艋舺戀花恰恰恰

艋舺獨特的音聲語氣味，飄揚在空氣中，這是我所知最複雜的街道，而那女人如一朵遲遲未開的查某人花，出現在街上，蕩漾著不安的美，卻炫麗奪目。
恰恰，恰恰恰………大目坤仔亡靈，跟著她的腳步在街道上輕輕跳起舞來……
艋舺囝仔大目坤仔在除夕夜被刺之後，化為魂魄四處飄蕩，飄忽穿梭百年時空，不僅回到刻意遺忘的童年事故現場，還看見艋舺最神秘的、最嬌豔的女人，也因此發掘了艋舺三個家族百年流轉中的秘密……那個女人美麗聰明，在人生的三次機會裡，為三個男人生下三胎男嬰。但是，她日復一日的等待，卻依然孤苦。
只是她的祕密，被艋舺這條大街吞噬、掩埋了起來。世代都在艋舺的三家族，流傳著一個禁忌：蔡姓、陳姓、張姓，這三家族必不得聯姻，否則必遭凶煞、家毀人亡。艋舺繁華不再，三大家族也一步步走向沒落，有人說，這必與詛咒有關。
那個女人在那方，而他在這方，他們之間的距離既巨大又微小，然而不論時間如何移轉，空間如何變化，女人一直都在，不曾離開……故事猶如音符穿越街道，悠悠流向吞吐著艋舺歲月的淡水河………

挑逗艋舺（代序）
怎麼─你也說是魔幻寫實嗎？
小說完成之際，就曾請幾位前輩及朋友指正，其中數位都朝馬奎斯式的魔幻寫實來理解
套論，按理，創作見世，原就可由世評公議，作者實應欣然廣納，無需另外多嘴，然而，我太愛這篇小說，第一次以成長原鄉為背景，明明是調笑熟悉的艋舺人、艋舺事，戲弄的是台灣民間風俗信仰與地方神鬼，干中南美洲何事？若將﹁魔幻寫實﹂作為形容詞來探看艋舺故事，倒也可尊重視為權宜性的辦法，但若創作的真正用心未被看見，反被硬生生擠進魔幻的理論框架，則未免讓人氣餒歎息！
顯然，大師臂膀大，張翅之下，處處陰影啊！

渺小的作者只好勉力掙出頭來，希望能在台灣天空下，自在曬著溫暖的台灣太陽，而在
以書寫與世對話的過程，只想認真戲說，起伏流宕的情節該怎麼推演就任自推演，事實上，若為避嫌而刻意反動，豈非太無聊？

而我倒也並非在意人們視以﹁魔幻寫實﹂，那是人家的自由，但若除了論套魔幻外，別
無看頭，那委實也看得太過走眼了！固然，我的書寫，在這裡，的確刻意層層包裹，隨著閱讀逐漸拆解，以為謎底終將揭曉，最後卻給了空無。

如果閱後，徒有被騙的憤怒，那麼，不知該得意你落入我的圈套？或羞愧自己的功力太
糟？
但是很抱歉，即使期待與真實落差太大，我也只能坦承，虛枉與空相，正是這本小說的
基調─無論文字書寫或言傳口述的歷史、情慾纏綿或金錢交易的男歡女愛、那些那些千瘡
百孔的人間故事，都是！

即連在這部小說裡，允稱男主角的大目坤仔，也一出場就是死人，而許多被故意大肆舖
陳的情節或人物，例如蔡詩卉，卻除了大目坤仔亡靈意識中的童幼影像外，竟從頭至尾不曾真的出現過。反倒是，虛實難辨的女人，一再離奇地強出頭，在情節與情節的斷層間，荒誕遊走………

一切只是虛枉與空相，唯獨存在的，是人們／文字，為之所下的定義。
因為虛枉，所以汲汲於定義，因為定義，空相得以幻變無限，所以，意義也隨之演生
了。一個人物牽引出另一些人物，一個情節堆疊出另一些情節，小說不就是這樣？人生，也是。

論者常議，內涵重於形式／或形式重於內涵／或形式與內涵並重／或………至於我，形
式，是創作的思維邏輯／是看的方法／是建構情節的樑架／是與世界對話的文法……是小說本身。小說，沒有形式，內容也就離開了，我是這樣看待世界的─線性思維的時間軸，是文字敘述賴以寄生的假相，所有發生過的事／歷史，就像在光陰裡翻騰的灰塵，一時的塵埃落定也証明不了什麼，一陣風來，可能再度紛飛翻攪，幻生新的定義。
對我來說，這可能才是更真實的。

出生、成長於艋舺的我，就算離開那裡生活已近三十載，卻依舊時常夢回艋舺。但我真
的離開過嗎？

─夜裡總恍惚以為還睡在小閣樓裡，踢腳卻碰不到熟悉的牆面，睜眼也望不見那座擺
著觀音菩薩的神桌，還有，傍晚時分常站在陽台上，倚著鐵欄杆朝下望，像望著一條河，那樣地望著一條街，人如魚，為了生存／還是什麼？汗濕淋灕，泅來泅去，大聲說笑、吵架，東家長、西家短，還有，在夕陽下騎著摩托車拿掃刀追殺仇家的流氓，還有，還有半夜猛踹西藥房門、要買硫酸鬧事的男人，鐵捲門震震聲響，在半夜聽來，分外驚心，還有，還有，還有………

大目坤仔、珍珠仔呆、歐肥仔、番仔忠、簡唐、白蘭、三好嬌、蔡仲豪、陳寶山、陳馮
媽、張阿水………都曾活在現實世界中，和我的人生有過或深或淺的交集，他們是槍擊要犯、是賺吃查某、或是菁英、良婦？在我古板的頭腦裡，無論這些人多麼梟勇、媚態、低俗、或狂燥、亮烈、優越，都只是男人和女人，沒有誰是英雄，也沒有聖母，連觀世音菩薩都被我拉下神座，一起請入小說，真實世界裡確曾發生過的或記憶混亂編造的，那些人與事，也都被我刻意張冠李戴，變幻離亂，而且直接嗆明我就是這樣挑逗艋舺，強暴真實—我很賊吧？這樣你就失去把故事裡的人物和現實中的誰誰誰對號入座的機會，連指摘我誤植了哪些歷史片段的樂趣，也都被剝奪了？

如果你非要把﹁沒有的真實﹂抽絲剝繭，那麼，抱歉啦！我的小說就算拍成電影或電視
劇，也沒那個本事。

面對沉重，我試圖學著輕佻，不然該怎麼辦？人們是如此努力地活著，歡笑也是，流淚
也是，無論戰爭帶來的破壞、歷史荒謬造成的政治壓迫、或是被文化不仁與命運乖舛扭曲的人生悲涼，包括那些暴走江湖、殺人掠財的?人、那些被政治正義狎暴的娼婦們……對不被大歷史記載的小人物來說，一個戰爭、一次改朝換代、乃至一則政令的佈達，都可能威脅生存，但他們被刮打搡倒，或傷或痛或亡或毀滅或苟延殘喘，能向誰討公道？反正，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

如果，一直懷恨，日子恐怕只會更猙獰？如果，強要以德報怨、寬恕原諒，卻又談何容
易？與其朝不知所以的方向擊鼓鳴冤，或勉強假作聖人，不如放自己和對方一馬吧！也因之，帶傷的靈魂撿起斷肢，還能裂嘴一笑，說：「呃，來去─喝一杯？」
呵！不這樣，還能怎樣?!朋友說，要好好寫序，讓這小說比較容易被讀懂，以此為序，
不知真有助益否？或反而擾得更亂咧？
哎呀！不管啦！反正既有了小說，有了序，就也趁機謝謝大家─所有協助過這本書的
良師益友，以及讀者。
還有，還有，哪天大夥兒來去─呃，喝一杯？

楊麗玲 於二○一○年六月

【出版緣起】
打造台灣出品好小說
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　

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於二○○三年創設﹁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致力挖掘當
代文學經典，深耕文學閱讀活動。藉由補助生活費，協助創作者全心投入寫作，也推
動後續出版、評論、論壇等各種推廣活動，希望藉此一方面鼓勵創作，另一方面則希
望能提升作品之價值。
本專案目前已補助二十八位優秀創作者進行計畫，十六冊作品完成出版，其中七
冊囊括國內外各大重要文學獎項。這些作品，深入台灣在地生活的各種面向與多元議
題，包括探索原住民文化、小鎮文化、海洋議題、青少年議題、歷史政治議題等等；
在語言的使用上，除了以華語為主軸，也兼及原住民語、客語、閩南語等母語的使
用，呈現台灣多元的文化視野、豐沛的活力。
而這些能觸動讀者的特質，也正是台灣本土創作者所出版的小說，在出版市場上能優於國外翻譯小說的特色所在。
藉由這一本接一本重量級的長篇小說問世，就像一塊塊厚實的文化礦脈，我相信
將能為台灣積累禁得起考驗的文化底蘊，蓄積以文化、生活品味而創造的資產，這也
是台灣最值得驕傲的地方。
不過，這些無形的文化價值，往往就像釀酒，需要長時間的沉澱，才能釀出酒的
香醇。我也期待藉由本專案的鼓勵，能打造更多台灣出品的好小說，讓台灣之美，透
過小說，被世界看見！

【出版緣起】
施振榮　打造台灣出品好小說3
【導讀】
廖輝英　艋舺，我們的美麗與哀愁9
挑逗艋舺（代序）17
序　曲21
第一篇　查某人花
1.1死亡之謎與羊肉羹33
1.2語珠、番鴨與三太子40
1.3黑道陰謀論和腳尾錢53
1.4玻璃碎片和牛頭馬面66
1.5家庭相簿和不能說的祕密8
第二篇　高潮迸發的瞬間
2.1師公聖筊和銅板101
2.2肉身布施與毛毛蟲110
2.3空白圖畫本與寶斗里119
2.4童年踤片和剝皮寮131
2.5城市與娼妓142
第三篇　祕密基地
3.1種德幼稚園和玫瑰153
3.2預言和文字屍164
3.3幸福的滋味和詛咒174
3.4太平洋戰爭和三隻小豬186

第四篇　消失的儲藏室與裂痕
4.1戲夢人生掌中輕203
4.2藝妲的海海人生219
4.3有明町派出所和桂林分局229
4.4一隻鳥仔哮救救238
第五篇　歷史亂旅和肚臍眼
5.1憤怒的番茄258
5.2膠著的命案與夢境270
5.3柔腸寸斷的光復282
5.4信仰補丁和百衲被310
第六篇　末代風月與迷宮
6.1娼館啟示錄323
6.2帶傷的靈魂345
6.3死後哀榮與影響力359
6.4恐懼上身‧殺人上癮367
6.5性愛與死亡攻擊377
【特載】
莊華堂　迷宮裡的黑道滄桑與風月傳奇407

「就是這裡，就是倒在這裡，血流了滿地……」
大目坤仔的靈魂無限哀傷。
命中註定的事，能不能化解轉變呢？俗話說：「人死，有重如泰山，輕於鴻毛。」但大目坤仔的死，卻輕得比不上一根鼻毛。
她穿透大目坤仔的靈魂，看見鮮紅的血液像一道河流淌過農曆年前市政府才剛派工重新整鋪的柏油路面，黑夜裡，幾張紙屑像蛾翅般在風中翻飛，長長的紅河滑過黑硬的地面，緩緩流動，穿越環河南路，鑽巷而行─那是現在的桂林路二四二巷，大馬路開通前的舊環河南路。
在大馬路向外推進以前，這條不足五米寬的舊環河南路曾是相當重要的交通幹道，而走進這條路，也就同時走進了許多艋舺囝仔的童年。
大目坤仔的童年是，她的童年也是。
人與車，在馬路上川流不息，店鋪、住家，接連著店鋪、住家，沒有什麼整體規畫的觀念，何處有人潮、能營生，人們就在哪裡落戶、討生活，三叉路底，菜刀店隔壁的協和安西藥房就是大目坤仔的家，再隔壁的蒸籠店未著火前，每天看顧飲冰棚的白蘭，常也會去幫工削竹片，哪料得到自己日後會被賣去賺皮肉錢？對街，流動攤販羊肉老簡仔的兒子簡唐小時候就是愛哭鬼，再遠一點，長大後才被歐肥仔收為契子的珍珠仔呆，童年時，就是在三聖宮邊和大目坤仔打了一架，兩人才成為換帖的，至於艋舺富豪蔡氏家族的尾仔囝蔡呈瑞那夥，則算是玩過界，屬於桂林路和西園路那頭的外來客。

其實不用成人過度操心，大街每天都在教導囝仔們生存的智慧，成人世界裡複雜糾葛的廝殺、搶奪、爭利、團結、互助、關懷……早就融合在大街上的遊戲規則裡，用最直接的方式，化繁為簡。
蔡呈瑞那夥的，屬於老松國小，大目坤仔這邊的，屬於龍山國小，兩邊關係永遠忽敵忽友，沒有絕對的公式，只有隨時因事變異的進行式。當大人們在馬路上奔忙討生活，囝仔們則把馬路當作天寬地廣的遊樂場，在馬路上跳繩、玩橡皮筋、推彈珠、過五關、跳房子……

放學後，馬路即操場，沒比完的競跑，就繼續展開延長賽，一、二、三，預備─起！號令一下，囝仔們奮力往前衝，在兩根電線桿之間的寬闊跑道中互相推擠，小心躲避可能突然駛來的車子，最後抵達終點的，大都會是倒楣的簡唐，他將被凌遲至哭，不，通常刑罰才要開始，他就先哭了。
土地公廟邊，沿淡水河道興建的堤防斜坡上，雜草叢生，沒有錢到外面遊樂場見世面的囝仔們，卻懂得自創滑草遊戲，找一塊木板墊在屁股下，就能從堤防上直溜而下，切記，抵達終點前一秒，要緊急煞車，否則就會倒栽蔥跌入大水溝，落得鼻青眼腫兼一身髒臭。
不過，也沒關係，反正夏日酷暑，被附近鄰里公認最奸詐的林志明家外，設有水龍頭，大目坤仔忙從家裡拉來長長的水管接上去，強大的水柱朝天疾射，向下飛灑，孩子們雨露均霑，暢快啊！透心涼！陽光穿透水花，輻射人造彩虹，亮燦燦的彩虹，與囝仔們的笑靨相輝映，卻不敵林志明老婆淒厲的尖叫：「夭肖死囝仔，死沒人哭，路旁屍，要死就初一、十五……」渾身溼漉漉的孩子們四散驚逃，邊逃還邊回頭做鬼臉、吐口水，個個笑得咧開嘴………
就像傳言般平凡無奇！

據說瀕死時，生前點點滴滴將如快轉影片般在腦海飛掠而過─隨著血液不斷湧出而氣息將盡的大目坤仔，是否也就因此看見這些童年片段而露出虛弱的微笑呢？
她則看見鮮血之河穿過舊環河南路後，在桂林路底猶豫了一會兒，就向左拐進大目坤仔常去的河濱公園。
日頭就要沉落西，水面染五彩，
男女老幼在等待，漁船倒返來，
桃色樓窗門半開，琴聲訴悲哀，
啊
～
啊
～
幽怨的心情無人知……
走唱歌女哀怨的歌聲，伴著盲樂師以胡琴拉奏的淒楚弦音，從河濱公園裡悠揚傳開。
歌曲作詞者葉俊麟所寫的﹁淡水暮色﹂，雖與艋舺無關，但歌詞裡描述的，卻與這個區域古早古早以前的景象十分貼近。
河濱公園長長的綠帶，沿著淡水河迤邐蜿蜒，向前延伸涵蓋貴陽街二段底與環河南路二段交叉處的第一水門─那附近正是老艋舺發展之初的大溪口，當時原住民常用名為“MANKAH”的獨木舟載著番薯，來此與漢人物物交易，而貴陽街二段現址就發展形成所謂的番薯市。
昔日每當船隻靠岸，男女老少就會擠在碼頭邊，等待親人返來。
當地曾流傳一則淒美的故事，據說，住在凹肚仔附近的一名過氣藝妲，常會來到河畔守候，其實，她無人可等，只是太期盼那種有所依戀、有所等待的感覺，船入港時，就會盛裝打扮，來到碼頭上，擠在人群裡，和大家一樣翹首等待虛無的愛人歸來……
然而，有什麼是能夠永遠守候，恆常不變的呢？
歲月更迭，河川消長，就如史料所揭示的，因為﹁頂下郊拼﹂及淡水河道淤淺等原因，台北城商業重心逐漸移往大稻埕，失去舟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