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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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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歌聲

商品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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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T$ 18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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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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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百年來最受歡迎的聖誕故事
狄更斯200週年誕辰紀念版

聖誕將至,不分男女老幼,貧富貴賤,
人人忙碌奔走,預備過個好節。
這時,歡愉的倫敦城中只有一個人不高興,
守財奴施顧己正為了因過節少賺的錢憤懣不已。

這部一八四三年聖誕節發行的小說,
在百餘年後的今天,已成為最受歡迎的聖誕故事。
不但至今長銷不輟,更有不計其數的改編電影、電視劇、舞台劇等多種版本。
本書採用備受讚譽的麥可•赫恩(Michael Hearne)註解版作為翻譯底本
除附加詳盡註釋,並有譯者鄭永孝教授針對此書創作背景作專文導讀。
以期讓讀者重溫這個經典故事的同時,亦能對其時空背景有更深入的理解。

作者簡介

狄更斯(Charles Dickens)

一八一二年生於樸茨茅斯,十歲時舉家遷至倫敦。不久後父親因債入獄,全家也因此住進拘留所,他為維持家計而中斷學業,進了鞋油工廠作學徒。十五歲時,進入律師事務所當繕寫員,之後再靠自學速記當上《晨間紀事報》國會採訪記者。

一八三六年,他以第一部長篇小說《皮克威克外傳》打響名號,叫好叫座之餘,投入專職寫作,之後陸續寫出《孤雛淚》、《老古玩店》、《聖誕歌聲》、《塊肉餘生錄》、《荒涼山莊》、《雙城記》等傑作。他一生筆耕不輟,共留下十四部長篇小說,此外亦寫作短篇小說、遊記、雜文,並自辦雜誌。一八七○年過世時,他首次嘗試創作的懸疑小說《艾德溫•德魯之謎》正連載到故事中途,也成了書迷永遠的遺憾。

由於其寫作生涯正好遇上英國經濟因工業革命突飛猛進,但也造成貧富差距與階級衝突愈形劇烈之時。加上童年的屈辱經歷與記者時期的見聞,使得底層民眾的困境與階級不平等成為其創作生涯中不斷出現的主題。但精鍊的文筆、栩栩如生的角色塑造、幽默譏諷的對白和極具張力的情節設計,才是讓他的作品歷久彌新,不退流行的真正原因。他也因此被後世譽為維多利亞時代最偉大的英國小說家。

譯者簡介
鄭永孝

台大外文系教授,從事譯述工作多年。曾出版多部專書與譯作如《陳若曦的世界》、《翻譯的技巧與內涵》(與高錦雪女士合譯)、《乳泉──當代美國短篇小說集》。學術論文多發表於《中外文學》、《美國研究》等刊物。

書摘/試閱

第一節:馬立的鬼

首先,我要說,馬立死了。這事千真萬確。葬禮簽名簿上有許多人的名字:有牧師、教堂執事、葬儀社人員和悼唁者。施顧己也簽了名。不管什麼事,只要他肯出手簽字,施顧己的名字在「交易所」可是非常好用的。

老馬立就像門釘一樣,直挺挺地死了。
別搞錯,這不是說我知道一根門釘還能有什麼特別的死法。只是說,在我的認知裏,棺木釘是最最僵硬的一種鐵器。這樣簡明的比喻,其中自有先人智慧,我絕不會加以褻瀆,否則社會豈不大亂。因此我懇求各位,讓我重申:馬立,就像根門釘一樣地死了。

施顧己知道他死了嗎?當然,怎麼會不知道!他和馬立合夥已經不知多少年了。施顧已是唯一替他料理後事的人、唯一的遺產執行人、唯一的財產繼承人、唯一的剩餘財產受贈人、唯一的朋友與哀悼者。不過施顧己倒沒因這不幸之事過度憂傷,即使下葬當天,他仍秉持一流生意人本色,硬是用極低價錢把葬禮辦得簡單隆重。

談到馬立的葬禮,就要回到我開頭說的,馬立的的確確死了。這點一定要先弄清楚,否則我接下來要講的故事就毫無奇妙之處可言。就像若非我們完全相信開場前哈姆雷特的父親就已去世,否則當他在東風吹拂的夜裏,為了驚嚇自己兒子脆弱的心智而在城垛上漫步時也就無足為奇。那就像入夜之後,一個中年紳士外出走在微風吹拂之地──比如說聖保羅教堂的墓地一樣。

施顧己一直沒把馬立從公司的名字上塗掉。好幾年過去,辦公室門上仍是:「施顧己與馬立」。公司的名字就叫「施顧己與馬立」。有時候,有些業界新手會叫它「施顧己與施顧己」,有時則只叫「馬立」。

施顧己對這兩種叫法都會回應,對他來說都一樣。哦,商場上的施顧己,就像那種緊緊握著磨刀石的人。他是貪得無饜的老奸巨滑,擠得兇,抓得緊,扭得牢,削得薄,從不放手。正如打火石般又尖又硬,再硬的銅鐵也別想碰出絲毫火花,行事鬼鬼祟祟,像隻孤僻自守的牡犡。

內心的冷酷冰凍了他的面貌、凍傷了尖銳的鼻梁、鏟平了雙頰、步伐也變得僵硬。他雙眼通紅、薄唇發青、從中吐出刺耳的精明話語,他的額頭、眉毛和硬梆梆的下顎也一片霜白。低溫隨他而至,他的辦公室在盛夏之際冰寒凍人,聖誕節時也升高不了一兩度。

施顧己絲毫不受外邊冷熱的影響。熱氣不會使他溫暖,寒冬不會凍僵他。他比寒風更刺人,比大雪更具惡意,比大雨更不饒人。惡劣的天氣無從傷害他。再大的雨、雪、冰雹至少可以吹噓有一點比他好:它們往往大方放送,施顧己則從來不分任何東西給人。

人們在街上碰到他,不會拉住他愉快地說:「親愛的施顧己,你好嗎?什麼時候到我家坐坐?」乞丐不會求他施捨分文、小孩不會問他時間、不管男人女人,這輩子從來沒人向他問過路。甚至盲人的導盲犬也認得他,一見他走來 ,牠們就把主人引到門廊或巷子裏,擺擺尾巴像是說:「失明的主人啊!看到這種討厭的人,還不如沒眼睛可看啊。」

不過施顧己才不在乎!他就喜歡這樣。日日穿梭於擁擠的人生旅途中,警告人間溫情離他遠點。怪不得認識他的人會叫他「混蛋」。

從前有這麼一次──就在一整年最好的日子,聖誕夜這天──施顧己還在辦公室裏忙個不休。外邊寒風刺骨,天色陰霾,霧氣瀰漫。他聽到院子裏有人氣喘吁吁上下跳著,為了取暖以手搥胸,雙腳在石板上用力跺步。

市政廳的鐘剛敲過三響,但天色早已陰暗,其實一整天也沒明亮過。附近辦公室窗上可見燭火搖曳,彷彿為觸手可及的棕色空氣綴上暗紅斑點。霧氣從每一道縫隙和鑰匙孔湧入,濃得讓對面的房子猶如幻影一般(雖然他的院子已經是最窄的了)。眼見濃霧滾滾而來,萬物朦朧不清,不禁令人以為大自然就在身邊,把水燒得熱氣騰騰。

施顧己辦公室的門開著,他才能監視正坐在櫃子般陰暗的小角落裏抄寫信件的唯一職員。施顧己自己的爐火升得很小,但職員的火更小,好像只有一小塊煤在燒。但他不能添煤,因為施顧己把煤箱放在自己辦公室裏,只要職員拿著鏟子進來,老闆準定會說那他們就分道揚鑣吧。於是職員套上自己的白色圍巾,想到蠟燭邊取暖。不過靠蠟燭取暖得要有豐富的想像力才行,他卻正好沒有。

「舅舅,聖誕快樂,上帝保佑您。」挺愉快的聲音,原來是施顧己的外甥。他進來時走得很快,施顧己聽到聲音才知道他已經進來了。

「哼!無聊。」施顧己說。
施顧己的外甥因為剛才在霧氣與寒霜中疾走,渾身冒著熱氣,正自興高采烈。他英俊的臉龐紅通通地,雙眼散發著光彩,呼吸凝成霧氣。

「舅舅,你說聖誕節無聊!」施顧己外甥說:「我相信你一定不是這意思。」
「我就是這意思!」施顧己說:「聖誕快樂,你又有什麼權利快樂?什麼理由快樂?窮光蛋一個!」

「舅舅,別這樣。」外甥還是快活地回答:「你又有什麼理由這麼憂鬱?有什麼道理不高興?你有的是錢。」

施顧己一下也沒什麼話好說,只好「哼」一聲,然後又加一句「無聊!」
「別氣了,舅舅。」外甥說。

「我又能怎樣!」舅舅頂回去:「身邊盡是像你一樣的傻瓜?聖誕快樂!有什麼好快樂!聖誕節不就是沒錢付帳單的時節、發現自己又老一歲口袋卻一樣空空的時節、算總帳時發現一年十二個月,月月的帳都對不上的時節?」施顧己很生氣地說:「要是能夠隨心所欲,我就把每個到處叫著『聖誕快樂』的傻瓜跟他的布丁一起蒸了,再插支冬青樁子在他胸口一起埋掉。就該這麼幹!」

「舅舅!」外甥哀求著。
舅舅板著臉說:「小子!你過你的聖誕節,我過我的節!」
「過節!」外甥重複他的話:「但你根本就不過節呀!」
「我就不過什麼節!」施顧己說:「但願過這節對你有好處!但你得過多少好處!」

「很多事都對我有好處,不過我敢說,我並未從中得利。」外甥回答:「聖誕節就是個好例子。聖誕節到來時,我總是這麼想。暫且不管對其神聖之名和起源的尊敬,其實與它有關的一切,都應受敬仰。

聖誕節是表達仁慈、寬恕、慈悲、快樂的時刻:也是漫長的一年中,男男女女不約而同開放緊閉的心胸,並能設想到生活不如他們的人,其實都是人生旅途上的夥伴,而非不同道上的不同生物。而且舅舅,雖然聖誕節時我從來不曾在口袋裏發現金銀,但我還是相信這對我有好處,或者將來對我會有好處。所以我還是要說,願上帝保佑佳節。」

櫃子裏的職員忍不住拍手叫好,不過馬上發現不妥。他撥了下火,卻把殘餘的火種給弄熄了。

施顧己對職員說:「要是我再聽到你的聲音,你就捲鋪蓋回家過節去。」他接著向外甥說:「你倒很會說話,奇怪怎麼不去選國會議員。」
「別生氣,舅舅,明天請過來和我們一起用晚餐。」

施顧己卻說,寧願先看他──是的,他確實說了,把整句咒人的話說全了,說他寧願先看到這外甥大禍臨頭。
「怎麼會?」外甥嚷著:「怎麼會呢?」
「你為什麼結婚?」施顧己問他。

「因為我戀愛了。」
「因為你戀愛了!」施顧己滿臉不高興,好像這是世上唯一比「聖誕快樂」更可笑的話。「午安,你走吧!」
「可是舅舅,我結婚前你也沒來看過我。怎麼現在把這當作不來的理由呢?」

「再見。」施顧己說。
「我又不向你要什麼,也不求你;我們為什麼不能好好相處?」
「再見。」施顧己又說。
「看到你這麼無情無義,我真的很難過。我從來沒主動跟你吵過架,出於對佳節的敬意,我要保持聖誕節的好心情。所以舅舅,我還是要說,聖誕快樂。」

「再見。」施顧己說。
「並祝新年快樂!」
「再見。」施顧己又說。

施顧己的外甥離開辦公室時並無怨言。他在門口停了一會兒,向那個職員賀節。小職員雖然和之前一樣冷,但心裏比施顧己溫暖得多。他很客氣地回敬佳節快樂。
施顧己聽到外面的對話,不禁喃喃自語:「我這手下,每週只賺十五先令,要養老婆小孩,還在說什麼聖誕快樂。我真要躲進瘋人院了。」

這發瘋的小職員讓施顧己的外甥出去後,又讓兩人進來。這是兩位外表莊重的體面紳士,此刻在施顧己的辦公室裏,兩人取下帽子站著,手上拿著簿子與文件,對施顧己深深致敬。

「我想這裏就是施顧己與馬立公司。」其中一人說道,指著手中的單子。「請問,我有幸見到的是施顧己先生,還是馬立先生?」

「馬立先生已經去世七年了。」施顧己回答他,「正好是七年前的這一夜。」
「我們相信,現任公司負責人一樣能夠表現他的慷慨大方。」這位先生一面說,一面把證件遞給施顧己看。

一點不錯,這兩位的確是志同道合的夥伴。施顧己一聽到來意不善的「慷慨大方」四個字,臉色一沉,搖搖頭,把證件還給他。

其中一位先生把筆準備好,同時說:「施顧己先生,今天正逢一年一度的佳節,最適合我們對窮苦無依的人稍做奉獻,此刻他們正需要援手。數以千計的人缺乏日常所需,還有更多人不得溫飽。」
「不是有監獄嗎?」施顧己問他。

「是有很多。」這位先生回答時,筆也放了下來。
「還有『貧民習藝所』,不是也可以收容嗎?」施顧己問他。
「不錯,但我真希望它們關掉算了。」
「『磨坊法案』和『濟貧法案』不是還在執行嗎?」施顧己說。

「不錯,先生。兩個法案都在執行中。」
「嗯!你剛才一開口,我還以為政策遇到什麼困難,窒礙難行,不能發揮作用,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施顧己說。

「我覺得這些措施對貧苦大眾無法提供應有的幫助,」這位先生說:「因此我們幾個人設法募款,為窮人買些肉品和取暖物資。我們選擇這個時候,因為此刻他們最需要幫助。我要替你寫多少錢?」
「不必!」施顧己說。
「你希望匿名贊助?」

「我不希望加入,」施顧己說:「既然兩位先生問我想怎麼做,這就是我的回答。我自己在聖誕節不興作樂,也不供懶鬼作樂。我已經在你們剛才提的社會機構上花了夠多錢。真正的窮人應該到那些地方去。」
「但很多人去不了。有些人寧死也不去。」

施顧己說:「如果他們情願餓死,那就死了,還可減少點多餘人口。還有……對不起……我不瞭解那種事。」
「也許你應該要瞭解。」這位先生說。
施顧己回答說:「這不關我的事,我自己的事已經夠頭痛,更不用說去管別人。我自己的事就忙得不可開交了。兩位先生,午安!」

兩位先生看得很清楚,再講下去也沒用,便離開了。
施顧己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繼續工作,心情也比先前開朗不少。

這時外頭霧氣更重,夜色也更陰暗,行人帶著閃爍的火把到處走動,有的自願走在馬車前面,引導它們小心前進。老教堂的鐘塔也看不見了。斑駁的老鐘,一向都從牆上的哥德式窗戶裏偷瞧著下面的施顧己。

人們只能在濃霧中聽到它每隔一小時或一刻鐘報時,響過之後仍然震動得厲害,好像它的牙齒在凍僵的嘴裏顫抖。氣溫更低了。大街上,巷道一側,幾個工人正在修理煤氣管路,在煤盆裏燒著一團火,引來一群衣著襤褸的大人小孩伸出手來取暖,在火盆前高興地眨眼。水龍頭在寂寞中被遺忘,流出的水很不高興地凍結起來,變成憂鬱的冰塊。

店鋪窗上掛著冬青葉和果子,被店裏的熱氣溫得吱吱作響,亮光也使行人走過時蒼白的臉紅潤起來。雞鴨魚肉和雜貨買賣,一整天喧嚷不休,就像在舉行熱鬧的慶典,令人很難相信世上還有討價還價那些無聊的事。

倫敦市長大人在寬敞的官邸內命令他的五十個廚子和僕役,過節也要有市長大人的氣派。那個上星期一才因酗酒當街撒野而被市長罰五先令的小裁縫,在他削瘦的太太帶著嬰兒出去買牛肉時,在小閣樓裏攪拌明天要吃的布丁。

霧氣更濃,氣溫也更低!寒風刺骨,深入心扉。要是聖人鄧思坦不是以常用的武器,而是以如此刺骨的嚴寒鉗住魔鬼的鼻樑,牠一定也會有充分理由大叫出聲。這時外面有個小孩,靈敏的鼻子被狂餓的低溫像狗咬骨頭般咬著嚼著。他蹲下來對著施顧己辦公室門口的鑰匙孔唱起聖誕歌。不料歌聲剛起……

「上帝保佑你,快樂的先生!祝你一切無憂無慮!」
……施顧己便用力一把抄起尺來,嚇得那唱歌的人飛快逃開,將鑰匙孔留給大霧以及相互唱和的寒霜。
最後,下班時間總算到了,施顧己不太樂意地起身,對櫃子裏的職員表示時間已到,對方立刻把蠟燭弄熄,戴上帽子。
「我想你明天要放天假吧?」施顧己問他。

「先生,如果方便的話。」
施顧己說:「一點也不方便,而且也不公平。如果我因此扣你六個半先令的話,我敢說你一定覺得不公平。」
小職員只得苦笑。
施顧己說:「不過,一整天不工作,還要給你錢,你倒不覺得我吃虧了。」

小職員回答,這只是一年一次。
「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就這樣偷人家的錢,這可不是什麼好藉口!」施顧己說著,同時把大衣扣到下巴,「我想你還是要休息一天吧!後天早上記得早點來。」

小職員說他一定會早到,施顧己嘀咕著離開。辦公室轉眼關好,小職員的白圍巾垂到腰際(他沒有厚大衣),跟在一群小孩後頭,沿著康希爾街結冰的路面往下滑,上上下下玩了二十次以慶祝聖誕夜,再很快跑回坎登鎮的家裏和家人玩捉迷藏去。

施顧己一如往常,到他常去的無趣飯店吃頓無趣的晚餐,他看遍所有報紙,然後剩下時間都消磨在帳簿上,最後才回家。他住的房子以前是去世的同僚所有,是一堆矮小建築物中的幾個陰暗房間,與四周很不相稱,樣子讓人以為它是蓋好沒多久後就從別處到這裏來和其它房子玩起捉迷藏,結果卻忘了回去的路,這才留了下來。

房子現在已經舊了,也很冷清,因為只有施顧己住這裏,其他房間都已出租當辦公室。房子四周很陰暗,就連對這屋子每塊石頭瞭若指掌的施顧己,也得摸索著前進。老舊漆黑的屋子門口霧氣和寒霜濃重,彷彿氣候精靈就坐在門口憂鬱地沉思。
其實,大門上的門環除了很大之外,並沒什麼特別之處。

還有,施顧己住進這裏之後,每天都見到這個門環。同時,施顧己本人就像倫敦市裏的任何人──他能大言不慚地說,包括市府官員、市府參事或公會成員──很少有所謂的幻想。我們也要記住,自從他下午提到去世七年的夥伴後,就再也沒想到過馬立。既然如此,誰能為我解釋,當施顧己剛把鑰匙插入門鎖時,那門環怎會未經任何變化,卻已不再是門環,而成了馬立的臉。

馬立的臉!不錯,因為它不像院子裏其他東西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它頭上有微光環繞,像是陰暗地下室裏一隻發臭的龍蝦。馬立臉上沒有怨恨或窮凶極惡的表情,就只是他從前看著施顧己的樣子:怪異的眼鏡架在慘白的前額上,頭髮像被熱風亂吹奇怪地翹起。雙眼雖然睜得很大,眼珠卻文風不動。臉色死氣沉沉,令人毛骨悚然。他雖然看起來可怕,但這恐怖的樣貌與其說是表情,倒像是他自己也無法控制。

施顧己再仔細看一下眼前的景象,只是門環而已。
要說他不覺得驚訝,或說血液中這時沒感受到自出生起就沒有過的恐懼情緒,恐怕也不是真的。但他還是把手放到剛放開的鑰匙上,用力一轉,走進去,點亮蠟燭。

就要把門關上時,他先遲疑停頓一下,確實仔細看了一下門後,彷彿期待看到馬立的髮辮會出現在走廊上嚇他一跳。不過門後什麼都沒有,只有釘住門環的螺釘和螺帽;他「呸!」了兩聲,砰地把門關上。

關門聲像打雷般響遍整個屋子。樓上每個房間和地下室裏酒商的每個木桶好像各自都有回聲。施顧己可不是會被回聲嚇倒的人。他把門關緊,穿過走廊,上樓梯,走得很慢,邊走還邊修著燭芯。

你盡可大言不慚,說可以把一輛六匹馬拉的大馬車駕上這座老舊的樓梯,或開進一個辭句鬆散、立法不周的議案裏。其實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輕而易舉把一輛靈車駕上那道樓梯,而且還是橫的上去,讓橫杆對著牆壁,車門對著樓梯欄杆。

寬度很夠,空間也沒問題。也許因此施顧己好像看到一輛靈車就在他眼前暗處經過。街上幾盞煤氣燈不可能把屋子門口照得多亮,所以你可以想像施顧己拿著蠟燭走進去時,屋裏相當的暗。

施顧己往上走,一點也不在乎,黑暗有什麼大不了,施顧己不怕黑。不過關上自己厚重的大門時,他想起剛才那張臉,所以還是小心點好,先到房間各處看看,一切如常。

客廳、樓梯、臥室、儲藏室,老樣子。桌子底下沒人,沙發底下也沒有。壁爐的火很小,湯匙和盤子放好了。壁爐架上有一小鍋麥片稀粥(因為施顧己有點感冒)。床底下沒人,衣櫃裏也沒有,掛在牆上的晨袍樣子怪怪的,但裏面也沒人。儲藏室仍然沒有動靜,老舊的壁爐柵欄、舊鞋子、兩支魚網,洗臉台擺在三角架上,還有一支撥火鉗。

施顧己很滿意地把門關上,把自己鎖在房裏,上了兩道鎖,通常他不會這麼做。一切無虞,不怕有什麼怪事。他取下大領結,套上晨袍和拖鞋,戴上睡帽,坐在壁爐前喝著粥。

火實在很小,這麼冷的夜裏實在起不了什麼作用。他不得不靠近點,身體傾在爐火上方,才能從那麼一點點燃料中榨取一絲溫熱感。壁爐很老舊,是個荷蘭商人很久以前蓋的,四周鑲著古怪的磁磚,圖案都是聖經故事。

其中有該隱和亞伯、法老的女兒撿到嬰兒摩西、示巴女王、白衣天使自天而降,坐在羽毛般的雲朵上、還有亞伯拉罕、巴比倫王伯沙撒、使徒坐著小船出海等幾百種圖像吸引著他的注意。但馬立那張臉,雖然已經七年未見,卻還是像古代先知的手杖,將那些圖像全都蓋過。要是每塊磁磚起初都是空白的,又有法術可以把他雜亂的思緒變成任何形象的話,那每一塊上面一定會有老友馬立的複製頭像。

「無聊!」施顧己說著,走到房間另一頭。

走了幾趟,他又坐下,把頭靠在椅子上,目光正好落在一個掛在房間裏早已不用的響鈴上。這以前是為了某些不明原因,要和屋子最頂樓的房間聯絡用的。他這時一看,大吃一驚,心中有股難以言喻的恐懼,因為他看見這鈴正慢慢擺動。起初只是輕微擺動,所以無聲無息。但沒多久,鈴聲越來越大,整間屋裏的鈴也跟著響了起來。

就這樣響了大約三十秒,或一分鐘,對他來說卻彷彿有一小時。鈴聲忽然全部停了,就像開始時一樣突然。接著地底卻傳來叮噹聲,像是有人在酒商地窖裏拖著鐵鍊走過一個個酒桶。施顧己這時想起,以前聽人說過,屋裏鬧的鬼總是拖著鐵鍊。
突然,地下室門砰一聲打開,他聽到下面樓層的吵鬧聲更響了,一步步往樓梯上來,直走向他房門前。

「還不是無稽之談!」施顧己不當一回事,「我才不相信。」
但他臉色倒是變了。因為聲音不斷穿過厚重的門,就在他眼前進入房間。它一進來,微弱的燭光突然跳動,像是哭著說:「我認識他,這是馬立的鬼魂!」然後燭光又暗了下去。

不錯,就是這張臉。馬立的鬼魂留著髮辮,穿著平日的背心、緊身褲和靴子。靴上流蘇飄起,他的髮辮和背心下襬也一樣。他手中的鐵鍊盤繞腰際,鐵鍊很長,像條尾巴纏在身上。施顧己看得很清楚,鍊子是用錢箱、鑰匙、鎖頭、帳簿、契約和厚重的鐵鍊包串起來的。他渾身透明,所以施顧己能看穿他的背心,看見衣服後面的兩顆釦子。

施顧己以前常聽人說馬立是個沒心肝的,現在他才相信是真的。
不,此刻他還是不信。雖然他對著這鬼魂看了又看,看著他站在眼前,感受他死氣沉沉的雙眼發出的寒意,注意到綁住頭部和下巴那條摺疊方巾的質料,這條方巾他以前倒沒見過。他心中仍舊疑惑不已,不願相信眼前所見為真。

「怎麼了!」施顧己口氣像往日般冷淡刻薄。「你要什麼?」
「多著呢!」不錯,是馬立的聲音。
「你是誰?」
「你還問我是誰!」

「你剛才到底是誰?」施顧己把聲音提高一些,「就個鬼來說,你是有點特色。」本來他要說「跟鬼相比」,但他覺得換個說法比較妥當。
「在世時,我是你的夥伴,雅各.馬立。」
「你能……不能坐下來?」施顧己有點疑惑地問。

「當然。」
「坐吧!」
施顧己這麼問是因為他不知道那麼透明的鬼能不能坐在椅子上。要是不行,馬立解釋起來會很尷尬。不過這鬼立刻在爐火前坐在他對面,彷彿已經很習慣這麼做。
「你不相信我是馬立?」鬼問他。

「不信。」施顧己回答。
「除了你的知覺,你還要什麼證明才肯相信真的是我?」
「我也不知道要什麼?」施顧己說。

「為什麼要懷疑你的知覺!」
「因為知覺很容易受小事影響。就像肚子有些不舒服也會影響知覺。你可能是一小塊未消化的牛肉、一口芥末、一小片乳酪、一塊半生不熟的馬鈴薯。不管是什麼,顯然你是虛大於實!」

施顧己並不習慣說笑,此刻心中也一點都不覺得滑稽。其實他只是要裝聰明以轉移注意力,同時減少心裏的恐懼。因為這鬼的聲音讓他毛骨悚然。

他靜靜坐著,盯著對方文風不動的鈍滯眼神,但實在受不了。另外更讓人不舒服的,則是鬼魂身上的陰間氛圍。施顧己本來沒感覺到這點,但事實的確如此。那鬼雖然坐著不動,但他的頭髮、衣襬和流蘇還是像被爐火熱氣觸動一樣飄著。

「你看到這支牙籤嗎?」施顧己為了那特定的理由,立刻重新主導對話。他真希望對方呆滯的眼神能夠移開,就算只有一瞬間也好。

「有的!」鬼魂說。
「你沒在看!」施顧己提醒他。
鬼魂說:「我還是看到了。」

施顧己又說:「我只要吞下這支牙籤,一輩子就會有數不清的精靈鬼怪來折磨我,這都是我胡思亂想造成的。告訴你,我才不相信鬼神這套,無聊!」

馬立的幽靈立刻發出恐怖的尖叫聲,震動身上的鐵鍊,聲音陰森恐怖,施顧己趕緊抓住椅子,生怕暈了過去。不料更可怕的還在後頭。鬼魂把綁在頭上的方巾拿下,好像嫌屋裏太熱,於是整個下巴掉了下來,垂在胸前。

施顧己砰一聲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握在眼前。
「慈悲啊!」他說:「可怕的幽靈呀!為什麼你要來煩我?」
鬼魂回答說:「你這世俗之輩!還相不相信我是鬼魂?」
「我信,我信。」施顧己說:「我一定相信。但你為什麼要到人間來?為什麼找上我?」

鬼魂答道:「每個人的心魂都要來到人間,四處遊走漂泊。要是在世時做不到,死後還是得要補償。他註定要四處漂泊──唉,真是苦啊──親眼目睹在世時原可與人共享並從中得到快樂,如今卻再也無法觸及的事物!」
鬼魂又尖叫一聲,震動身上的鐵鍊,扭絞朦朧的雙手。

施顧己渾身顫抖,問他:「告訴我,你身上為什麼用鐵鍊鎖住呢?」
「我戴的鐵鍊是在世時自己鑄造的,」鬼魂答道,「是我一圈一圈地做,一段一段地接起來,是我自願綁上去,也是自顧戴上的。你是不是覺得這形狀有點古怪?」
施顧己渾身顫抖得更厲害了。

鬼魂接著又說:「你難道不了解,你為自己戴上的堅硬鐵鍊有多長又有多重?七年前就已經像我身上的一樣重,一樣長了。從那時候起,你就在其中掙扎。這條鐵鍊沉重無比。」

施顧己低頭看看身子四周,以為會看見自己被五、六十噚的鐵鍊困住:但什麼都沒看到。

「雅各,」他哀求道,「雅各•馬立,多說一點,讓我安心點,雅各!」

鬼魂答道:「我要說的都已說完,艾普尼瑟•施顧己,所有訊息都來自其他地方,本該由其他使者傳遞給不同的人。我也不能對你說我要做什麼,我能說的非常有限。我不能休息、不能停下,不准逗留在任何地方。我的靈魂從沒離開比我們辦公室遠的地方──注意聽著!──在世時,我的靈魂從沒走出我們那窄小的兑幣小窗口,如今,眼前還有漫長疲憊的旅程等著我。」

每當想事情時,施顧己習慣把雙手插進褲袋。現在他就是這樣,正想著鬼魂說的話,沒有抬眼看他,也沒站起來。
「雅各,我想你的動作一定很慢。」施顧己一本正經,謙遜中帶著敬意說。
「很慢?」鬼魂重複他的話。

施顧己若有所思地說:「你過世七年,一直都在旅行?」
「一點不錯,從不休息,心中沒有平靜,不斷被懊悔折磨。」鬼說。
「你走得快嗎?」施顧己問他。
「乘著風的翅膀。」鬼回答。

「那麼,七年來你該去過不少地方。」施顧己說。
鬼魂聽他這麼說,又尖叫一聲,並甩動鐵鍊,在死寂的夜裏發出可怕的巨響。這下他可要被門衛控訴妨礙公共安寧了。

「噢,被捆綁纏上雙重鐐銬的囚徒!」鬼魂叫著:「竟然不知,多少年來不朽聖人不斷努力,但在事功彰顯之前,塵世就已灰飛煙滅。不知抱著基督精神──且不管這是什麼──在一方小天地中行善之人,終將發現人生太短而世界又太過廣闊。也不知,再多的悔恨也無法彌補一生中錯失的機會!我就是這樣!我就是這樣!」

「不過,雅各,你以前是個成功的生意人呀!」施顧己結巴說著,他對自己的一生也有同樣的看法。

「生意!」鬼魂高叫,再次絞著雙手。「人類才是我的生意。眾人福祉才是我的生意,慈悲、憐憫、寬容、善心都是我的生意。我生前的事業在我龐大的生意中,不過像海裏的一滴水而已!」

鬼魂雙手提起鐵鍊往前伸出,彷彿這就是他憂傷的根源,然後又重重摔倒地上。
「歲月流轉,每年這個季節我最感痛苦。我在世時為何垂頭來往於人群之間,卻不抬頭仰望那受上帝保佑,引導三位智者到窮人之家的星辰?難道已經沒有窮人可讓那星光指引我嗎!」

施顧己很怕聽到鬼魂就這樣一直說下去,全身劇烈顫抖著。
「聽我說!」鬼魂大叫,「我的時間快到了」
「我會聽。」施顧己說:「但別對我那麼兇,別拐彎抹角。馬立,拜託。」
「我無法告訴你為何要在你面前現身。我曾經在你身旁隱身坐了好多日子。」
施顧己渾身冷顫,聽起來真不是味道。他把額頭的汗珠擦掉。

鬼魂接著又說:「我這樣懺悔並不輕鬆。今晚我是來警告你,讓你知道還有機會和希望可以避免我的命運。施顧己,這是我特地給你的機會與希望。」
「謝謝你,你一向是我的好朋友。」施顧己說。

鬼魂又回到主題:「會有三個幽靈來找你。」
施顧己的臉色一沉,像剛才那鬼的下巴掉得一樣低。
「雅各,難道這就是你剛才說的機會和希望?」他很不自在地問。

「不錯。」
「我……我看還是免了吧!」施顧己說。
鬼魂鄭重地說:「他們來訪才能使你免於我走過的路。第一個在明天凌晨敲響一點整的鐘聲時會過來。」
「馬立,他們不能一起來嗎,把事情一次解決?」施顧己暗示他。

「第二個後天晚上同一時間來。第三個再下一晚的十二點最後一聲鐘響過後就到。我們不會再見面,你要記得,為了你好,記得今晚我們之間發生的事。」

說完這些話,鬼魂拿起桌上的方巾,像先前一樣綁在頭上。施顧己從輕巧的說話聲聽得出來,鬼的下巴已經套了回去。他壯膽抬起頭看,發現他的超自然訪客直挺挺站在面前,鐵鍊纏在手臂上。

鬼魂慢慢倒著走,每退一步,後面的窗子就往上抬起一點,退到窗邊時,窗子已完全打開。他招手要施顧己過去,當他們之間還差兩步時,馬立的鬼魂舉起手,警告他別再靠近。施顧己停下來。

施顧己並非全然服從,而是眼前景像嚇壞了他。鬼抬起手時,他感到空氣中的吵雜聲,不和諧的傷心和悔恨的哭聲,難以形容的悲痛自譴哀怨。鬼聽了一會兒,也加入哀傷的行列,飄浮在窗外黝黑淒涼的夜裏。
施顧己很好奇,趕緊走到窗邊往外看。

天空中滿是鬼魅,四處漂浮,哭叫著,焦慮中不知何去何從。每一個都像馬立的鬼魂一樣,身上戴著鐵鍊,有幾個(可能是貪官污吏)被綁在一起,個個身不由己。

施顧己看到好幾個以前認識的人。其中一個年紀很大的鬼他很熟悉,身穿白色背心,腳踝掛著一個很大的保險箱。他因為無法幫助一個帶著嬰兒的貧窮婦人而哭得很淒慘。他只能看著他倆坐在下面的台階上。顯然這些鬼魂的痛苦在於,他們有心參與人間事,卻已永遠無能為力。

施顧己弄不清到底是這些鬼漸漸融入濃霧中,或是霧氣吞噬了他們。總之他們的身影和哭聲同時消失了,夜晚又回到他剛回家時的樣子。

施顧己關上窗戶,檢查一下鬼魂進來的門。老樣子,上了兩道鎖,就跟他剛才親手鎖上的一模一樣,門閂沒被動過。他想說聲「無聊!」不過沒說出口就打住。

他實在很需要休息,也許是剛才經歷的事使他太激動,或許是這天太過疲憊,或是無意中撞進鬼的世界,或是和鬼的對話太無聊,或只是夜深了。他太需要睡眠,於是直接上床,連衣服也沒脫,一躺下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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