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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5:明月歸(紀念版)(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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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5:明月歸(紀念版)(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45.0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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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 《涼生》系列紀念版全新修訂,經典回歸,與你共赴十七年之約;
2. 百萬暢銷,一代人的青春回憶
3. 涼生vs姜生vs程天佑,生生不息×天生一對;

4. 全文精心修訂,新增未公開出版番外《所愛》+作者後記,隨書贈送精美書簽、明信片;
5. 若愛是羈絆,那麼,她就是他在這世界上的,畫地為牢。
6. 經典語錄——
① 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
② 我們倆用最好的演技,扮演著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
③ 這世界上,只有你不好,用他的錯誤,懲罰了自己一生。
④ 少年時情之所起,此生便不敢再忘。
⑤ 姜生,這就是我們的愛情,它蠻橫霸道,從無公平。
⑥ 愛情,有多溫柔,就有多殘忍。
⑦ 所以,姜生,我們要好好的。
霜雪吹滿頭,也算是白首。

我驚魂難定,抬頭,四處尋找。
那個腳步聲一聲聲響起,那個人一步步向我走過來的時候,就如同踏在我的心臟之上。我不敢抬頭,甚至不敢看。那個黑色的身影,從暗夜中走來——
冬菇這個叛徒,早已經跑到他的腳邊,“喵喵”地叫個不停,仿佛漂泊了許久,終於找到了心愛的主人,諂媚至極。
我抬頭,看到他臉的那一刻,眼淚就這麼滑落了。
那一天,有雪落下。
就像那本舊書裡,他寫給她的話——
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

作者簡介

樂小米

華語文壇暢銷書作家。生於山東青島,行走於名山大川。長侍文字,信奉溫暖。一生一世,魂不消,文不滅。
締造十餘年暢銷神話,以文字陪伴一代人成長。
代表作:《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系列、《青城》《蒼耳》《梧桐那麼傷》《三生為有幸》等。

名人/編輯推薦

《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是我的青春。我隱約記得高中時在雜誌上看到它的初始觸動,在宿舍裡和室友談論它的名字。後來在我那段獨處的時光裡,我反復看完整篇故事,尤其記得結局剛看完,我又重新翻到第一頁。涼生薑生初遇,一切物是人非,好像夢一場,我哭得死去活來。這本書永遠是我的最愛,姜生每段心裡獨白都深深觸動到我。
——明天擁有未知的一切

第一次看《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就驚覺世界上竟然會有如此暖心的人,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我忘不了在樹上刻著無數個同一個名字的少年——涼生。他親手為她煮面,像守護者一樣在床前守了整整一夜。這樣的疼愛就像和煦的風圍繞著生命般溫暖。我忘不了那個讓人心疼的男子——天佑。他有著優渥的身世,卻寧願披掛著滿身傷痕,期盼著薑生回眸,來成全一段尋常的愛情。
——樂姝leshu

什麼時候帶入的角色我已經不記得了,能記住的是紙張的折痕,泛黃的側封和被淚水浸透的褶皺。我愛《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裡每一個角色,鮮活、倔強,又揪心於每個角色命運的不公。這本書是不完美的,因為它有太多的遺憾,又是完美的,因為它帶動了我的青春。謝謝小米給予《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生命,也給予了我們的少年時代崇拜的夢。
——兔無厘

目次

楔 子 團 圓
第一章 最好的愛情
第二章 愛不得
第三章 浮生若夢
第四章 我 們
第五章 最難過的幸福
第六章 誓 言
第七章 歸 來
尾 聲 陌上郎
出版番外 所 愛
後 記

書摘/試閱

楔 子
團 圓


01
大毒梟
這是一座安靜的小院。
男主人到來之前,只有一個年老的花匠居住于此。花匠每日收拾著小院,照顧著院裡的花花草草,還有他的小孫女。
此處位於距杭州西溪不遠的濕地水島之上,山水靈秀,舊時曾是富貴風雅之士的別墅所在。幾經歲月,昔日的亭台樓榭已成煙塵。後來,便有十余戶漁家居於此,舟為馬,橋作路,水為田,島作家。再後來,此地被一港商購去,原來的住戶遷出。港商將舊屋翻修後,這些別具水鄉情致的宅院就成了極少數人的私宅。
老花匠姓盧,為人本分卻也極會看眼色行事。他雖沒見過這院子的主人,卻知道能在此處有私宅的人,不是平常人。

這院子的主人是島上最為神秘的人物,因為這麼多年,從沒有人見到過他。
島上本就不足十戶人家,且多是度假小居。三月楊花起,八月桂花香,十月蘆花飛,是西溪最美的時候,也是此處最熱鬧的時候。
主人間未必會相互打招呼,但主人離開後,在此看護房屋的工人們就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湊到一起閒談:誰的家裡是做什麼了不得的大生意的,誰家的主人吃飯用的碗都是清官窯的,或是誰家的主人有什麼不便與外人道的癖好……
但從沒有人見過老盧這裡的主人,只知道他姓程。

02
小夫妻

這是五年來老盧第一次見到他——這處私宅的主人。
沉默——是老盧對他的第一印象。

天已盡寒,老盧如常收拾著院落,看著坐在籐椅上的面容清俊的男子。
他已在此坐了一下午。傍晚的寒意已經浸染了他的身體,他卻絲毫不知,只是出神地看著隔壁的小院,似是要將誰望穿。
突然,他隱隱地咳嗽了幾聲,又生生地壓了回去。
老盧連忙進屋,倒來小孫女早已熱好的米酒,遞上去,說:“程先生啊,天兒冷了,您喝點兒米酒驅驅寒吧。”
他接過,沖老盧笑笑,剛飲下一口,卻咳嗽得更加厲害,讓人揪心。
聽著他的咳嗽聲,老盧想起隔壁小院裡曾住過的那對小夫妻——此處唯一長住的一戶業主。
每及天寒,那個眉眼俊逸的男人不小心著涼打噴嚏時,女人總會緩緩地走出來,給他披件外套,一面給他整理衣領,一面輕聲埋怨。
她手指纖長,眼波動人,一顰一嗔中皆是心疼。
想起那對神仙眷侶一般的小夫妻,老盧突然覺得自家男主人身上有掩不住的孤單,無邊的孤單。
孤單——是老盧對他的第二印象。

03
程太太

老盧忘記自己是如何脫口問出這句話的:“程先生,您沒帶程太太一起來啊?”
話剛出口,老盧自覺多言,隨即訕訕而笑,說:“哦哦,我多嘴了,多嘴了……程先生……還是單身?”
男人愣住了,似乎從未想過老盧會如此問。半晌他才回過神,低頭看了看無名指上的戒指,笑了笑,說:“我……有妻子了。”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抬頭望向遠方,隱約發出極輕的歎息。他說:“只是,我的妻子,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語調平穩,卻那麼執拗認真。
老盧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自言自語一樣地說:“哦,那年底程太太就回來了吧?春節了,該團圓了啊。”
他沒回答,只是笑笑,將戒指握在胸前,如同在用力擁抱什麼。他知道,這句話,此生此世,永遠沒有機會告訴她——
這一生,遇到過你,便已經是我們最好的團圓。

 

 

 

 

 

 


第一章
最好的愛情
這是我給你最好的愛情和思念。

 

01
我等你

我在戴高樂機場告別涼生時,天空萬里無雲。
他將一個信封放入我的手裡,眼眸深深地看著我,說:“我等你。”
我噙著笑。
當我拖著行李和老陳一起走到安檢處時,他突然跑了上來,從身後一把攬住了我,緊緊地抱住。
老陳在一旁若無其事地仰著脖子看著四周,最後說:“先生,您這麼捨不得太太,就和我們一起回國,反正太太也就是參加個婚禮。正好,您也回去跟程老爺子交代一下……”
涼生像沒聽到一樣,只是緊緊地從我的身後抱著我,溫柔的氣息環繞在我的頸項間,像是不舍,像是挽留。
我沒回頭,畢竟誰都怕別離。我忍著淚,笑了笑,說:“你怎麼像個小孩兒?”
他最終鬆開了手。
他說:“我等你。”

02
人生有八苦

就這樣,六月底,我回到了國內。
最初的三天,我都用來與時差鬥爭了。我不想在出席柯小柔的婚禮時,頂著兩隻碩大的黑眼圈。
在梳粧檯前,我盯著自己的臉,仔細地看。
我低頭,手指所觸及的是涼生在機場的時候放入我手中的信封。我拿起它,反復看、仔細看。我抬頭,看到的是這間偌大的房。
佛祖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
這些我都一一體味過,而我覺得佛祖少說了一樣苦,那就是被老陳這樣一個奶媽一樣的管家嘮叨之苦。
回國這三天,老陳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太太,您還是勸勸先生,讓他也回來吧”。
他說:“你們倆既已成婚,總得拜見一下程家老爺子吧?本來這婚事就沒提前征得……”他說到這裡語氣弱下去,忙改口說,“先生回到國內也能多陪陪太太您……”
這個時候,我就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老陳,然後轉身上樓。
這三天,除了睡覺的時候,我無時無刻不在遭受著老陳的“荼毒”。他言語懇切,眼神真摯,手段已登峰造極。
我開始煩躁,眼神之怨毒幾乎達到瞪誰誰懷孕的地步。在我徹底變成神經病之前,我決定將老陳趕回法國。
涼生沒有料到我會這麼快給他打電話。
電話裡,他遲疑了很久很久,最終同意了。
他說:“那麼大的一個房子你一個人不害怕嗎?”
我說:“你忘了?我有一堆狐朋狗友!”
他歎氣,讓步道:“好吧。”
老陳下午走的時候,我將他送出門,說:“你要是有本事呢,就親自將涼生押回程宅!不過,陳叔,有一句話我一直想說,人不是神,做不到讓誰都喜歡!你不能讓他既討程老爺子開心,又討周家喜歡,左右逢源,自己還本領通天!”
老陳愣了愣,說:“是,太太。”
我說:“無論是不是,都與我無關。以後不要讓我去摻和這些我不想摻和也沒能力摻和的事。還有……”
老陳看著我。
我補充道:“以後對我好一點兒!別總話裡有話!別再做不該做的事!更別大晚上喂我喝濃茶!我不僅比你想像的笨,也比你想像的記仇!”
老陳直接傻掉了。
我知道,在老陳眼裡,我這屬�“翻身小妾”把歌唱。他只等著將來看我哭,但將來那麼遠,我只想今朝快活。
送走“蜜蜂陳”,我走到客廳大大的玻璃幕牆邊,想像著在曾經那些孤單的日子裡,涼生就是這樣站在這裡,握一杯紅酒,孤單地望著一城的繁華。
紅塵再熱鬧,那也是別人的,寂寞才永遠是自己的。
但我知道,這一生,即使有再多的孤獨,這座城市裡總還是有那麼幾個人,如果知道我回來了,便會紛紛開車、打車、搭地鐵……不顧一切地向著我而來。我身上有種東西突然開始復活。
我仿佛有了依靠,有了安心之處。大約友情最好的狀態就是相見亦無事,不來常思君。
我窩在沙發上,想像著在這座城市中,我的她們和他們,正以怎樣的姿態工作生活著。我的金陵正一面網購,一面八卦吧?北小武正熱情地當著賣綠茶的小男孩兒吧?八寶忙著轉型做文藝女青年吧?柯小柔正在為婚禮而憂傷吧?……那我的小九呢?
不!她是小九,只是已不再是我的。
我該醒醒了!我的二十三歲就要來了。
我歎了口氣。
這時,門鈴突然響了。我心下絕望,臉跟被蜇腫了似的——不會是“蜜蜂陳”又回來了吧?
我一開門,傻了。
“錢伯?!”我呆在那裡。
他沖著我微微一笑,用很恭敬謙卑的姿態說:“太太。”
然後,他轉身對錢至說:“還不見過三少奶奶?”
我微微一愣,覺得這稱呼太受用了,太爽了! 
不久之前他還逼著我委曲求全,現如今尊我為“太太”,喊我“少奶奶”。我只覺得氣順了太多太多。
舒坦!
我原本想關門的手在那一刻也停住了。
我見過了太多這類人,便也學會了如何拿捏他們。於是我仰著頭,冷著臉,端著姿態,唇角輕輕地一扯,點點頭。
滿分!
只是錢至在一旁一直看著我,眸子裡盛滿了說不出的傷感。良久,他低頭,吃力地喊了我一聲:“太太。”
既已受用,我就不想再多解釋。
錢伯躬了一下身,很恭謹,全不似以往的用和藹包裹著的倨傲。他說:“老爺子要我來請您回老宅。”
“我不去。”我說。
錢伯一愣,笑著說:“老爺子身體不好,想來太太也是知道的。”
我心下想:我當然知道!他養病可是已有多年。當年涼生差點兒被陸文雋害死的時候他就已經在養病了呢!
錢伯說:“老爺子得知您和三少爺新婚,心下高興。”
我不自覺地笑了一下,心想:他高興個什麼?他恨不得往巴黎發一顆原子彈吧?!
錢伯看到我臉上複雜的表情,笑著說:“當然,三少爺人年輕,先斬後奏了,可到底有自家父親證婚,老爺子也是開心的!畢竟咱們程宅多久也沒樁喜事了。”
我笑,心下想:這抱怨倒是真委婉。
錢伯說:“老爺子也有思念孫兒孫媳的心,聽聞您回來了,要我請您回老宅一坐。老爺子到底是人老了。”
他又說:“本來您下飛機那天我們就該去接機的,只是怕您旅途勞頓,回了老宅去見各位親戚會累,就想著讓您多休息幾日再回老宅與親人相見。”
我臉色一變,說:“你們監視我?!”
錢伯立刻笑著解釋:“太太您誤會了。程家所有人在進出關口的時候都會有人報備的,這也是為了保護咱們程家人的安全。”
我冷笑,說:“保護?我受不起!”
說完,我抬手,準備關門謝客。
一直在旁邊沉默的錢至突然抵住了門,望著我,開口:“您就真的一點兒都不想知道他怎樣了嗎?”
我定定地站在那裡,低頭,把手緩緩地從門上移開。
半晌,我轉臉問錢伯:“他,好嗎?”
錢伯狠狠地瞪了錢至一眼,回頭對我笑,說:“讓您和三少爺牽掛了。大少爺一切都好,他的手術很成功。”
他的話那麼得體,分寸把握得正好。
我又怎麼不知“避嫌”二字呢?

03
最熟悉的陌生人

最終,我還是去了程家老宅。
錢伯說:“三少爺在綦天動力一事上,到底對程家是有所虧欠的。您今天去了,也算幫三少爺緩和了這矛盾。”
他悄悄地觀察著我的臉色,說:“太太,您是知道的,三少爺有了今天這片天地,也不容易啊……”
每個人都有軟肋,我的軟肋便是涼生。
見我有所動搖,他便笑著又說:“老爺子身體越來越差,日子也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人老了就想親近人。請太太去一趟吧,算是了卻老人的心願。”

這是一座戒備森嚴的老院落,靠在半山之上,有一棟主樓,兩棟副樓,被雨花石點綴著牆面。這裡三面環山,一面迎海,十分靜謐,穿過一片密密的竹林,不出兩公里,便是燈火通明的喧囂城市。
曾經在雨夜裡,我為了救涼生怎麼拍打都拍不開的門,如今卻對著我毫無保留地敞開。
那個我只在傳說裡聽過的老人,在這一天,終於在程宅的水煙樓裡被我見到了。他果真如錢伯所說,已經垂垂老矣,只是那種骨子裡的威勢還是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來,儘管他一直和顏悅色地與我聊著瑣事。
他問我巴黎的天氣還是像以往那麼多雨嗎?我說是。他說他年輕時也在那裡住過。就這樣,他和我聊著巴黎的舊街道、古老的建築,還有那條流淌過城心的塞納河。
龔言在一旁仔細地觀察著老人的一舉一動,我亦處處留心。
錢伯給老人倒了茶,我忙起身接過,端到老人的眼前。老人笑吟吟地接過茶。龔言在一旁說:“到底是三少爺不在身旁,三少奶奶一個人緊張得也不會說句‘爺爺,請吃茶’。”
錢伯看了龔言一眼,為我圓場,笑著道:“三少奶奶是內秀之人,不像那些圍在少爺們身邊的鶯鶯燕燕,諂媚聒噪。”
龔言立刻堆笑,說:“想來三少奶奶這也是奔波乏了。”
他們一來一往,讓我難掩尷尬。“爺爺”兩個字,卡在我的嗓子裡,我真的是辛苦極了。
罷了,來都來了,我的臉微微一紅,我喊了一聲:“爺爺。”
我說:“您吃茶。”
老爺子笑著說:“這人老了啊,就喜歡人多熱鬧,兒孫繞膝……”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聽門外來人說:“二少爺來了。”
我的心一揪:來之前,錢伯承諾過,只讓我陪老爺子說說話就送我離開,不會要我見別人的。
程天恩進來的時候,汪四平跟在身旁。我下意識地往椅背上靠了靠。
程天恩沒看我,上前喊了聲:“爺爺。”
老爺子笑,說:“來了。”
他說:“是。”
老爺子說:“你弟妹剛回國,你們都是年輕人,想必之前就熟識。不像我這老頭子,到現在才見到她。”
程天恩看看我,轉頭對老爺子極恭敬地說:“是。”
這時,有女工端了一杯茶到我的眼前,笑意盈盈地說:“太太。”
我硬著頭皮端起茶杯,捧到程天恩的眼前,竟不知如何開口。
他看了看我,唇角漾著笑意,眼神卻是仿佛可以殺死人的冰冷。他說:“弟妹近來可好?”
我低頭,說:“一切都好……二哥……最近可好?”
程天恩俯身,接過茶去,說:“好得很!”然後,他在我的耳邊狠狠地說,“至少比大哥好!”
他聲音極小,這句話只有我聽得到。
老爺子問:“你大哥呢?怎麼這麼半天都不見人?”
程天恩正端著手中的茶,聽了這話抬眼看著老爺子,愣了愣。
我也愣了。
一瞬間,程天恩、錢伯、龔言、汪四平四個人用眼神交流著,無聲地傳遞著“怎麼辦?”“我怎麼知道?”之類的信息。
我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老爺子問龔言:“我不是讓你去通知天佑了嗎?”
龔言張張嘴巴,不知怎麼回答,只好望向錢伯。
錢伯忙笑著說:“我怕大少爺在休息,就自作主張,沒讓龔言去打擾,只喊了二少爺。”
老爺子擺手,說:“去!喊他來!”
老爺子轉臉對程天恩說:“我身體抱恙,你父母也遠在中國香港,但是你們年輕人今晚也該舉行個家宴啊。”
我忙起身,強掩尷尬,說:“真不用了。”
老爺子沒看我,抬頭看看龔言,說:“你也糊塗!”
龔言忙不迭地說:“我這就去!”
他話音剛落,就聽門外有人說:“不必了,我來了。”
程天佑走進來的時候,錢至在身旁。程天佑扶著錢至的手臂,許是手術後身體剛剛恢復,氣色並沒有多好,人清瘦了許多。
他一出現,我只覺得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他上前,說:“爺爺。”
老爺子笑,說:“你弟妹回來了。”
他說:“是。”
然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和他的身上。錢至扶著程天佑轉身。程天佑微微地沖我一點頭,抿著唇角。
我看著他,一時紅了眼眶,那麼努力地克制,聲音卻還是抖得一塌糊塗,說:“你……”
他打斷了我的話,似乎在這一刻我們之間連寒暄都是逾禮。他的聲音那麼清晰,他說:“弟妹,一路辛苦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想要看到一種溫度,卻什麼也沒有——這本該是我們面對彼此的最好的姿態。所有的問候都該死!所有的過去都應該抹去!我們就應該像兩個從來都不認識的人那樣,無笑,無淚,無動容!
家裡的女工再次將一杯茶端到我的眼前。龔言在一旁,笑著說:“太太新婚,也給大伯哥敬杯喜茶吃吧。”
錢至將臉別向一旁,不去看。
我努力地鎮定,不帶絲毫感情地將那杯茶端起。手指素白,茶水微溫,我把茶杯舉至齊眉,恭敬地遞給他,努力地控制著,聲音卻還是抖著。我強笑著說:“大哥。”
我怎麼能不敬他?他救過我的性命。
他接過茶,一飲而盡。
所有人都不再作聲,只有老爺子在開心地笑。在一旁的龔言看著,忙上前對老爺子說:“老爺子啊,您就好好保重身體,等著抱重孫吧。”
我低頭。
程天佑面色平靜。
程天恩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和程天佑。
龔言笑,說:“太太,咱們三少爺什麼時候回國啊?”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老爺子開口:“讓他早些回來吧,畢竟是新婚,什麼也抵不上一家人團團圓圓。”
我點點頭,說:“是。”末了,我又擠出兩個字,“爺爺。”
錢伯不忍,說:“老爺子啊,您也該去休息了。”
老爺子也笑笑。龔言扶起老爺子。臨走時,老爺子對錢伯說:“好,那這孩子的住處你給安排吧。我看天策原來的住處就好。”
程天佑臉色微微一變,又瞬間平靜。
程天恩幾乎要抱著那杯茶蹦起來。
錢伯張張嘴巴,最後說:“是。”
老爺子一走,程天恩就對錢伯說:“爺爺是瘋了嗎?!怎麼這麼安排?!他……他難道不知道我大哥為了這個女人連命都不要過嗎?!”
程天佑回了程天恩一個“你閉嘴”的表情。程天佑從我的身邊走過,與我擦肩時,對我說:“我會搬出去的。”

04
從此,她就是程家的三少奶奶

程天佑在錢至的攙扶下走出那扇大門,在回廊處停了步子,只覺得喉頭一片腥鹹,隨後一口鮮血湧了出來。
以前,他沒少譏笑過電視劇裡弱不禁風鬧吐血的公子哥兒,如今卻真知道了,這人間情愛,本就是鴆酒砒霜,能奪人命、斷人腸。
錢至駭然:“大少爺……”
程天佑冷靜地制止了錢至,說:“別喊。”
他不想驚動其他人,不想讓人看到他這一身狼狽。他那麼完美無缺的克制、不動聲色的表演,卻最終沒抵過自己那顆還愛著她的心啊。
她奉給他的一杯茶,茶水微溫。她的眼眸帶笑,溫柔恭順,有初為人妻的幸福光影,她喊他“大哥”。
他接過茶,一飲而盡,面上卻平靜如水。
在那一方天地中,他陪著她用最好的演技、最大的默契,扮演著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只是,他握著杯子的手青筋暴起,暴露了他的心……
錢至望著程天佑。程天佑在三亞那次落水後肺部遭受了重創,康復之後,雖偶有咳出帶著血的痰的情況,但從未像今天這麼嚴重。
錢至想喊人,被制止了,只能幹著急,眼圈都紅了,說:“老爺子怎麼能這樣對大少爺?老爺子不知道大少爺對姜小姐的心嗎?!”
他擦了擦嘴角的鮮血,冷冷地糾正道:“她不是姜小姐,是程家的三少奶奶。”
風裡,他站得筆直,顯得十分孤獨。
他怎麼能不知道,他的祖父這麼做,是為了懲罰他呢?他奮不顧身的愛情,從頭到尾就是一個笑話。

他還記得,三亞那場海難讓他失明,也讓他苦守了許多年的愛情曝光于祖父的眼前——是的,該讓您勃然大怒的不僅僅是涼生愛上了她,損了您的體面!我也愛上了她,如癡如狂!
那天,他在病榻之上,看著這個為他操碎了心的老人,滿心悲涼地說:“祖父,對不起,我……”
只不過他剛剛開口,就被程方正制止了。
程方正不想聽最讓自己驕傲的孫兒的脆弱言語,更不想聽孫兒懺悔。
他不想看到這些!他寧願從來都不知道,他最引以為傲的孫兒為了一個女人,跳下了海!
程天佑一直記得,那天,祖父制止了自己,沉默著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那沉默如同死寂的海面,醞釀著難以預知的狂風巨浪。
程天佑一直知道,祖父不可能讓孫兒去愛這樣的女子。但他沒想到的是,自己連傾訴愛上她的權利都沒有。
如今,涼生娶了她,自己的祖父都還不忘用她來羞辱自己:看看!這就是你為了她連命都不要的女人!你為她拋卻性命,她卻嫁給了別人!醒醒吧!
這可笑的愛情!

冷風襲來,他漸漸從回憶中清醒。程天佑極力克制自己的表情,對錢至說,更像是對自己說:“以前的事不許再提。”
他說:“從此,她是程家的三少奶奶。”

05
大少爺想見一下三少奶奶

我看著天佑離開的背影,轉臉對錢伯說:“我不能住在這裡!你是知道的!你說過我只是來坐坐……”
程天恩抬手,將那杯茶潑到我的臉上,說:“這是我替我哥敬你的!你這個在心裡養著一窩毒蛇的女人!”
我愣在那裡,一身狼狽。
瞬間,我從桌子上也拿起一杯茶,回潑了過去。
所有人都愣在那裡,包括程天恩。待他清醒過來的時候,錢伯和汪四平已經將我們兩個隔開。
程天恩俊美的小臉上是異常暴怒的表情,他幾乎要把牙齒咬碎,說:“你……”
汪四平按著他,生怕這美少年跟我拼命。
我看著他,說:“這杯茶你潑我可以,但是你潑在三少爺的太太身上,那我也該還你!”
程天恩先是一愣,隨即冷笑,說:“三少爺的太太?!三少奶奶?!哼!你真是好威風啊!”
我也笑,說:“不敢當!是你們程家請我來的!”
錢伯在一旁不忍直視,但還是得安撫兩下。可遺憾的是,沒等錢伯開口,程天恩已經像只發威的小老虎一樣,沖我扔杯子、碟子,這些全都碎在我的腳邊。他說:“姜生,你這掃把星,回巴黎去跟你的涼生在一起,別回來禍害人!”
我此生最恨的就是別人侮辱涼生,從小就是。
出於家庭貧寒導致的強烈自卑和自尊,在童年乃至少年時期,我為了涼生可是“東征西戰”——戰北小武!戰何滿厚!戰在河邊洗衣的村婦!我上戰街頭的地痞流氓,下戰小孩兒和長舌婦;在街頭巷尾戰,在整個魏家坪戰。戰果奇差,但是歷經百戰我都不放棄!
別人虐我千百遍,我可以待他如初戀,但是一涉及涼生,那我絕對不答應。
就在我準備搬起桌子跟程天恩拼個你死我活的時候,程天恩實在扔無可扔,一把將壯碩如牛的汪四平給扔過來了。
汪四平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一腳踩到我的腳。我倒吸一口冷氣,疼得眼淚鼻涕一起流。
汪四平幾乎跪下來,說:“太太,你沒事吧?”
我咬著牙說:“沒事。”
汪四平立刻撲回去對程天恩說:“怎麼辦?!二少爺!太太說她沒事!我需要再踩她一次嗎?”
我聽後立刻蹦跳著舉起椅子就衝程天恩和汪四平劈頭砸過去!錢伯阻攔不住,一下子跌在地上。
原先在一旁守著的用人們不得不前來幫忙。
一時之間,整個程家會客廳烏煙瘴氣、亂成一團。我剛剛打造一下午不到的優雅小貴婦人設,就這麼被拆臺了。
幾個女工將我拖到一旁,說:“太太,您消消氣。”
程天恩直接被氣瘋了,跟被踩到尾巴似的,簡直想帶著輪椅一起蹦起來打我的臉。他說:“姓姜的,我不弄死你我就……”
程天恩的話還沒說完,錢至就走了進來,說:“三少奶奶、二少爺,大少爺想見一下三少奶奶。”

06
我們所有人的生活也都該翻篇了

程天佑站在落地窗前,轉身問坐在輪椅上那眉眼精緻的年輕男子:“你到底有多想讓家裡的下人看熱鬧?!”
輪椅上的男子依舊憤憤,說:“我就知道!大哥心裡還有她!”
程天佑皺眉,義正詞嚴地說:“你知道你在胡說些什麼嗎?!”
輪椅上的男子說:“大哥如果不在意她,剛剛何必讓錢至過來解圍?!”
程天佑看著自己的弟弟,良久,說:“你是不是覺得吵架是小事?你是不是覺得剛剛是在那群用人面前辱沒她?天恩,你錯了!你辱沒的是我們程家!別在下人面前丟了臉面還不自知!”
程天恩張了張嘴巴,說:“可是她害你……”
程天佑說:“沒有‘可是’!”
末了,他歎了口氣,語氣也緩和了很多,像是安撫一樣,卻無比落寞:“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
他說:“天恩,我們所有人的生活都該翻篇兒了!”
程天恩突然悲愴地一笑,說:“翻篇兒?大哥!怎麼翻?!整個程家都知道,爺爺現在已有心將程家交給涼生那個外人了!爺爺如此毫無底線地對涼生示好!現在全程家都在忙著站隊!就算是錢伯,你都不能保證他的心還在你這裡!”
程天佑冷靜地說:“只要他的心在爺爺那裡,就足夠了。”
程天恩說:“哥!你還不明白嗎?!爺爺以前中意的繼承人是你!所以錢伯的心在爺爺那裡自然就是在你那裡!可現在,爺爺的心到涼生那裡了!錢伯如果還忠於爺爺,那就是忠於涼生了!如果連錢伯的心都去了涼生那裡,這個程家還有什麼是你我兄弟的?!”
程天佑不說話。
躍動的心是夜色豢養在每個人胸腔裡的獸,蠢蠢欲動。
程天恩離開的時候,程天佑突然喊住了他,冷眼,帶著有些倨傲的表情,說:“鶯鶯燕燕那麼多,我不在乎她。”
程天恩攤攤手:“隨你。”

07
生在怎樣的家庭裡,都不全是福氣

錢伯找了一個管事的女工劉媽,讓她帶我去換下弄濕的衣服。
衣帽間裡有男款衣服,也有女款衣服,數量很多,有一些甚至沒摘下吊牌。我從衣帽間走出來,看著這裝潢頗男性化的居所,疑惑更多了。
劉媽含笑,說:“太太,您自己選一件吧。”
我怕麻煩,更不願意去別人的衣櫃裡選衣服,索性就讓她幫我選。
“這個房間……”我轉身問劉媽,“是誰的?”
劉媽笑,說:“是三少爺的。聽說太太回來了,剛重新收拾了,原先三少爺偶爾來住。錢伯特意讓我們新換了偏女性化的軟裝飾,希望太太喜歡。”
我皺了皺眉頭,說:“錢伯呢?”
劉媽笑,說:“在臥室外的小客廳裡候著。以後太太要是住進來了,他就只能去樓下客廳裡候著了。太太住的是三樓,大少爺住在二樓,二少爺在旁邊的樓……”
我沒聽完,就疾步走了出去,看見錢伯在小客廳裡。
他剛送走錢至,一見我,忙笑,說:“晚餐已經準備好了……”
我說:“我得走!我不能住在這裡的!你答應過的。”
錢伯有些尷尬,說:“老爺子說了,程家的女眷,這樣住在外面不好看啊!太太還是住在這裡吧!”
我開始急了,說:“我不是程家的女眷!”
錢伯笑:“太太住在這裡,三少爺在國外也能安心。這裡一切都有,司機、保鏢、用人,您就當是在外面,想做什麼都不會有人妨礙您的。”
我的頭無比大,內心著急卻不知道怎麼去說,我看了看守在一旁的劉媽,說:“你先下去吧。”
劉媽看看錢伯,見錢伯點了點頭,才對我笑笑,說:“是,太太。”
我見劉媽下去,對錢伯說:“我原本不想來這裡,是你說只要我幫他緩和一下同程家的關係,哪怕是演戲……”
錢伯笑,說:“太太,您說的都是什麼話?一家人,怎麼能是演戲呢?”
我急了,說:“我們不是一家人!”
他愣了一下,說:“您說什麼?”隨即他又笑,說,“太太您……什麼意思?”
我無奈,心一橫,說:“現在只有你一個人,我也就說了。我不是你們三少爺的太太。”
錢伯的笑容漸漸凝固,他無比尷尬地試探著說:“太太您是在說氣話嗎?就因為我們留您在程家?!”
我搖搖頭。
我閉上雙眸,巴黎的那一個雨夜發生的事漸漸浮上心頭。那個讓我諱莫如深的雨夜,就像一道天塹,橫在我和涼生之間。
從那天清晨醒來後,我始終都不肯再看涼生一眼,哪怕是在戴高樂機場分別……
回憶湧起,我歎了口氣,對錢伯說:“我不是什麼三少奶奶,我和涼生也沒有結婚!這一切都是我們為了躲避周慕……”
他擺手,制止我說下去,半晌才看著我緩緩開口:“太太,這件事情您不會告訴大少爺的,對吧?”
我愣愣地看著他。
他說:“大少爺收到喜帖的這些日子,好不容易對太太您死了心。您若不能愛他,不能陪他,就別再去招惹他了。”
我看著錢伯。
他說:“我可能說得還不夠直接。太太,您是程家三少奶奶的事情,在程家的人脈圈裡,已盡人皆知。但凡大少爺和你再有任何瓜葛……怕都會是一個足以跟隨他一生的醜聞,您能理解嗎?”
他說:“您若真記掛他,就不能讓他因您如此蒙羞對吧?”
我沒說話。
這死一般的靜默不知持續了多久,我轉臉,問錢伯:“現在,你知道真相了。我不是什麼三少奶奶。你是不是會告訴老爺子,然後將我悄無聲息地處理掉?”
錢伯看著我。
我吸了吸鼻子,說:“沒事,我就是問問。我想想還有什麼想吃的,想做的。我不想掙扎到最後,歷盡千辛萬苦,還是徒勞。唉,我還想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我……”
錢伯說:“太太,您是在說笑嗎?”
我不看他,苦笑:“我這等小人物,是生是死還不是你們隨意構思一下的事情?比如,讓我在樓下的水池邊喂魚時失足落水,讓我驅車落下山崖,在馬桶上接電門讓我‘升仙’……電視劇裡都是這麼演的……不行,最後一個會讓我死得太難堪……”我吸了吸鼻子,抬手,輕輕地揉了揉眼睛,說,“錢伯,能不能在我死之前,把你們能給我提供的死法跟我說一下,讓我選選?”
錢伯看著我,良久才說:“太太,從現在起,這件事就是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愣了,說:“你怎麼會……這麼好心?”
錢伯看著我,說:“我斗膽說句不怕惹您生氣的話,無論您是真三少奶奶,還是假三少奶奶,只要您這個身份能讓大少爺斷了念想,它是真是假有什麼關係?!所以,沒必要把這件事捅到老爺子那裡去,更沒必要鬧得盡人皆知,就到我這裡打住!只要您恪守您作為三少奶奶的本分,我就能保證您的安全!”
我不敢相信地看著他,不過瞬間就了然了。
他說得很對,只是言語太露骨,太不留情面而已。本來就是,無論我是不是三少奶奶,都是他們想借用的一顆棋子而已——了斷他們大少爺相思之情的棋子,懲罰他縱情愛恨的棋子,也是對三少爺示好的棋子。
而且,我若真是三少奶奶,他們還得賠上一個玉樹臨風的三少爺。現在我不是,他們豈不是更不痛不癢,不用費一兵一卒?
我笑,心裡卻真的有些苦。我只好抬手,撫額,看著錢伯,反問道:“恪守本分?不逾禮?不招惹?”
我不由得淒然一笑:“你就這麼相信我能恪守這本分?!”
錢伯說:“是的,太太。因為一個女人再狠心,也捨不得讓一個男人為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滅頂之災!另外,您進出隨意,沒人限制您的自由。”
我如一截木樁,杵在那裡。
錢伯走後,劉媽一直在外面候著。
我抱著手,站在露臺上。夕陽的光輝落滿了山坡,也落滿了小院。院落裡,花匠在修剪樹木,穿著統一衣服的用人們進出忙碌著。
程天佑有我曾經羡慕的一切光鮮。
如今我卻知,無論生在怎樣的家庭裡,都不全是福氣。
我有悲傷的魏家坪,他有滿是設計的程家大院。
人生真是一個茶几啊,上面擺滿了“杯具”。
我低頭望下去,卻見程天佑正站在二樓的落地窗前,面容冷淡,手裡捧著一杯熱茶。嫋嫋熱氣遊走在他的唇邊和手間,他目光所及之處,仿佛帶著觸手可及的溫暖。他抬頭的那一瞬間,我閃回到了屋子裡。
咫尺之間,我們假裝看不見彼此。

08
我只是想忘了她

程天佑站在窗邊,手裡握著一杯茶,嫋嫋熱氣遊走在他的鼻間、唇邊。他閉上眼睛,似乎仍在巴黎那座舊宅裡。這杯茶,是那個叫“阿多”的她,親手為他端來的。
她是他的心上紅顏,是他的一生牽念。
如今,在這森森大宅裡,她卻成了他的弟媳!
曾經,他義正詞嚴地嘲笑過涼生的幾千幾萬次逾禮,如今,這樣的事情卻被自己遇上了!
那個令他雖九死其猶未悔的人,那個讓他從二十四歲便沉淪不能逃離的人,如今,他卻連動一下想她的念頭,都是非分,都是禁忌。
曾經,他恥笑過涼生,禁忌若毒,卻有人如飲甘醴;現如今,自己卻成了自己最噁心的那種人。
玻璃杯在他的手中被生生捏碎,他的手鮮血淋漓。
錢至慌忙上前,說:“大少爺,您沒事吧?”
程天佑低著頭,望著紮滿玻璃碴子的掌心,竟不覺得疼,望著錢至焦急的模樣,搖搖頭,說:“沒事。”
窗紗被吹動,他的心底有個聲音在低低地歎:我只是想忘了她。
聲息那麼輕,悲喜聽不見。

09
我會爬牆

我從露臺回到臥室裡,心下悲涼。
錢伯說沒人限制我的自由……我不禁嘗試著回到涼生的公寓,可剛推開門就看見劉媽站在門外,笑意盈盈,說:“太太。”這聲“太太”叫得人心裡發堵。
劉媽在我的身後緊緊地跟著,到了房門口,笑著說:“太太這是要出門嗎?”
我看了她一眼,說:“我需要跟你報備嗎?”
她作驚訝狀,說:“太太說笑了,我這就讓司機送您。”
我沒管劉媽,一面懊悔著,一面飛快地下樓,沒想到剛出門身後就跟上了五六個人。他們個個穿著黑西服,留著一樣的寸頭。
我走,他們也走;我跑,他們也跑;我停住步子,他們也停住步子;我回頭看著他們,他們就齊刷刷地望著天空。
我快崩潰了,吼道:“你們為什麼要跟著我?”
為首的男子不卑不亢,說:“太太,您有什麼吩咐?”
我說:“我要出門!”
我話音剛落,兩輛車就停在了我的眼前。為首的男子上前,打開車門,說:“太太,您請!”
其餘的人迅速地進入了另一輛車。
我快抓狂了,沖他喊:“我想自己出門,行不行?我一個人行不行?”
劉媽走上前來,一臉為難,說:“太太,別為難我們了。您去哪裡?是逛街,是聚會,我們都得陪著,但不會影響您。”
我說:“這還叫不影響?!”
為首的男子說:“太太,保護您的安全是我們的職責。”
我看著他,說:“你叫什麼名字?”
他剛要開口,我說:“算了,在我精神崩潰的邊緣,我也記不住名字,你就叫首兒吧!首兒,逼瘋我是不是也是你們的職責?”
首兒直接呆了。首先,他沒想到自己會得到一個這麼隨便的名字,簡直是“飛來橫禍”。所以,首兒不說話。
結局依然是我走,他們也走;我跑,他們也跑;我停住步子,他們也停住步子;我回頭看著他們,他們就齊刷刷地望著天空。
折騰了一下午,最後我妥協了。
我不出門了總行吧?!我重新躺回床上,直著身子等天黑。
我會爬牆。

10
軟 禁

書房裡,程天佑似是很隨意地問:“三樓……折騰的動靜好像挺大。”
錢至正在幫程天佑收拾行李,頭都沒抬,說:“哦,是三少奶奶,吵著鬧著說是要離開這裡。”
他點點頭,說:“她不習慣這裡。”
他歎氣,說:“她一直就這性子。”話一出口,他覺得自己這太過熟稔的口氣不合適,不免有些尷尬。
錢至卻並未覺察不對,依舊在埋頭收拾東西,說:“剛才她在您的門前徘徊了很久呢。”
他微微一愣,裝作不在意,說:“哦?”
錢至說:“是想讓您幫她離開吧?”
他眉頭微微皺了一下,說:“那你去跟他們說說,讓她離開就是。”
錢至起身,說:“大少爺說得輕巧,她到底是程家的女眷。其實也不是不讓她離開,她出入自由,只不過保鏢會跟著而已。”
程天佑點點頭。既然她嫁給了涼生,就得習慣這樣的生活。
突然,他臉色一變,說:“別收拾了!”
錢至一愣,說:“怎麼了?您不是說要躲清淨嗎?老爺子這樣待您,也太狠心了!就算程家現在風雨飄搖,他要拉攏三少爺,也不能讓您朝朝暮暮地對著她啊,這不是成心折磨您嗎?您不就是對沈小姐不夠殷勤嗎?身體都這樣了誰還有心談情說愛啊?!”
話一出口,錢至就覺得失言,連忙道歉:“大少爺,對不起……”
程天佑沒說話。原本他打算離開這裡,為的是彼此之間不尷尬,剛剛他腦海裡卻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詞——軟禁。
他怕祖父接她到此,顧惜是假,軟禁是真。更何況,二弟天恩又是個尋事的主兒……唉……
突然,院落裡響起一陣猛烈的犬吠聲。
程天佑對錢至說:“去看看!”

11
她說要死,你們也這麼看著不成?!

我爬牆出逃的時候,既悲壯又豪邁——悲壯的是自己的行為,豪邁的是自己的內心。
可當看見一群狼犬撲上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人生不甚美妙了。
我飛快地一躍,褲腳還是被一隻狼犬給撕裂了。我躍下牆去,驚魂未定,看著被撕裂的褲腳,冷汗直流,心想:幸虧被撕的不是腿!
唯一值得慶倖的是,我還是逃出來了。
就在我不知是激動還是後怕得眼淚要流出來的那一刻,首兒出現了!
一同出現的,還有四束雪白的車燈燈光。
首兒飛快地奔過來,說:“太太!”
我看著他,眼淚止不住地落了下來:我的世界坍塌了啊!爬牆都拯救不了我的世界啊!
我說:“我就是想出個門啊!”
他說:“是,太太。車早就給您備好了。您請上車!”
我一聽,幾乎瘋了,說:“滾開!我想自己走!”
他說:“是。太太。”然後他開始在地上滾……
我一看這陣勢,精神差點兒崩潰,撒腿就跑,沿著大馬路迅速地跑。我的身後是兩輛晃晃悠悠的車,首兒已經“滾”上了車,他們一路跟著我。
這個夜晚,我體驗了前所未有的絕望。
我一面跑一面哭,他們的車子就晃晃悠悠地跟在我的身後,不緊不慢,不疾不徐。
他們讓我出門,讓我一個人走,讓我做所有事,但是我毫無自由!
那一夜,劃破這深深的絕望的是一束車燈的光。
一輛黑色越野車奔馳而來,在我眼前刹住。
我抬頭,淚眼蒙矓,卻見錢至從車上下來。他一下車,看到我,眼神是又痛又恨,然後一把將我塞進車裡!
首兒從後面的車上下來,忙上前。
錢至轉頭,看著首兒,說:“這算什麼?!”
首兒說:“是太太要自己走!我們也不敢不聽!”
錢至冷笑,說:“她說要死,你們也這麼看著不成?!”
首兒不再說話。
錢至說:“你們聽好了,無論你們現在的主子是誰,這程家的未來只能是三位少爺的,自然也是三位少夫人的!”
首兒他們不說話。
錢至上車,用一腳油門結束了我的逃亡之路。
那一夜,我第一次從這個文質彬彬的錢助理的身上,看到了傳說中的“王霸之氣”,這才明白為什麼金陵會喜歡上他。
人有的時候迷茫了、無助了、脆弱了,確實需要這麼一雙手,一雙堅定、有力的手。

12
就是寄人籬下也得有自己的姿態

錢至將我送回住處,我走到二樓時,他喊住我:“太太。”
我回頭,看著他,一身狼狽未脫。
他眼神懇切,說:“剛才的事,是大少爺讓我出面的。大少爺現在就在房裡,您是不是……?”
我遲疑了一下,說:“不了。”
他似是不甘,剛要開口,劉媽卻從三樓迎了下來。一見我,她吃驚地說:“太太,您這是怎麼了?!”
錢至說:“被狗咬了!”
劉媽臉一陣青一陣白。
錢至說:“劉媽!你可得好好照顧三少奶奶,這院子裡動靜大得大少爺都不能好好休息!”
劉媽說:“是。”
然後,她沖我笑,頗有討好之意,說:“太太,我這就進屋給您放洗澡水。”
說完,她就轉身上樓。
只不過半天時間,這些用人保鏢已然讓我體會到人間百態。所以,這些年裡,涼生在程家過得該多麼辛苦。
我曾以為,在這個世界上,體面和尊嚴永遠是自己掙的,這也是今天程天恩潑我一杯茶時,我要奉還的原因。我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那個將生活在程家的涼生,為了他將來的程太太!
這裡卻告訴我,若是寄人籬下,誰會在意我的姿態?我不禁為自己剛剛的幼稚行為自嘲地一笑。爬牆?我還當自己是高中生嗎?
我轉身上樓的時候,錢至再次喊住我,似乎是不甘心極了,說:“太太,您就真的……”
我閉上雙眼,不敢去看,也不想去聽。
半晌,我收拾好情緒,轉身看著他,說:“難道令尊沒有告訴你何謂本分?你也知道喊我三少奶奶!”
錢至似乎是豁出去了,作詩似的:“三少奶奶,我知道什麼是本分。您的本分是維護您的丈夫的體面,而我的本分是讓我的少爺遭的罪、受的苦不冤枉。”
錢至!錢至!
你這一番操作你爹知道嗎?!
我看著他,竭力自持,說:“替我謝謝大哥。今晚的事情讓他費心了。我再也不會這麼唐突了。”
錢至看著我,笑著說:“他就在樓下!三少奶奶心若坦蕩,怎麼不敢下樓親自道謝呢?”
我看著他,真有一種想問問他“你和你爹是不是都是神經病?”的衝動。當爹的要人恪守本分,當兒子的卻要人知恩圖報!
我睨著他,說:“夜色太深,再坦蕩的心也要蒙上黑暗。”
寫詩我也會。
他說:“三少奶奶,您是不是不知道大少爺的眼睛手術……”
我突然緊張,卻又生生地克制住,努力地讓口吻聽起來像問一個關係平常的人。我緩緩開口,說:“怎麼?”
錢至看著我,那個明明脆弱卻假裝堅強的我,那個甚至有些陌生的我,那個自以為戴上了面具便天下無敵的我。
他輕輕地開口,說了三個字:“失敗了。”

13
太太,這就是您的心嗎?

我的心裡有一個女子,她已淚流滿面,不顧一切地沖下樓,赤著腳,散著發,拍打著房門,在程天佑打開門的那一瞬間,抱著他號啕大哭。
他是她一生的負疚,一生的虧欠。
她洶湧的眼淚濡濕了他胸前的衣衫,他隱忍的眼淚也落入了她的發間。
可現實之中,那個女子卻愣在了樓梯上,寸步未移。
錢至看著我,不敢相信地看著我,說:“這就是您的心嗎?太太!”
他說:“我每喊一次太太,多麼希望喊的不是三少奶奶,而是我家大少爺的太太,他的程太太……我知道我這麼說,是陷您和大少爺于不義,可是,這就是我的心。但縱然我有這樣的心,我也知道現在一切已無力回天,您已經嫁給了三少爺這樣的如意郎君。所以,我並無他求,只求您作為一個故人,給他哪怕一句安慰。連這個,您都不肯給嗎?太太,這就是您的心嗎?!”
他說:“您的心是鐵石嗎?!”
這個年輕人痛心疾首地看著我,卻並不知道,讓我寸步難行的,並不只是“三少奶奶”的本分,更重要的是他的老父親,正垂手站在他的身後。
錢伯悄無聲息地看著這一切,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

14
冷靜就是淚往心裡流

露臺上,夜風已涼。
劉媽特意給我披上一件開司米的披肩,看了看剛被我喊來的錢伯,悄無聲息地退回房內。
我回頭,直直地盯著錢伯,一字一頓地說:“手術成功了?”
錢伯不卑不亢,回道:“是的,成功了。”
我麻木地笑:“手術成功了,他失明了?”
錢伯無比坦然地說:“是的。”
那一刻我真想拎起錢伯的領子問他,這怎麼能叫手術成功了呢?他的腦袋是被羊駝踩過嗎?!
但是我不能,我只能攥著披肩,渾身發抖。
錢伯說:“太太,你比我想像的冷靜。”
我轉頭,看著他,突然笑了,笑得那麼淒涼。什麼是冷靜?冷靜就是淚往心裡流!我說:“就因為我沒有連滾帶爬地撲進他的房間嗎?”
錢伯說:“太太是個明白人。有些感情,就如同豢養在鐵籠裡的猛虎,一旦出籠,便會傷人。”
我看著他。
錢伯說:“太太,您若真心關心大少爺,真心為了他好,就別再像今晚這樣亂跑!您就安安心心地在程宅,做好您的三少奶奶,讓他一世安生吧。”
他說:“太太若沒有其他的吩咐我就告退了。”
走到一半,他突然轉身,說:“哦。太太以後見到大少爺,不如勸說一下大少爺,有時間多約一下沈小姐。”
他說:“他們遲早是要結婚的。”
我一怔。
六月的天,娃娃的臉。
天空突然有雨落下。

15
夢 遊

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二樓的燈徹夜未熄。是誰,在數三更雨,離情正苦?

雨落夜半,三樓的我突然驚起,眼前仿佛是他那雙凝望著自己的眼。於是,我整個人如同著了魔,失了魂,起身下樓。
二樓,開門的一瞬間,錢至吃了一驚,說:“太太?!”
我就像沒看到錢至一樣,臉上毫無表情,只是看著落地窗前,那個垂手背對我而立的男子。梧桐雨下,夜不能眠。
我就這樣走過去。
我舉起手,在他的眼前晃啊晃。
他卻絲毫沒有反應。
他轉頭,“目光”掃過我的臉,淡淡倦倦地問錢至:“這麼晚了,誰啊?”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頃刻間我淚流滿面。

16
夢 到

那一夜,我蜷縮在這冰冷的雨夜裡,低聲哭泣。
巴黎臨別時涼生給的信封被我緊緊地抱在懷裡。我看了又看,把它抵在心口,心裡刺痛得如被匕首割,直到沉沉睡去。
我夢到了涼生,夢到了戴高樂機場,夢到了他送我離開的那一天的天空,萬里無雲。信封掉到地上,裡面是一張返程的機票。
從上海回巴黎。

17
回不去

巴黎,清晨。
他從夢中驚醒。
他竟然夢見自己走入了她的夢裡——
那是戴高樂機場,天空萬里無雲,像極了他送她離開的那一天的天氣。
她向他奔跑過來,可是無論多麼努力,都無法靠近。
於是,她只能對著他哭泣,說:“涼生,怎麼辦?他的眼睛手術失敗了!”
她哭著說:“我以為他會好起來!我以為他的手術會成功!我就不必如此內疚,如此痛苦……可是涼生,他的手術失敗了,他要一輩子失明了!”
她說:“涼生,我欠了他的,這輩子都還不起了。”
她從信封裡拿出那張機票,仔細地看,淒然地笑,哭著撕碎,眼淚長流。她說:“涼生,我回不去了。”
她說:“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
漫天紛飛的機票碎片下,他只能看到她痛苦的表情,卻怎麼也聽不清她的話語。
他心急如焚,卻無能為力。
突然,一切畫面陡成碎片——她從夢裡醒來,他也仿佛從她的夢境中被重重拋出,重重地落在某個地方,一個明明那麼熟悉,卻又怎麼也想不起來的地方。
正當他努力辨認這個地方時,卻見她從床上驚起,如同著了魔、失了魂,起身沿著黝黑的樓梯走了下去。
她如墜深淵。
他著急地想去拉住她,卻什麼也捉不住、握不住。
依稀間,有一扇打開的門,門內的窗邊是一個男子的孤單身影,他佇立在一個梧桐雨夜。開門的瞬間,有個模糊而驚詫的聲音喊她“太太”。
太太?他一驚。
他剛要走過去看清窗邊那個男子的面容,卻只見她已經走到男子的身邊,抬手晃啊晃。男子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麼,她原本在他眼前晃動的手突然停在半空,她淚流滿面。
他焦急無比,想為她拭去眼淚,他的手指卻如同空氣一樣消失在她的面頰邊。
她似乎是哭累了。
然後,她夢遊一般繞著男子的房間走了一圈,最終走到臥室的那張大床前,拉起被子,躺下,沉沉睡去。
還是那個模糊而驚詫的尖叫聲:“三少奶奶上你的床了!大少爺!”
大少爺?!
程天佑!
那一刻,他快瘋掉了:她怎麼可以睡在程天佑的床上?可是之於她,他卻是如同空氣般無力的存在。
程天佑似乎愣了愣,最終緩緩地向床邊走去。
他又驚又怒,回頭卻見她睡得那麼安然。他暴怒著,不顧一切地想要攔住程天佑,卻像穿越空氣一樣,從程天佑的身體裡穿過……
驚懼中,夢醒了,他一身冷汗地走到客廳,倒了一杯冷水,讓水緩緩入喉。
他轉眼望去,窗外,巴黎的天正藍,雲尚好。

18
我從不會用死去要挾一個人愛自己,卻會用死去愛一個人

天藍,雲好,全不似國內的霧霾天氣。
老陳剛從機場回來,一進門就見涼生端著一杯冷水、一身冷汗的蒼白模樣,行李沒放就忙上前,焦急地問道:“先生,是不是肩上的傷……”
他搖搖頭。
他說:“你去休息吧。”
老陳點點頭。
他肩上的燒傷形如蝴蝶。
他一直都沒有告訴她這燒傷的存在。
半年前,他要帶姜生去巴黎的時候,未央將一桶汽油拎到他的眼前,威脅他,如果他帶姜生走,自己就一把火燒死在他的眼前。
他讓姜生跟老陳先走,說:“等我。”
他一直不是性烈的人,不知決絕。
姜生永遠不會知道,那一天他奪過那桶汽油澆到了自己的身上,在未央的失聲痛哭和尖叫聲中,點起了打火機……
第一次,思念如毒藥,讓他決絕至此,他曾經嘲笑決絕、幼稚、不冷靜的人,如今自己卻變成了這樣的人。
病房中,他看著慟哭不止的未央,說:“你一直都說,你若不能愛我,便恨不能將自己付之一炬。我從不這麼說,但我一定會這麼做。這個世界上,不止你在愛情裡。我從不會用死去要挾一個人來愛自己,卻可以用死去愛一個人。”
他說:“我愛她,即使成灰成塵,也是一把只能愛她的灰或塵。”
後來,過了半年時間,他的傷口才漸漸痊癒。
縱然他知道,她因他久滯國內而有心結,卻仍不願她知道真相。
這麼多年,她如同失去同伴的小鹿,惶恐地活在這世間。他不忍心她再擔驚受怕,怕她心疼,怕她落淚——他曾想成為一名珠寶設計師,而她的眼淚,就是這世界上最昂貴的寶石。
愛情於這世間,有千百種姿態,有貪婪,有剛烈,有包容,有佔有。有人鐵腕為得到,有人沉默甘付出。
他還記得那個雨夜,周慕將他和她困在一間屋子裡,說:“別傻了!自己的女人不碰,留給別人嗎?”
當明白周慕的意圖時,他轉身回頭,飛速推門,又氣又急地說:“開門!你這麼做會害死她的!”
回應他的卻只有周慕的冷笑和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他想爭辯,卻不屑爭辯。
女人的身體,從來都是愛情的奴隸。一個男人,既然被一個女人愛著,得到她的身體,向來就不是能與不能,而是想與不想。
毫無疑問的是,他是這個世界上最輕易能得到她的人。在她是懵懂無知的少女時,在她深愛著他的每一刻,無論是騙的、誘的,還是強迫的,都不過是勾勾手指的事情。
只是,他愛她,已超越了紅塵的男歡女愛。
…………
那一夜,他閉著眼睛,顫抖著手,將衣服重新穿回她的身上。他雖然討厭這身衣服,可她的皮膚的溫度像要將一切燃燒掉。
她的臉紅紅的,蹭著他的頸項,他心浮氣躁,將她的腦袋挪向一旁。他起身,卻發現她的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襟。
她長髮散亂,紅唇染欲。她抗拒著,說:“涼生,不要……”整個身體卻如柔若無骨的貓咪一般蹭上來。
他看著她,強忍著漸漸粗重的呼吸,將她按回床上,她卻緊緊地握住他的衣服不肯撒手。如此反復了好幾次,他苦笑,心疼卻無力。
她像一朵盛開的芙蓉花。在這深夜裡,雨水敲打,撩撥心弦。
他不是神,亦不是佛。他是一個愛著她的正常男人,僅此而已。
他肩膀上的燒傷淋了雨,疼到他冷汗直流。他期冀著她安靜下來,讓自己可以緩解疼痛。可是,她的身體卻越來越燙,汗水濡濕了被子,眼底又是痛苦又是媚,她細細碎碎的聲息如同小貓,讓他的心臟快要崩掉——
他用手指按住了她的唇,希望她趕緊停止這瓦解人意志的聲音,可她的舌尖突然輕滑過他的指端,讓他整個人都繃緊了。
床上的她,他深愛的她、此生渴望的她,溫軟的身體、溫軟的呢喃,在這意亂情迷的夜晚極具誘惑……可是……
他期盼她能冷靜下來,能讓這一夜不至於萬劫不復地沉淪……
幸運的是,最終她在他的懷裡昏睡過去,那般安然恬靜,仿佛擁有了世界上最好的守護。
他就這麼靜靜地守在床邊,看著她。他忍著疼痛,唇開始發白,給她掖了掖被角。
他望著她許久,如同騎著竹馬的小小男孩兒,望著自己心上的小小姑娘。青梅一枝,愛而無邪。
他緩緩地開口,說:“前天夜裡,也是在這裡。你說了好多好多的瘋話,一點兒都不像你。”
他微微地勾了一下唇角,說:“可是……那是我一生之中聽過的最美的情話。”
他的聲音那麼輕,那麼緩,就如同他給她的愛情。
那一刻,他仿佛隔著時空,完成了那一夜與她的對話,亦算是對她在那個瘋狂的夜晚裡,激動如魔的每一句話的回答。
她說:“我愛上了自己的哥哥!”
她迎著他的目光,毫無退縮之意。她說:“這十多年來,這種讓我羞恥的愛慕逼得我窒息,逼得我發瘋!我覺得我是這個世界上最肮髒的女孩子,可我卻擋不住我的心、我的愛情!它們在黑暗裡滋長,讓我獨自痛苦又獨自幸福!”
他說:“只是,姜生,這些年我寧願你覺得我對感情軟弱,也不能不隱忍克制。我是你的哥哥,是你身邊至親、你不會防備的男子,如果我做下那種事情,你的一生就真毀了!你不必敬我,這只是我愛你的原則和方式。你可以恨我,這也只是我愛你的原則和方式。”
她看著他,說:“可是,涼生,這麼多年來,你除了逃避,還做了什麼?!不!不!你不要解釋,不要說你作為一個哥哥,不能讓這種恥辱的事情發生,不要用你的那一套來為自己解釋!我敬你!我怎能不敬你?!我敬你為人兄長的隱忍克制!敬你沒讓這有悖人倫的情感發生!所以,你以為我會感激你?不!不!不!我更恨你!恨你身為一個男人卻對感情軟弱!”
他說:“我從不後悔,我給你的愛情遲到了。因為當我真的確定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後,才確定‘我愛你’這件事情不會毀掉你。”
眼淚滴落至她的唇角,她撫著他的臉,絕望地說:“我寧肯毀掉這一切的是你,而不是什麼別的男人!”
他說:“一生那麼長,不是你一句不後悔就能翻過的。你會是一個妻子,一個母親,為了無邪稚子,你也不能背負這樣的駡名。所幸,上天厚待你我。”
她說:“哪怕你是我的哥哥!哪怕這份感情是羞恥的,是違背倫理的!哪怕我此生背負著駡名和罪惡感!但我的心是幸福的,是不後悔的!你知不知道?”
他說:“荒唐逆天的話,不顧天譴的行為,聽起來、看起來真的夠震撼……可是,如果結局是毀滅,我寧願能擁有你的是別的男人。我愛你,愛到甘心永遠失去你。”
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程天佑,想起了那個夜晚,他冷冷的眸子,冷冷的話:“若我是他,若是我愛你,就是天王老子拉著你的手,我也會帶你走!”
此後,她也曾無數次地想過:如果我的涼生,我的涼生,他能這麼不管不顧……
他用下巴輕輕地蹭著她的頭髮,說:“人生有很多的第一次,或許我們已經不能擁有。可是未來,我們還可以擁有更多的第一次。我們第一次一起去看電影,第一次去遊樂場騎旋轉木馬,第一次去滑雪,第一次裝修我們兩個人的家,第一次籌辦我們的婚禮,第一次度蜜月,第一次擁有一個孩子……或者,沒有孩子,只有我們兩個,也很好……我們兩個,第一次完完整整地過完一輩子,第一次失去對方,第一次埋葬對方,第一次在黃泉路上等待對方,第一次被人在黃泉路上等待,第一次在黃泉路上相聚,第一次一起喝下孟婆湯,第一次一起輪回……然後,我們不再被捆綁到一起做兄妹,再一起好好過好我們來生的每一個第一次。”
她喃喃:“我的第一個吻,我的第一個擁抱,我的第一個夜晚,我的第一個孩子……在那些噁心透頂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後,我的一輩子都被毀掉了!涼生你知不知道?!”
他說:“姜生,我一直在這裡,永遠陪著你。”
她說:“可涼生,那些時候,你又都在哪裡?”
他落下眼淚。
她終於淚如雨下。
光影拼接著,一幕幕仿佛電影裡的閃回。
他沒有騙她。他一直都在,縱使遠在千里之外的法國。在那些從十九歲起寂寞的日子裡,富貴的新生,無論是在加尼葉歌劇院看芭蕾舞劇,在拉塞爾餐廳享用晚餐,還是在聖傑曼大道獨自漫步,他的愛、他的心一直都在她那裡,從未改變。

她的髮絲縈在他的唇邊,有著這世界上最溫柔的捲曲弧度。
肩上傷口的疼痛越來越清晰,他的汗水已濡濕了被子,他咬著牙齒,等待著黎明。
我愛你,做不到在天王老子拉著你的手時也帶你走。我愛你,只能讓我在痛到瀕死時,將唯一的止疼劑讓給你。

19
這次,換我等你

他一直記得,第二天清晨,她醒來後,望著自己的眼神,是崩潰,是絕望,是不敢相信。
他近乎虛脫,蒼白著臉解釋道:“姜生,聽我說!”
她抱著腦袋,失控地尖叫:“別碰我!”
她對他避之若瘟疫。
房間的門被打開的那一刻,周慕遠遠地站著,一個中年女工走進來又跑出去。潤濕而散亂的床單,臉色蒼白的男子,失魂落魄的女子。
涼生下床,強作鎮靜地整理了衣衫,走過周慕的身邊,沒有任何言語,亦不需任何言語,仿佛一切如周慕所願。
她恍惚著走出來,從涼生身邊經過,突然笑了:“我一直以為,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能傷害我的人。”
陸文雋也在,站在那裡,看著她,唇角若有若無的笑像一把巨斧。她就這麼走過去。痛苦到麻木後,她仿佛能聽見身體生生被劈成兩半的聲音。
…………
周慕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卓絕“政績”。
涼生似乎也想周慕滿意。因為涼生知道,如果這一次讓周慕感覺到自己並沒有依從,那麼將來,自己和她還要面對無數次這樣的折磨。
周慕走後,涼生不顧一切跑過去找她,跟她解釋。他說:“昨夜什麼都沒發生!”
他說:“姜生。”
她卻不肯看他,仿佛失聰了一般。
從那天起,她就再也沒有看過他的眼睛。
她將自己鎖在屋子裡。她脆弱至此,他更不敢過多觸碰,唯恐觸動她某根脆弱到快要斷裂的神經。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出現在窗前,背對著他,那麼平靜,甚至冷靜地說:“柯小柔要結婚了,我想回去參加他的婚禮。”
她正常得讓他害怕。
他說:“我陪你。”
她搖搖頭,哭了,仍不肯看他哪怕一眼。她說:“其實,你知道,我已經不知道怎麼去面對你了……”
他說:“姜生,那天夜裡我們之間……”
她捂住耳朵,努力地克制著即將失控的情緒:“求你!別提!”
不知過了多久,她恢復了平靜,在窗戶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出“我只是不知道怎麼去面對你了。你給我點兒時間”。
她閉上眼睛。那一夜,或許有些什麼,或許什麼也沒有。可是,未央,陸文雋……太多太多的牽絆……他們是真真實實地存在的!
而且,在涼生的愛情裡,她曾叛離。哪怕這叛離是因為她曾以為他們有血緣關係,哪怕這叛離有陸文雋的威脅。
可它發生了。
她曾經一直以為,自己可以給他的愛情是篤定的,是獨一無二的,而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
偏偏那個叫程天佑的男人,如午夜的罌粟,悄無聲息地瓦解了這童話——她對一個人宛若傳奇的愛。
她接受不了這樣的自己。在她狹隘的認知裡,如果那個叫姜生的女孩兒心裡有了涼生之外的男人,哪怕一分一毫,都是污點。
她越糾結,就越逃避。
這兩個男人,一個如她的心中仙,一個是她的塵世戀。她辜負不了塵世戀,也褻瀆不得心中仙。
她複雜的內心,他並不知道,他又怎麼能知道?他只以為她還沉浸在那一夜的情緒中無法釋懷。

戴高樂機場,他送她離開時,天空萬里無雲。
這是他們兩個早就達成的默契,為了躲避周慕後面無盡的事端,為了她此後能安心地生活,他們對周圍的人默認了那一夜造成的關係——他是她的先生,而她是他的太太。
程家接到喜帖後第一時間來了電話。他回應得輕描淡寫:“哦。我們登記結婚了。”
他將一個信封放入她的口袋裡,看著她,眼眸深深,藏著淚光。他說:“我等你。”
他垂眸,睫毛那麼清晰,如同天鵝的羽翼。他努力地輕鬆一笑,說:“這信封裡,是一張回這裡的機票……”
她愣了愣。
他竭力地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心裡卻有無數個聲音在說“不要走”,可是這三個字到唇邊,變成了另外的話。他說:“以前……是我不好,來了國外,讓你等了我六年。這次,換我等你。”
他抬頭,望瞭望天空,仿佛是在克制某種情緒,說:“多久都沒關係,我等你。等你想起我,等你願意回來愛我。”
他不知,那一刻,她的臉上雖然凝著笑,心裡已淚落成海——
涼生,如果你說一句,只說一句“不要走”,我就一定不會走!
雖然天地廣闊卻無處可逃,我願意以此刻背叛全世界的勇氣,與你赴一場早已註定結局的愛情。

 

 

 

 

 

 

第二章
愛不得
這世上,有這麼一種悲哀,大約就是:對於一個人,想愛,愛不得;想忘,卻忘不了。


20
我是鐵石心腸的女人

清晨的程家大院在淡淡的山海之霧間。
我起床後,整個人濛濛的,轉臉看見信封被安安靜靜地放在枕頭邊,機票不曾被撕碎,完完整整地躺在裡面,仿佛昨夜沒有眼淚,沒有涼生,更沒有夢回戴高樂機場。
我看著機票,呆了很久。一想到程天佑的手術失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我就不知不覺地落淚,但怕人發現,又迅速擦去。
我問劉媽:“我可不可以不下去吃早餐?”
劉媽有些為難地說:“太太,因為從老爺子那時起,大家一直工作忙碌,聚少離多,所以他很看重餐桌上的團聚。一家人一起吃早餐,這幾乎是程家約定俗成的規矩。”
我無奈——吃早餐都能是規矩,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劉媽笑:“太太可以再睡會兒,現在離早餐時間還有一會兒。大少爺身體抱恙後,再也不例行早上的工作了,所以早餐時間就推後了。”
我說:“我下去走走吧。”
我下樓,卻碰見程天佑從電梯裡走出來,身邊跟著錢至。
劉媽跟我說過,三棟樓裡都有電梯,是為了方便老爺子和二少爺。她說:“沒想到,大少爺也……”
說起來都是傷心事,所以這一早看到他從電梯裡下來,我格外心酸。
錢至一見我立刻問好,說:“太太。”
程天佑依舊一臉平靜。
我點點頭,看著他的眼睛,心酸得一塌糊塗——那是一雙曾經能看見這天、這地的眼睛啊,那曾是一雙深情地、溫柔地、戲謔地、冷漠地、痛苦地凝視過我的眼睛啊。
劉媽在一旁,忙笑著說:“大少爺,太太說想出來透透氣。”然後,她忙喊我,說:“太太……”
她是怕我失態吧?
可我又怎麼會失態呢?我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我的心裡裝滿了毒蛇,我……
我努力地忍著,可眼眶還是紅了。我也只能喊一聲:“大哥……”
他禮貌地點點頭,說:“早。”然後,他從我們身邊走過。
錢至一愣,喊他:“大少爺。”然後,錢至轉頭對我說:“我們也是早餐前散步的,太太,要不要一起?”
程天佑猛地停住步子。不必他回頭,我都能猜到,那是一臉想活埋掉錢至的表情。
我搖搖頭,說:“不了。”
劉媽笑著說:“我們一會兒去老爺子那裡呢……”
錢至說:“哈哈哈,太巧了!我們一會兒也去。”
程天佑說:“錢至!”
我轉臉對劉媽說:“我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忘記帶東西了。”
上樓後,我將門緊緊關上,背靠著門,忍著不發出聲音,站了很久,努力地望著天花板,不讓眼淚掉下來。

21
昨 夜

晨曦之中,程天佑坐在花園裡,撫摩著自己的愛犬,黑著臉對錢至說:“你不覺得你像個拉客的嗎?”
錢至嘟囔了一句:“那也得有客人啊。”
他說:“你……”
錢至嘟囔:“昨晚都那樣了……”
他臉一黑,說:“別提昨晚!”
錢至撇嘴。
半晌後,程天佑對錢至說:“你也是個頭腦冷靜的人,處事一貫謹慎,怎麼現在這麼不靠譜?你以前不這樣啊。”
錢至說:“您以前也不會為了女人去死啊。”
他說:“你……”
錢至說:“大少爺,其實,我不敢唐突您和三少奶奶。只是,我覺得兩個人即使分手了,也沒必要非得弄得跟不認識似的。”
程天佑看著錢至,說:“我真是太縱容你了。”
錢至說:“您還當我是以前那個小屁孩兒啊?我好歹也是我爹為您量身定制、精心培養的人才好吧!”
他說:“作吧你!”他摸摸自己的臉,暗忖:一定是我最近脾氣太好了。
突然,程天佑想起什麼,似乎是不放心,轉臉問錢至:“昨夜的事沒人……”
錢至把臉一別,說:“別提昨夜!”
他一愣。
錢至說:“您剛說的!”
程天佑也只能無奈地歎氣。
錢至看著程天佑。
其實此刻錢至的心情無比複雜。昨夜,他沒忍住,跑去問了自己的父親:“老爺子不會真的要把程家的家業交給三少爺吧?”
錢伯正在擦拭銀器,聽完這話,抬頭看著錢至,仿佛這一切不是錢至應該關心的。
見父親沉默,錢至著急起來,說:“爸,大少爺可是您親眼看著長大的,您不會真的想三少爺……”
錢伯低頭擦拭著銀器,說:“你來程家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少說話,多做事。”
錢至說:“如果這個程家不是大少爺的,我還做什麼事?!”
錢伯饒有興致地看著錢至,不說話。
錢至見錢伯不表態,有些氣惱,說:“小時候我一直以為您疼大少爺比疼我還多,現在看來,不過如此!”
錢伯依然擺出一副評說由人的表情,良久,歎了口氣,說:“現在程家老爺子年事已高;老爺專事玩樂,逍遙似神仙;二少爺有腿疾。原本一切仰仗大少爺,現在倒好,大少爺的手術失敗了。程家的股票大跌,旗下的房地產公司前景也不樂觀,各路親戚虎視眈眈,董事會成員各有私心,現在你讓老爺子不依靠三少爺……除非大少爺能恢復。”
說完,錢伯睨了錢至一眼,歎氣:“這手術明明成功了,怎麼就……?唉!命啊!”

錢至看著程天佑,想著昨夜父親的話,心陡然一酸:自己的一切,包括存在及求學,可以說幾乎是為這個程家大少爺量身而定。他原本只負責幫助打理公司諸事,自從程天佑失明,程天佑的生活諸事便也落到了他的身上,兩人情誼自不同尋常。如今……
這時,汪四平推著程天恩走了過來。
程天恩一出現,錢至突然有些拘謹起來,說:“二少爺。”
程天恩看都不看錢至,對著程天佑腳邊的愛犬熱情洋溢地呼喚了一聲:“漢克——”
狼犬興奮地吐著舌頭,跑到程天恩的身邊。程天恩隨手從桌上拿起一塊糕點扔過去,狼犬興奮地銜起來,瞬間吞掉。
程天恩笑著說:“這主人不吃的東西,才能輪到狗!”
錢至不說話。
程天佑皺了皺眉頭。近日裡,不知為何,天恩對錢至總有莫名其妙的敵意,於是程天佑阻止道:“天恩!”
程天恩轉臉對程天佑一笑,說:“大哥,昨夜睡得怎麼樣?”
這時,錢至的手機鈴聲響起。錢至低頭看了看,遲疑了一下,對程天佑說:“大少爺,我先離開一下。”

22
人生幾回傷往事,歲月幾度偷良人

我到餐廳的時候,他們都已落座。
餐桌上的早餐豐盛又精緻,用餐的人不過我們幾個,在一旁侍候的用人卻比我們還多。
錢至略微提過,老爺子至今仍然守著舊式大家族的做派,這類在現代人看起來聲勢浩大的煩瑣事,卻是他固有的生活方式和習慣。其實,這些讓程天佑和程天恩也感到拘束。
不管怎樣,我始終和他們不一樣——我小心翼翼,唯恐唐突,他們卻早已習慣。如錢伯所說,我們是不同的。
程天佑小時候,跟著祖母喝個橙汁都有六個人在一旁服侍;我小時候,呼朋引伴在草場上捉螞蚱,能捉六個就算豐收。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愛上了我。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我,辜負了他。
餐桌旁,我百感交集。
這時,錢伯過來說:“老爺子說你們吃吧,他就不下來了。”
原本端著的我整個人都放鬆了。
程天恩抬頭,問:“爺爺沒事吧?”
錢伯說:“沒事,許是昨天三少奶奶回來,聊得太開心,時間有些過,所以身體不適。不過,龔言說醫生建議老爺子回老宅養一段時間。這些日子家事諸多,老爺子辛勞了。”
程天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程天佑,笑得不行:“爺爺要回老宅?這倒好了!我要是也跟回去的話,這裡豈不是只有大哥和弟妹了?今天早晨真美好啊,我怎麼突然想吟詩了呢?人生幾回傷往事,歲月幾度偷良人……這‘偷’字用得好,用得妙啊!”
程天佑臉一黑。
程天恩倒也不衝撞程天佑,連忙笑著認錯:“大哥,我錯了。我不該一大清早就詩興大發。”
程天恩突然看向我,笑了笑,眼睛裡有種狐狸一樣的媚,還是個男狐狸。他說:“弟妹,昨夜睡得可好?”
黃鼠狼給雞拜年!我胡亂點了點頭,說:“很好。”
他雙手合十,擺出一副純良無害的表情,說:“看樣子,昨夜真是愉快的一夜啊。大哥和弟妹睡得很好!”
我臉直接綠了,程天佑臉也黑了。
程天恩歪頭,愕然說道:“怎麼?昨夜大哥和弟妹睡得不好?”
汪四平在程天恩的身後憋著笑。
錢伯看了程天恩一眼。
程天佑似乎真生氣了,把叉子往桌子上一拍。
未等程天佑發話,程天恩忙說:“大哥我錯了!我不該關心大家的睡眠,你知道我最近主管的那個度假酒店,項目負責人正在選有助於客人睡眠的床墊。說起來,那個項目還是你……”
程天佑說:“我飽了。你們慢用。”
程天恩上一秒點頭說著“大哥再見”,下一秒已轉臉對著我手上的紅珊瑚戒指說:“呀!三弟不愧是學珠寶設計的,這婚戒就是不一樣,血一樣紅!”
血一樣紅……呵呵……我摸了摸手上的戒指,慶倖它不是黃寶石或者黃玉髓等黃不啦唧的東西。
程天佑說:“你也飽了吧?!”
“我?”我抬頭看看他。我一口飯還沒動呢!但我心知他在幫我解圍,於是轉頭作小貴婦狀對劉媽說:“我也飽了,我們回去吧。”
我絲毫沒有發現錢伯的視線落在我手上的紅珊瑚戒指上,如同生了根。

23
你現任跟她前任敘舊了你開心不開心?

程天佑在噴水池邊。
我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走上去說聲謝謝,卻聽見身後傳來錢伯的聲音。他喊我:“太太!”
我心下一驚,止住步子回頭,故作輕鬆地笑笑:“我只是隨意走走。”
錢伯笑笑,說:“我過來也只是替老爺子問問,太太您有沒有什麼需要。”
我搖頭,說:“沒有。”
錢伯點點頭,說:“那就好。”
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問程老爺子的身體以示關心。
錢伯說:“勞煩太太掛心,老爺子的身體並無大礙,只是需要靜養。”
說到這裡,錢伯的視線突然落在我手指上的戒指上,他話鋒一轉,笑著說道:“三少爺到底是有心之人,太太手上的戒指很別致。”
我微微一愕,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戒指,不解他怎麼會對這枚戒指感興趣,笑笑,說:“這個不是涼生設計的,是我從舊貨市場淘到的。”
他說:“哦?”
我見他興致滿滿的樣子,確實沒有為難我的意思,於是松了口氣,索性簡單說了戒指的由來——一個華裔女子在巴黎等她的情人直到死去的故事,這大約就是所謂的“我愛你,不能以我的出生為始,卻可以以我的死亡為止”。
我看了看戒指,說:“這裡還有兩個字,予墨,大概是她的閨名。”
錢伯很鎮靜地看著我,那種鎮靜有些怪異。我能感覺到他在努力地讓我感覺他很鎮靜。
他說:“太太,我可以看一下這枚戒指嗎?”
我愣了一下,從手上脫下了戒指,遞給他。
他用蒼老的手接過了那枚帶著歲月印記的戒指,注視了良久,良久。
他離開的時候,將戒指還給了我,突然想起了什麼,說:“太太,您不是要去找大少爺嗎?”
我微愕,為這突如其來的默許!
錢伯走後,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走到噴水池邊。
程天佑在那裡喂魚。一池錦鯉,因貪戀他手指間溫柔的賜予而歡快地跳動著。
一陣清風吹過,他的白襯衫隨之輕揚。
我清了清嗓子,為他在餐桌上的解圍說了聲謝謝。
他一怔,似乎未料到我會過來,微微點頭,算是回應。
晨光、清水、他,無一不是美好得令人動容。
我想說,對不起。
是的,我有太多太多的對不起要對他說。可是,我一句也說不出。
我們相顧,最終無言。沉默間,他點頭,禮貌地示意了一下,把手中的魚食一把撒出,然後轉身離開。
我看著他寂寞的背影,難過極了——他曾與我共度一段青春,同我宣誓一段盟約;然後,奉我以性命;最終,因我失去望向這片天空的資格。
這時,我的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忙回頭,見是金陵,不由得吃了一驚。
錢至在她的身後,焦急地試圖攔住她。她不管不顧地將錢至推開,說:“別攔我!”
她看到我的時候,卻似乎愣住了,說:“你真的在這裡?!”
我也愣住了,說:“金陵,你怎麼來了?”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看了看停住步子的程天佑,將我拖到她的身後,慍怒卻也克制著,說:“你怎麼還跟他糾纏?你瘋了?!你忘記三亞的事情了嗎?你忘記他是怎麼對你的了嗎?”
錢至說:“金陵!”
程天佑在一旁不作聲,無比平靜,似乎那時那日他為我而費盡苦心,今日更無須辯解一般。
我看著金陵,又看了看一直緊閉雙唇的程天佑,心下很是難過,替他感到委屈和不值。我說:“金陵,其實不是那樣的……”
錢至也點點頭附和著,又不能說得太多,所以只能說:“金陵,大少爺是有苦衷的……”
金陵看了錢至一眼,冷笑道:“好大的苦衷啊,他還讓你送杧果啊?!要我喊你一聲‘杧果小王子’嗎?”說完,她拉起我的手就要走。
那一刻,我才知道,錢至這種人對於這種家庭的重要性——他們知道這個家庭裡所有的秘密,也保護著這些秘密,哪怕是對自己生命裡最親密的戀人,也絕不會透露半句。這是他們的工作,平凡而偉大。
這時,程天恩跟鬼魅似的出現了,汪四平寸步不離地跟在程天恩身後。我能感覺到金陵的手瞬間發涼,但她神態自若。
程天恩看了看金陵,又看了看我,最後看了看錢至,說:“哎喲,這可真熱鬧!錢助理,怎麼一大清早帶女朋友來逛程家,把這兒當免費公園啊?”
錢至說:“二少爺……”
程天佑微微變了臉色,循聲望過去。他似乎之前並不知曉錢至和金陵的戀情,而這一刻,聰明如他,立刻明白了程天恩針對錢至的原因。
金陵並沒放開我的手,又護在錢至的身前,看著程天恩,說:“他給你打工,又不是賣身給你!你有必要這麼冷嘲熱諷嗎?”
程天恩也笑,看著錢至,說:“他記得自己是打工的就好,主人的東西他最好不要碰,就是主人扔掉的,也不能碰!是不是啊,錢助理?”
錢至難堪極了。
“你敢說我是被扔掉的?!”金陵擺出一副“我跟你拼了”的表情。
這一刻,氣氛微妙,戰鬥似乎一觸即發。
程天恩擺出一副“你打我啊,有本事為了你的新歡打死我這舊愛”的表情。金陵則擺出一副“大意了,年輕時愛上了人渣,奈何愛人容易滅人難啊,滅他顯得我太彪悍,不滅顯得我餘情未了,到底怎麼辦?”的表情。錢至更是擺出一副“我苦哇,真苦哇,還擊對不起爸媽、大少爺,不還擊對不起女人、自己”的表情。程天佑發出一聲歎息,像在說“小錢你能耐了!挖牆腳挖到我弟弟門口了,兔子專吃窩邊草啊!今早要我跟前任多敘舊,現在你現任跟她前任敘舊了你開心不開心?”。我心裡想著:怎麼這麼混亂?下一秒真打起來我該躲哪兒呢?汪四平則是一副“哈哈哈,自從進入了程宅,我天天看現場直播,各種狗血故事、虐心戀愛故事加長版,無廣告,全是看點啊”的表情。
我屏氣凝神、心驚肉跳地等待著即將爆發的“戰爭”,現實卻是,沒等“戰爭”爆發,程天佑只是一句話,就讓火藥味消失殆盡——
他頭腦清晰,飛速地吩咐錢至:“三少奶奶剛回國,今天,你就陪她和金小姐出門逛逛吧。”

24
她到底是誰?

金陵之所以會出現,是因為涼生給她打了電話,告訴她我回國了,讓她幫忙照顧我。
可是,昨夜金陵去公寓找我沒找到,我的電話也一直無法接通。她心急如焚,又不能跟涼生說,怕他遠在法國擔心,更不能跟北小武說——那是個爆竹,一點就著。
她就一直急到今天清晨。
無奈之下,她只能來找錢至商量。當錢至告訴她我在程宅的時候,她就沖了進來,因為無法相信我還會到程天佑這裡自取其辱,要知道,一年前在三亞受辱後,我就一蹶不振。
我半年強作平靜的沉寂,半年放任自我的逃離,以及我去巴黎的前夜,我在她和八寶面前終於忍不住撕開偽裝、痛哭流涕的樣子,她們實在是記憶深刻……
錢至在路上將三亞那件事的真相從頭到尾告訴了金陵,從程天佑的三亞赴死相隨,到他在醫院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失明,以及為了將我逼走而不得已的做法……
錢至最後笑了笑,帶著很輕鬆的表情對金陵說:“不過,程總的眼睛現在已經好了。”
我當時愣了愣,卻也很快地明白,錢至之所以這麼說,是不希望程天佑失明的消息傳出去。
金陵沉默,而我在一旁不住地流眼淚。
錢至從後視鏡裡看著淚流滿面的我,說:“姜小姐……不,太太,在三亞臨別時,我送了您一個杧果。”
“杧果又叫作望果,是希望之果。”他說,“雖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大少爺失明了,更不知道他那麼傷害你是為了保護你。我只是本能地覺得,一個人肯那麼愛另一個人,都肯為她去死了,怎麼會突然變了呢?他一定是有苦衷的……所以,我私心想用它告訴您,別放棄一個肯那麼愛你的人……”
他歎氣:“遺憾的是,這一切都晚了,太太。”

在公寓裡,金陵望著玻璃窗前洶湧的人群,突然笑了,樣子有些寂寥。她說:“要是這世界上所有的傷害都有不得已的苦衷該多好。”
我一愣。
她捋了捋頭髮。晨風中,碎發沐著晨光,她笑,說:“好了,你放心!我不會犯傻,生活不是小說,男人們個個都有那麼多迫不得已。現實就是,他不愛我,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的少女夢、少女病!”
她笑笑,轉臉問我:“你和涼生吵架了?”
我愣了愣,說:“他跟你說什麼了?”
她搖頭,說:“他說你們一切都好。可我看不像……”
我看著她,笑笑,說:“本來就是,我們一切都好。”
金陵看著我,頗有審視的意味,大約也不想戳穿我,末了說:“姜生,以後你打算怎麼辦?這兩個男人……還有,錢至稱呼你‘太太’是什麼意思?”
我低頭,為難地說:“我們難得見面了,不談這個了好嗎?”
其實,我如何打算都沒有用,別說這兩個程家的男人,就是一百個……也由不得我。我不過是他們劇本裡設定好的棋子,悲與喜皆由不得自己。
金陵將咖啡杯放在欄杆上,抬手將頭髮捋順、紮起,說:“好!那就不聊男人!男人又不能當飯吃,也不能還房貸!就連一篇新聞稿他們都不能充當!”
她說得那麼輕鬆,許是擔心我心情沉重。
我笑笑。
她說:“姜生,你先自己玩,我去把這篇新聞稿弄好!本來我今天就請了假,要是稿子再搞不好,我們主任一定會薅光自己為數不多的幾根頭髮,然後用小皮鞭弄死我!”
說著,她就飛奔到電腦那邊,擺出一副職業女性的架勢。
我看著她,抿了口咖啡,說:“他要是敢弄死你我就……”
金陵看著我,說:“怎麼?”
我說:“敢埋!”
金陵說:“我還以為你要弄死他為我報仇呢。”
我說:“好!我弄死他,把他跟你合葬!”
金陵說:“那你還是別給我報仇了,我寧願跟柯小柔合葬!”
說到柯小柔,她說:“涼生說你回來是為了參加柯小柔的婚禮?”
我點點頭,一面喝著咖啡一面繞到她的身後,說:“你趕緊寫稿吧,我就在一旁看看雜誌。一會兒中午飯我們去吃……”
不經意看到她電腦上的文檔時,我沉默了,愣愣地盯著屏幕,回不了神。清雅美麗的女大學生被不負責的初戀男友拋棄,後來有了新男友,是初戀男友的舍友。初戀男友因忌妒,一次酒後,在他們的寢室裡……
從此,女大學生的這一生便永遠得不到幸福!那是一段如同被魔鬼詛咒的糜爛的青春,以及荒蕪不堪、痛不欲生的過去!
女大學生畢業後離開了城市,去了山區,度過了一晃七年的支教時光。純白的深山之雪、孩童無邪的眼睛,一草一木一如來,她的靈魂在此得到解禁,上天之吻重新降臨……
金陵轉頭看著我,見我臉上微微痛楚的表情,一副很能理解的樣子。她說:“哦,這是我們報社的徐囡從論壇上看到的,然後我們就去採訪了發帖的人。不過,發帖人始終不肯透露當事人的真實姓名,只說自己是主人公的高中同學。”
金陵看了看文檔,歎了口氣,說:“那個女生經歷了這樣的事情。唉……她可能只是被上天帶回去了。”
我突然抓住她的手,說:“這個新聞稿不能發!”
金陵看著我,覺得有些奇怪,說:“怎麼?你認識她?!”
我沉默了一會兒,最終搖頭,說:“我不認識。但是這個稿子不能發!”
金陵看著我,似乎並不想戳穿我的謊言,很為難地告訴我:“姜生,這個稿子沒法兒撤。為了它,徐囡費盡了心思,更何況這個稿子又是王主任拍板的,有爭議性,也有話題性……”
我很直接地問:“需要多少錢才能撤下來?”
金陵看了看我,有些驚訝。很久之後,她才緩緩地沖我豎起兩根手指,說:“你是想去跟程大公子要?還是跟你那哥哥要?”
我說:“我有!”
金陵吃驚地看著我。
那是一個我一直都不肯動的小金庫。我大學四年裡,程天佑曾經往這張卡裡一次又一次地轉入在當時的我看來是天文數字的錢。少女時代的我倔強又清高,只用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來維持生活,後來我開始勤工儉學,又慢慢地將那些錢還回了卡裡。此後,我不肯再動那卡裡的一分錢,以為這就是我青春的尊嚴和體面。
一個尚不成熟的女孩兒,用這樣的行為來維持自尊和對男人的不依靠。
可現在看來,那又怎樣呢?你沒錢,就算有過愛情,也會被人懷疑動機;你有錢,不必戀愛,都可以直奔婚姻,還會被萬人祝福羡慕。
這就是我和那個沈小姐的不同——我是小家碧玉,她是玉葉金枝。
金陵愣了愣,看了看電腦上的文檔,良久,轉臉問我:“她到底是誰?”

25
這世界上,只有你過得不好

那一天,我沒有回答金陵。
宋梔說過,每個人都有過去。我想妥善地保護好她的過去,和過去的每一個秘密。
我知道那本日記上的所有秘密。她的秘密——那些鮮血淋漓的傷口、那些擦不去的回憶——讓她將自己捆綁在一個自以為寧靜的山區,追求著靈魂的洗禮。
我們每個人都倔強地生活著,獨自痛苦,獨自受折磨,卻又堅強地不放棄。
那個冬天,我們離開支教的地方,並不是因為王林要我們走,而是因為一直那麼愛著宋梔的王林,在看過宋梔的日記後,想將她的故事刊登在報紙上,希望感動更多人無私地走向支教事業。
我和賈冉不願意看到一個那麼愛著她的人突然要販賣她的過去,還是在她屍骨未寒的時候。
我後來找到了宋梔日記本裡的那個男子——那個讓她忘不掉,卻將她推向痛苦深淵的初戀男友。
這算是替她完成生前的心願。
那還是半年前,一月的三亞陽光充足而溫暖,不像宋梔葬身的山區,冰雪覆蓋,寒冷異常。
那個男子牽著自己的孩子和妻子,一副慈父與好丈夫的模樣。陽光那麼好,灑在他的臉上,無人知道他在過去,在糜爛的青春裡,那麼卑劣地傷害過一個女孩兒。
他看到我的時候,愣了愣,似乎是在努力地辨認什麼。
他每天要見的病人太多太多,大約已經忘記了,去年五月在三亞,他曾救治過的那個溺水的女子。
我說:“秦醫生。”
在他沉思之際,我提起了錢助理,他才恍然大悟,說:“原來是你……”
我說:“我姓姜。”
“對,對,姜小姐。”他笑著說,“怎麼這麼巧?身體都康復了吧?”
我說:“身體康復了,不過不是巧,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他一愣。
我說:“秦醫生,您還記得一位故人吧?她叫宋梔。就在不久前,她去世了。”
秦醫生臉色微微一變,但是變化之輕,讓人覺得被提起之人只是被人翻找過的一堆舊衣服。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看著我,接起,應承著:“媽,嗯,我一會兒就和小容帶浩浩回去了。嗯……記得浩浩的紅燒肉裡要放話梅啊。對,不要放太多,五顆正好,太多了話梅味太濃,就沒有肉香了。對,對!啊,是的。媽,還有一定要給小容煮個青菜。對,對,用水煮,不要放油,她減肥……我怎麼會嫌她胖呢?她就任性,想一出是一出,您又不是不知道!好的!好的!媽……”
他抬頭的時候,我已經走開了。
我寧願自己從沒來找過他,寧願他留給我的印象停留在去年五月——他望到我病榻邊的那束粉色薔薇時一時失神,微微動容。
對不起,宋梔。
我想為你做一件你想了一生的事,就如你在日記本裡寫的那樣——

雖然我已不愛他,可有時候仍然會想去找到他,問問他:“這些年來,你會不會在每一個睡不著的暗夜裡,想起那些曾經對我的傷害,獨自痛苦,輾轉難眠?”
我多麼想找到他,聽他親口說一句“對不起”。
這三個字可以讓我得到解脫,至少,可以證明他曾在意過、愛過我。遺憾的是,我只有能力讓他愛上我,卻沒有能力讓他一直愛著我。
我這樣,是不是很傻?
秦明,如果我死了,那時候白髮蒼蒼的你會不會捧一束粉紅薔薇,送到我的墓前,懺悔那些對我的傷害呢?
我一直記得粉紅薔薇,那是你送我的第一束花。它的花語是:我要與你過一輩子。
如果不是為了和愛的人過一輩子,誰會那麼輕易地將自己交付?
秦明,有時候我相信人會有報應。讓我看著你痛苦、哀求、落魄……就如曾經的你看著我哀求你不要再傷害我。
…………

宋梔,你心裡那個高冷的彼時少年,正在油膩地絮語妻與子的所有,沒有白襯衫,沒有清澈的眉眼,一點兒都不美好!
而且,他很幸福,並未得到報應,妻子漂亮,兒子健康。這世界上,只有你過得不好,為了他的錯誤,懲罰了自己一生。
你拿一生懲罰了自己,他卻在知道你死訊的那一刻,心裡裝的只有兒子喜歡的紅燒肉和妻子減肥吃的水煮青菜。
你窮盡一生去愛、去恨一個人,在他的心裡,你卻什麼都不是!
你以為當陳年舊事成塵,提及你的名字時,他會天崩地裂一般地傷感,就如電視劇裡的那些負心漢或者錯過所愛的男子那般問一句“她還好嗎”?
不!天崩地裂的只有你的人生,別無其他。
那一天,在三亞的豔陽裡,我寒冷得如置身於冰天雪地。
我永遠都記得那一天,在三亞見到秦明的那一天,那個傷害過宋梔的男人,那個毀了她一生的男人,幸福美滿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所以,在巴黎時,無論陸文雋的出現讓我多麼痛苦,我都倔強地不放棄自己,因為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就算我以死為祭,那個傷害過我的人也會活得坦然自在。
人生就是一場修行,是一場內心不斷被摧毀又自我重建的修行。
有人浴火焚毀,有人浴火涅槃。
我不知我的未來會是哪一種,卻依然要倔強地走下去,哪怕是故作堅強。

26
我害得他一輩子失明了啊!

那一天,我一直在金陵的家裡。
夜裡,我們喝了很多酒,說是慶相聚,可我知道,我是為宋梔,也是為自己。而金陵,也似乎伴著心事。
我和她是最親密的朋友,分享著彼此在這個世界上最私密的事情,卻也都保護著自己內心獨有的秘密。
金陵醉眼蒙矓地說:“你有時間多給涼生打電話,免得他擔心。”
我笑得比哭都難看。
那天,我給涼生打電話要他將老陳收回去,他之所以會那般驚訝,是因為我離開的那天,我們已約定不再聯繫。
我們之間唯一的關聯,就是那張他給我的機票。它是我們之間的賭注,賭我回去,或者再也不回去。
離開巴黎時,我曾無數次幻想過,這一次,我歷盡風霜,最終還是回到他的身旁,就像一個遠行的旅人最終回到故鄉,就像之前我的每一次決絕離去。
可是現在…… 
我抱著酒杯,拍著她的肩膀,說:“金陵,錢至人不錯,挺有擔當。”
金陵用力地點點頭,說:“我知道。”
我看著她,突然抱著她號啕大哭,說:“金陵,錢至騙你的!程天佑的眼睛並沒康復!他失明了!我害得他一輩子失明了啊!”

27
我要得到你!佔有你!

夜裡,錢至和“五大金剛”將喝得不省人事的我拖回程宅。
眾人離開的時候,金陵掛在房門口傻笑,在午夜的燈光下,那麼媚。她一面打著酒嗝一面說:“錢至,早點兒回來。我在鍋裡等你。”
錢至無奈,將我託付給“首兒”他們,自己進門先把金陵給扔到床上,給她蓋好被子。她折騰,他反折騰,一直到她睡著,一切才算穩妥。
他曾經對她說過,最好的幸福,就是他下班回家時,心愛的女人在床上,而飯在鍋裡。
他看著昏黃燈光下她秀美的臉,抬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苦笑,說:“你要是在鍋裡,那就不是幸福,是恐怖了。”
在他離開的時候,金陵在半睡半醒間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渴望穩穩的幸福。

我們回到程宅,錢至扶我上樓。我剛到二樓就要推門沖進去,被錢至一把給拉住了。他說:“太太,這不是您的房間。”
我睜開眼,看了看他,說:“咦,劉媽你怎麼長個兒了?”
他說:“太太,您真的醉了。”
“我沒醉!”我一臉嫌棄地看著他,搖頭,笑了笑,說,“劉媽,你連聲音都變了。”
他嘗試著拉我上樓,卻被我一把推開。我上前去開二樓的那扇門時,他直接撲了上來,說:“太太,這是大……”
錢至話音未落,那扇原本緊閉的房門突然從裡面被打開了。我整個人原就倚靠在房門上,幾乎是順勢被拽進了房間,一下子撲倒在裡面的人身上。
門裡面的人一怔,順勢扶住了我。
我醉眼蒙矓地看著那個人,抬手摸了摸那個人的臉,傻傻地笑著說:“咦?!涼生?你怎麼在這兒?”
然後,我打了一個酒嗝,沖他吐氣,笑:“我真傻。這本來就是你的房間。”
我從他的懷裡掙脫,踉踉蹌蹌地往房間裡走,一面走一面悲傷。我笑著說:“涼生啊,你十九歲那年,第一次住進這裡的時候,就決定要放棄我了吧?這麼大的房子,僕人成群,富貴無邊……”
程天佑皺眉,問錢至:“怎麼回事兒?!”
錢至無奈,說:“兩個女人一起瘋,喝大發了。”
我一面自言自語地走著,一面脫衣裳。程天佑上前,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轉頭看著錢至,說:“你是故意的?”
錢至捶胸頓足地說:“天地良心啊!大少爺!”隨後錢至又上前對我說:“姑奶奶,咱回三樓吧。他不是三少爺,是大少爺。”
我笑,翻了翻白眼,看著錢至,又回頭看了看程天佑,伸手摸了摸程天佑的臉,說:“天佑?”
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容顏,輕輕地摩挲著他的臉,這一切如夢境,似幻覺。我笑著喃喃:“這一定是在夢裡。”
夢境外的他對我避之不及,簡直是十米之內生人勿近之勢。
我攥住他的衣衫笑,看著他那麼生動的眉眼,有氣、有惱、有在意,不再是那麼冷靜的漠然。我拍拍他的臉,說:“告訴我,我是在做夢對不對?”
他有些生氣:“女孩子沒事少碰酒!”
他說出了和涼生一模一樣的話!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無比地悲傷,我突然恨透了命運,無論他是誰,涼生,或者程天佑,都不是我的!
我也恨透了上天。上天明明將這兩個男人送到了我的生命裡,到最後,我卻誰都得不到!
一道眉間月光,抹不去;一粒心上朱砂,已成傷。
我看著他,輕輕地摸著他的臉、他的唇、他的眼睛。我笑,搖頭,喃喃:“不管你是誰,我都得不到!”
他愣了愣,有些吃驚地“看”著我,明顯地後退,仿佛我的手上有會讓人萬劫不復的蠱。
“為什麼我都得不到?!為什麼?!憑什麼?!就憑你高高在上嗎?!就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笑得那麼悲涼,悲涼中透著突生的邪惡。
我的身體裡仿佛陡然盛開出一朵惡之花,我扳過他的臉,仔細地看著他的嘴唇,手指像午夜的妖嬈的花,緩緩地撫上他的唇。
賭氣也罷,不甘也罷,仿佛豁出去了一般,我一字一頓地說:“不管你是誰,我一定要得到你!”
對面的人直接呆了。
沒等他反應過來,我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將他推倒在床上。他毫無防備,整個人被我壓在身下。
他身體一僵,緊緊握住我的手,作抵抗之狀,說:“你瘋了?!”
我沖他笑,眉眼中透著邪惡和嫵媚,說:“是啊,我瘋了。”
我一面撕扯他的衣服,一面念念有詞。我說:“你不讓我得到的,我一定要得到!我現在就得到給你看!”
錢至整個人都看呆了。程天佑轉臉瞪了他一眼:“出去!”
我搖頭,以為他是對我說話,就扳過他的臉來,說:“我不出去!我要得到你,佔有你!哈哈哈!”
說著,我作瘋狂女流氓狀親吻他的臉、唇、頸。
他制止了我,雙手緊緊握著我的肩膀,緊緊地“盯”著我,說:“你冷靜一些,我是程天佑!不是他!”
我一把拍開他那張嚴肅的臉——很鬧心的。
我說:“你怎麼能是程天佑?我害得你看不見了,你怎麼還會對我這麼好?你該罵我的!你該恨我的!”
我噴著酒氣,眼淚幾乎流出來,媚笑著,說:“不過,你放心,不管你是誰,我都會負責的。我也會很溫柔的!哈哈哈。”
說著,我就一粒一粒地去解他襯衫的扣子。他的胸膛猛烈地起伏著,在我的手將扣子解到第三顆的時候,他突然起身,一把將我壓在身下,一副攻城略地之姿。
我倒在床上,這姿勢讓我的老腰有了支撐,頓時整個人覺得無比舒服。我頭一歪,就昏睡了過去。
他直接傻了。

28
天佑,我們結婚吧

那個夜裡,我夢見了程天佑,夢見了我們睡在一張大大的床上。他穿著一件白襯衫,幾枚扣子是解開的,微微露著頸項和結實的胸膛。而我,安心地蜷縮在他的身邊,睡著了。
窗外的天空上,繁星密佈,他卻什麼也看不見。這是我一生都還不上的虧欠。
我夢到了巴黎,夢到了那個等不到位的花神咖啡館,夢到了自己問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他說:“娶她做我的妻子。”
這句話刺得我的心揪著疼,讓夢不成夢。
突然,我翻身,把頭埋在他的懷裡,手無意識地擱在他的胸口上,大著舌頭,囈語了一句:“天佑,我們結婚吧。”
他一愣,跟被雷劈了一樣,臉上的表情分明是“你不是已經結婚了嗎?”!
我口齒不清地說了一句:“不要在意那些細節。”然後,我抬手,一把拍開他的臉。
即使醉著,我都知道自己這夢話說錯了。
怎麼能是“結婚”呢?
我該說的是“程天佑,讓我做你的情婦吧,就算永生不見光也好,讓我償還掉這良心債吧”。
我快被我的良心給逼瘋了!
我似乎聽到他起身下床的聲音。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我似乎是想解釋一樣,又嘟囔了一句:“程天佑,讓我做你的情婦吧!”
這一刀似乎補得更狠。
然後,我就聽到有人一腳踩空,直接摔到地上的聲音。算了,不要在意那些細節了,我還是好好地睡覺吧。
只是,天佑啊,謝謝你還肯入我的夢裡來坐坐,或者躺躺。算了,我還是不要在意這些細節了。
此後的日子,或許我們只有在夢裡才能說這麼多的話了。這宅院,這所在,我們連為曾經說一句“對不起”都是錯,最好的姿態是沉默。
我們終究是這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天佑,晚安。
天佑,對不起。

29
想愛,愛不得;想忘,卻忘不了

程天佑從臥室裡走出去的那一刻,臉色尚未恢復正常。
她那兩句話,差點兒把他嚇出心臟病。
“天佑,我們結婚吧。”
“程天佑,讓我做你的情婦吧!”
書房裡,錢至見程天佑走過來,連忙撇清關係,說:“我什麼都沒聽到!”
他冷著臉,不說話。
這世上,有這麼一種悲哀,大約就是:對於一個人,想愛,愛不得;想忘,卻忘不了。
他轉頭,不再去聽躺在臥室床上的她漸漸均勻的呼吸聲。
只是,她的那句話依舊縈繞在他的耳邊——
“涼生啊,你十九歲那年,第一次住進這裡的時候,就決定要放棄我了吧?這麼大的房子,僕人成群,富貴無邊……”
聽這話,是兩個人吵架了?怪不得蜜月期裡,她會獨自一人從法國回來。
他低頭,心底有個聲音在低低地歎息:我願意放棄無邊富貴,換粗茶淡飯,只為與你共一生枕席。可是現在,這一切都是癡人說夢而已。
他抬頭。
窗外,月朗星稀。
錢至突然想起了什麼一般,說:“大少爺,我父親今天去了上海,聽說是轉機去法國了。”
他說得小心翼翼,看著程天佑的表情,說:“怕是……去找三少爺了。”
程天佑沒說話。
錢至的意思是,錢伯去法國,八成是去遊說涼生歸國,遊說涼生歸國,八成是爺爺要為程家的未來另作打算……
程天佑唇角抿起一絲堅毅。
錢至小心翼翼地說:“看來,三少爺就要回來了。”
程天佑回頭,望了一眼臥室,看見她在熟睡,低頭對錢至說:“收拾行李。”
程天佑的話說得平靜,毫無溫度,可錢至聽得萬般心傷——錢至知道,程天佑怕是程家大院裡最想逃離的那一個。他的昔日摯愛成了弟媳,兩人以這樣的身份日夜相對,時刻相守,分分秒秒,皆是折磨。
但因擔心她在這宅院裡的安危,他又不得不守在此處。如今,涼生要回來了,程天佑終於可以安心地離開了。
那些對外的冷漠疏離,只不過是他在掩飾一顆心,一顆明明愛著她,卻不能再去愛她的心。

30
人家的夫君就要回來了

夜深下去。
程天佑說:“錢至,去三樓,把劉媽引開。”
錢至一愣,說:“啊?怎麼又是我?”
上一次就是這樣——
她夢遊般地闖入他的房間,睡下。
程天佑將她橫抱在懷裡,說:“錢至,去三樓,將劉媽引開。”
錢至說:“怎麼引?”
程天佑面無表情地說道:“色誘!”
錢至說:“啊?犧牲色相!大少爺,這得加工資的!”
遺憾的是,這一次他們沒有上次的好運氣。他們剛推開門,抬頭卻見程天恩正在門前,他身後的汪四平一臉“我的天哪”的表情。
程天恩抬頭一看,也呆了。
瞬間,程天恩露出狐狸一樣的表情,眼中的光宛如一汪水,用似是譏諷的語調冷笑道:“大哥這是……”
程天佑身體一僵。
錢至忙開口解圍,說:“二少爺。三少奶奶今天跟朋友聚會時喝了酒,對咱程宅的路又不熟……”
程天恩嘲弄般地一笑,說:“路不熟?呵呵,我看是路太熟了!”
說著程天恩望向程天佑,說:“是不是啊,大哥?”
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表情:你不是說你不在意這女人嗎?喏,你手裡抱著的是什麼?大半夜的!
程天佑臉一冷,手一松,懷裡的人眼見就要摔在地上。
錢至一驚,上前扶住。
程天佑面無表情地折回房中,一副“我根本不知道我剛才抱的是什麼”的表情,和一副“瞧吧,我根本對她不在乎”的姿態。
程天恩嘴角扯出一絲笑。
他深夜過來,當然不是為了逞這口舌之快,而是來同程天佑商量對策——他得知錢伯去了法國的消息。只是,看見大哥這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討嫌姿態,程天恩更加想“施虐”。
程天恩轉動輪椅,一面追著程天佑的腳步進了房門,一面說:“喲,大哥,你可輕拿輕放!省著點兒力氣,別玩壞了!”
然後,他頓了一下,頷首說:“雖然鶯鶯燕燕那麼多,也不在乎這一個,但畢竟人家的夫君就要回來了。”

31
迷 路

第二天早晨,她從床上掙扎著爬起來,覺得自己像被一群暴徒群毆了一般,又像是被一整個象群踩過,渾身的骨頭都痛得要命。
她揉著額頭,努力地回憶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嗯,自己好像是醉了,還夢到自己兇猛無比地要去把誰給撲倒……
她苦笑了一下:真難為自己,寄人籬下還有這等雄心壯志!要是母親知道閨女有這等念頭,非要從下面爬上來弄死她不可。
她知道,自己想念母親了。無論母親在世時多柔弱,都永遠是女兒漂泊疲倦時最想依靠的港灣。
遺憾的是,母親將自己獨自留給了這世界。她就算想聽到舊時光裡母親在沒了主意時柔腸百結的歎息,都是奢求。
她是倦鳥,卻無了舊林;她是池魚,卻無了故淵。她是芸芸眾生中的孤單一人。
今年,她再一次錯過了母親的忌日。
她歎了口氣。
這時,門外的劉媽似乎聽到了動靜,從外面走了過來。她步子很輕,笑意都有些詭異,說:“太太,您醒了。”
她從對母親的思念中被驚起,看著劉媽,又看了看自己微微瘀青的手腕,似乎是想求證什麼似的,說:“昨天晚上……”
劉媽看了她一眼,笑吟吟地為她端來漱口水,很得體地說:“太太昨兒個喝醉了。這程家院落,確實有些大,容易迷路,太太若不嫌棄,以後我帶著您慢慢熟悉。”
她聽了這意味深長的話一愣,低頭抿下一口漱口水。
洗漱後,她準備下樓,聽見劉媽體恤地說:“太太,您若身體不適,就在房中用早餐吧。”
劉媽話音剛落,就見一個女工已麻利地佈置好小會客室的餐桌了。
她一愣,隨即謝絕了。
在這已被安排的命數裡,她不希望自己還被一個下人左右。
劉媽沒料到,這個外表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子如此堅定地要下樓,很為難地追了下來,說:“太太!您還是在樓上用餐吧!”
她愣在那裡,心下頓時生起淡淡的悲哀。他們先是不准她出這宅子,現在倒好,直接不准她出這屋子。
她轉臉問劉媽:“錢伯的意思?”
劉媽為難地看著她,遲疑了一下,說:“大少爺特意囑咐的。”
程天佑?
她蒙了。
就在這時,程天佑從門外走了進來,錢至跟在一旁。
劉媽忙上前,為自己的辦事不力跟他解釋道:“大少爺,太太她一定要下來。”
程天佑似乎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她們,對劉媽說,當然,更像是說給姜生聽:“以後,還是讓太太在樓上用餐吧。”
她一時不解,心中更多的是委屈:錢伯將她囚禁在這宅子裡了。如今,程天佑又要將她囚禁在這屋子裡。
她原想質問,但一想到他那雙因自己而失明的眼睛,心下內疚翻湧,只能幽幽地說:“是不是最後將我囚禁到床上,你們才滿足?”
他一愣。
其實她想表達的是將自己囚禁在只有一張床的空間裡,但說得一快,有歧義了。
她微微一窘,欲解釋。
這時,一個男狐狸般的聲音媚媚地從她身後傳來:“大清早的,討論床事!大哥和弟妹好雅興啊!”
然後,他又轉臉對姜生輕笑,說:“弟妹言重了,他做大哥的怎麼能將你囚禁在床上?這不合適的。我們兄弟三人再手足情深,有些事也不能越俎代庖。”
程天佑臉色微變,說:“你來幹嗎?!”
程天恩忙笑著解釋:“弟妹身體不適,大哥你體恤人,讓劉媽將早餐送到她的房中,我這個做二哥的,也不能落後是不是?”
說著,他沖汪四平使了一個眼色。汪四平連忙走上前,說:“這是上好的跌打損傷藥,太太可用。”
她並不知道,眼前這一齣戲的背後,是程天佑擔心昨夜之事今天被程天恩在早餐時間借題發揮,於是特意囑咐了劉媽,讓她在屋內用早餐。
可程天恩怎麼可能是個肯善罷甘休的主兒呢?他在早餐桌旁沒見到她,立刻知道是程天佑在背後費心了。
原本只是奚落幾句的小事兒,可如此一來,他被激起了更高的興致。程家大院裡向來無聊,有了她之後,似乎變得事事可聊。
然後,程天恩擱下餐巾,美滋滋地招呼了汪四平:“走!去看看我弟妹去!不能讓大哥一個人這麼費苦心!”
劉媽看了看程天恩,又看了看程天佑,從汪四平的手裡接過錦盒,走回姜生的身邊。
她看了看自己手腕處的點點瘀青,更疑惑了:為什麼自己“被象群踩過”的事情,似乎大家都知道,而唯獨自己不知道?
程天恩笑,說:“我本該再送弟妹一個指南針的,聽說……弟妹來了程家後愛迷路,或者說,愛上了迷路。”
迷路?她一愣。
程天佑臉色更難看了。
程天恩扯起一絲笑,說:“怎麼?弟妹不記得昨夜的事情了?!”
他有些嫌棄地看著她,說:“哎,瞧瞧弟妹這一臉讓人心疼的無辜表情!看來昨天晚上真是摔得不輕啊!摔到腦子了吧?昨天晚上啊——”
他故意賣關子拖長了尾音。
她不想理他,轉臉問劉媽:“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因為喝了酒,你經過二樓的時候,沒站穩摔了下去。”程天佑突然開口接過了話,他的聲音冷淡克制,不怒自威。
程天恩雖不情願,嘴角一扯,卻也收住了聲。他雖然憎恨她對自己兄長的傷害,但自己的兄長偏偏護她至此,自己難不成還因此跟大哥反目?
也罷,他只是以她為由頭,找點兒能挑釁程天佑權威的樂子而已,但程天恩不會真的傻到去老虎嘴裡拔牙。
那天,程天恩在離開的時候對她笑笑,意味深長地說:“弟妹,你可真迷得一手好路!”
程天恩走後,程天佑往電梯走去,仿佛片刻都不願意在她身邊逗留。
她的心重重地沉下去,她知道他對自己避之不及,卻沒想到是如此避之不及。
電梯門合上的那一瞬間,她鼓足勇氣,想說點兒什麼,可張張嘴巴,那句話始終沒能問出口——
你就這麼不願意見到我?

 

 

 

 

 

 

第三章
浮生若夢
這紅塵,癡男怨女履冰臨淵的愛情,終不抵,浮生若夢一場。

 

32
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

七月豔陽,已是盛夏。
不覺間,我在程宅竟已待一周有餘。
感謝程家天恩二少爺不殺之恩,我居然還活著,身心上受到的那點兒小摧殘基本可以忽略;感謝程老爺子,基本臥病不見客,免卻了我“一日三問安”的憂愁;感謝程大公子,態度從十米之內寸草不生升級到了百米,對我冷若冰霜,避之若瘟疫;最後,感謝我的小夥伴,偶有的小聚,讓這原本煎熬的日子,竟也還算過得去。
總之我是身心俱殘志猶堅!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之所以會特別,是因為明天就是柯小柔的婚禮。
八寶說既然做不成彼此的天使了,就要為柯小柔舉辦個單身派對。
就在今天,她火燒眉毛似的給我打來電話,借用了涼生的公寓,因為夠大。
我拖著總覺得有那麼一些骨折的身體,奔赴涼生的公寓——毫無疑問,有“五大金剛”護體,我已經習慣了。
這種詭異的全身疼痛,就是從那個宿醉後的早晨開始的,也是從那個早晨開始,程天佑對我的防禦指數明顯升級。
基本上,只要我一出現,錢至報備一聲“太太”,程天佑就必然只留給我一個冰冷得如同他的容顏的背影。
那種冷漠和肅殺之氣,完全不再是最初的點頭相安和陌路相對,更像是仇人,好像在說:世仇!格殺勿論!
今天,我們在花園裡碰面,我剛說了一句“你也在”,期望能緩和近日來的冰冷氣氛,他就起身離去,不帶走一片雲彩。
我被晾在一旁,望著錢至,不知所措。
說起錢至,這些日子裡,他真是個不錯的存在。在我離開程宅“走親訪友”的時間裡,他的存在減輕了“五大金剛”給我帶來的壓迫感。
在車上,我沒忍住,試探著問錢至:“我最近是不是做了什麼錯事?”
錢至一愣,臉上的表情有些怪異,但隨即回了我一個很標準的職業笑容,說:“太太,您多心了。”
好吧。

33
珍惜生命,遠離“渣男”

我懷著心事來到涼生的公寓時,八寶和金陵已經在了。
八寶一看到我,立刻圍著小圍裙就從廚房裡跑了過來,手裡還拎著菜刀。她嬌滴滴地揮舞著手裡的刀,說:“姜生,快表揚我!真難為我,有這等的美貌,還有這等的賢惠!”
說完,她又伸著脖子瞥了一下門外,說:“喲,‘護從’們又跟著呢,可真夠貼身的。”
這時,錢至恰好跟著踏進門來,一下子傻掉了。
八寶大大咧咧地擺擺刀,說:“不是說你。”
他禮貌地點點頭,轉臉對金陵溫柔地一笑,說:“有沒有我可以幫忙的?”
金陵在幫柯小柔整理賓客名單,抬頭,說:“有!去把她的嘴縫上。”
她指著八寶。
錢至笑笑。他雖然是金陵的男朋友,但是和我們這個小圈子裡的人並不熟絡。對於他來說,八寶是個不著調的;北小武略微著調,但是能“著調”到去火燒他家少爺的小魚山;至於柯小柔,更是超出他所能接受的範圍……
至於我們倆,那關係就更擰巴了,做不成朋友,亦不是主僕。
我看著桌子上精美可人的小餅乾,問金陵:“你做的?”
金陵指了指廚房。
我吃驚地問:“八寶?”
金陵聳聳肩,說:“賢良淑德到令人髮指了對不對?”
然後,她抬頭看著我笑:“你說她今天費盡心思賢惠給誰看呀?”
我默不作聲地咬了一口餅乾。
愛情真神奇,能讓膽小的姑娘鼓足勇氣去表白,也能讓一個混不吝的姑娘溫柔地洗手作羹湯。
金陵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你怎麼了?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笑笑:“沒有。”
金陵說:“你就口是心非吧。算了,我不管你。”
她埋頭將名單修正好後,歎氣道:“姜生,我怎麼覺得咱們都好像幫兇,把尹靜好端端一姑娘往火坑裡推呢?”
這時,八寶從廚房伸出頭,撇嘴說:“別人家的姑娘都是好姑娘,就我不是好姑娘,所以你可勁兒地糟踐我。”
八寶再次提刀走過來對我說:“哎,姜生,你知道嗎?金陵她弄了一張我的照片去,說是為一篇特稿配圖。”
金陵撇嘴:“都說了會注明‘圖文無關’,再說,不是也沒刊登嗎?!”
八寶說:“你甭管刊登沒刊登,有這麼咒自己朋友的嗎?!用我的照片去配那麼倒黴的女主角!哎,你不是記者嗎?!你怎麼不刊登?!你不主持正義嗎?!讓口水淹死她那‘渣男’前任!”
我臉一白。
金陵飛快地看了我一眼。
八寶還在憤憤:“你看她幹嗎?又不是用她的照片!不過,說起來,那姑娘的現任男友也是個‘渣男’!要不怎麼能被‘渣男’前任挑唆?!他們全宿舍的人都是‘渣男’……哎!你就該好好登報,告訴女孩子們,都走點兒心!珍惜生命,遠離‘渣男’!自珍自愛,自強不息!”
八寶邊說邊舞刀,義憤填膺。
金陵連忙岔開話題,說:“你不是請了表演的人來嗎?”
八寶一笑,說:“急什麼?!一會兒呢,我哥來表演就足夠了。”
她這一聲“我哥”叫得比親生的還親。
金陵和我面面相覷。
八寶看著我們,表情無比誠懇,說:“其實你們都多心了,我現在真的只是當北小武是我哥。”
柯小柔走進來的時候,八寶幾乎是飛奔過去的,一臉深情地說:“柔哥,說好的要做彼此的天使呢,你怎麼就結婚了呢?”
柯小柔用力地甩開她,說:“滾。”
他的聲音有些疲憊,他轉臉對八寶說:“北小武說他不過來了。”
八寶一愣,隨即擺出很無所謂的表情,說:“沒事。姐今天這可是為你洗手作羹湯。”
她話音未落,就聽北小武在身後焦急地喊我們:“快過來!搭把手!”
我們一驚,回頭,卻見北小武懷裡抱著一個女人。那女人臉色蒼白得如同白紙,渾身痙攣著,頭髮被汗水打濕,全身濕漉漉的,在他懷裡,幾近昏厥。
我蒙了,那是小九。
“她怎麼了?!”
北小武顯然沒時間回答我們,將她放在桌子上,一把將上面的東西掃到地上——有金陵寫好的卡片,還有八寶新烘焙的小餅乾……
他將小九扶著放平在桌子上,焦急地掐她的人中。
金陵總是比我們冷靜,連忙去拿來溫毛巾,然後對柯小柔說:“別愣著!趕緊撥打120!”
柯小柔剛拿起電話,北小武就一把奪過來扔到地上,臉色蒼白,又是急又是抱歉地說:“對不起,但……先別打……她暫時不需要。”

34
少年時情之所起,此生便不敢忘

那個夜晚,房間裡的氣氛降至冰點。
北小武一直守在小九身旁。我走進臥室的時候,她一直沉睡著,身體被牢牢地捆綁著,就連嘴巴裡也被擱著筷子,以防止她醒來之後傷害到自己。
這是錢至囑咐我們的。從小九被抱進房內的那一刻起,錢至的目光就沒離開過我,他看著我的每一個舉動。
臥室內,北小武雙手抱著頭,很痛苦的樣子。自從知道了她的行蹤開始,他就一直沒有放棄過。
她不接納他,冷言冷語地羞辱他,用各種方式刺激他、折磨他,卻仍然沒有讓他放棄。
一直以來,他默默地跟著她。
今天的這一切,對於北小武來說,來得太突然——大街上,原本正常的她,突然癲狂,糾纏著行人,就如同溺水之人……
他緊緊地抱住了她,用雙臂鎖住她,就像鎖住了全世界。
即便這樣,她都不忘記折磨他,哆嗦著牙齒,艱難地喘息著,說:“你這個白癡!我都結婚了,生了一堆孩子!你死心吧!”
她試圖用各種惡毒的語言打消掉他對自己的執念。
而他不說話,只是緊緊抱著她,用他的體溫、他的懷抱。
她掙扎不出他的懷抱,瘋狂地咬他的手臂。他吃痛,額頭上是因疼痛而流下的汗,可是那雙環抱著她的手,卻死死地不肯放開。
她的眼淚鼻涕都流下來了,突然,她一笑,諂媚地哀求,說:“放我走吧!我跟你走!陪你睡!當你老婆!給你生孩子!求求你!”
這些服軟的話、接納他的話,卻比之前她所有的辱駡更讓他痛苦,如同一場淩遲。
他說不出話,只能緊緊地抱住她,眼淚從他倔強的眼裡狠狠地跌落。涕淚橫流下,他親吻著她的頭髮,喉嚨間只能簡單地喘息著喊她的名字:“小九,小九,我的小九。”
這個名字,如同那段讓他最痛苦的愛情一般折磨著他。
她猙獰著,身體抽搐著,好似擱淺的魚,終於漸漸地癱軟在他的懷裡。她昏厥前,僅有一絲清醒,自喉嚨間湧出的是模糊的聲音:“忘了我吧……”
他將她抱起。
街道上,車水馬龍,人人都是看客。
而她,是他的唯一。
少年時情之所起,便此生不敢再忘。

35
你強,強在我愛你!我弱,弱在你不愛我!

我走進臥室。
北小武抬頭看看我,說:“嚇到你們了。”
我搖搖頭,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做些什麼。
他低頭,抓了抓自己的頭髮,說:“我也沒想到會這樣。”
沉默了很久,他抬頭,說:“我是不是把大家的聚會搞砸了?我一會兒出去跟柯小柔道個歉,畢竟是他大喜的日子。”
我說:“算了。大喜的日子,他會以為你在罵他。”
我看了看門外。其實,如果一定要道歉,也許他應該多在乎一些八寶的感受。
他將小九抱進來的時候,八寶還若無其事地走回廚房哼著小曲兒切著菜,雲淡風輕的。即使他為了小九,將她擺在桌子上的那些用心烘焙的餅乾全部推到地上,她依然無動於衷。
直到剛才北小武將小九抱進臥室裡,一條條地撕自己的襯衫綁住小九的時候——
聲聲裂帛之音中,八寶在廚房裡終於忍不住,停下了強作鎮定切菜的手。她硬挺著脖子,沒有回頭,說:“姜生,抱著我!”
我一愣。
她說:“快抱住我!我怕我忍不住沖進去剁了他們!”
說好的你們是兄妹呢?!
八寶扔下菜刀蹲在地上哭的時候,我突然很心疼。
她說:“我就是長得跟嫦娥似的,能養兔子能奔月,忠貞不渝得跟王寶釧似的,苦守寒窯十八年,外加田螺姑娘附身,賢惠淑德、能做飯、能暖床,他不開心了還可以拍根黃瓜、加點兒蒜泥,把我涼拌著吃掉,我絕對沒怨言……就是這樣,我都比不上那個小九。”
她說:“可是姜生,我到底哪裡不如她?”
我看著床上的小九蒼白的臉,想起剛剛哭成淚人的養兔小能手、奔月小健將八寶,就對北小武說:“八寶她在外面……”
北小武說:“我對不起她。”
他說:“我只能對不起她了。”
我問他:“那你打算怎麼辦?”
北小武沒抬頭,說:“送她去治療。然後這輩子再也不讓她離開我哪怕半步了。”
他說:“姜生,我都不敢去想,這些年她一個人是怎麼過的……我知道她過得不好,但是我不敢去知道,是怎麼個不好……”
“她墮落至此,你就一點兒都不生她的氣嗎?”
他看著床上的女子,沒抬頭,只是說:“她是小九,我的小九啊。”
是的,因為她是小九,是他從少年時就有的夢,所以,她就是捅破天了,他也只會憎恨自己沒有照顧好她,讓她在這茫茫紅塵如此顛沛流離。
我一愣,回頭,看見八寶在我的身後,倚在門邊笑了,卻比哭都難看。
北小武沉溺在自己的心疼之中,絲毫沒有發現剛剛問那句話的是八寶。當發現問話的是八寶的時候,他愣了。
八寶望著他,眼眶紅了又紅,最終笑了,那麼倔強。
她望著北小武,說:“我們兩個之間,我永遠都贏不了你。但是,你得知道,你強,強在我愛你!我弱,弱在你不愛我!”
說完,她就轉身離開了。

36
時光,真的很殘忍

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圓,卻很孤單。
八寶本要離開,卻被半醉的柯小柔拉住,要她留下來跟自己拼酒。八寶說:“別這樣,我真的很難過啊,讓我先去死一死。”
柯小柔就笑,醉眼蒙矓:“你穿的那是兜肚嗎?”
八寶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說:“滾!是圍裙!”
她長手長腳的,圍裙在她的身上難免顯小。
柯小柔說:“你走吧!我不跟把圍裙穿得跟兜肚似的女流氓說話!”
八寶立刻生氣了,將圍裙扯了下來,扔在柯小柔臉上,說:“不就是喝?我今天喝‘死’你!”
她說:“柯小柔,我這都為愛情壯烈犧牲了你還不肯放過我!我明天一定一頭撞死在你的婚禮上!”
柯小柔說:“你撞啊!你要是不撞死,你就是我孫子!”
然後,他們倆就開始海喝,一面喝一面比誰的人生更慘,把紅酒當紅糖水一樣灌,嚇得我連忙去勸阻他們。
他們倆齊心合力地將我推開,說:“我們不和跟有情人終成兄妹的人說話。”
我勸不動他們,只好坐到金陵的身邊。
在露臺上,金陵遞給我一杯紅酒。我們倆坐在窗臺邊,晃蕩著光著的小腿,就像回到了很久之前的高中時代。只是,那時候我們手裡握的是純淨水。
那個純淨的年代,就這麼一去不返了。
金陵問我臥室裡的北小武和小九的情況,我告訴了她。
她沒說話,只是看著月亮。半晌後,她說:“姜生,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涼生當初那麼做,是對的。”
她歎氣,說:“我現在越來越害怕小九會把北小武給禍害了。”
我看著她,難過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個恍若回到高中時代的夜晚,終究不是那個高中時代了,我們更擔心的不再是小九,而是她會不會傷害我們身邊的那個最重要的人。
可是,曾經的她,也是我們身邊很重要的人。
時光,真的很殘忍。

37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

八寶靠在我的肩膀上,說:“姜生,我真的好難過。我不是無堅不摧的錢常來,而是愛上了一個男人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的八寶姑娘。”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只能靜靜地給她一個肩膀。
錢至走到露臺上時,看見柯小柔往金陵身上拱,立刻將他拉起來,扶他靠在自己身上。
金陵笑笑,把柯小柔一把拉過去,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錢至沖她會心一笑,為她的體恤。
兩個相愛的人,眉目流轉間的情生意動,就這樣渾然天成。
人就是這樣奇特:堅強的時候無比堅強,像打不死的蟑螂,咬著牙把血吞得倔強;脆弱的時候又是真的脆弱,需要有個依靠,借個肩膀。
此刻,柯小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叫喊著,像是在對媽媽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金陵拍拍他的肩膀,不知該怎麼安撫他。
柯小柔突然抬頭看了我一眼,說:“姜生啊,這輩子我看到的最美的定情物,就是涼生送你的那柄骨梳了——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
他說:“我多麼希望,自己也能有能力去愛上一個人,有一場這樣長長的幸福。”
他捂住了臉,說:“我多麼想。”

38
狼狽至極

那天晚上,他們在露臺上推杯換盞,我卻意外地滴酒未沾,默默地走去臥室,打開梳粧檯的抽屜,一個人望著那柄骨梳,發呆了很久。

酸棗樹。風雪夜。河燈。骨梳。
光影之下,我仿佛看得到,年與歲之中,他細細地琢與磨——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
一頭長髮及腰,一柄骨梳含情。
這世間,有很多幸福人、溫柔事,可為什麼不包括我和涼生?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他在彼處,佇立著,望著我,嘴角是笑,一如既往,溫暖又冷靜。
眼眶紅起,我將抽屜關上,轉身,抬頭忍淚,只見皓月當空。

我離開的時候,將公寓鑰匙留給了北小武。
金陵阻止了我,說:“我給他吧。”
北小武接過了鑰匙。他說他打算明天就把小九送去治療。
八寶在一旁抱著酒瓶,掛在柯小柔的脖子上“哈哈哈”地大笑,不無諷刺地說:“小心你家小九恨死你!”
然後,她突然沖過去,一把抓過北小武的領子,說:“北小武你是個王八蛋嗎?!我到底哪裡不如她啊?!我都跑到水底去見你媽了!你為什麼就不肯喜歡我……喜歡我啊?!就一點點行不行啊?!行不行啊?!”
然後,她突然收起自己抓狂的表情,一下子又清醒了一般,理了理自己的頭髮,又理了理北小武的衣裳,說:“Sorry(對不起)!Sorry!”
柯小柔在她的身後突然笑,說:“八寶你這個文盲還說英語了。你會拼寫嗎?可別拼成了Snoopy(史努比)!”
八寶抬手,一耳光甩過去。
柯小柔雖然醉了,但人一晃蕩躲了過去,八寶則直接摔倒在地,狼狽至極——在她愛的男人面前。
北小武站在那裡,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柯小柔喝得太多,竟也沒了分寸,還在愉快地拍手,說:“喲!八寶!狗吃屎了!”
我忙把他推向一旁,俯身去扶八寶。
八寶閉上眼,把眼淚忍在眼角——北小武是她愛的人,她可以讓他看到她的粗魯、無禮、張狂,卻真的不想他看到她的狼狽模樣。
她憋著氣,趴在地上不肯起來,大吼說:“柯小柔!我讓你們的婚禮明天舉行不了!”
柯小柔依舊醉著,還很歡樂地拍著掌,說:“好啊,好啊!”
北小武忙將柯小柔推進屋子裡。金陵連忙去扶八寶,回頭看了北小武一眼,說:“你也進去啊!”然後,金陵對我和錢至說:“我送她回家。”
錢至說:“太晚了,我送你們倆吧。”
我們送金陵回去的時候,發現一輛車停在她的公寓門口,車窗緊閉,在我們的車停下那一刻,它也啟動離開。
錢至注視著它離開,知道裡面是誰,卻沒說話,下車為金陵開門。

39
結 點

送完金陵和八寶,回程宅的路上,我突然不放心,給北小武打電話,問他小九現在怎樣了,是否需要我回去幫忙。
他說:“沒關係,我自己能行。妹子,你雖然不說,我也知道,你自己的事兒……也不怎麼如意。哥能行,你也能行。”
他說:“我們都能行。”
我掛掉電話,沉默不語。
錢至突然開口,說:“太太,我知道您是個好人。”
後視鏡中,他看了我一眼。我一愣,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錢至說:“但好人不一定辦好事。”
他說:“我知道我不該多嘴,我的身份不配。但是,我還是得說,您離那個女孩兒遠一些吧。我和金陵都是這麼想的。”
我懂了,他說的是小九。
就這樣,我們一路無話。
我轉頭,望著車窗外。這個盛夏的夜晚,燈火通明。
每個人的命運似乎都在這個夏季,再次繞到了結點;就如同很多年前巷子灣的那個夏季,我們一群人的命運都發生了改變。
它呼嘯而來,宿命一般,我無可抵禦。

我們回到程宅時,天空突然下起了雨。
錢至下車,為我開車門,撐傘。
我說:“我自己來吧。”
其實,我還是不習慣處處被照顧。
我獨自撐傘走著,抬頭,看見二樓書房的燈正亮著,程天佑的側影映在窗上,伴著長夜淩亂的雨聲。不知今夜,他會走入誰的夢裡頭。
我剛到樓上,就聽劉媽和一個女工在說:“大少爺今兒摔傷了。”
女工說:“真是可惜了,原本多好的一個人啊。”
我怔在那裡。

40
我懷孕了,孩子是你的

柯小柔的婚禮如期舉行了。
潔白的婚紗,溫柔的新娘。鮮花、綠地、紅毯,還有親友們的祝福,就連天空中綿綿不絕的雨絲,都是情意。
柯小柔的母親握著尹靜的母親的手,笑得如同一朵碩大的盛世牡丹花,仿佛有了這一刻,這輩子都值了。
儀式結束後,尹靜的新娘捧花落在了我的手裡。
一群人中,錢至瞟向我。
我心一虛,連忙要將捧花轉給金陵,尹靜卻已經走到我的身邊,柯小柔就在她身邊。她對我笑,說:“姜生,我們都等你的好消息。”
我含混著應聲。
尹靜擁抱我的時候,我無助地看了金陵一眼。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兇手,屠盡的是眼前這個擁抱了我的女孩子此後漫長的一生。
金陵看得懂我眼睛裡的那種難過,大約怕我不靠譜地做出什麼錯事,立刻挪上前來,笑著同尹靜擁抱,說恭喜。
尹靜和柯小柔被一群人擁著到了別處。
我說:“金陵……”
她說:“我知道。”
她一面鼓掌,一面頭都不轉地對我說:“柯小柔他媽過來了!她可是剛從醫院裡出來的,我們要是添亂,那今天的婚禮就要變葬禮了。”
我捧著花束,柯小柔他媽被這捧花給招引了過來。我和金陵雙雙沖她鞠躬,覺得不對勁,又改成沖她鼓掌,對她說:“阿姨,恭喜。”
她笑著,看著一團喜氣,但再多的脂粉也蓋不住她的病容。她打量了我半天,說:“瞧瞧這姑娘,皮膚跟團雪似的白,真好看。”
她指了指我身邊的錢至,對我說:“你男朋友可真是一表人才。借著這束花,阿姨祝你們也早日修成正果,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錢至立刻躲到金陵身邊,我也立刻將花束扔到金陵手裡。
柯小柔的母親是個聰明人,立刻就拉住金陵的手,帶著歉意說:“阿姨糊塗了,錯點了鴛鴦。哈哈。”
然後,她就笑著離開,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我跟金陵說:“我還以為八寶真的會將柯小柔的婚禮給毀了呢。”
金陵說:“別看八寶總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這次被傷得不輕,估計下不了床了,不會來參加婚禮了。”
她話音剛落,就見八寶從遠處走過來,穿著湖藍蕾絲連衣裙,楚楚動人,天女下凡一般,就差在腦門上刻上:我美嗎?我很美吧?!哈哈哈!她身旁還跟著那個攝影師小Q,在“哢哢哢”地拍。
當然,不能否認,她一出現就是焦點。賓客開始騷動,猜測她是不是某個不當紅的小明星。
她走過來跟我們打招呼。她不開口真的是儀態萬方,弱柳扶風,一開口的感覺就是“大王派我來巡山”。
旁邊刻薄些的女孩兒開始竊竊私語,好在八寶今天不願意自己的耳朵太靈光,否則方圓十米之內必然要血流成河。
那些姑娘一定不知道,這一刻她們是被上天親吻過的寵兒,仿佛被神明庇佑。
金陵說:“我以為你傷心得下不了床了!”
八寶打了個哈欠,抱著胳膊說:“開什麼玩笑?傷心能讓我下不了床?能讓我下不了床的只有男人。”
我和金陵立刻站得筆直,對她“肅然起敬”之餘,又想著同她劃清界限,所以不跟她說話。
周圍的人循聲望過來,一位胖叔悄聲跟身邊人嘀咕:“這人是誰啊?”
我和金陵一副“啊,這女人是誰啊?哈哈,呵呵,我們也跟她不熟,呵呵”的表情,說:“我們不認識呢。”
八寶看了看我和金陵一臉正氣的表情,笑了一下,說:“這倆小妹妹,瞧這單純的小模樣,阿姨好想給你們倆穿上尿不濕啊!”
我和金陵依然不說話,端的還是“我們跟這女人不熟”的表情。
八寶突然問我:“哎,姜生,程天佑怎麼樣?”
我一愣,不知道八寶怎麼突然問起他。
八寶說:“我說床上。”
我立刻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八寶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聲音特大地說:“哎喲!別裝得跟沒有過似的!”
我整個人沒在風中也淩亂在了那裡,一群人望著我。錢至低頭,很自覺地走開了一下,小Q拍攝之餘,沖我一笑。
八寶拍了一下小Q的腦袋,說:“漂亮吧?!漂亮你也惹不起!”
一群人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時,八寶突然轉臉望向金陵:“哎,金陵,程天恩……”
八寶剛開口,金陵立刻飛撲了上去抱住她,幾乎是熱淚盈眶,說:“我不裝!但我們真的……沒有過!”
八寶笑:“那你認識我嗎?”
金陵立刻點頭,一副誓死效忠女王八寶的表情,說:“開什麼玩笑?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哈哈!”
八寶很滿意金陵的表現,說:“作為你最好的朋友,我有義務告訴你,你沒睡真的是太對了!聽一姐妹說,他……”她的話還沒說完,金陵的同事徐囡就急匆匆地走過來,低聲問金陵:“那伴郎是誰呀?”
八寶的話被打斷,金陵站直身,說:“哦,八成是柯小柔的朋友。怎麼?”
徐囡笑了一下。金陵立刻會意一笑:“噢——這是好事呀。”
八寶抱著手,也附和著:“嗯,好事!男未婚,女未嫁的。”
徐囡似乎沒聽出什麼來,說:“對啊,對啊。”
我和金陵臉綠綠的。
八寶卻已經把注意力轉向了別的地方。她望了柯小柔一眼,轉臉對著我們歎氣:“這雨下的,我怎麼覺得今天就跟我嫁閨女似的,又是開心又是想哭的。”
金陵湊過去,剛想問八寶剛才要說什麼,柯小柔突然冒了出來,沖著八寶的小細胳膊掐了一下,說:“我怎麼覺得你看起來更像死了爹呢?!”
八寶被掐得“哎喲”一聲,轉頭沖他揮拳頭,說:“你是不是想死啊?!你真想讓你的婚禮變葬禮啊?!”
誰知柯小柔他媽不知何時也轉悠了過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那個沖著她的寶貝兒子揮拳頭的秀美女孩兒:“姑娘,你這是幹什麼?”
八寶一惱,說:“我幹什麼關你什麼事?你是誰啊?!”
柯小柔說:“這是我媽!”
八寶直接傻了,說:“媽!啊不!阿姨!對不起,對不起……”
柯小柔他媽媽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的。她覺得自己的兒子一定是平日裡交友不慎,才“誤入歧途”,幸虧自己鐵腕十足才挽救了兒子的餘生。
就在她不停地往壞裡構想著八寶的身份背景時,小Q快速轉了轉腦筋,一把抓過因解釋不清而急得抓狂的八寶,說:“阿姨,您別見怪,她是小柔的前女友。小柔結婚了,新娘不是她,所以她心裡憋得慌。”
這是最合適的理由了。憑這關係,在此刻,八寶甭說給她兒子一拳頭,就是給她兒子打成馬蜂窩,也是應該的。
我和金陵面面相覷,在對視中用目光交流著對小Q智慧的讚歎之情。
柯小柔的母親頓時表示能理解了,但是又更糊塗了——前女友?但無論是理解還是迷糊,都不是當務之急,重要的是——柯小柔的母親將柯小柔扯到一旁,說:“快讓她走吧!”
柯小柔看了八寶一眼,很無奈地說:“姑奶奶,走吧!”
小Q也忙拉八寶離開。
八寶顯然不甘心,看了柯小柔一眼,用那雙勾魂攝魄的眸子說話:不是吧?!有你這麼對朋友的嗎?!我情傷不下火線堅持出席,你就這麼對我啊?你昨夜讓我在我心愛的男人面前跌了個嘴啃泥我都不毀你的婚禮,這不是真愛是什麼?!而且,我為了參加你的婚禮可是花了血本買了這件禮服啊!
柯小柔直沖她使眼色:姑奶奶,我以後給你當牛做馬。
八寶可不領情:當牛做馬怎麼能行?我讓你做爹。她突然惡作劇似的來了一句,聲淚俱下:“柔啊,我懷孕了,是你的。男孩兒!”
柯小柔臉立刻綠了。
柯小柔他媽正轉身離開,一腳踩空,直接靠到金陵和我的身上。我們倆沒反應過來,同她一起摔倒在地上。

41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我倒是完好無損,可金陵被柯小柔他媽給壓得尾椎骨斷裂。
金陵趴在病床上,說:“姜生……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我要這麼狼狽?!”
她說:“其實我想優雅一點兒的,把我的腳踝壓斷也好啊,為什麼是這裡,為什麼是這個姿勢,為什麼?……”
我看著她,心裡挺疼的,說:“你省點兒力氣吧。”
這時,錢至走了進來,金陵立刻恢復了楚楚動人之態,眉心蹙的,眉梢顰的,剛才的抽風狀態全然不見了。
錢至看著她,說:“醫生說讓你好好休息,你別太擔心。”
金陵斂著眉點點頭,說:“嗯。”
八寶在一旁直撇嘴。
錢至說:“我去給你倒點兒熱水。”他剛走出門,八寶就站起來,說:“都說我作,其實,哪個女人不作?!在男人眼前都恨不得在臉上建一座貞節牌坊,背地裡還不跟個大馬猴似的?”
金陵皺了皺眉頭,說:“你說誰呢?!還不都是你害的!”
八寶說:“要怪就怪小Q!說什麼前女友啊。”
金陵說:“那你也不能扯什麼懷孕啊。”
八寶擺擺手,說:“大姐,靈感一下子上來了,我也控制不住我自己啊!”
金陵無奈,趴在床上不住地歎氣。八寶看著她,也歎氣:“哎喲,怎麼偏偏弄傷了尾椎骨?用這個姿勢趴上幾天,C杯都得被壓成A杯,你本來就是A杯可怎麼辦啊?”
金陵臉一黑。然後,她有氣無力地對我說:“姜生,我同意你把我和王主任埋在一起了,只要你把她弄走!”
但最終,走的人是我。
八寶留下來照顧金陵。金陵露出了幾乎是悲壯的認命了的眼神,但別無選擇。
八寶抱著錢至倒給金陵的熱水笑得跟個狼外婆似的,將水端到金陵面前,文縐縐地歎了一句:“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
錢至對金陵說:“我送她回去,很快就回來。”
八寶說:“去吧去吧!我照顧得了。”
其實,我本想留下來照顧金陵,但看得出錢至眼神中的為難——我要是不回程宅,他沒法兒交代。
我和錢至剛要離開,柯小柔就風一樣地沖了進來,後面緊跟的是尹靜。柯小柔一進門就沖過去,死命地抱著床,表示自己的母親把金陵弄成這樣,他於心不忍,一定要在這裡照顧金陵。
我和錢至面面相覷,礙于尹靜在場又不能“相覷”得太明顯。
金陵就笑,說:“多大點兒事兒,還有八寶呢。”
柯小柔看了八寶一眼,恨不能把八寶從窗戶扔出去,或者用點兒什麼化骨水把八寶給化掉。他看著金陵,說:“還是讓我和尹靜照顧你吧,畢竟是我媽把你弄成這樣的。”
尹靜點點頭,說:“小柔說得對。大家都是朋友,不要這麼見外。”
柯小柔的眼神裡充滿了懇求,金陵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八寶在一旁惡作劇般地笑了笑,說:“這怎麼能行呢?新婚之夜,洞房花燭都來不及……是不是姜生?”
我裝作沒聽到。我可不想被柯小柔潑化骨水。
柯小柔狠狠地剜了八寶一眼,恨不能將自己鑲進這張床裡,嘴上卻說得義正詞嚴,說:“我的朋友都這樣了,哪兒還有心思洞房花燭?!那是禽獸!”
八寶拉過尹靜來,說:“架不住我們女人就喜歡禽獸!對不對啊,靜啊?”
柯小柔當時就有一種“八寶!我們同歸於盡吧!”的念頭。
好在尹靜很體恤他,溫柔地看了他一眼,對八寶說:“我們還是一起照顧金陵吧,要不我們倆都不安的。”
後來,據八寶說,柯小柔的洞房花燭之夜,是在病房裡,四個人大眼瞪小眼度過的。最後,三個人在趴著的金陵背上玩牌,鬥地主,一直到天明。

42
感情的事,盲人瞎馬,願賭服輸

那天,我和錢至從醫院回到程家時,夜色已深。下車時錢至為我撐傘。
剛走到樓前,我一抬頭,愣了一下,只見程天恩正坐在輪椅上,等在樓前。瀟瀟雨下,他望向我的眼神,陰鷙到可怕,一絲一毫都不隱藏。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頓時覺得之前感謝“二少爺的不殺之恩”太早。
程天恩剛要開口,二樓的窗簾突然被拉開。程天佑的聲音傳來,似乎是在對身邊的人說:“這雨,下了兩天了。”
然後,有人應聲說:“是啊,大少爺。”
程天恩抬頭,看了樓上一眼,轉臉看著我,握在輪椅上的手慢慢地縮起,握緊,最終鬆開,冷笑了一下。
錢至連忙上前,說:“二少爺。”
程天恩看都不看錢至一眼。汪四平抬頭看了看二樓,也忙不迭地上前,對我笑了笑,說:“太太。”
說完,汪四平就連忙推著程天恩離開。
程天恩離開的時候,對錢至冷哼了一聲,說:“別整天圍著這個女人轉!你的任務可是照顧我哥!他昨天可摔傷了!”
他說話的時候連頭都沒回,聲音中充滿了冷漠和厭惡。
錢至只能俯身點頭。
我抬頭,看見二樓的窗簾已經合上,四下寂然無聲,仿佛剛剛程大公子並不是有心解圍,只是雨天寂寥,突然發出少年情懷的感喟。
走進樓裡,我問錢至:“他……摔得很嚴重嗎?”
錢至說:“他昨天非要騎馬……還是一匹眼睛壞了的馬……”
我一驚:“他瘋了嗎?!”
錢至看著我,說:“他早就瘋了!”
我一怔。
錢至忙道歉,說:“對不起,太太。我失態了。”
我搖搖頭,心中五味雜陳。
這時,汪四平又從外面走了進來,看了看我,還是躬了身,說:“太太。”然後,他對錢至說:“錢助理,二少爺有請。”
錢至一怔,轉頭對我說:“煩勞太太轉告大少爺一聲,我先去二少爺那裡了,很快就回。”
錢至跟著汪四平走後,我上樓,步履沉重。
“他瘋了嗎?”
“他早就瘋了!”
我心中因負疚生出的痛楚,錐心刺骨。
我想起剛剛程天恩望向我的陰鷙到可怕的眼神,也是因為程天佑受傷吧——程天佑失明之後的每一種不幸,都會令程天恩對我的恨多一些。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有力量走下去。
走到他門前,我遲疑著,不知如何敲開這扇門,糾結之際,門突然開了,有人出來,似乎一怔,喊道:“太太?”
我一看,他是程天佑的貼身保鏢,負責日常安保的,叫顏澤。我到程宅後,錢至多陪在我的身邊,於是,顏澤在負責安保之外,便更多地照顧起程天佑來。
此刻他一副正要匆匆下樓的樣子,一見我,很恭敬地說:“大少爺他在。太太,您請。”
他轉身離開,很有分寸地將門開著。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程天佑眼前的。
他似乎是循著腳步聲,把臉微微側過來,冷漠的容顏,微微蹙起的眉,看著似乎在分辨著什麼。
我聲音微微顫抖著說:“是我。”
他說:“我知道。”
我原打算只是轉告一句話的,可看到他臉頰上的擦傷時,心一酸,說:“他們說,你的腿摔傷了……”
我說:“你怎麼這樣折騰自己啊?”
我的話音未落,他的聲音突然響起,正氣十足,如利劍一般,將我的話斬斷。他說:“程太太!”
我愣了一下。
他說:“你覺得你這埋怨而心疼的話說給我,合適嗎?我只是你的大伯哥。”
我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半晌,我解釋:“我……我沒有其他的意思,我只是……”
他低頭,唇角彎出一絲悲傷的弧度,冷然一笑,說:“只是什麼?只是同情我?是嗎?”
我忙搖頭:“不是……”
他唇角輕輕扯出笑,帶著一絲悲涼:“騙子。”
他說:“就說現在!你的眼睛,它一定是充滿了同情地在望著我,對不對?”
他說:“程太太!既然這樣,我們就把事情說開了,求你不要時時刻刻用這種憐憫的表情看著我!”
他說:“你更不必這麼內疚。感情的事,盲人瞎馬,願賭服輸!我失明了也是為了我愛的女人!我不後悔,更不遺憾,重來一次我依然會這麼做。”
他說:“如果她懂得我,就該離我遠遠的,好好地過她自己的生活,別用她氾濫的同情心來施捨我、折磨我、羞辱我!”
我如鯁在喉,百口莫辯。
他說:“你走吧!”
我看著他,難過極了,說:“我們一定要像仇人一樣嗎?”
他冷笑:“不然呢?難道要像情人嗎?”
他一把推開手杖,起身,指著門,冷冷地,一字一頓,警告一般地說:“從現在起,不准靠近我!不准招惹我!不准踏進這間房半步!否則——”
他說:“後果自負!”
我看著他,良久。原來他這些天裡的冷漠,已經是再好不過的表示,婉轉說來是“離我遠點兒!”,難聽一點兒就是“滾!”。
是我太笨,沒有猜明白。
我吸了一口氣,說:“好的,大哥。”
他冷冷地回敬:“謝謝,弟妹!”

43
那就一起下地獄吧

我推門而出,卻想起錢至的話還未捎給他。我又是難堪,又是傷心,但還是折回他門前。我敲門,賭著氣,說:“我不是來招惹你!更不是來接近你!我也沒踏進這房間半步!我過來只是想告訴你錢至他……”
我的話沒說完,門就被重重地扯開,他立在門前,如同塌下來的天。他眼裡燃著一團冰冷的火。他說:“你招惹我?!”
我一驚,忙後退:“我沒有!”
他說:“我說過,後果自負!”
我未來得及再辯解,就被他一把拽進了房間。
我的身後,劉媽路過,驚得把端著的茶杯砸在了地上,驚呼:“大少爺……”
我整個人如同飄浮在這個世界上一般,感到一切皆是空白的。
長期以來,矛盾的痛苦衝撞著他、擠壓著他,讓他不瘋魔,不成活。
我驚慌失措,卻漸漸淪陷,望著他,眼中泛起點點淚光。
他“看”著我,眸中充滿決心。
“你瘋了嗎?”
“我瘋了!”他說,“我說過,若是我愛你,就是天王老子拉著你的手,我也會帶你走!你這輩子只能是我的!”
“你這個瘋子!”
“那也是被你逼瘋的!”
我心裡是驚恐、是猶疑,更多是混沌,而這一切,在我望向他那雙再也見不了天光的眸子的那一刻,便成了認命!
有一種女人啊,總是傻的,千百年來,做得最嫺熟的事情,便是以身相許,情債肉償。
如果我的身體能彌補我曾給他的傷害,那麼我任他予取予求。我一無所有,唯一所能供奉於他的、償還給他的,也只有這具我憎恨的、被傷害過的身體……
我停止反抗的那一刻,他卻愣住了:“你……”
我攀住他的頸項,憑著本能,笨拙地回吻著他的唇。這一刻,若是沉淪便能同過去告別,那我不想聽任何言語。
我的眼淚滑落,他突然推開了我,重重地將我按回床上,隔著距離,“端量”著我。他的表情越冷靜,我就越難堪。
他突然笑了,那麼輕薄:“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我看著他,絕望得如同籠中的囚鳥,說:“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嗎?”
他搖頭,手指輕輕地滑過我的鎖骨。他還是恨我的,所以,折磨我、羞辱我才是他的目的。
我在心裡長長歎息一聲,笑,帶著就義一般的表情。
我淒然的笑讓他愣了,但是他迅速地收回心神,笑:“便是下地獄,你也不怕?”
“好吧!那就一起下地獄吧!”我聽見他說。

44
浮生若夢

浮生就像一場夢,碎裂,浮於空中。
每一個碎片,都定格著一個瞬間,一幀幀,悲喜嗔癡,懸于時光懸崖上。
歷經風吹雨打,最初九死未悔的癡勇最終消弭,到最後,再也無人萬死不辭地前來弔唁。
這紅塵中,癡男怨女,履冰臨淵的愛情,終不抵,浮生若夢一場。

45
愛屋及烏

他從浴室裡緩緩走出,走到我的身前,水珠從他的發梢滾落,貼著他冷峻的臉頰。他將一件熨燙整齊的襯衫放在我的眼前。
他轉身,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
我低頭,望著他的襯衫,突然覺得恍如隔世。
我第一次穿他的襯衫,是十八歲。
十八歲。
時光竟然就這麼飛走了,只留下這百孔千瘡的現在。
我抱著光光的胳膊,只感到無邊的孤寂。眼淚不知道為何落了下來,落在床上、他的襯衫上、我的膝前。
一張柔軟的紙巾被擱到我的眼前,我抬頭,眼前是他冷峻的容顏。
我直直地盯著他——那一刻,我有一種很強烈的異樣感,說不出是哪裡不對,但總覺得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太對。
他轉過身去,說:“今天……你忘掉吧。”
我一怔,看著他的背影。這雲淡風輕的話語!這潔身自好的姿態!簡直是高風亮節的楷模!不在他的腦門上刻下“貞潔烈男”簡直對不起他!
我冷笑:“忘掉?難道今天有多麼值得記住嗎?”
我像被壞女人附身了一樣,走下床,繞到他的眼前,倔強地將襯衫扔到他的腳邊,身無寸縷地看著他。
他倒吸一口冷氣,轉身,背對著我。
我冷笑:“你倒是看著我,告訴我,今天有什麼值得記住?是記住您讓我欲罷不能,還是記住您的無能呢?大哥!”
永遠不要說一個男人“無能”!
他被激怒,猛然轉身,回敬我:“弟妹!你再口無遮攔,我會誤會你欲求不滿、欲壑難填!”
我氣急,說:“你!”
他挑了挑眉毛,說:“還要我說得再難聽一些嗎?”
不要與男人比底線,他們壓根兒沒底線。
我大概被氣糊塗了,豁出去了,說:“好啊!我就是不滿!你倒是填啊!”
他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我,死撐著迎著他的目光,心裡卻有一種扯著舌頭勒死自己算完的感覺。
他突然笑了,撿起腳邊的襯衫,放在我的手裡,輕薄地“打量”了我一番,說:“那也得你讓我有填的興致!可惜……嘖嘖!”
就在我打算抱著程天佑跳樓同歸於盡的時候,門外的樓梯上響起了匆匆的腳步聲。
劉媽微微提高音量:“三少爺?!”
她放大聲音說:“三少爺,您回來了。”
我直接呆住了,程天佑也愣了。
我們兩個人的目光突然碰在一起,我迅速地將他的襯衫穿在了身上,崩潰而狼狽——涼生回來了!這是我們倆誰都沒想到的!
腳步聲未作停留便上了三樓,我仍然手足無措,他倒是突然冷靜了下來。
他一冷靜,我就產生一種暴打他一頓的念頭——你還妄想旁觀?
程天佑指指衣帽間,一副極無辜的樣子。我愣了愣。他“看”著我,那表情就是:喲,不滿意?好吧,我想想!然後,他又指了指床底,長眉輕輕地挑了挑。
這哪裡是出主意?這簡直是挑釁!
房門外,再次傳來劉媽的聲音。她似乎是沒見過如此陣仗,聲音都有些抖,說:“二少爺!錢管家!龔先生!”
我兩眼一黑:這是家庭聚會啊?也不是這麼個聚法吧!
程天恩微微警惕又疑惑的聲音傳來。他問站在原地不走的劉媽:“你怎麼會在這裡?大哥呢?”
程天恩原本是在鄰樓和錢至“聊天”,在窗前突然看到涼生匆匆地進了樓——宿敵回國了!熱鬧來了!程天恩立刻扔下錢至這個小冤家,飛速地趕了過來,誰知,在樓前又恰逢從巴黎歸來的錢伯。
錢伯看到劉媽腳邊的一地碎瓷時,似乎已經嗅到了什麼不好的氣息。
劉媽還沒來得及找出個像樣的答案來,就聽見三樓響起一陣下樓的腳步聲,然後,似是老陳的聲音響起。
老陳一面跟著涼生,一面說:“先生,您別這樣!您一回來就這樣,老人家得多傷心啊……”話到這裡,他停了一下,似乎是看到了程天恩,忙喊了一聲:“二少爺。”
只聽程天恩的聲音陰惻惻地傳了進來——
他對涼生說:“多難得!三弟回來了。你這麼急匆匆的幹嗎呢?都到了大哥的房前,不進去探望一下嗎?”
錢伯突然上前,笑著阻攔道:“您瞧,老龔都過來了,定是老爺子知道三少爺回來了。還是讓三少爺先去老爺子那裡請安吧。我這裡也正巧有事情要向大少爺交代。三位少爺不如明日再敘。”
程天恩素日裡尊重錢伯,現在卻以為他是在幫涼生開腔,笑著說道:“爺爺最願意見到的,不就是我們兄弟情深嗎?”
說完,不等涼生反應過來,程天恩就拉著涼生的衣袖往程天佑房裡去。
“大哥,大哥!三弟回來了!
“大哥,你在哪裡?
“大哥!你沒事吧?”
我魂飛魄散,只能往床下躲。程天佑臉色一凜,一改戲謔,飛快地將我拽起,將我一把推進浴室裡,迅速地打開花灑。
水聲響起。
他單手撐著牆,我被迫緊貼在牆壁上,不敢在這短短的距離下直視他的眉與眼。狹小的浴室中,霧氣彌漫。
錢至在門外,聽無人應聲,飛快地繞過程天恩和涼生,奔了進來,聲音中透著被嚇壞了的味道,大喊:“大少爺!”
他邁進臥室,聽到浴室的水聲松了口氣,停住了步子,問:“大少爺,你沒事吧?”
程天佑抓著我的手,隔著水聲,很冷靜地說:“沒事。”
錢至松了口氣,說:“沒事就好。”
他說:“二少爺和三少爺在客廳等您,您看……”目光掃到臥室中那碎成布片的熟悉衣衫時,他整個人傻了。
錢至回頭,原是想向父親求救,卻見身後,程天恩的目光也落在了那碎裂的衣衫上。
突然,程天恩哈哈大笑。他轉動輪椅,回頭瞟了涼生一眼,又瞟了瞟滿面嚴肅的錢伯,笑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程天恩原是想拖涼生進來看看因他妻子目盲的兄長,想痛斥他們的幸福令另一個人這般痛苦。現在看來……報應來得太快了!
他笑出了眼淚,跟汪四平說:“平啊,給我點兒面紙。”
汪四平上前,小聲地糾正:“平叔,二少爺。”
程天恩沒理汪四平,一面擦拭眼淚,一面笑著轉動輪椅,離去時不忘回頭對涼生說:“三弟啊!以後可得常回來!免得大哥對你思念太過,愛屋及烏就不好了……”
涼生怔了一下。

46
我還回得去嗎?!

水從花灑之中噴灑而出,落在我和程天佑的身上。溫熱的水驅散不了我周身的冰冷。
咫尺之外,涼生他在。
我從驚懼到負疚,這一夜,千百滋味。人生比戲還像戲,讓人欲哭無淚。
程天佑說:“你在發抖?”
他冷笑:“他若真撞進來,不是更好?他不要你,我就收了你。”
他說:“我記得,好像有人說過,要嫁給我,做情婦也可以。娶,我娶不了,情婦倒真可以。這有夫之婦做情婦,雖說新鮮刺激,但論起來還真不如你單身更方便我金屋藏嬌……”
他語調輕浮,眼眸冷酷。
水聲將這冰冷的、曖昧的一切掩在了這小小的一室裡。
我瞪著他。這個時候了,天都被捅下來了,他還有心思開小差逗樂!我突然有種所遇非人類的感覺。
我又惱又恨,既惱恨自己,也惱恨他,更覺得悲哀,為自己,為涼生,為程天佑這遊戲人間的姿態。
程天恩離開後,老陳瞟向臥室的那堆裂帛,只當是少爺們的平常風流豔事,和龔言相視了一下,笑了笑,轉臉對錢伯說:“既然錢老有事要和大少爺商量,那我先陪三少爺去給老爺子請安了。”
涼生似對這詭異的香豔之事避之不及,冷著聲說:“不打擾了。”
錢伯松了口氣,點點頭,又看了龔言一眼。龔言倒是不動聲色,只隨著涼生和老陳而去。

一室之隔,花灑之下,程天佑在我的耳邊冷笑:“聽起來,我這弟弟是潔身自好的君子!想必他誤會你也是同類了吧?”
我咬牙切齒:“下流!”
他冷笑:“當竊玉偷香的下流人,也比當綠雲繞頂的君子好!”

門外,錢至識趣地將涼生和老陳送走,剛走回客廳,沒等鬆口氣,就被錢伯狠狠地甩了一記耳光。
我的心頓時沉下去,再傻我也知曉這耳光是對我的憤恨。
程天佑伸手,關了花灑,徑直走出去,對錢伯說:“這是我做下的錯事,與錢至半點兒關係都沒有。”
錢伯忙躬身,強掩情緒,說:“大少爺,您怎麼會有錯?錯也是犬子的錯!是他的不周到致使這種事情發生。”
我渾身濕答答地走了出來,看著錢伯,說:“錢至沒錯,錯的是我!您要怎麼懲罰,我絕沒有半點兒怨言。”
程天佑看了我一眼,說:“這兒沒你的事兒!”
錢伯躬身,說:“太太。”
錢伯客氣、恭敬,沒再說話,但是沉默之間,他周身的那股氣勢宣洩著他沒說出來的話:我怎麼能去懲罰您?想來太太的心現在也好受不到哪裡去吧?一個男人不遠萬里為你而來,你卻在另一個男人的身下做荒唐之事。
錢伯的沉默,程天佑自是讀得懂。
程天佑將我擋在身後,對錢伯說:“我不敢毀了她的清譽。今日之事罪責全然在我。是我少爺性起,任性妄為。舊歡負情,我心有不甘,七情難滅,癡嗔難斷……”
他的聲音克制而隱忍,他端的是君子風度,就仿佛剛剛那個對我說著輕薄言語、遊戲人間的不是他。
他明明是攬責,言語中卻是難言的悲涼與辛酸。
錢伯頓足歎氣。
程天佑轉臉,對錢至說:“讓劉媽找套乾淨的衣服,送太太回房。”
錢至喊來劉媽。劉媽低眉順眼地將一條鬆軟的幹毛巾搭在我的身上,絮叨著:“聽錢助理說太太落水了,幸虧有大少爺。太太,您小心別感冒啊!”
劉媽用她睜眼說瞎話也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演技再一次證明,真正的演員在民間。
我將毛巾從身上拽下。它落在腳邊,如同萎謝在地的潔白花朵。我從程天佑身邊走過,錯身離開那一刻,木然一笑:“我還回得去嗎?!”
他一怔,低頭,將毛巾撿起。
我沒看他,繼續離去。
突然,錢至大喊了一句:“大少爺!您的眼睛?!”
那一刻,我仿佛被雷擊中了全身,剛剛困擾著我的那些異樣感,剛剛發生過的事一幕幕閃現,程天佑舉手投足間的自如、連貫……終於在錢至的驚呼中變得清晰!我終於明白是哪裡不對了——他的眼睛。
我猛然轉身,望著他!
錢至正呆呆地望著程天佑和程天佑手裡的毛巾。
錢伯也愣了。
程天佑不作聲。
這時,屋外有人冒雨匆匆趕了過來,氣喘吁吁地說:“太太,不好了!三少爺他……他出事了!”
程天佑一怔:“怎麼……”
他的話音未落,我已不顧一切地奔了下去。

47
他 說

他說:“我因她失明又怎樣?我因她不顧性命又怎樣?我的眼睛是她心裡永遠的傷疤又怎樣?最終,全抵不過一句‘他出事了’。”
48
他知道

偌大的宅院在這個雨夜前所未有地燈火通明。
我不顧一切地奔跑在雨中,向水煙樓奔去。這時,我卻見有人從水煙樓的大堂裡緩緩走出,擎著傘,身影如墨。
那是龔言。
他走下樓階,說:“太太!您留步!”
水煙樓前,龔言截住了倉皇失措的我,冷靜而從容,說:“太太,您莫急,其實三少爺沒事!”
我一愣,一臉雨水:“沒事?!”
龔言歎了口氣,說:“剛剛我從大少爺那裡接三少爺,本不知太太也在……”他乾笑了一下,看了看我,說,“剛才進老爺子屋裡之前,三少爺突然吩咐我,讓我派人去幫太太……嗯……幫太太您脫身……”
我看著他,只覺得五內俱焚,臉上是火辣辣的疼與羞。我艱難地問:“他……知道……我在?”
每一個字,都如滾燙的烙鐵一般,燙過我的肺腑,燙過我的舌尖……
龔言看著我,點點頭。

49
囚 鳥

水煙樓的落地窗前,涼生望著燈火通明的宅院。明亮而刺目的光,像是特意為今夜照亮他的狼狽而存在一般。
外祖父的聲音從躺椅上傳來:“現在,你看到了吧?”
他沉默。
她身上寬寬大大的襯衫自然不是自己的衣裳。就在剛剛,在他為她堅持、為她同外祖父勢同水火,鬧得幾乎天崩地裂那一刻,不知龔言在外祖父耳邊悄聲說了什麼,就聽見外祖父說:“罷了!去吧!”
龔言就悄悄地退下。
當這庭院裡的燈火全都點亮的那一刻,她從那棟樓裡飛速地奔跑而出,身上是未來得及換下的衣裳。只是她為什麼不換下?為什麼讓他這一場義無反顧的歸來,變成了譏諷,變成了笑話?
他突然覺得渾身冰冷。
老人歎息,說:“妻賢夫禍少啊。”
他沉默,外祖父的意思他怎能不懂?
老人說:“我老了。你大哥失明,你二哥腿疾……程家正值多事之秋,一切都系在你一個人身上……少年夫妻情事真,我自不會拆散,只是,也希望你能為程家多擔當一些……”
他冷冷一笑:“不會拆散?”
老人點點頭,語氣那麼冷靜,冷靜得如同在談一筆生意,說:“我保證,你不會因為同沈家的聯姻而失去她。”
他看著祖父——好一個不失去!
老陳看著老爺子,試探道:“老爺子,您的意思莫不是……”
老人點點頭。
他望著外祖父,說:“她是雲中雀,我怎麼忍心讓她做這籠中鳥?!”
老陳忙攔住涼生,焦急地說:“先生!我知道,這麼多年來,袒護她已成了您的習慣!只是,現在的她,不是您闖了禍的妹妹,而是您不忠的妻子!老爺子若不是愛護少爺您,太太做出如此行徑,就是程家的籠中鳥,她都沒資格當!”
老陳說:“先生,不忠的囚鳥總好過不忠的雲雀!”
老陳明白,有些話老爺子不方便說,那麼只能由他來說。
老人說:“我也倦了。雲雀還是囚鳥,不過是一個稱謂罷了。”
離去前,老人望了一眼窗外,說:“是要一個如此的她,還是要這錦繡的程家,你自己決定吧。”

50
燈未熄

程天恩端坐在程天佑的書房內,一副大仇得報無比滿意的模樣,感慨:“大哥就是大哥!我還是嫩了點兒!”
他轉頭對汪四平說:“四啊,我要是把這些事發到朋友圈裡,一定很多人點贊!”
汪四平依舊不忘糾正,說:“四叔,二少爺。”
汪四平突然問:“二少爺,您怎麼……不喊‘汪’?”
程天恩臉一黑,說:“喊‘汪’的是狗!”
程天佑端坐在那裡,臉色越加難看。
程天恩笑:“喲!大哥,樓上的燈居然不熄!這年輕人啊,就喜歡新鮮刺激!”
人心真的很奇怪,剛剛程天恩明明在為程天佑“大仇得報”而開心,這一刻,卻因為程天佑的嚴肅,竟覺得故意撩撥程天佑也是一樁樂事。
程天佑臉色一凜,說:“你該回去睡覺了!”
程天恩笑:“大哥這麼嚴肅幹嗎?我只不過是說樓上的燈,也沒別的意思啊!喲,你看窗外那兩隻鳥兒睡得多親熱……哎,也不知三樓的床下可曾鋪地毯,三弟和他的夫人小別勝新婚,別擾到咱這二樓才好……”
錢至在一旁,說:“二少爺,您就少說兩句吧!”
程天恩臉色一變,說:“你一個外人,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程天佑抬頭,對汪四平說:“讓二少爺休息去吧!”
汪四平點點頭,忙推著輪椅離開。
程天恩不甘心地回頭,說:“大哥怎麼趕我走?這雨夜漫漫,我好心怕大哥無聊。你要是煩,就把窗外那兩隻鳥兒一齊趕走好了……喲,宅子裡還有夜貓叫春了……”

51
秘 密

雨,一直未停。窗外傳來“撲棱棱”的聲音,是樹枝上飛來的那兩隻鳥兒,許是在躲雨,在他的書房窗下交頸而眠。
夜深了,三樓的燈,依舊亮著。

程天佑走到後院。這裡連著後山,平日裡總聽聞有野豬在後山出沒,雖然程家依著樹木的長勢圍了圍欄,但到了深夜,鮮有人至。
程天佑抬頭,卻見錢伯坐在那裡,並不躲避牛毛般的細雨,如同一棵日漸枯萎的老樹,追憶著短暫的青春年華。
程天佑微微一怔。
錢伯說:“她睡了。”
程天佑愣了一下,抬頭看了一眼三樓的燈。
錢伯突然又笑了,說:“這是她最後一次睡著,我卻沒有為她送上一束花。”
程天佑這才明白,原來錢伯說的不是自己以為的那個“她”。
錢伯回頭,拍拍身邊的石凳,說:“來!”
程天佑遲疑著,坐了過去。
錢伯望著程天佑,說:“都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啊……咱爺兒倆不再說心裡話了……”
程天佑看著這個老人,不知道他今天怎麼會突然說這些話,但自己心底藏匿著的某處柔軟還是被撩動了一下,那是一種來自童年記憶的特殊情愫——
曾經,錢伯對他來說,意味著太多,他的心事,他的秘密都對錢伯敞開:三歲時對黑夜的恐懼,五歲時因小狗死去的悲痛,六歲時放野火燒掉的後山,十幾歲時最初愛上的女孩兒……
錢伯說:“我看著你長大,一直都覺得你是個孩子。你三歲時,我覺得你是孩子,等你三十歲了,我依然……覺得你是孩子。大人啊,總不把孩子的事兒當真,尤其是什麼情啊、愛啊的,覺得那就是孩子過家家……”
錢伯歎了口氣,轉頭,看著程天佑,說:“大少爺,今天啊,你就當我這個老人喝醉了。說了什麼話,錯的、對的,你都別往心裡去。”
錢伯說:“大少爺,您一直推託眼睛不好,是為了躲避同沈家的聯姻對嗎?”
程天佑沒回答。
錢伯說:“為了她?”
程天佑沉默。
錢伯說:“難道您不知道這樣會導致您失去繼承權嗎?您會失去程家,失去一切!”
程天佑依然沉默。
良久,他說:“我不是故意隱瞞您的。”
錢伯歎氣:“你顧忌我也是對的啊。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孩子,所以太多事情啊,都是按著老爺子的心思去做。雖然想的是為你好,可是如果真的是為了你,我就該像錢至那樣,一切都以你為中心。”
程天佑說:“我知道,這些年您在我和祖父之間斡旋,也知道您在我們祖孫兩股力量間的為難,而且,您在三亞與巴黎的時候,也沒少為我和她擔事兒。”
錢伯笑,笑中是寬慰。
他看了看程天佑的眼睛,說:“我會繼續保密的。不過……”
錢伯頓了一下,說:“有件事情,我想有必要跟大少爺解釋一下。我這次去巴黎,並不是奉命去找三少爺,而是為了一點兒自己的私事。”
程天佑愣了愣。
錢伯望著身邊石凳旁的那棵筆直的水杉,語調寂寥而平靜,說:“我年少時,愛過一個人,幾日前,驚聞她客死他鄉……如今,我把她帶回來了。”
他說:“你也為我在程家守住這個秘密吧。”
程天佑看著錢伯。
錢伯突然漫不經心地說:“我剛聽龔言說,三少爺在老爺子那裡吃過茶就離開這裡了,沒留宿,也不知是不是老爺子給三少爺安排了什麼重要的事兒……”
程天佑愣住了。

52
畫地為牢

他……沒留宿?!他發現了?!
如此說來,自己真是害了她。
她的心是一座孤傲的城,被他這個叛亂的藩王禍害了;她橫下心迎他屠城的利刃,他卻臨陣豎了降旗。
那一句“我還回得去嗎?”他怎麼能不知道,那不是問,而是憤怒——
你無禮!輕薄!孟浪!你來則來,去便去!過後呢?你報復了!你成功了!我再無顏面對他!你怎麼不直接一刀殺了我?!
他想到這裡,心如同被針紮了一般。
其實,今天他最終從她的身上倉皇撤離,長手一揮,白色的蠶絲被如同浮雲落定,遮住了她白雪般的身體。
他轉頭,走進浴室,不去看那毒藥般致命的誘惑。
她愕然,用如被霧遮住般的雙眼望著他,青絲淩亂,紅唇濕潤。但他看得懂,她眼神之中那微弱的慶倖,仿佛松了一口氣。
她依舊是十幾歲的那個她,帶著倔強,很少求饒。即使到了今天,她依舊倔強地承受著,甚至試圖用“反撲”掩飾恐懼。
印象之中,這些年來,她在他面前唯一的求饒,便是為了涼生。
涼生何其幸運,得到了她全部的愛。
因為愛,她才會在吵架之後賭氣回國;因為愛,她才會失去理智,妄圖用一場亂性懲罰涼生吧?
他終究只是他們愛情中的棋子!明明是他們倆的博弈,輸的卻永遠是自己。
他憎恨自己是棋子,所以今天才會爆發。而且,他也早已知道涼生今天會歸國,心中鬱結,才會騎馬發洩。那匹馬原是賽馬,是他十八歲成人時,父親贈他的,最終因眼疾而盲。
浴室之中,冷水之下,他漸漸冷靜。
他曾經擁有過她,她的美好、她的身體、她的喘息……一切足以令他對她的渴望一觸即發,只是最終,再多的憎恨、再多的渴望,還是被他生生克制住了。
他苦笑了一下:難不成自己真的要成神了?
他曾經嘲笑涼生,嘲笑涼生的謹慎,在他看來那是懦弱的別稱。
他也曾狂妄——如果我是涼生,如果我愛你,就是天王老子拉著你的手,我也會帶著你離開!
可今天,鐵一般的事實告訴了他,自己和涼生一般無二!
他以為自己可以不顧倫理,不顧天譴,不管她是誰的妻子,都要得到她,得到她的人、她的心、她的一切!最終,以他之姓,冠她之名!她就算是程太太,也只能是他的程太太!
這自以為是的萬丈雄心,卻最終瓦解——他可以不顧倫理,不顧天譴,她呢?
她終究是一個女子,要活在這茫茫紅塵中,他怎麼忍心去毀了她的名聲,讓她去背負污點,此後一生,任人指點?!
若愛是羈絆,那麼,為了她,他願畫地為牢。
涼生,我嘲笑你,卻最終,成了你……

53
兄 弟

車子緩緩地從水煙樓下駛出這座古老的程宅。這個夏夜,雨不住地下,竟讓人覺得涼意橫生。
涼生在車裡,回頭望了一眼三樓的窗戶。燈亮著,是她在等。
他說:“停下!”
司機奉命刹住車的那一刻,老陳在副駕駛座上轉頭,看著涼生,唯恐再起波瀾,說:“先生……”
他沉默,唇緊抿。
最終,他說:“走吧。”
他說:“去看看北小武吧。”
他本想說“我有許久沒去看看我這兄弟了”,話到嘴邊,又覺得江湖氣太濃,便只是說:“我許久都沒看到他了。”
他的身後,燈光暖黃,暗夜成傷。

 

 

 

 

 

 

第四章
我 們
姜生,這就是我們的愛情,它蠻橫霸道,從無公平。


54
你怎麼值得她多少年都願意?!

那一夜,我不知自己是怎麼睡去的,手機一直被我抱在懷裡。我不知是在等什麼,也許是微乎其微的希望。
臥室的燈,一直亮到天明。
我睜開眼,又閉上眼,突然又睜開,整個人像見鬼一樣,起身——程天佑就站在我的床邊!
他看著我,說:“你醒了。”
我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我指著門口,說:“你走!”
他說:“我來,是為昨天的事情道歉的。”
他看著我,晃了晃手中的手機,一臉不知是心疼還是心酸的表情,說:“你等了他一夜?”
他說:“我進來的時候,它掉在地上。”
我忙起身,搶回手機,抓在手中。
他看著我,說:“你也不必給他打電話了。我剛撥了,無人接聽。”
我低頭一看,果然手機上有幾個撥給涼生的無回應的電話,不由得急了,沖他喊:“你憑什麼?!”
他說:“憑我想幫你把他找回來。”
他說:“我昨晚用各種方式聯繫他,一直聯繫不到。我以為用你的手機打,他會接電話……說起來,你怎麼就一個電話也不給他打呢?你到底有多驕傲啊?”
我看著他,起身,任由衣領滑下,下床走到他的眼前,說:“我當然驕傲了!我當然不必給他打電話了!因為他昨晚就在這裡,在這張床上!我們不知道有多好!”
我盯著他的眼眸,緊緊地盯著,像一只好鬥的公雞一樣,說:“需要我告訴你嗎?你滿足不了我的,他都能滿足!”
他看著我,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兒,無奈地笑,眼底隱約帶著傷感。他說:“要不要再把領子弄低一些,證明你們昨晚無比恩愛?或者你乾脆脫光?”
他說:“你一定要裝作自己是個壞女孩兒嗎?你不是小九,學不像的。”
我一愣,轉而冷笑:“多難得!你居然還記得小九?”
他笑笑:“我其實很想忘掉……”
他說:“涼生昨夜沒回來?”
我看著他,冷笑:“他若回來了,你覺得你還能站在這屋子裡嗎?”
他說:“昨天……讓你們產生誤會了。”
他說:“我會跟他解釋的。”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說:“謝謝大哥的好心!只是不必了!”
他看著我。我冷笑,說:“大哥不是說了嗎?他若不要我,你便收了我。現在不正合了你的心意嗎?”
他看著我,說:“你還在為昨天的事生氣?”
我看著他,再也抑制不住激動的情緒,說:“你明明眼睛好了,卻不承認!你不就是希望我一輩子內疚,一輩子不安,希望我和他一輩子不幸福嗎?現在你做到了,多好?!”
他看了我良久,苦笑,說:“我希望你一輩子內疚?希望你一輩子不安?希望你和他一輩子不幸福?”
他生氣地說:“好吧!就是你想的這樣,那又怎樣?!”
他看著我,說:“我的眼睛瞎了,你真有你說的那麼內疚、那麼不安?你還不是一樣嫁給了他,和他夜夜春宵,日日快活?!”
我氣結,說:“你……”
他冷笑,說:“程太太!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會把你的情郎完完整整地找回來!絕不讓你春宵空度、寂寞難耐!”
說完,他拂袖而去。
我氣得渾身發抖,狠狠地從脖子上扯下那枚在巴黎時求來的護身符摔到門上,蹲在門旁哭得一塌糊塗。
不知哭了多久,昏昏沉沉中,我如同陷入了一場幻境。
我看到了金陵,冰冷的醫院,白色的牆。
我對她說:“好好珍惜錢至吧。他是個好男人!”
她說:“我知道啊。”
然後她笑,冷靜又堅強。
笑容背後,我卻看到另一個金陵在對著我哭。她說:“可是姜生,怎麼辦?我忘不掉的偏偏是那個壞透了的人!”
她抱著我哭,說:“姜生,我還是會夢到他,夢到他就守在我的病床邊,所以我就閉著眼睛不敢讓自己醒來。我怕夢醒了,他就不見了。”
我也哭了。
然後,我又看到了涼生。
他將我從地板上抱到床上,然後就守在我的床邊,望著我眼角的淚痕,久久不語。他如清冷的白月光,浸了夢,夢都寒。
我不敢睜開眼,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金陵,不,是變成了這世間所有懷揣著卑微愛情的女子,夢到了那個不敢夢的人,所以竟不敢讓自己醒來,唯恐夢醒了,他就不見了。
他卻還是從我的眼前消失了。我發瘋一樣地奔跑著,拼命地尋找著。場景不停地轉換,魏家坪,這座城,每一條路,每一條街……我卻怎麼也找不到他。
我回頭望去,卻發現自己身處巴黎街巷裡,回到了我為程天佑求護身符的那一天。
我看到了那天的我自己,穿著長長的裙子,站在那個攤位的前面。
女人神秘兮兮地望著她,卻又嚴肅至極,道:“姑娘,這不是玩笑。你想好了嗎?”
我不顧一切地跑過去,試圖制止她!
我說:“他的眼睛根本就好了!姜生,姜生,你別犯傻啊!涼生,涼生他不見了!你快去找他啊,快去啊!否則,你這輩子都找不到他了!”
她卻像是看不到我,更聽不到我的話,帶著那麼堅決的表情,望著那個女人說:“只要他的眼睛能複明,付出多少年我都願意!”
這個傻瓜居然說“我願意”!
我看著她那孤勇的小臉、倔強的表情,眼淚如同傷口上的血,止不住地流下來。我哭著喃喃:“程天佑,你這個渾蛋!你怎麼值得她多少年都願意?!”

55
別的原因

三樓,她低聲哭泣,在這個夜裡久久不停。
書房裡,程天佑眉頭緊鎖。
他抬頭望去,三樓的燈光依舊亮著,那抹黃色的光亮,是她倔強的等待。
她在等涼生。
錢至小心翼翼地說:“大少爺,哦,不對,程總!咱不是說去道歉的嗎?樓上那位是被您道歉的誠意給感動的?都哭了一天了……”
程天佑沒說話。
顏澤走進來,看了錢至一眼,說:“你還是喊大少爺好了。大少爺的眼睛好了這件事情,他還不想讓你、我、錢伯之外的人知曉。所以,他短時間內不會回公司做程總的。”
錢至愣了一下,說:“劉媽她也知道……”
顏澤一愣,隨即說:“劉媽七竅玲瓏心,錢伯會招呼她,不必擔心。”
程天佑轉臉,問顏澤:“有他的消息嗎?”
顏澤搖了搖頭,說:“沒有。各種方式都用盡了。”
程天佑沉默著,手攥起,握緊,說:“一定得找到他!”
顏澤說:“是。”
錢至說:“要不登報尋人吧?”
“登報?”程天佑和顏澤雙雙望向錢至。
程天佑思忖了一下,說:“實在找不到的話,這也算是個好方式了。”
顏澤在一旁忍不住小聲嘟囔:“好什麼?!難不成您要買下頭版頭條的位置,刊登上‘親愛的三弟,我真沒睡你老婆!你快回來吧’?”
程天佑的臉黑得仿佛塗了一層鍋灰,他就差說“滾”了。
錢至直接樂了。自從知道程天佑的眼睛已經完全恢復之後,錢至和顏澤的心情是極度輕鬆的,但兩人又都不太敢在程天佑面前放肆。
半晌,錢至突然收住笑容,說:“大少爺,您說,三少爺離開,會不會並不是因為他撞見了您和三少奶奶……而是有別的什麼原因呢?”
別的原因?
程天佑愣了一下。

56
如果有一天,我像小九那樣……你會原諒我嗎?

我再去醫院探望金陵,已是一周後。
八寶在電話裡說,金陵明日就出院了。
我打車到醫院門口,卻見錢至從住院部裡出來,往停車場那邊走,準備驅車離開。他一見我,連忙打招呼。
車後座的車窗玻璃是一片黑,但那個身影,隔著那麼遠都讓人發冷的氣質,不必猜,是程天佑。
我怔了怔,不知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到病房的時候,幾個小護士正在嘰嘰喳喳地討論:“哎呀,那個這幾天深夜都來陪床的男人好神秘啊!帥死了!”
我沒在意她們,推門進去的時候,看見金陵睡得正香。
八寶走上來,說:“姜生,你可真夠朋友!這麼多天你都不聞不問!人家柯小柔都比你仗義,不僅把病房當洞房!瞧見那張白床單了嗎?人家把這兒當聖托裡尼度蜜月了!”
我笑笑。八寶就是這麼一個人,每天都跟打了雞血一樣,只要一見到她,就會有一種被雞血噴一臉的錯覺——這倒不是貶義,至少她能讓人感覺到這個世界還是很生機勃勃、很美好的。
其實,每次見到她,我總會不自覺地想起小九。那個命運從十幾歲就同我的命運糾結在一起的小九,那個義薄雲天、身世堪憐的小九,那個把我傷害到喊不出痛的小九,那個所有人都讓我不要再接觸的小九!
我在心裡深深地歎了口氣。
八寶看了我一眼,說:“怎麼了?”
我抬頭看看她,說:“看到你我總會想起……一個人。”
她說:“小九?”
我一怔:她居然能猜到?
她抱著手,笑:“能讓你在我面前說不出名字的,也就她吧?”
她說:“我說姜生啊,你有意思嗎?!怎麼看到我就想起她?!我能和那個燙著‘錫紙頭’的女人一樣嗎?!我多‘高端大氣上檔次、低調奢華有內涵’啊!她一身衣服加鞋子也就五十塊,我一杯咖啡就能買她全身!”
我小聲地替小九辯解:“她現在不是‘錫紙頭’……”
誰十幾歲的時候沒燙過“錫紙頭”啊?就算沒燙過“錫紙頭”,誰的青春裡還沒有那麼一兩個燙“錫紙頭”的朋友啊?
兩年前的八寶,還不是把自己打扮得五顏六色的?至於她的品位為什麼得到了質的飛躍,或許應該感謝小Q。八寶變成了網絡紅人安笙,經濟狀況突然好轉,才讓她如此有底氣嘲笑小九。
在我看來,她嘲笑小九,就是嘲笑自己“草根”過的青春。
八寶看著我,像在看一個“奇葩”,說:“她害過你,你還幫她說話!姜生,你可真夠朋友!”
我看了她一眼,說:“你想說我夠賤吧?”
八寶沒想到我居然這麼直白,伶牙俐齒如她,也語塞了。
我低頭,說:“確實挺賤!”
但是,人這一輩子,好像就是這樣——不停地犯賤!人在友情、愛情、親情等一系列的感情中不停地去愛,去恨,去原諒,就當有多苦的經歷,就曾有多大的幸福吧,也算值了!
我說:“如果這是犯賤的話,我還挺感激的。在我的生命裡,可以遇見你們這樣幾個值得我去犯賤的人。”
八寶愣了一下,說:“遇到‘你們’?”
她問我:“包括我?”
我點點頭。
八寶看著我,把我瞧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一不小心感慨了一把,眼睛都有些酸澀了,卻被八寶看得覺得自己像個神經病。
但是,我知道,有些遇見,終是生命裡回避不了的。
草兒青,花兒笑,你我年紀都小小,肯為對方握拳頭,肯為彼此去勇敢,小小的眼眶最易紅,小小的心它最易軟。
八寶沉默了一小下,然後沖我笑了笑,說:“哎,姜生,如果有一天,我像小九那樣……你會原諒我嗎?”
我愣了,良久,笑道:“絕不!”

57
老天給你的報應還少嗎?!

金陵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她一看我,一臉驚喜,就像飽受摧殘的小可憐終於碰到了自己的親人,就差撲到我懷裡哭了。
金陵伸了伸胳膊,問八寶:“幾點了?我好久都沒睡得這麼香了。”
她那話,那表情,一看就是被柯小柔禍害得不輕。
她說:“姜生,一周不見,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八寶看了我一眼,恢復了伶牙俐齒,說:“三人行給累的。”
我臉一黑,低頭,說:“減肥。”
我給金陵端來半小時之前在樓下買好的晚飯。她一面吃一面對我說:“我以為住院終於擺脫了王主任的魔爪,沒想到……柯小柔他……”
她已經詞窮,不知如何形容這七天的悲慘生活了,在旁人聽起來,就跟被什麼傷心事哽住了喉似的。
她說:“姜生,你說,這算不算報應?”
我說:“啊?”
她說:“姜生,你怎麼老走神?”
我說:“沒。”
她說:“算了,還是說報應吧。我覺得這一定是老天給我的報應!報應我該挽救尹靜的時候不挽救,當了這場婚姻悲劇的同謀!”
我倒水,給她涼著,說:“別胡說八道了。要是不挽救就是同謀,那我豈不也是同謀?怎麼不見老天報應我呢?”
她猛地抬頭,沒說話。八寶也跟看大熊貓似的看著我。兩個人那不敢苟同的眼神分明就是在說:老天給你的報應還少嗎?!
朋友之間的默契固然可貴,可有時候也真的可憎!她們的每個表情、每個眼神我都能自動“翻譯”。
我立刻翻了個白眼。金陵低頭,吃飯,說:“我可什麼都沒說!”
突然,金陵問我:“聽說涼生回來了……”
八寶一聽甚是興奮,說:“哎喲!這個事兒我一直都想問你呢!姜生,你看你們三個人終於在一起了啊,快給我說說!很愉快對吧?”
我沒看八寶,問金陵:“錢至告訴你的吧?”
金陵搖搖頭,說:“不是。錢至從不在我面前說程家的事。是北小武。小武說涼生歸國那天夜裡去了他那裡,還問他想不想出國旅遊……然後,他那天要去看小九,所以也沒有心思和涼生聊,很快就把涼生‘攆走’了。他說,涼生離開的時候,說他‘重色輕友’……”
在八寶面前提及北小武和小九的時候,金陵和我一樣,都有些小心翼翼。金陵連忙補充說:“忘記跟你說了,咱們的八寶新交了男朋友。”
八寶沖我笑笑,說:“一個模特兒,帥得讓人想脫褲子!”
八寶的遣詞造句總是驚天地泣鬼神,我就從沒想過帥可以和褲子扯上關係。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無法同人去講,無論是分擔還是分享。
八寶有事提前離開了。
金陵吃過飯,見我似乎情緒很低落,說:“你也回去吧。我被柯小柔折騰得好多天都沒好好休息了,今天想早些睡。”
我說:“那明天我來接你出院。”
她說:“好。”
我將她安置妥當,正要離開,錢至卻推門走了進來。
我疑惑:“你怎麼……沒走?”
他說:“哦,我是又回來。父親過來幫三位少爺取體檢報告,我正好順道上來看看她。”
我點點頭:“她剛睡。我先走了,你在這裡陪她好了。”
錢至看了看她,說:“我也得回去。一起吧。”
我說:“錢伯他……”
他說:“似乎是報告出了點兒問題。父親得在這裡待一會兒,一會兒有司機過來接他。”
我們倆剛一出門,就聽到對面護士站裡的幾個護士在交談。一個護士說:“這姑娘真可憐!年紀輕輕,還沒結婚哪,就尾椎骨骨裂了,萬一懷孕有風險……”
一個年輕的護士不解地道:“懷孕跟尾椎骨有什麼關係?”
年長一些的護士歎氣,說:“年輕了吧?將來懷孕月份大了會壓迫尾椎骨,要是尾椎骨斷裂……”
見我們出來,她們忙低頭作工作狀,沒再繼續說下去。
我一呆,忙上前想問個明白,卻被錢至一把拉住。
回去的路上,我們彼此沉默,直到回到程宅。
車停下的那一刻,錢至突然開口,說:“醫生早就告訴我了。”
他說:“我不讓醫生告訴她。所以,你也別讓她知道。”
我愣了愣,點點頭。
我懷著心事上樓,在門前卻聽見樓上有兩個女工在說話。
隱約間,我聽到有人對劉媽說:“也不知道這三少奶奶的臉皮子怎麼這般厚,被三少爺捉姦在大少爺的床上,還有臉賴在我們程宅裡!”
另一個幫聲,說:“可不是!三少爺回國一周了,就是來了程宅都不見他到這屋裡來,這還不夠明顯嗎?!”
劉媽說:“你們都省省吧!好好做你們的事。”
我愣在那裡,進退都不是。劉媽走出來,看到我的時候愣了:“太太。”
我看著她。在這大院裡,也就她肯與我親近了。
這算不算,在心涼之後難得的溫暖與安慰?
房間裡,有人在嘀咕:“裝正經!前天劉媽跟家人打電話,還說什麼‘這種攀龍附鳳、不知羞恥的女人’!什麼‘每天堆著笑伺候這樣的人,你們當我不噁心?!沒辦法!大的也喜歡,小的也迷戀!看著吧,早晚有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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