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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楊風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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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楊風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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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過往近三、四十年的同志書寫歷史,是一段滔滔豐沛的地下伏流,不絕如縷,佳作迭出,呼應著台灣同志/性別平權運動的蓬勃開展,至網路時代終達於爆發式的顛峰。楊風這本同志小說的出版,其意義不在於台灣在二十一世紀初再添一本同志小說,而應著重於作者本身的卓越禪學研究的學術背景、宗教同志運動參與、以及橫跨台灣數個世代不同同志文化情境演化的親身經歷,和小說相互參照閱讀,當能體會出這本小說集在台灣同志文化及平權運動的特殊價值。

作者簡介

楊風
本名楊惠南,台中清水人。曾任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擔任禪宗哲學、印度哲學史等課程。主要著作有《六祖壇經:佛學的革命》(時報,1981)、《天女散花》(梵音,1989)、《雨夜禪歌:我讀六祖壇經》(漢藝色顏,1990)、《水月小札》(國文天地,1992)、《生活禪》(皇冠,1993)、《印度哲學史》(東大,1995)、《禪思與禪詩:吟詠在禪詩的密林》(東大,1999)、《愛與信仰:台灣同志佛教徒之平權運動與深層生態學》(商周,2005)、《白櫻樹下》(詩集,唐山,2005)、《壇經》(北京:東方出版社,2007)、《山上的孩子》(詩集,唐山,2008)、《故鄉:我們的土地.我們的歌》(唐山,2008)等。

我曾對一些朋友說過,這輩子最想做的事是:寫幾篇小說。數十年來,我所出版過的書,大都是佛書,它們都是「隨他意語」。
「隨他意語」是隋朝天台宗高僧智顗的用語,它的意思是:為了他人好而說的話。相對於「隨他意語」,是「隨自意語」,意思則是:符合自己心意而說的話。數十年來,所說所寫,都是為了教導學生,從不曾依自己的心意而寫而說。
認識David之後,是一個轉折點,他為我開設了【左手的繆思】這個網站,我恢復了學生時代寫新詩的愛好,也和網友之間有了一些詩文的心得交流。後來我又自己開設了【詩國曲沝】(http://www.yallen33.tw/ ),張貼我寫的一些白話詩。與詩友的互動更加頻仍。
2005年春,David墜樓死亡,這事對我打擊很大,但也因而出版了生平第一本詩集─《白櫻樹下》。四、五個月後,我提早了兩、三年,從學校退休,決意從此不再從事「隨他意語」的工作。不管學術單位或學生有什麼相關的請求,我都一律婉拒。過去常常參加的佛教活動,也不再參加。只想做個聽從自己內心呼喚,「隨自意語」的平凡人。
我除了更加勤奮寫詩之外,還把過去刊登在報章雜誌的文化評論,張貼在另一個網站─【文化CaDen’Za】(http://www.yallen25.tw/)。
【文化CaDen’Za】這個網站,對這本小說集的出版意義重大,因為這本集子收錄的十三篇同志小說,都曾張貼在這個網站上面。
大學時代就曾寫過兩篇短篇小說,刊登在台灣大學的學生刊物-《大學新聞》。但因年代久遠,我已忘了篇名,也懶得去圖書館翻箱倒櫃,把它們找出來。集子裡,最早寫成的一篇是〈阿川〉,這是一篇中篇小說,曾刊在1990年5月6-12日的《自立晚報•本土副刊》。故事以當時震撼整個台灣政界和社會的「野百合學運」為背景,敘述一段男同志之間的淒美戀情。
十三篇同志小說中的其他十二篇,都是在認識Dullai才開始寫的。Dullai是個家住南投仁愛鄉的布農族原住民,剛認識他時,以為他是泰雅族人,於是我開始寫〈橋上的靈魂〉這篇和台中谷關泰雅族有關的同志小說,其中主角的名字,甚至也用了Dullai。
為了寫〈橋上的靈魂〉,我閱讀了許多有關原住民的資料,並且利用這些讀過的資料,寫了〈父親〉,那是一篇與屏東魯凱族原住民有關的同志小說。後來又寫了〈決戰林圮埔〉。那是一篇表面上以朱一貴抗清事件為背景,實際上是描寫台灣平埔族、布農族原住民與漢人之間互動的同志歷史小說。
十三篇小說的另外幾篇,包括〈三水街少年〉、〈哭喊的海〉、〈蝶兒〉、〈皇母的眼淚〉,都和我早年的經驗有關。這些經驗,有的是同志的,有的則是一般的。
〈三水街少年〉寫的是一個我在台北萬華三水街遇到的賣淫少男。這篇小說原本《台灣日報•本土副刊》已經答應刊登,但是隨著該報的停刊,也因而作罷。〈哭喊的海〉寫的是一個曾和我同住半年,性格極為內向的大學生。而他卻是異性戀者。〈蝶兒〉裡的配角─小強,則是學生時代,我在台北新公園(二二八紀念公園)碰到的一個流浪少年。
〈皇母的眼淚〉寫的則是一個我曾愛過的一貫道水電工。當時,一貫道還被國民黨政府視為「邪教」。為了他,我曾參加了一貫道的活動,見過許多有頭有臉的一貫道「前人」(具領導地位的前輩)和「經理」(點傳師),也和已故國大代表王蘭女士、中央研究院瞿海源教授、佛光大學宋光宇教授,以及胡遜先生、何穎怡女士等幾位《聯合報》系的記者,寫文章、做訪談、辦座談會,共同向政府爭取一貫道的合法化。兩、三年後,政府終於開放了一貫道,解除一貫道的「邪教」禁令。解禁前,當時的行政院副院長邱創煥先生,還因為我和瞿教授所寫的兩篇文章(刊於《聯合月刊》),接見我們,表達攻府已有開放一貫道的準備。
1997至2001年間,我曾對台灣唯一的男同志佛教團體──「同梵精舍」以及相關網站【梵志園】(目前已關閉),做過調查研究。並且把這些研究論文收錄成《愛與信仰:台灣同志佛教徒之平權運動與深層生態學》(商周出版)一書。這次的調查研究,使我對台灣,甚至全世界的同志平權運動始末,略有所知。〈山路〉可說是針對台灣同志平權運動的一個文學式的記錄。至於小說中的佛教經驗─七天七夜在寺裡念佛、禮佛、打坐的「打佛七」,也是我個人在1970年左右的修行經驗。
退休前,我一直在學校教「印度哲學史」這門課,也出版了《印度哲學史》(東大圖書)。因此對印度教也有些許涉略。印度東南外海的斯里蘭卡,傳說是觀音菩薩所居住的聖島-楞伽山,也是《楞伽經》集成的地方。佛教學者對這個小島必定耳熟能詳。
觀音菩薩是大乘佛教的菩薩,《楞伽經》也是大乘佛教的經典。但斯里蘭卡古來卻一直是小乘佛教(上座部)的化區。十八世紀末,成為英國殖民地之後,英國人大量引進東南印的泰米爾人(Tamils),在斯里蘭卡的北部和東部開墾農地,也種下1948年獨立後,泰米爾人和僧伽羅人(Sinhalese,佔全人口百分之七十)之間的種族戰爭。這一戰爭,延續了二、三十年,至今仍然沒有平息的跡象。〈佛陀的左眼〉正是以這內戰為背景,並聚焦在斯國中部坎笛市(Kandy)有名的佛牙寺之上。
佛牙寺供奉著兩顆釋迦牟尼佛的牙齒,據說是紀元前一世紀的阿育王(Asoka),派遺親生王子從北印度親自送來。〈佛陀的左眼〉除了描述同志之間的感情之外,還想處理的是,在斯里蘭卡,(小乘)佛教和印度教之間的緊張關係。也想處理大乘佛教和斯里蘭卡的小乘佛教之間的矛盾問題。
在〈佛陀的左眼〉中,我對鬧獨立的泰米爾人有所偏袒。相對地,對信仰佛教的僧伽羅人,則有淡得不能再淡的批判。眼尖的讀者應該可以感覺出來。我是個佛教徒,也許有人會因而覺得奇怪。但其實,我一向同情弱勢。在這十三篇小說中,一再透露著這個訊息。〈阿川〉和〈三水街少年〉都是明顯的例子。〈佛陀的左眼〉會偏袒弱勢的泰米爾人,也就不意外了。
〈墜落〉是特別為墜樓自殺的亡友David而寫。不是寫他的故事,而是寫墜落這件事情。這篇小說一開頭,我寫了兩句話:一句是:「獻給亡友David」。另一句則摘自David墜樓前,所寫一首詩當中的一句:「我願意用生命和你一起墜落。」
〈那年秋天〉,則是我就讀小學五、六年級時的自傳式的記錄,人物也許是虛構,但家庭和社會、政治背景則忠實反映那個年代的實況。在那幾年當中,父親經商失敗,賣掉了米店和紡織廠,和我的唯一兄長來到台北做小生意。直到我就讀大學一年級時,我還曾經幫他推著小車子,在台北街頭賣冰。過去總是怪罪父親好賭,卻沒想到他的好賭是在家道中落之後,那並不是經商失敗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應該是:美國對台的紡織品進口政策的突然改變。這一政策改變,使得台灣一、兩百家紡織廠,包括父親所經營的紡織廠,紛紛倒閉。
那個年代,對我,甚至對整個台灣社會來說,都是個悲慘的年代─和同志的命運一樣悲慘!這本集子的十三篇小說,除了〈山路〉之外,每篇都以悲劇收場。【文化CaDen’Za】的網友,曾留言問我:為什麼我的小說每每寫得這麼悲慘?我的同志本性,早在小學五年級就清晰可見。也許,一開始知道自己是同志,就遇上這個悲慘的年代,正是我的同志小說常以悲劇收場的原因吧?而這本集子,又如何能夠不取名為「那年秋天」呢!
「做了一輩子佛教研究,怎能不寫一篇和佛教有關的同志小說?」有人這麼問過我,我也曾經這麼問過自己。我曾寫過〈釋迦僧團中的同志身影〉,忠實地摘錄佛典所記載的同志活動,並且張貼在【文化CaDen’Za】。原本也有計劃把它改寫成小說,但由於滋事體大,一直沒敢冒然進行。也許因緣未到,以後再說吧!
我的父親沒有受過正規教育,卻跟隨他那些大富人家的朋友,學會看報紙、看小說、看政論性雜誌。除了雷震的《自由中國》之外,家裡《三國演義》、《七俠五義》、《羅通掃北》等等通俗小說一大堆。他閒來無事,最愛半臥在竹榻上吟唱《千家詩》。我會愛上詩詞,應該和他的愛好吟詩有關。但想要寫小說,卻可能受到母親的影響。這些影響都可以在〈哭喊的海〉和〈那年秋天〉,甚至〈決戰林圮埔〉裡看出來。
母親出身台中的富貴家庭,卻和父親一樣沒有受過教育。雖然是個道地的鄉下婦女,卻有著富貴人家的開通。她學會男人們的壞習慣──抽煙、嚼檳榔,乃至花錢到戲院看戲。(當然也學會誦《心經》,誦《阿彌陀經》,誦《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她最常看的是歌仔戲和新劇─一種短命的、流行沒幾年的台語舞台劇。我每每纏著她,帶我去看戲。看完戲回家後,就披著毛氊、手巾,拿著雞毛撣子,么喝同年齡的姪兒、姪女們一起演起白天看過的戲。我通常都會扮演戲裡的苦旦,《陳三五娘》裡的五娘是我的最愛。這種女性化動作,常常惹得大嫂數落我是「該姑仔」。到現在,我還是不清楚這個詞的真正意涵,「該」也可能是個錯別字。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是個恥笑「娘娘腔」男孩的貶抑詞。
從小,我就是個女性化的男生。小學六年,同學叫我「姑娘」。中學時,同學改叫我「小姐」。情竇初開時,我所暗戀的對象也都是同班的男同學。我喜歡吚吚呀呀唱歌,記得曾把一首二次大戰期間,日本軍人用來統戰的流行歌-〈支那の夜〉,改掉原詞,填上如何暗戀同班同學的歌詞,日夜吟唱。在那個總是恥笑同志的保守年代,我曾費盡心力,「隨他意」地試圖把我的女性化動作「改正」過來。但一直到現在,還是有朋友注意到我的女性化動作。
在我一生當中,正與邪這兩股無形的勢力,一直不停進行著拉鋸戰。想成為「真正的」男人,把女性化的動作「改正」過來,也許就是一般人所認為的「正」吧!因為怨恨自己生為同志,我曾跪在佛陀面前痛哭流涕,也曾想過出家過著清修生活,了此一生。但到頭來,卻只能「隨自意」地回到我的天性本然。我不想再過「隨他意」或「隨他意語」的生活,這不但是指我從一個學術研究者,變成一個寫詩、寫同志小說的人,也是指我不想再過隱瞞自己性向的生活。
有位目前還在大學研究所就讀的和尚,曾在我的一些學生和友人面前,數落我是個生活淫蕩的人。當我輾轉聽到這個批評之後,幾乎脫口叫了起來:「沒錯,沒錯,確實如此!」對於一個一輩子研究佛教,也皈依佛教、信仰佛教,甚至想過要出家當和尚的我來說,「淫蕩」是多麼嚴厲的指控,但我卻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也心甘情願、滿心歡喜地接受這個事實。
智顗大師說過:「佛不斷性惡。」更何況是一個像我這樣的凡夫俗子!我曾努力為聖為賢,只是意志不堅、勤奮不足。到頭來卻仍「隨自意」地甘願墮落為淫蕩之人!這讓我感到慚愧的。
唉!這本小說集的出版,也許可以做為我那「淫蕩」性格的證明和告白吧!
最後,我要感謝幾位好友。
首先是陳克華先生的推薦文,讓這本小說集增色不少。其次是【紅樓歸晚】(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wayfarer12/ )的台長旅人詩兄。這十三篇小說還未完全寫成呢,他就在他的許多大作當中(例如〈當代台灣傅柯-楊風〉,刊於《台灣現代詩》10期),一再為我的小說鼓吹。他也慨然答應,將他大作中的一段,做為這本小說集的推薦文。
另外還要感謝【落拓流盼迷離印】(http://www.wretch.cc/blog/windwine )的台長姍雲小姐,她事先讀了十三篇小說的大部分,並且給了許多寶貴的建議。而【心房漩渦】(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aaiirr55 )的台長昨夜微霜小姐,除了為〈決戰林圮埔〉寫了一首白話詩〈霜花祭•寒霜〉之外(見本書第286頁),還應我的要求,寫了一首氣象萬千的古詩,加到這篇小說當中,使得這篇歷史小說增色不少。為了感謝昨夜微霜小姐,我把這首古詩抄錄在下面,做為序文的壓軸:

溟溟逝水兮,雲凌日;
壯士折劍兮,氣吞血。
茫茫遑路兮,覓歸鄉;
知音渺渺兮,淚難歇。

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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