若一連好幾天沒遇見，就有著失望、落寞之歎。不過，比起艾森巴哈與達秋的情況好多了。當李與楊碰面時，兩人總會打聲招呼，閒話家常；甚至午休時若同在餐廳點菜，還會一塊坐下來，共享美食。但李不久就發現，在楊那明朗、健康、英挺、豪邁、瀟灑的外表下，其實有著羞澀、拘謹、保守、木訥，乃至於頑固的內在。也許正如此，幾乎每次都是李先開口，楊才跟著與之對談。無所謂，西洋面孔東方心不是更教人著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