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落門：沉淪澳洲的中國男人

老謝喜歡吹牛侃大山
1
謝常家之所以被稱為老謝，並非他二十幾歲下鄉回城的時候就開始前額光禿，腦頂髮謝，也不僅僅他姓謝，最主要的原因他就是老謝。猶如作家老舍筆下的張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一樣，老謝也差不多是一切人的老謝，親戚朋友大人小孩全稱他為老謝。這決不是誇大其詞，空穴來風，而是有根有據的。想當年，有人稱呼他父親老謝，也有人開始喊謝常家為老謝，於是他們謝家就出現了兩個老謝。有人上門一叫喚，兩個人同時轉過頭，這事就有點麻煩。所以兒子老謝就不喜歡待在家裡，常常出去串門子，侃大山。胡同裡的一群狐朋狗友見他來了，馬上說：「讓座、讓座，老謝來了。」中間最好的位置就是他的了，更有熱心者給老謝倒茶點煙，老謝就喜歡這種氛圍，這種屬於老謝式的氛圍，他喜歡人家叫他「老謝」。有時候，老謝還提一根竹笛，給大夥吹一曲「騎馬挎槍保邊疆」，笛聲悠悠，老謝能吹會侃在酒仙胡同裡是出了名的。
老謝住在北京城，皇城根下，他認為自己是比較有檔次的人，老謝的檔次不是在今天，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據老謝獨家考證，他的先人應該是東晉十六國時期的大貴族謝安，也就是說，謝家最風光的時候，應該是距今一千六七百年以前。有兩句古詩為證：「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謝」字就是指謝家。老謝的父親是有點文化的，給兒子和女兒起的名字裡面就包含著這層意思，謝常家還有一個妹妹，名字叫謝飛燕。
青年時代的老謝正巧碰上偉大領袖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說句實話，老謝的父親對於這種號召是有點看法的，想為兒子另謀出路，但那時候上面傳下中央首長的指示，說什麼「上山下鄉」的政策十年不變。老謝的父親對這種政策無可奈何，他是吃過苦頭的人，不敢亂說亂動。胡同裡的居委會主任帶人敲鑼打鼓上門來了兩回，問道，老謝怎麼還賴在城裡吃閒飯？如果第三回敲鑼打鼓上門，老謝就和「破壞上山下鄉」的罪名很接近了。於是，老謝就在他父親的安排下，奔赴河南老家虎頭縣謝家村去務農。老謝屬於知識青年，在廣闊天地裡大有作為，在家鄉做過赤腳醫生和農村小學教師之類。也就在那時候，他開始掉頭髮。這並不是他用腦過度，教貧下中農的孩子識幾個字，用不了他幾個腦細胞。後來老謝回城後才想起那個山村裡的水質非常可疑。因為虎頭縣城裡有一家小化肥廠，廢水都排泄在一條名叫柳葉河的河流裡，柳葉河不長，出了縣城，在虎頭山下的謝家村前轉了一道彎，就流進了柳條江裡。那時候村裡人的吃用都靠這條河，村裡不少人年紀輕輕就掉頭髮，當時科學不發達，大家都沒有意識到這回事。
老謝坐在開山引水造田的虎頭山上，望著層層梯田，產生了一個美好的設想，將來如果自己發跡，一定要為家鄉做點好事，他在山頭上吹了一曲笛子，清脆的笛子聲引來了一群嘰嘰喳喳的鳥兒。這根笛子也是父親老謝傳給他的。
後來老謝是頂替父親回北京的，在那家小醬油廠裡做工，老謝的父親是從副廠長的位置上退下來，老謝在這家胡同小廠做了兩年工人，當然沒有發跡。那時候剛恢復高考，雖然老謝有點文化根底，北大清華等名牌大學的門檻太高了，高於上青天，謝常家跨不進，他在農村裡也缺乏溫習數理化的條件，再說他打心底裡就沒有欣賞過那兩句話「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認為走遍天下主要靠的是上下兩層嘴皮子。於是就在離家不遠的一家剛開辦的夜大學裡混了一段時間，拿到畢業證書後，通過關係和後門，就幹上了中學語文教師這一行，也就是幾十塊錢工資，不過正好發揮了他能說會道的特長。他在酒仙橋中學和學生混得很熟熱，學生一口一個「謝老師」「謝先生」。老謝想，我，一個下鄉知青怎麼就混成了首都北京的人民教師呢？他心裡那個得意勁就像吃了他非常愛吃的炒豆子。
老謝有許多業餘愛好，比如繪畫書法，還會吹幾聲笛子。老謝的老婆就是在美妙的笛子聲中被老謝引誘上.的，那時候，胡同裡老謝的笛子聲一響，妮娜就來聽吹笛，那時候妮娜還不是老謝的老婆，妮娜是一個單純的青春少女，是胡同裡的一枝花。老謝吹了一曲茉莉花，圍在一起的哥們就起哄著讓妮娜唱歌，妮娜喜歡唱那首剛學來的流行歌曲〈恰似你的溫柔〉。
老謝就和妮娜眉來眼去，溫柔來溫柔去。以後兩個人有了進一步的行為，去北京的積水潭公園幽會。其中的一次幽會被公園裡多管閒事的聯防隊員給抓了，在一連串的訓斥聲中，老謝抬起頭來，義正詞嚴地說：「我倆是青年男女正當談戀愛，你們是吃飽了撐著。」那聯防隊的老傢夥也念念有詞道：「正當戀愛就可以亂摸嗎？這裡是中國的公共場所，不是香港也不是美國。」老謝認為這話講得有點意思，就問：「你的意思是，在美國或香港的大街上就可以亂摸了？」老傢夥也沒回過神來，就說：「那還要看摸的是什麼人，在資本主義國家也不是你想摸誰就摸誰的？如果在外國大街上，你瞅見一個金髮女郎就上去摸，這成什麼體統？」老謝進一步轉入反攻：「你老一定去過美國，至少也去過香港，去資本主義大街上摸過女人，不然不會知道的這麼具體。」老頭來氣了，「我在說你呢，你剛才那兩隻手放在這個女人的什麼地方，誰知道你們兩個是正當戀愛還是在搞腐化？」老謝也來火了，非要拉著這個老頭去聯防隊辦公室找他們的領導說清楚，去派出所也可以，天下總得有個說理的地方。
在公園辦公室裡，領導把情況問清楚了，這位戴眼鏡的領導同志還算比較有策略，把老謝和那個老頭都批評了。批評老謝的意思是：在談戀愛的時候手也不能亂放，該放什麼地方就放什麼地方，如果將來戀愛談不成，你的那雙手不是便宜佔得太多了嗎，又不能把你的那雙手砍了。老謝認為領導就是領導，說話有水準，說的不是沒有一點道理。批評那老傢夥的意思是：做工作要調查研究，毛主席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老傢夥不服氣，說他注意老謝和那個年輕女同志在公園裡已經搞了好幾次了，特別是這個男的，一到那個樹底下的角落裡手就沒有停過，這事情還要怎麼調查才算清楚？就是毛主席來調查也是這麼一回事。老傢夥還說他反覆研究過了，說老謝不僅僅是動手動腳的毛病，而是思想問題，是受到了腐朽沒落的剝削階級的思想影響。比如，以前有首下流民歌叫什麼「十八摸」老謝說：「你唱給我聽聽，我還不知道呢，哪十八摸？」
老傢夥喉嚨又響起來：「聽見沒有，這就是他的思想根源。」
老謝喉嚨也響起來，說：「男女戀愛，以前有現在有將來也有，這是人生之過程，大自然的發展規律，怎麼就腐朽沒落了？」
老傢夥說：「我談戀愛的時候就沒有碰過我老婆一個指頭，因為那時候我老婆還不是我老婆。不是老婆怎麼能夠隨隨便便亂碰呢，碰來碰去會出大事情。」老謝問他會出什麼大事情？老傢夥就說：「我看的多了，男的女的在公園裡摸來摸去，還沒有結婚，女的肚子就被摸大了，這也是一個規律。公安局和不少單位都到我這兒來調查過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以前有的人還被戴上壞分子的帽子。現在雖然壞分子帽子是沒有了，但肚子大起來的事情比以前更多了。」
老謝說：「我女朋友妮娜現在就站在你面前，你看她肚子大起來沒有，要不要去檢查一下？」老傢夥說：「我又不是醫生，要檢查送醫院去檢查，送公安局去檢查也可以。」
戴眼鏡的領導一拍桌子說：「你們還有完沒完？統統給我滾出去。」老謝滾出辦公室後，就在想，在國外的大街上，男人和女人到底可以親熱到什麼程度？也許這就是一種潛意識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了老謝的內臟裡。因為當時老謝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將來也會有一天走在外國的大街上。
這事情發生以後，老謝就提高了認識，認識到老是在一個地方談戀愛也是不行的，容易引起別人的誤會，以後他倆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逛遍了北京附近的各個公園。而謝妮娜也進一步認識到，老謝摸她是賺了便宜，而她摸老謝在世人看來仍然是讓老謝佔便宜，摸來摸去，終歸是老謝得便宜，要想討回這些便宜已經是不可能了。只有徹底嫁給老謝，才算是沒有讓老謝討便宜。再說她對老謝本來就有幾分敬仰和崇拜，認為老謝是一個文化人，嫁給老謝不算吃大虧，吃點小虧也就認了。但她父母頗有微詞，說老謝家又不是什麼名門望族，老謝頭禿發謝也算不上是個大知識分子，再說，老謝和妮娜的年齡相差七八歲，也太多了一點，閨女好歹也是胡同裡的一枝花，還怕嫁不出去。但今天女孩子都有叛逆心理，父母越反對，她就越要做，父母說老謝是臭豆腐，妮娜就說老謝是香餑餑，她非要咬一口香餑餑，這是他們年輕人的戀愛自由。
老謝說：「誰敢阻擋年輕人的戀愛自由，就是螳螂擋車，最終會被歷史的車輪碾得粉碎。」不過，那時候老謝上下班騎一輛飛鴿牌自行車，無法用自行車輪碾他未來的老丈人和丈母娘。如果老謝駕駛一輛坦克車，那情況就嚴重了。
沒過多少時間，謝妮娜就在這種朦朦朧朧的意識支配下，被老謝抱進了新婚洞房。這下老謝能夠放心大膽地摸了，是十八摸還是一百八十摸，反正妮娜身上每一寸肌膚老謝都狠狠地摸到了家，也不用怕什麼聯防隊員。不過婚房的左邊大屋裡住著父母，右邊的小屋裡住著沒有出嫁妹妹謝飛燕，老謝和妮娜也不能太放肆，就是說不能發出太大的聲響，老謝的手指一邊在妮娜上肢下體的光滑的皮膚上一寸一寸地游動，一邊在妮娜的耳朵邊悄聲說：「此時無聲勝有聲。」妮娜回答道：「無聲你還說什麼話呀？」不過，妮娜還就是喜歡老謝的這種小幽默。老謝又在熱被窩裡說：「大珠小珠落玉盤。」
當老謝三十四五歲的時候，老謝和妮娜還沒有孩子。妮娜也姓謝，兩個謝湊在一塊了，這是天意，老謝就叫他老婆為小謝，妮娜叫他還是老謝。妮娜在當時還是一個比較時髦的女性名字，妮娜不但時髦，而且開明開放，具有戰略家的眼光。她認為老謝的潛力遠遠沒有開發出來，守在家
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開發出一個孩子，與其這樣守在老婆身邊吹吹笛子，還不如出去闖蕩一番，她動員丈夫出國開創一番大事業。那時候越來越多的北京人忙出國。老謝的潛意識被小謝喚醒了，「大丈夫焉能一世默默無聞，應該幹出點光宗耀祖的事情來，當年王謝家的堂前燕，能飛入百姓家，如今這燕子為什麼不能再飛到大福大貴的人家裡呢？」這時候妹妹飛燕出嫁了，嫁給一個北京大學的年輕教師。
於是，老謝就開始做準備，晚上去參加英語進修班，一大清早天沒亮就起來，在大院裡搖頭晃腦的背英語單詞，把鄰居家的自行車也撞倒了，鄰居說老謝抽風了。白天在學校裡教書的事，老謝能混則混，不像以前，一上講臺特來勁，學生們也喜歡聽謝老師在課堂上翻唇鼓舌。學生們議論紛紛，說謝老師病了。老謝為了辭掉班主任的差事還和校長吵了一場，說什麼做班主任一學期才十多元錢津貼，還買不上一條好煙。校長說：「你以前說沒有津貼也願意帶班，現在是腦子進水了還是其他什麼原因，政治思想覺悟去了哪兒？你的入黨報告還在我的辦公桌裡擱著呢，你認真考慮考慮。」
那些日子，謝妮娜在鐵鍋裡炒了幾斤豆子，讓老謝一邊朝嘴裡扔一顆豆子，一邊背一個英語單詞，老謝特別喜歡吃炒豆子，這是他在農村時養成的嗜好，因為豆子既是糧食也是閒食。就在這時候中國發生了「六四」運動大事件。老謝在家裡坐不住了，北京城這麼熱鬧，他怎麼能袖手旁觀，老謝憂國憂民的精神勃發，一天到晚騎著自行車在天安門廣場轉悠，瞧著人山人海，旌旗如林，他一會兒扎進左邊的人群裡議論國事，一會兒闖進右邊的人群裡發表政見，雄心勃勃，大鳴大放，照他運用古人的話來說：就是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他以天下為已任，好像下一屆總書記的寶座應該請他去坐一坐。
回到胡同裡，他在那群哥兒們中間一坐，就更了不得了，高談闊論，縱論天下，好像他已經成了國務院總理，給在座的每位哥們都指定了一個部長的職位，說如果現在是他老謝當道，立馬提出上中下三策，力挽狂瀾，他能如何處理當今國事，平息這紛亂的局面等等。這時候，似乎他已經處在坐廟堂之高則憂其民的地位，這是因為老謝前幾天在學校的課堂上，正在給學生們講古代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於是老謝把酒仙胡同當作岳陽樓，對著那幫哥們長歎短吁道：「這些日子我是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進也憂，退也憂，先天下之憂而憂，嗚呼哀哉，形勢這樣發展下去，中國的前途怎麼辦啊？」幾天後的一個晚上，他聽見的槍聲乒乒乓乓就像他老婆炒豆子的聲音，老謝慌不擇路，飛鴿自行車扔在長安街上，回來大哭了一場，哭得謝妮娜抱住他的腦袋。
老謝第二天去扔自行車的地方，瞧見那輛自行車已經被坦克車壓成幾段碎片。老謝終於明白什麼叫被碾得粉碎的道理，他沒有尋找到救國救民的道路，不得不為自己找了一條出路。不久後，就像當年他趕上了下鄉務農一樣，趕上了一陣白嘩嘩的出國潮來，於是就把老謝捲到了南半球的澳大利亞海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