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

我到達醫院的時候，大哥早已到了。他立在外婆的床邊，一臉奔波後的疲倦，見我進來，微一頷首，算是打了招呼。我隨意環顧四周，單人房，窄小的單人床沒依沒靠地放在中央，由床面的被套至床末放食物的鐵架都一色的白。床邊一個深棕色的木櫃子上放著幾個橘子、幾串發出暗紫色的葡萄和大號的鴨梨子，碩果纍纍的樣子。是母親午間時買來的吧？
病床上，外婆日益瘦小的身軀看來更小些，蜷縮在熏染著各種藥水氣味的被單裏，只有一頭花花白白的銀絲露在外面。外婆的臉朝向牆壁，睡得正酣，被單勾勒著她的身型，默默地隨她的呼吸緩緩地起伏。樓頂有一盞孤燈，把病房照得一片森然的、令人心裏不踏實的青白。
「婆一直在睡？」我輕聲問大哥。
「嗯。」大哥乾涸的嘴唇動了一下，從喉頭深處發出了含糊的聲音，有點孤寂的意味。

是早上來的電話。大哥說，外婆進了醫院，是復診時診所醫生的安排。外婆平日最忌諱「醫院」二字，自是萬二分不願意。她心裏慌，怕是不祥之兆，又想這突然離家兒媳孫兒連個照應也沒有，晚飯的湯還沒有熄火；小孫兒沒人帶上學；大孫女放學回來要吃即食麵；脫下來的校服得立即洗，明天趕穿……。醫生和護士小姐聽著都是無關痛癢的小事，便一邊和氣地以醫學理由勸說，一邊翻過外婆那永不離身、花紋都磨光了的布袋子，找大哥的電話打了。大哥也通知了母親，她知醫生勸不來，立即便請假過去，著我和哥下班後到醫院來，她則上外婆家收拾衣物，再買些日用品帶去醫院。我說我來，你腿不好，又有高血壓，怎好四處跑？母親歎了口氣，說老人家性子執拗，吃的用的幾十年來有了章法，那些絮絮叨叨的東西你大小姐怎弄得周全？我想想也是實情，只好作罷。

我看大哥也真累，眼裏佈滿紅絲，是捱了幾個晚上通宵工作的惡果。我勸他回去，讓我守候外婆。大哥點點頭，也不爭持，說有事便給他打電話。我和大哥對望一眼，兄妹倆心照不宣。怎麼說都是九十歲的人，患的又是心臟病，怎麼預算得來？每次進院便抱最好的希望，作最壞的打算，近年已是不言而喻的事。大哥離去後，我拖了牆角一張像是交疊了一個世紀的摺椅，使了點勁，依依呀呀地把它弄開了，靜靜地坐在外婆的床邊。
我跟外婆生來很有點抓不著的緣份。外婆有許多孫兒，內孫外孫男男女女共十多人，大哥居長，小的才剛滿週歲。外婆始終是個傳統女人，腦海裏難免仍有點「重男輕女」的古老思想。我是女孩，又份屬外孫，上有大哥姐姐，下有弟弟和一眾表弟妹，從來抓不住外婆的注意力。小時候，外婆住在我家，替母親帶孩子。那時我唸的幼稚園就在我家對面，夏天的時候，爬到窗前踮起腳尖，可看到從校園天台垂下的一片橙黃色的炮杖花。外婆每天帶我們上學放學。我唸高班那年，有天外婆對我說，小源長大了，可以自己上學去。我說我怕，我不會過馬路啊。外婆便說，不怕，外婆在這裏看著你。我說我還怕壞人，外婆便說壞人知道她在這裏守護，不敢欺負小源的。自此，我每次走到交通燈前，總要回頭找我家的窗口，找那窗內如玩具般大小的外婆，看到她點頭，才高高興興地過馬路去。小學的時候，外婆每天替我們做早餐，愛乘我吃早餐時替我編辮子，一左一右的垂在胸前。我總愛說外婆編得太鬆，不依她，外婆便會氣定神閑地一邊梳、一邊說：不礙、不礙，不會丟了小源的蝴蝶結。
外婆好廚藝，晚飯總是三個菜，一個湯。有次外婆煲西洋菜湯，想是眼睛不好，菜蟲沒去清，都浮到湯面上。孩童的眼睛最會撿小物，我立時便呱呱地叫起來，把菜蟲逐一撿起來，排在手掌心，向外婆震天價地叫嚷：
「是蟲！有很多蟲！」說著把滿手油油膩膩的菜蟲往外婆的跟前送，眼裏閃著一個壞孩子的狡黠：「我要留給母親看！」
外婆勸不了，氣我不過，便也吆喝起來：
「去！去告訴你母親！說外婆要毒害你！」
我見外婆氣成這個樣子，倒也不敢再造次。後來，大半天過去，我爬在書桌上做功課。外婆補完襪子、領口或袖子一類衣物，靠在沙發上打瞌睡，一邊看烹飪節目。外婆睡一會、看一會，忽然指著電視機的畫面，興奮地對我說：
「小源，快看！這不就是『火腿』的『腿』？」
我迷迷糊糊地抬起頭，只覺熒光幕上爬滿了中文宇，在介紹一個菜式的材料什麼的。「火腿」的「腿」是我上週默書時唯一默不出來的字，可是看了半天，始終不知外婆說的「腿」字在哪。熒光幕一閃，又回到食物的影像。我很失望，嘟起了小嘴要發話，只見外婆仍在興高采烈地喃喃：
「……『腿』字筆劃多，小源要用心記，默書時才會寫……」
我眨眨眼睛，忽然心念一動，便撒了個小謊，好讓外婆高興：
「我會寫了！婆，下次默書準有一百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