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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失守的煞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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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失守的煞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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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 臺灣文學金典獎得主、《文訊》「二十一世紀上升星座」獲獎詩人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我們想給予愛,卻從未被教導過如何愛人」


「我們想給予愛,卻從未被教導過如何愛人」
屬於台灣的《惡童當街》──
道出金融海嘯後,剩餘一代的失落與成長
一部以死亡看待愛、看顧萬物的本格小說

二〇〇八年的金融海嘯淹沒了全世界,雷曼兄弟掀起的海嘯破壞了無數家庭,也震垮了世界──整條街的父親幾乎都在下墜,只為了留給妻兒足以維持生計的保險金。

海嘯後餘下的人們,有些人幸運地躲過厄運,有些人沒那麼幸運,只能在變形的社會裡鎮日生活,這些家庭陸續遷徙搬離開傷心地,惡童跟著一群沒有父親的小孩一起歪歪斜斜地摔跤成長,長成街頭巷尾的惡童。

《愛是失守的煞車》收錄七篇互通身世和聲息的系列短篇小說,從原有信仰緩慢崩塌,到集體的失能言說──這群惡童成長為大人,有些人於宮廟侍奉神明,有些人投身社會運動,〈煞車〉敘寫受金融海嘯波及欲尋死的父親與青春期的兒子、〈髒黃昏〉中位於曲線圖底部的惡童和家庭、〈你可能會比死更慘〉嫁接卡夫卡變形記式和台式轉世信仰、〈妳是我深夜夜晚的女伶〉裡記憶著沙漠與核爆的母子和情人、〈盜賊的母親〉中餵以文本,生育敘事的AI。小說家以詩的美感經驗,編織時代殘餘下惡童們的故事,將社會變動和小人物的命運一一收納,也將個人愛和失落、救贖和盼望一一指認。

面臨可能到來的餘生,或是餘生終結的那一瞬間,是否都能藉由給予餘愛,獲得救贖的可能?

張惠菁、連明偉專文推薦

宇文正(聯副主編/作家)、寺尾哲也(小說家)、朱宥勳(作家)、朱嘉漢(作家)、林楷倫(作家)、孫梓評(作家)、高翊峰(作家)、畢飛宇(作家)、童偉格(作家)、劉中薇(作家/講師)、蔣亞妮(作家)

跨世代推薦

「曹馭博的小說有非常在地的元素,有圓熟卻不過分賣弄的文字技巧,最奇妙的是,他的運筆思路和文學核心,卻讓人有一種直通世界文壇之感。那種彷彿可以跨越時空、不被地域限制的哲思,正是《愛是失守的煞車》最稀罕的特質。」──朱宥勳

「畸零者、失語者、被棄者……各種寫實主義的本格元素,卻被曹馭博獨樹一幟的美感處理成前所未見的,平衡且不失玩心的美妙滋味。」──寺尾哲也

「詩人曹馭博的第一本小說集,對我們起著詩的作用:搖晃我們,疏離我們,籠罩我們,將我們轉向,插入釘子,拔掉釘子,拆掉鷹架,築起鷹架。這個世界與我們的心智,恐怕不是一篇文章就必定能開啟什麼地,那樣對仗完美。有光照不到的角落,有灰塵能漂浮著抵達的地方。無論到或不到,詩搖晃著我們,讓我們放下傲慢,感受那些灰塵與光,也感受那歪斜、對不準、混沌的一切。」──張惠菁

「詩人的第一本小說集,已然自成風格,展現驚懼的抒情,演繹尖銳的批判,深沉表達對於愛與罪的同等寬容。祝福在此,一如審判,我們勢必會在小說之中,裁決生命存乎片刻一如恆久的清白。」──連明偉

作者簡介

曹馭博
西元一九九四年生,東華大學華文系創作組藝術碩士(M.F.A.)。
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文化部「第四十一次中小學生讀物選介」,臺灣文學金典獎蓓蕾獎,《文訊》「二十一世紀上升星座:一九七〇後台灣作家作品評選」詩類二十之一。
出版詩集《我害怕屋瓦》(啟明,二〇一八),《夜的大赦》(雙囍,二〇二二)。

目次

煞車

髒黃昏
逗留
你可能會比死更慘
妳是我深夜夜晚的女伶
盜賊的母親
後記

書摘/試閱

以前有個作文笑話是這樣的:爸爸陸陸續續回家了。但到了現在,這個笑話失傳了,或著說它成為一種禁忌。是誰讓一個笑話成為禁忌的呢?是雷曼兄弟。幾年前,這條街的父親們都賺了錢,身材逐漸臃腫,而臃腫換來的是一輛輛轎車、三層樓透天厝或是峇厘島之旅,直到雷曼兄弟搞砸了一切,把曲線圖往下撥弄,萬物也跟著下墜——首先是房價,然後才是人類。
這條街的父親紛紛跳樓,死亡就像小感冒一樣,從巷子頭傳到巷子尾。爸爸陸陸續續回家了。在第七天。雷曼兄弟讓所有人的爸爸陸陸續續回家了。
一個個穿著白襯衫的保險業務穿梭在社區大樓與透天厝之間——他們疲於奔命,蒐集每一位寡婦的簽名。每隔幾天,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會有重物墜落的聲響,有些賓士車的車頂上烙著一個蜷曲的人形,有些則是一股腦兒地在柏油路上砸了個稀巴爛。
今天早上,當一樓客廳的印表機再度喀喀作響,他便知曉,自己也患了這個小感冒。無數張一頁式履歷表噴湧而出,目標明確,朝玄關飛去。他衝了上去,想撿起所有的自己。他要趁老婆睡醒之前,把所有的自己處理乾淨。
二樓房間傳來琴聲。拉赫曼尼諾夫。聽鄰居說,一般的孩子學會至少要花個七年。七年前兒子就已經學的有模有樣。最近兒子吵著要買史坦威鋼琴,天曉得這小蘿蔔頭是怎麼知道這玩意兒的。這棟房子可是他花光幾乎全部的積蓄買的。幾年前他與搬運工人們將二手的山葉(Yamaha)鋼琴搬進二樓房間時,曾試敲過一次琴鍵,像是觸摸一次大理石,大腦能夠清晰呈現充滿視覺紋理的天堂。「還不錯,對吧?」滿頭大汗的工人用毛巾擦了擦手指,在泛黃的琴鍵上一路滑到尾。漸層聲像一潭逐漸乾涸的水窪,綻開剩餘的波紋。這種感覺在喉嚨蔓延,一下又竄到了指頭。他隨口應付幾句,用那長了白繭,粗短的手指,搓了搓鼻子,表現出難為情的樣子。「等一下再請調音師父過來一趟,」搬運工人拍著他的肩膀,「沒有史坦威,你的小孩也能變大師。」搬運工人走後,他勉強彈了G 小調前奏曲開頭的幾個音。琴鍵潮濕,陷了進去,彷彿沉入泥底。他的指尖寒冷,身體不斷顫抖。
他捧著紙堆,雙臂開始顫抖。他往玄關的窗戶一瞧,一名穿著白襯衫的保險業務在對面人家的門口,捲起袖子,與鄰居們一起燒紙錢。金爐像是引擎催動的車體,產生震撼大地的熱能。一道道光束之中,無形的力量接引著灰塵,水蒸氣依附其上,凝結成小水滴,彷彿在潮濕的空氣中,積雨雲一個個誕生。早晨的太陽雨。雨滴像一副副小小的透明降落傘,迫降在眾人身上──在過一會兒,這名業務要去另一戶人家處理文件,隔壁條街,隔壁里,隔壁區。
昨晚有更多父親死於墜樓。雨滴與琴聲讓他起了個念頭:就做一回最壞的父親。就一回,僅此一回,也只有一回。「我是這條街上最壞的父親。」他想。紙的重量一瞬間消失了,無數個自己攤散在木質地板上。
他走出門,在門簷下觀望著天氣:小雨中太陽的光暈像新生兒的拳頭緩緩鬆開,空氣窒悶,感覺胸膛深處有鈍器在搗鼓,瘀傷般的悶痛正在蔓延。業務員已經蓋上了金爐蓋,與鄰居們躲雨去了。業務員的白襯衫已經浸濕了一大半,露出了肩胛骨,好像他曾經擁有翅膀,卻又被截斷似的。「總不能在別人正在忙的時候惹麻煩吧?」他心想,用手掌遮擋光線,也遮擋傾斜的小雨,一轉身,回到屋子裏,大門關上時的匡噹巨響像電流般竄至整棟樓,鋼琴聲在將盡未盡的地方中斷。
他上二樓,往兒子的房間走去。陽光還沒曬進隧道般的走廊,一想到兒子的身體將來也有可能似處飛散,胃裡的火焰湧動到胸膛成為一陣酸楚。他狠下心,嚥了回去,喉嚨一絲又一絲肌肉緊繃,彷彿隨時會斷絃。他敲響房門,示意讓他進去。
「你自己開門,」門內傳來兒子的聲音,「你害我又要重新彈這個一個段落。」他站在藍色地墊上,鬆開把手,伸長脖子往房內看:兒子坐在那台稍舊的山葉鋼琴前,低著眉,不時翻動琴譜:「讓我彈完好嗎?」
他摸摸鼻子,為兒子拉開窗戶。早晨的驟雨間歇,清新的空氣混雜著草木味。他伸長脖子,往樓下探去,頓時膝蓋無力,彷彿地板從腳下消失了,整個人懸吊在空氣之中。
他縮緊膝蓋的肌肉,用顫微的口吻說:「我幫你跟學校請好假了。」
「真的?」原本目光低垂的兒子瞬間聳立,帶有小狗般雀躍的神情看著他,「我們要去哪?看電影?媽媽知道嗎?」
兒子下個月即將滿十五歲,已經脫離了天使的年紀。隨著青少年時期退去,削瘦臉孔上的坑疤漸漸被填平,鼻子堅挺,眉頭濃密,眼睛銳利如游隼,不笑的時候還會帶著一絲憂鬱;不像自己頂著稀疏油膩的頭髮,帶著一副厚重的散光眼鏡,雙眼在電腦螢幕前越發模糊——同樣是用手指工作,兒子用力的卻是耳朵,可以聽讚美,可以聽好話。
「知道。在忙,」他看著紙頁飄盪的琴譜說道,「忙著跟會,看股市,賺大錢。」
兒子也跑到窗前,往樓下探去,「忙一點好啊,至少媽媽有賺錢。」穿白襯衫的業務們低著頭,客客氣氣跟哭泣的家屬們鞠躬拍肩。一位婦人甩開業務伸出的手,像對著仇人般咒罵。
「那些人真煩,」兒子鼻子哼出氣,「鞠躬哈腰的樣子真討厭。」他長嘆一口氣說:「那也是工作。」兒子對著他笑:「嘻皮笑臉也算工作嗎?」
樓下金爐的煙霧夾雜著灰燼,隨著風慢慢揚起,上升到二樓,越挨越近。原本的草木味不見了,像白雲突然變色,一切都陰沉沉的。
兒子剛出生時小的像張白紙,不但教什麼學什麼,放在洗澡盆裡還會輕盈地飄浮起來,張大嘴巴,嘎嘎笑著,在原地打轉,偶爾還伸出握拳的小手,在他眼前緩緩張開,讓他淚眼汪汪——以至往後,他只要看見光暈,就會聯想到兒子充滿希望的手。
他深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兒子弄皺了。
沒過幾年,這張白紙就聚攏成了繭,鑽出一隻傲慢的蝴蝶;從光屁股的裸嬰,化身成為披著羽衣的天使。蝴蝶會隨著音樂起舞嗎?至少兒子連動的手腕與指頭彎起來就像一隻蝴蝶上下搖曳,而不是像自己的手,野獸般敲打著電腦鍵盤。
兒子通常是上學前練一次琴,放學後練一次,假日則是早中晚各一次。鄰居們沒有嫌鋼琴聲吵,反而主動前來拜訪,坐在一樓客廳享受琴聲——甚至有人送了一整套音響設備,好讓兒子的大腦可以記住更好的音樂。之前還有工作時,他都會加班到晚餐過後,將車子停在樓下,坐在駕駛座上沉思。聽到倒完垃圾的太太們說,以前兒子彈奏舒曼〈蝴蝶〉時簡直是神童,心理一陣苦。太太們早已聽膩兒子的才華,當兒子不再是天使時,那雙耗盡燃料的雙手與山葉鋼琴就只是一台發出噪音的廢物。
兒子彈琴時他總是躲得遠遠的,他不想目睹兒子被現實摧毀失守的那一刻。他曾問兒子:「你覺得你有這天分嗎?」兒子答到:「當然,不然上帝生給我一雙手做什麼?」他點點頭,搓著自己粗短手指上的老繭,看著兒子光滑白晰的手指,沒有答話。
「臭死了。」樓下又傳了幾聲哭喊,兒子收起瞪著的腳尖,將窗戶關上,聲嘶力竭的聲響被夾斷在外頭。兒子說:「喂,」他轉頭,心裡有點錯愕,身體卻習以為常,「你有跟老媽拿錢嗎?可先說好,我不帶錢包。」
他用手掏了掏口袋,苦笑著。
兒子嘆了口氣,回到椅子上,繼續那未盡的拉赫曼尼諾夫。
他耐心坐在一樓客廳的電視機前的沙發上,沒有開電視,靜靜聽著二樓傳來的拉赫曼尼諾夫。妻子已經醒了,站在沙發後面,用手指捲著電話線,「其實他老婆就在等他死呢,就六弄二號那一戶的王太太啊,等著領保險金。」妻子用手壓住話筒,轉頭用氣音說:「快八點了,你趕緊送孩子上學。」
「車鑰匙呢?」
「我等一下再打給妳。」妻子稍微放大了音量,並將電話筒掛回牆上,「你還敢跟我提車鑰匙?你什麼時候要把車牽回來?到底要保養多久?一直開我的車也不是辦法。」
「順便給我幾百塊,我晚點跟以前的同事有約。」
「陳克己,」妻子提高了音量,「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他稍微轉過頭,想直視妻子。但只看得見自己的肩膀,看不見妻子的臉。
「你不要跟兒子說。」他說。妻子點點頭。「我把車子賣了。上次煞車整個壞掉,跌進大排水溝裡,車頭全毀了。」
妻子沒說話,站在他後頭在踱步,像在盤算些什麼,距離一下拉遠,一下靠近。樓上的琴聲放大了他的情緒,脖子兩側的肌肉不停顫抖。晃動之間,大腦接收了一種錯覺的訊號:妻子也許沒有想像中那麼生氣,也許孩子沒有那麼臭屁。只要充分溝通,自己又可以重新愛上他們。
「那我回娘家的這段時間怎麼辦?」妻子說,「兒子下星期還有比賽,你要用腳踏車載,讓兒子穿著正裝,坐在腳踏車後座嗎?」
「我也沒辦法。」他說,「但至少,回收報廢車還有錢。」
「我不管你了。自己想辦法。」
妻子上了二樓,腳步聲剁得一陣比一陣大。二樓傳來一陣陣敲門聲,拉赫曼尼諾夫停止了。
「我就知道——」兒子踏著樓梯,發起脾氣。後頭跟著妻子,妻子手上拎著兒子的國中書包。「多少錢?」兒子聲音顫抖地說,嘴角還在微微抽蓄,對著他說:「換了多少錢?夠我出國嗎?還是要換一台鋼琴?」
「是真的撞壞了。但廢棄站的人說,至少還有——」
他坐在沙發上,轉過頭,只有自己的肩膀,已經看不見妻子與兒子的臉。
「沒有車,沒有出國,沒有史坦威。這是什麼爛家,什麼爛家……」兒子拉開大門,妻子也跟了上去。他聽見「碰」的一聲,大風鑽入門縫,強行把門抽回。
他把原本想說的話又嚥了回去。
客廳空寂,一個人也沒有。他坐在沙發上,好久沒一個人獨處了。
當一輛修裡紗門的發財車駛過樓下後,整條街再也沒有一點聲響。他自己開了瓦斯爐,煮水煮蛋吃,腦子裡還想著,自己稍晚的死,是否足以讓兒子長大,放棄那微不足道的天分?他不知道該怎麼教兒子,可能也教壞了。如果人們都是看著自己的母親,才學會當母親的——那父親呢?自己的父親去世的早,醫生宣布死亡時間的那一剎那,所有兄弟姐妹瞬間長大了,此後除了過年,大家幾乎沒有聯繫。他撥著蛋殼,感覺還不餓。
他想看看兒子的房間。完整的房間。就這一眼。最後一眼。
他走上二樓,站在藍色地墊上,深呼吸,依舊先敲了敲門。
門就這樣輕輕鬆開了。
沒有人。他一腳踏入房間,瞬間愣住。他從未在這個時間點待在兒子的房間。他抬頭,觀望四周。
光線讓牆面更加雪白,沒有任何飾品,也沒有獎狀。兒子曾說,那些東西都是垃圾,才華不需要貼在牆上炫耀,自己知道就好。他拉開兒子書桌最上層的抽屜:兩張國小組地區競賽的獎狀,一張泛黃的剪報,各自塞在透明資料夾裡,上頭貼了空白貼紙,用鉛筆寫著日期、地點、名次。一座斷頭的獎盃被塞在書桌底下,但一點灰塵也沒有,擦拭的一乾二淨。
他再度抬頭,總覺得雪白的房間像是一個蛋殼、或是一個繭的內部。兒子包圍著自己,圍困著自己。擁有繭與蛋殼的生物,命運就是突圍。人類有這種東西嗎?
兒子是永遠沒辦法破繭而出的。
兒子過了天使的年紀,才華早已到達了極限。
一直以來,他都不願意這麼想。這是壞父親才有的念頭。如今他做到了。
山葉鋼琴在光芒之下,像一隻藏在繭殼中,尚未發育的生物。他敲了敲山葉鋼琴的琴鍵,聲音不像以往如大理石般的冷澈,反而像滾落山坡的石頭,不斷把泥土上的植物磨光般的刺耳。他有多久沒有請調音師了呢?或著,兒子有多久時間沒發現,自己的耳朵早已失去對音樂的飢餓?
對面那戶人家的父親也是在這個時間跳下去的吧?肉身的殘骸被掃得乾乾淨淨,一點痕跡都沒有。他離開兒子的房間,把門帶上,將陽光留在那間房子裡,回到陰暗潮濕的走廊,前往三樓樓頂。他感覺整棟屋子就是一顆死繭,裏頭毫無孕育希望的可能——就算有,也早已胎死腹中。
他站在三樓樓頂,不敢往下看,先往頭頂上一瞧——太陽朦朧模糊,像吊燈被孩童敲碎了外殼,光暈陣陣,四處流散;再斜眼往下瞄,路面上的車子離自己的腳趾好近,只要稍微屈膝,就可以摸到。他站頂層的台階上小聲喊:「我要跳囉,我要跳囉。」他仰頭看太陽,雙手微微展開,感覺自己下墜的同時,靈魂也會被天使接走。
「有沒有人啊,」一個稚嫩的聲音在樓下大喊到,「有沒有人啊——」
他趕緊抽回張開的手,下了台階,伸出脖子,往樓下瞧。
小孩站在他家門口大喊,街坊鄰居似乎都沒聽到似的。
「誰家的小孩,不用上學嗎?」他小聲低估,聲音不大,孩子卻猛抬頭,用四根手指對著他搧,「叔叔——戴眼鏡的叔叔——快過來幫忙——」
他讓小孩坐在腳踏車後座,穿越這條沒有父親的街。小孩大概還沒上小學,卻斜背著一個跟兒子同校的國中書包,身材削瘦矮小,理了個山本頭。隨著腳踏車晃動,小孩的書包與口袋叮噹作響,不知道塞了什麼。他不時回頭看,用餘光確認小孩的手還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你確定狗狗卡在那裡?」
「對,」小孩說,「往蜘蛛工廠的方向,牠就在那裡。」
蜘蛛工廠。他很久沒聽這個名字了。原來蜘蛛工廠還在。
城市幾乎快建設完成了,公寓旁邊的農田一片片被剿平,而荒草中心的大工廠們也難逃廢棄的命運。「蜘蛛工廠」是這附近最後一間老工廠,外側延伸出數條排水溝,讓它看起來像一隻斷了腳的大蜘蛛。
小時候剛搬到這條街時,他騎著腳踏車,循著其中一根「蜘蛛腳」前進,想去看看工廠長什麼樣子,豈料不管騎多遠,都只能看到工廠模糊的樣子,永遠抵達到不了終點。他失去方向,心一慌,失去速度,跌在泥土路上,哭哭啼啼,直到看見地上冒出一個滑翔的陰影——一隻大白鷺從他頭頂上飛過。他順著大白鷺飛來的方向,得以回到街上。
「很大,很大隻的黃金獵犬。很大,比我還大喔。」
太陽開始向下移動,一刻比一刻金黃。從這條街彎出去,依舊是數條簡單的偏街,而偏街盡頭的路上已經沒有柏油了,泥土像是被焊進這個城市似的,碾出好幾條軌道,車輪時不時會拐動一翻,彈走幾個小石子。經過一條小圳後,泥土路兩側長滿了蘆葦,像朦朧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撫摸他與孩子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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