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瑣記

每個人內心深處都隱藏一個奧秘的精神泉源，不斷地支持他在現實世界裡過活，尤其在俗事紛擾之際，還能回到自己心靈的世界滋養休息，以便重新出發。
哈佛的可貴之處，便是提供一個良好的氣氛，讓每個人嘗試去表達自己，發覺真實的自我。在哈佛，每人受到鼓勵用自己的想法去思考，用自己的感官去感覺，按照自 己喜愛的方式去生活。除了個體層面的解放之外，哈佛還能夠承接西方智識的傳統，使置身其他的人隨時可以與古人精神相往來。
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曾描述他心目中「真正的哈佛」，他說：我相信，就培植自主與孤獨的思想者的苗床而言。除了哈佛大學，無出其右者。哈佛的環境不祇允許，而且鼓 勵人們從自己的特立獨行之中尋得快樂。相反的，倘若有天哈佛想把她的孩子塑模成單一固定的性格，這將是哈佛的末日。

吳詠慧
本名黃進興，一九五○年生於台灣。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一九七三)，碩士(一九七五)。一九八三年取得美國哈佛大學博士。曾任教台大、清大與新加坡東亞哲學研究所。曾獲得美國傅爾布萊特資深學者獎助學金，及國科會傑出研究獎。著有：《哈佛瑣記》、《半世紀的奮鬥》、《歷史主義與歷史理論》、《優入聖域》與《聖賢與聖徒》。其英文著作：Philosophy, Philology, and Politic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由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社刊行，現任職中研院院士。

與真理為友 知名旅美作家　韓秀
在書店裡瀏覽或者巡閱，手上漸漸沉重，終於帶著許多的遺憾和期待，離開，帶走幾本這一次可以帶走的書。閱讀，將其中的一本或者兩本留下來。時間推移，回頭再看，從某一本書裡感覺到新的收穫。於是，這本書在心裡的份量會漸漸地加重，有一天，它變得不可或缺，走到天涯海角都要帶在身邊，一時不見便會亂了陣腳。
二十多年前，這樣一本書的問世為一位有理想的青年帶來的興奮、感悟、激勵，長時間地存留在心裡。書不僅被珍藏著，而且常常被重新再次閱讀，書中的提示是這樣的吸引人，於是再展開相關閱讀。智識在累積，人格在成長。終於，當年的年輕人已經成為一位資深的出版者，他要重新出版這本書，嘉惠更多的讀者，在這本書初版二十餘年之後。
這是一本跟哈佛大學有密切關係的書，於是這位熱情的出版者專程從台北奔到哈佛，拍攝了一些照片，這些端莊的黑白照片留下了學子們在哈佛的身影，留下了一種感覺。這種感覺是那樣的清新，在書店的新書平台上，在繽紛之中展現雋永的魅力。這本書有一個樸實無華的題目，叫做《哈佛瑣記》，是作者吳詠慧1977年到1983年在哈佛生活六年的見聞。作者惜墨如金，這些扎實的回憶文章，只得十四篇。
又是哈佛。也許有人會說。畢竟，有緣在哈佛向學的人，在人群裡是少數。許多人擦肩而過。更多的人不敢有此夢想。但是，我們可以遙望哈佛，我們可以從一本書去了解哈佛，我們可以跟著吳詠慧穿梭在這些著名的講堂裡，與這位來自台灣的學子一道體會興奮、感悟、疑惑與抱憾。當我們終卷的時候，大約也會和作者一樣，愛上哈佛，高興著這個混亂的世界上畢竟有哈佛。
瞧瞧那幾個出身哈佛的名人吧，瞧瞧他們做的事情！也許有人會說。
但是，哈佛的校訓卻是，「讓柏拉圖與你為友，讓亞理士多德與你為友，更重要的，讓真理與你為友。」是否謹記並且身體力行，是個人的選擇。但是「與真理為友」卻可以成為每一個人的選擇，是否進過哈佛，反而沒有那麼重要了。
吳詠慧自己便是身體力行者。
孔恩先生 ( Thomas S. Kuhn ) 原本專攻理論物理，但是在撰寫博士論文的時候對科學史發生濃厚興趣，隨即改變學術志向。半個多世紀以前，有關科學史的專著極為稀少，孔恩是極富潛力的物理學家，他的老師為此惋惜不已。就在這必須做出艱難抉擇的關鍵時刻，哈佛校長肯南 ( James B. Conant ) 支持了孔恩的決定，給他機會獲得“ Junior Fellow”的三年自由研究時間。若沒有這寶貴的三年，孔恩大約很難從物理轉到歷史研究。在他最重要的著作《科學革命的結構》中，提出了典範說，「科學知識的進展與其說是量的累積，毋寧說是質的變化。十七世紀科學革命實意味不同知識典範 (paradigm) 的更替。」石破天驚。吳詠慧在一篇報告中談到孔恩這本書的長處在於用內在邏輯來解釋科學知識的進展。報告發回來的時候，教授先生附上了長長的評語，明白反對年輕人的想法，指出孔恩是從外緣因素去解釋科學知識的成長。吳詠慧的這位授課先生是威名赫赫的思想家貝爾 ( Daniel Bell ) 教授。一般人多半會反躬自省，接受權威的指導，不再作聲。吳詠慧卻在一夜輾轉之後，寫了一封信附上自己的報告和老師的評語，直接寄往麻省理工學院，向在那裡執教的孔恩先生請益。回信很快就來了，孔恩先生肯定了青年學子的論點，同時也指出了報告中可以改進之處。孔恩先生優禮後學的大師風範當然感人，吳詠慧與真理為友的精神更令人感佩。
一九八一年，孔恩先生回母校演講，極為轟動，前來聽講者當中，諾貝爾獎得主就有九位，其中有他當年研習物理時候的指導教授。孔恩先生的演講乃是感性的心路旅程的回顧，演講畢，受邀上台致詞的前指導教授發表感想，他終於覺得孔恩當年的抉擇是對的。
站在台上的孔恩的抉擇是對的，坐在台下的吳詠慧的大膽前行也是對的。
當我們讀到這些用純淨、真切的語言所描述出的哈佛尋常景致的時候，心裡總是會湧動起感激之情。更不消說，作者在同一篇回憶文章中談到另外一場激動人心的演講，那是一九八○年九月，演講者是史坦納 ( George Steiner ) 先生，題為〈史家的真理與藝術家的真理〉。史坦納先生是當代極為重要的文學批評家，他的名著《托爾斯泰或杜思妥也夫斯基》早已成為經典。當時的美國學界正在強調科際整合，鼓勵各種學科間的合作。史坦納先生卻逆流而上，強烈質疑社會科學會帶給歷史寫作甚麼益處。他大聲疾呼，「歷史研究應該回到米希列 ( Jules Michelet )、麥考來 ( Thomas Macaulay) 的寫作傳統。」吳詠慧認為，史坦納先生的觀點顯然是站在亞力士多德之上，以為「詩比歷史更具有普遍的意涵」。於是，我們聽到了史坦納先生鏗鏘的話語，「文藝的寫作傳統顯然比社會科學的方法更能把握歷史的真相及本質」。這已經不只是學術的辯證，而是在世俗的隨波逐流當中，響徹雲霄的暮鼓晨鐘。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更迫切感覺這大聲疾呼的必要。
六年當中，大師雲集的哈佛，為年輕的吳詠慧提供了多少機會，聆聽各種學術觀點。然而，被吳詠慧禮讚為英雄的，卻只有孔恩與史坦納兩位。
我們在二十餘年之後，讀到這本增訂新版的書，除了對於獨立、自由、多元的學術精神有了更深體會之外，大約也會生出走一趟哈佛廣場，到那最佳書市去探訪一番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