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上海：三0年代左翼都市小說論

三○年代是一個華麗同時黑暗的時代，是戰爭前都市文明攀上巔峰的時刻，左翼思潮的赤色旋風也同時席捲世界。「左翼都市小說」正是在三○年代特殊時空背景下的獨特文學類型，過去往往被納入左翼文學的脈絡內。依據往昔的研究方法，「都市」被視為扁平的符號，萬惡的淵藪，卻因而忽略了「都市」可能存在的立體形象與深層意涵。目前學術界研究海派、現代派、新感覺派都市小說的論文與專書種類繁多，但研究「左翼都市小說」的論文相對不足，在深度與廣度上尚有開展的空間。本文以文學史中左翼文學的發展為縱軸，以都市對左翼小說的影響為橫切面，結合兩者，觀察三○年代引領時代風潮的都市文化與左翼文學彼此相互勾連與千絲萬縷的複雜關係。

蔣興立

輔仁大學中文所博士。曾擔任廣告文案、時尚雜誌編輯，就讀師大國文所碩士專班時接觸教育工作，現為中原大學、輔仁大學兼任助理教授，研究領域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書籍推薦人 何寄澎(國立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

興立熱愛現當代文學，碩士班階段以李碧華小說為研究主題，即已展露出聰慧敏捷的才情，出手不凡，頗具個人看法。攻讀博士學位期間益自有主見，當她來找我擔任指導教授時，即已明確表達其對於「都市小說」研究的興趣，我以為一九三○年代是中國文學史上至關重要的年代，都市小說在此階段也在激進的革命與頹靡的氛圍之間，展現出風格紛繁的色調。幾經討論，興立乃決定鎖定「左翼都市小說」為論文主軸，觀其研究熱忱及才智，我亦深信興立對此論題必能有所掌握。

論文的選題果然獲得不少讚賞，幾位口考委員對此一致表示嘉許，主要原因是目前關於一九三○年代都市小說的研究，論者多將目光集中於海派、新感覺派、現代派等，至於左翼都市小說，臺灣學界的相關討論與研究嚴重不足，大陸學界則多將其置於左翼文學的政治脈絡裡，都市不過成為扁平符號的呈現。

興立頗具企圖心，她不以目前學界的研究成果為滿足，冀圖挖掘出左翼小說中「都市」可能存在的立體形象與深層意涵，但她亦深知欲達此目的，必須站在前賢研究的基礎上，才可能有紮實的基礎與展望的高度。興立治學認真而嚴謹，她廣泛蒐集、涉獵相關資料，對於文獻乃能充分掌握，此點由論文中取材之豐富自可窺見。而其文筆之優美暢達更不待言，此在一般學術論文中尤屬難得，亦使本書之可讀性大大提高。

當然，觀點的提出仍是決定此書是否具備學術價值的關鍵所在。興立由左翼文學的發韌與遞嬗，以及上海地理空間的特殊性展開論述，首先帶出左翼都市小說的概念，而後分別選取蔣光慈、丁玲、茅盾、張天翼四家作品進行深入研究。蔣光慈為「革命加戀愛」類型小說創作的鼻祖；丁玲作品裡所呈現都市女性對於革命與戀愛的看法，與蔣光慈在性別及個性差異上，恰能形成有趣的對照；至於茅盾作品的「矛盾」性、張天翼對於都市小資產階級的嘲諷等，在展現個人獨特風格之外，亦難免沾染上時代色彩。此四家在左翼都市小說的創作方面，深具代表性，而興立對作家作品進行細部的梳理，在文本解讀及詮釋方面亦相當精準，整體的架構堪稱平穩而完整。

於此之外，本書更以三章的篇幅進行革命╱戀愛、群╱我、城╱鄉之間的思辯與討論。雖然前人對上述諸面向亦曾分別有所研究，但興立融匯諸家觀點，由文本出發，並經由這些角度的切入，更進一步檢討左翼都市小說大眾化、通俗化策略書寫的成敗，現代性與欲望解放的問題，以及空間在左翼都市小說中的表現等，同時拉出左翼都市小說與海派、新感覺派、鴛鴦蝴蝶派之間的比較軸，行文中時見個人觀點的發揮，讀者自可在閱讀中見其敏慧及洞識。呂正惠教授於口試場中便曾特別指出，作者能夠注意到馬爾羅，並對其《人的境遇》一書進行述評，洵為難得，舉此一端，自可見其慧眼與慧心。在相關議題的討論裡，全書對於左翼都市小說所提出的觀察，亦相當值得肯定。

經由興立的耙梳與討論，我們可以看出一九三○年代左翼文人在小說中所展現的「新中國」想像，與日後中國社會的實際情況相較，其實並不相符合，由此亦可進一步檢討左翼思想的侷限性。興立對此議題的批判力道雖稍嫌不足，但我相信目前關於左翼都市小說的研究，她所進行的討論已達相當高度，在學術研究的漫長路途上，興立也已踏出紮實的步履，衷心期望她再接再厲，善加發揮其學術能量，俾日後於學界不斷發熱、發光。

序／何寄澎
第一章 前言
第二章 左翼文學思潮中的都市小說
第一節 中國左翼文學的發軔與遞嬗
第二節 摩登上海與革命文學
第三節 左翼都市小說綜論
第三章 浪漫的革命戀歌
第一節 從五四浪漫主義到革命戀愛小說
第二節 丁玲都市小說中的情愛觀移易
第三節 「革命」「愛情」的幻滅與重生
第四節 都市小康階級的戀愛與革命
第四章 左翼都市小說中的群我觀與敘事轉向
第一節 左翼都市文學的群我觀
第二節 茅盾《子夜》都市群像書寫之析論
第三節 左翼知識分子與都市下層市民的群我關係
第五章 文本中的城鄉關係與新中國想像
第一節 左翼文學與都市小說中的上海時空
第二節 左翼都市小說對上海現代性的反思
第三節 左翼都市小說中的革命新中國
第六章 結論
附錄 馬爾羅《人的境遇》
參考書目

第三章　浪漫的革命戀歌

由蔣光慈所引領的革命戀愛小說，是三○年代革命文學第一階段的主要類型，五四時期所推崇的戀愛自由與個性解放的價值，到了三○年代發生觀念的轉變，「革命」成為一種新的人生選項，革命與戀愛或者共榮共存、並行不悖，或者衝突對立、扞格不入，在多數左翼作家筆下，戀愛的崇高性與神聖性都被革命所消解與取代。本章要探討的是戀愛與革命之間或者和諧或者矛盾的關係，蔣光慈、丁玲、茅盾、張天翼四位作家，對於都市、革命與戀愛的觀察為何？都市與戀愛、革命之間的勾連？三○年代左翼小說中被過度浪漫化的究竟是愛情或者革命？革命文學是寫實主義還是浪漫主義？藉此重新思考三○年代左翼文學中都市、愛情與革命的深層底蘊。

第一節　從五四浪漫主義到革命戀愛小說

茅盾曾提到，他統計了1921年4、5、6月發表在《小說月報》上的小說，其中「描寫男女戀愛的小說占了全數百分之九十八」，而內容不是描寫愛情的不自由，便是多角戀愛的困擾。這說明了五四時期戀愛的主題有多麼引起作家與讀者的高度關注，而對於自由戀愛的熱烈追求肇因於五四運動中個人的發現、自我意識的提高，以及自我權力的確定。婚姻在中國傳統世界是被父母與家長所掌控決定，子女無從置喙，因此在舊式婚姻裡，個人的愛情即使被犧牲，大多也無法反抗。

五四知識分子主張振興衰敗腐朽的落後中國，中國固有價值被顛覆摧毀，自然也包括家庭的束縛管控，《浮生六記》、《紅樓夢》等抨擊大家庭剝奪個人戀愛自由的小說被高度推崇，「自由戀愛」挾帶著西方民主自由的觀念，成為一種富有現代性的進步行為。 李歐梵分析五四知識分子群體和作家個性的共同點在於，他們有一種強烈的性格力量，這力量賦予五四文人一種格外積極的心態，使他與他衰老、虛弱、抱定傳統的對手區隔開來，這種青春力量鋒芒所向，大都是去摧毀傳統的。夏志清認為中國青年在五四運動中所表現的樂觀與熱情，與法國大革命那一代的浪漫派詩人，在本質上是相同的。

在拋棄了一切傳統方式與價值觀念，摧毀了一切信仰與固有的取向後，五四作家發現自己處在一種文化的真空裡，那個時代還沒有出現毛澤東思想這樣一個新的體系，由於擺脫了政治權力和缺乏與任何一個社會階級的一種有機聯繫，五四作家們不得不回到自身，並且把他的自我價值強加到社會其他人身上，幾乎有十年，這種青春期感情奔瀉的主調，可以用愛情這模糊的詞概括。由於五四青年駕馭著「浪漫主義的風潮」，所以愛情成為他們生活的中心點，作家本身是這種潮流的領袖，他們認為必須創作出一些自白式的愛情作品，並且以愛情為基礎創造一種摩登的生活方式，因此五四作家筆下最流行的人物形象常常是一對或是三角之間的愛情糾葛。

愛情成為一種新的道德象徵，很容易地取代了傳統的禮法，在解放的大風潮中，愛情與自由有同等意義，戀愛也被看作一種反抗和真摯的行為，它拋棄虛偽社會的一切人為限制，為了去發現自我並且將自我向愛人完全敞開。在王綱解紐的五四時期，知識分子自覺地揚棄了傳統中國，在舊秩序崩解之後，轉而投向自由戀愛的國度，追求個性解放與自我權力的展現，家庭變成妨礙戀愛自由的障礙物，對抗家庭成為首要目標，進而反抗家庭權威背後所代表的破敗陳舊的中國。

然而五四時期的浪漫主義與個性解放，這些原本所推崇的價值，到了三○年代被重新定義，當愛情遇見政治，小我與大我的碰撞衝擊，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的衝突對立，愛情的順位被迫產生位移，「革命」成為一種新的人生選項，原本執迷在自由戀愛氛圍中的青年男女，意識到革命的激情與魅力，為了戀愛拋棄革命、為了革命拋棄戀愛、與愛人同赴革命，形成三種新的糾葛掙扎。而在此類左翼小說戀愛加革命的主題中，都市的角色與意義，值得深入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