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愛記

蔡文甫先生的短篇小說可以與愛倫‧坡的小說媲美；同是以「想像奇肆、幽深莫測」見長。

在本書裡，作者用生動的文字，傳神的筆法，完美的結構，純熟的技巧，透過日常瑣事，把作品中人物的意欲、糾葛、神情、動作；以及心理狀態，很美妙鮮活地呈現，倍增情趣。文字簡潔俏勁，人物刻畫得栩栩如生，並很技巧的運用各種不同的背景，不斷地顯然地圍繞著整個故事；把人物、動作、情調等很成功地使其成為一個渾然而完整的整體。如〈新裝〉描寫敗犬熟女相親，千迴百轉的心理。〈釋〉敘述一個女學生有未婚夫而戀有婦之夫的畸戀故事……此兩篇亦收錄於文建會中書外譯《船夫和猴子》英文本。

蔡文甫

曾主編《中華日報》副刊多年。創辦九歌、健行、天培等文化事業並設立九歌文教基金會。著有長短篇小說集《雨夜的月亮》、《沒有觀眾的舞台》、《解凍的時候》、《小飯店裡的故事》等十多部。曾獲中山文藝獎、多次副刊、圖書類金鼎獎、中國文藝協會小說創作獎及榮譽文藝獎章暨新聞局金鼎獎特別貢獻獎。

★ 14個精采短篇小說
★ 增加周浩春推薦文〈筆入三分，峰迴路轉──淺析蔡文甫小說〈移愛記〉藝術手法

005 新　裝
016 釋
030 移愛記
048 生命和死亡
063 敞開的門
090 無聲的世界
108 背負盾牌的人
122 酵
136 候　車
147 綠色波濤
159 多走一圈兒
176 八哥和兔子
188 揉皺的紙團
200 彩色的釉

特載：
219 灱 筆入三分，峰迴路轉　周浩春
─淺析蔡文甫小說〈移愛記〉藝術手法
230 牞 現代女性的困擾與煩惱　林學禮
─我看〈新裝〉

新　裝
金媚走回這出租的單身公寓，匆匆忙忙關上門，性急地換穿剛取回的新裝。
她對這種破爛的大房屋，分隔成許多小間，既簡陋，又不通風，感到十分厭惡。尤其在穿換衣服時，毫無遮攔，覺得更苦惱。老是暗自詛咒：早離開這個鬼地方早好！一年過去，又是一年，天天受這活罪。她知道：只有結婚，才能離開這兒；但什麼時候結婚呢？
已把新的綠色連身BS裝熨貼地穿好。寫字和梳妝合用的長桌上，有一面半尺高的橢圓鏡。她對著鏡子，用目光前後左右地測量：很挺，很亮，把自身所有的優點都表現出來。衣服的確是新的好，她想。
自己的看法太主觀，仍需要別人客觀地鑑賞。她用興奮的腔調，喊同室的女同事：
「婷婷，妳看我這件衣服怎麼樣？」
縮在陰黯角落裡做飯的方婷婷，伸出半個頭隨意一瞥：「很漂亮。」
「合不合身？」
沒有答腔。金媚的視線，從鏡子再從新裝上貪戀地拔出，飛向廚房。「婷婷，妳忙什麼？」
「我要出去。」婷婷手裡拿著鍋鏟，急速地在鍋裡翻動。「我先弄飯吃。」
「噢─妳今天有約會。我忘了，難怪─」金媚沒法說下去，但鼻腔有股酸意。難怪不願多看她新裝一眼。
「今晚我有點緊張，」婷婷接著解釋。「小吳今兒要帶我去見他媽媽，我忘記告訴妳……」
怎會是忘記告訴她，明明是瞞著不讓人知道。婷婷離開學校不久，進入她們公司還不到半年，便和小吳打得火熱─小吳也和她來往過很長一段時日；現在看樣子，婷婷和小吳是要作結婚的打算了。
她一時迫切地想不起自己怎樣和小吳鬧翻的，也許是由於方婷婷進入公司，才慢慢疏遠的哩。婷婷比她年輕十歲，在情場上一定是勝利者。
「恭喜妳啊！」金媚要對方欣賞自己新裝的興趣，像被一陣急雨撲滅得無蹤跡了，索然地返身向後走。「見了面，千萬不要緊張，自自然然就好了。」
「妳不曉得小吳的母親，脾氣有多古怪……」
走遠了已聽不到下面說些什麼。但婷婷怎知道她不曉得小吳母親的脾氣。小吳的母親，嫌她臉生得長，嫌她說話嗓門高像吵架；最主要的是嫌她年紀大（她比小吳大一歲）……這些她都沒有告訴過婷婷，諒小吳也沒有談起往事；還是不讓婷婷知道的好。何況她自己今兒晚上，也有頂重要的事。
回到長方桌前，坐在藤椅上，凝視著自己的新裝，鵝蛋形的面龐─這樣俊俏的臉，怎會嫌長？不嫌長的人多著呢！葛德龍、李志豪、胡彬、陳查某、殷時……一大堆的男孩子都喜歡過她；如果她目光稍微低些，早就結婚生子，還等到小吳的母親評高論低、說長道短！媽媽說：「小媚啊，妳還不遷就些，三十三歲了，真要當金家一輩子的姑娘？……」同事們說：「金媚，妳沒有三十歲，看起來頂多二十八。」也許是嘴上安慰她，背後定在互相擠擠眼、歪歪嘴：「金媚可能超過三十五了哩！」
她忽地跳起，歪倒在床上，從枕頭下面摸出媽媽寫來的信，一眼就找出她看過很多遍的那幾句話：「……雖然是續弦，但對方的人品、學問都很好，也有經濟基礎，就是歲數大一點，四十六歲……」
沒有錯，是四十六。比她的父親小六歲。父親結婚為什麼那樣早？報紙上的標題有：「八十歲的新郎十八娘」，那對新婚夫婦的年齡是多麼懸殊！在外國，丈夫比太太大二十歲、三十歲的太多了，為什麼她不能接受這樣的「相親」？
金媚把那張發軟的信紙，半搓半揉地又塞進枕頭下面。媽媽和弟弟今兒從鄉下坐火車來，帶四十六歲的男人逛街、看百貨公司……媽媽要她做嚮導，招待客人。講得滿好聽，說穿了就是「相親」。她雖然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去陪媽媽和弟弟，還是訂製了新裝。
「妳怎麼躺在床上？」婷婷匆匆走進，大聲驚叫：「新衣服不是揉皺了！」
「這是不皺的料子，搓搓揉揉還是很挺。」說著她已坐起。真不願在婷婷面前，表現出頹喪和淒涼。她站在地上，彎腰摸平裙裾。「妳看怎麼樣？」
「真的很漂亮。」婷婷右手推著她的肩膀，使她慢慢轉身，彷彿在細心欣賞。「顏色是不是嫌脆了一點？」
沒有回身，但聽得懂婷婷話中的含義：這顏色太嫩，和她的年齡不合─衣服的式樣太新，是年輕少女穿的時裝─難道她就該穿老太婆式的衣服，從頭到腳都是灰色、褐色，人人都對她搖頭、嘆息？
不願正面辯駁，她說：「這是現在流行的啊！」
婷婷的目光仍纏在她的新裝上。「我不喜歡流行的東西。穿起來，大家一樣，才沒有意思哩！」
她知道婷婷不喜歡流行的理由，是因為那些太貴，買不起，只好穿比較落伍的衣料。
「妳年紀輕嘛，穿什麼都是一樣漂亮。」
「妳也很年輕啊！看起來，還不到二十八……」
她希望聽到這樣的話，婷婷真的說出口了。她平伸著雙臂，暈陶陶地舞踊著慢慢迴旋，彷彿真的回到了二十八歲的時代。那麼多男孩子追逐在身畔。長得不俊、收人不豐、生性吝嗇、大家庭複雜……怎麼人人都有缺點。一個個來，也一個個拒絕了。她還記得嫌對方年齡時說的話：「三十多歲了，老頭子，誰嫁給他！」這好像是昨天的事，怎麼只蹉跎了一會兒工夫自己也三十多歲了哩！媽媽經常嘮叨：「小媚啊！三十歲以上的女人，像老牛一樣，走一步掉一個錢，吃香不起來，還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趕快找個對象……」這些話像暴風雨中的雨滴，不時敲擊自己的腦門、心田。
她還想再證實一句。「妳是說，看到我穿起新衣服才像……」
「不，妳的年齡就像二十八，大家都這樣說。妳身材苗條，腿長，皮膚白─」婷婷似乎要逃避著什麼，突然話鋒轉向。「噢！這裙子好像高了一點。」
她猛吃一驚，但隨即想起，這是同一家時裝店做的，和上次天藍色裙子同樣尺碼。
婷婷常借她衣服穿。上次借天藍色裙子，認為不長不短，非常合身，這樣的迷你裙穿在身上，正可以表現她又長又直的腿，怎麼今兒的目光不同了哩！
金媚不得不反駁：「和我那條藍裙子一樣長哩！」
「可是，看起來不大一樣。」
「很難看嗎？」
「不！不難看，只是惹眼了點，可能……」婷婷似在躊躇著，言語吞吞吐吐。「可能……年紀大的人，不大看得慣……」
她的心像被人捏了一把，擠得全身都是汗水。媽媽今兒陪年紀大的人來相親，並沒告訴婷婷，婷婷怎會知道！諒是偷看了她的信─以後來信要小心收藏，不能信手亂放了。
當然，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祕密。剛開始的時候，每次有這種機會，總是和婷婷討論。現在因為被「相」的次數多了，每次都是不成功（介紹給她的男人，條件愈來愈低，她心理上卻來不及適應，這怎能怪她），怕被年輕氣盛的婷婷譏嘲，才故意隱瞞。
現在她要試探一下，婷婷到底知道多少。「多大年紀的人，看了會不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