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傘小販溺水事件

序幕（節錄）

我底下準備為您所述說的故事，既不是賣傘小販的生活傳奇，亦非一場溺死事件的來龍去脈。我甚至可以這麼說，故事的重點亦與我無關，因為，我在其中，不過是扮演一個遇難者的次要角色；我只是失控捲入一連串事件浪潮的作弄之中，受情勢左右，而成為受害者。

事實上，這個故事只是要講述，在那一部神奇手稿的流傳歷程中，第一個遇上它的可憐人所遭遇的波折。因為，這個匪夷所思的故事，它的主要角色並不是人，而是一部書。許多人不眠不休、始終在追蹤這部書的下落，直至今日，依然有人為了它而不辭勞苦走遍六大洲。您要小心留意這些人的動靜。

他們的身影，輕易即可辨識出來：這些人因為想要獲得某種訊息，經常流露急切的嘴臉，兩眼放射著不懷好意的睛光；而您也可以瞥見，有一股貪婪的慾望，催促著他們航過一個又一個港口，浪跡天涯海角，只為了追尋哪怕是最微小隱晦的線索，好讓他們可以因此獲得這本無價至寶。

據說，這些人在經過許多年徒勞無功的尋覓之後，某種靜默無息的瘋狂會漸漸盤據在心神之中，使他們的理智混亂，喪失所有生而為人的同情心，可想而知，不管是誰阻撓他們的尋寶之旅，一律遭到毫不留情的滅口下場。

不過，也用不著害怕，因為，即便是消息最靈通的歷史學家、生性最狡猾的尋寶人或報酬最豐厚的傭兵，都沒有人會發現這部手稿的下落。原因是，這部書並非尋常普通的書本，它屬於那種無人得以馴化的獨特魔物，沒有人能夠占有它。我們沒辦法買賣它，也無法經由偷竊而取得。有些人甚至認為，這部書擁有某種意志；他們聲稱它具有奇異的能力，可以隨意左右它自身的命運，並且主動選擇它自己的主人。

但是，所有這些尋寶人何德何能，妄想不計代價獲得這部書？種種傳說煞有其事指出，這本書可以授與它的主人一股非比尋常的力量，其威力如此巨大，直到今日依然沒有人能夠掌握與運用。

我自己過去經常接觸這部手稿，儘管不懂得如何馴服它，但我學著與它相伴、尊敬它，尤其，我學會了，在它不可預見的憤怒發作下，如何得以倖免於難的方法。
頗為詭異地，這部書的神奇魔力，並不存在於那些已寫下的文句當中，反而是來自於尚未出現於書頁中的文字。

1.
我所要講述的故事，發生在一○三九年的阿爾勒（Arles）一地，而一切開始於某個星期三的下午。
在那一天，波爾斯雷伯爵的僕人握緊拳頭敲著鞋鋪的門。砰砰砰的響聲讓我驚跳起來，顧不得踢掉了鞋子，趕緊去為他開門。

「貝統！歡迎！真榮幸貴客大駕光臨啊！」
「伯爵大人派我來拿這個給你。」
貝統話聲剛落，就出手凌空丟來一只小布袋子。掉在桌子上時，發出輕微的金屬叮噹聲，透露出袋子裡裝著何物。

「裡頭有多少錢？」
「二十五蘇又八文，就像當初說好的價錢。伯爵很滿意你的工作，他用這筆錢來支付積欠你的款項。」
「了解。請代我問候伯爵大人。提醒他這個秋天要好好為靴子上蠟，這樣靴子才可能穿上超過一季的時間。」

一等到貝統掩門離開，我立即奔去拿起布袋子，叮噹作響地把裡面的錢幣倒在桌子上。數額正確無誤。貝統還沒那個膽子伸手摸走一把。我開心地在桌子邊手舞足蹈地唱起歌來。一個星期以來，我都只吃著水煮捲心菜，一想到這幾文錢可以讓我去市場所買到的食物，我就忍不住口水直流。我的味蕾已經讓舌頭蠢蠢欲動，比我還猴急，等著待會飽餐一頓的時刻。

河堤邊，許多菜販、肉販與魚販陳列著新到的貨品，等待顧客光臨。空氣中一股潮汐進入低潮的氣味，讓我察覺那些魚蝦並非剛捕獲的新鮮貨；於是我走向肉販那邊去。我的八文錢，可以買上一塊牛肋排、幾根胡蘿蔔、洋蔥與一瓶紅酒。對於鞋匠來說，果真是一頓豐盛的大餐。

買完後，正準備打道回府，一名坐在河堤邊一只木頭箱子上的男人，以微弱的嗓音叫喚我，語氣不算太客氣。

「喂，年輕人，您過來一下，」他舉起手臂喊我：「別擔心，過來一下嘛。」
依照他的肩膀寬度與舉止姿態來判斷，這個人看起來應該三十多歲。但當我走得更靠近他時，他抬起頭來，陽光映上他的臉，就瞥見他的斑斑皺紋，紋路如此之深，他似乎轉瞬間變成一名老頭子。在我還驚訝不已的同時，他就問我話：

「您喜歡哪個顏色呢？」
「對不起，請再說一次。」
「您希望您的雨傘是哪一個顏色？」

「但我並不想買雨傘啊！現在天氣好得不得了，不是嗎？反正，我剛剛在菜販那兒已經花光我的最後一文錢。」

「好吧，那麼，您只要告訴我，您腦子裡想到的第一個顏色是什麼。」
「嗯……紅色。對。」
「好。」

老人的身子柔軟一如孩童，朝左邊彎身，把手伸進他端坐其上的那只箱子裡，從中取出一把紅色的雨傘來。他兩隻手快速地沿著傘柄滑弄，把傘骨撐開，雨傘頓時如同施魔法般綻放開來。他瞅著我兩眼圓睜地站在那裡，這是為了估量他這一手小把戲的效果有多大。

「可以想像得到的雨傘顏色，我都有。這些我從東方帶回來的神奇雨傘，據說是好幾個世紀以前的中國人發明的。」

「雨傘是很驚人沒錯，不過我必須趕快回家，太遲的話，我剛剛買的食物會被太陽給曬壞了。」
「好吧，年輕人。我們還會再相見的，因為，顯而易見，人世間最確定的一件事，就是老天會下雨。」
我重新走上回鞋鋪的路，腦子裡還揮不開這場奇異相遇的印象。這個在大太陽底下，安坐在河堤邊雨傘箱子上的老人，到底要做什麼呢？

還好，一頓大餐讓我很快把紛亂的思緒拋諸腦後。這一晚，我也品味著貴族階級夜夜享受的酒足飯飽的滿足之樂。

2.
隔天早上，天空一絲流雲也無，預示著又是晴朗的一天。我趁著這樣的好天氣，準備去送幾趟貨。首先，我帶了兩雙鞋，送到位於隆河左岸的勃艮第子爵府上，接著又走到城裡地勢較高的那一帶，送了一雙靴子給波戎伯爵的公子。這些活兒為我掙得一蘇六文錢。

就在我要返途回家時，一片陰霾的烏雲成漩渦狀，出現在阿爾勒上空，所到之處，皆降下暴雨。由於不管我打哪條路走，我都會經過河堤邊，我立即想起那位賣雨傘的老人；這下子，他八成終於會對我有用了。

當我抵達河岸邊時，整個人早已淋成落湯雞，但那兒卻看不到任何雨傘小販的蹤影，也沒見到他拿來當作寶座的貨物箱子。我於是一無所獲，在滂沱大雨中，拖著步子，緩慢走回家去；我一邊對自己說，總之，一個濕透了的人根本不需要雨傘，就跟缺了雙腿的人不需要鞋子的原因一樣。

3.
淋雨後的隔天，送貨的行程又把我帶往堂格達伊區。出乎意料之外，我再度瞥見那名賣傘老人重新出現在河堤邊上。我抬頭觀察天色：放眼所見，晴空萬里。

我滿懷好奇地走向他。
「啊！我的朋友！」他一看見我就對我說道。
「我昨天很想跟您買把傘，但您人不在這兒。」

「年輕人，昨天下大雨呀！您沒想到這一點嗎？在我這個年紀，甚至是在晴天工作，我的關節也會讓我受不了，更別說是在雨天幹活了。我現在都只有在出太陽時出門。」
「難道您不能撐起一把您的雨傘，來躲躲雨嗎？」

「那等到天氣放晴之後，誰會買這些用過的雨傘呢？」
「好怪的作法喔：只在不下雨的時候才賣傘。」
「您已經開始了解箇中奧妙了。應該要在出太陽的時候，弄一把傘來。拿去吧，我正好有一把紅色的雨傘可以賣給您。」

老頭子如同兩天前一般，做出一模一樣的動作，取出了同樣一把紅色的雨傘，並且伸出手要遞給我，我感覺這一回不得不向他買了。跟他剛剛的說法相反，他的關節活動靈活，身體動作的幅度之大令人驚訝，完全沒有一絲疼痛不適的反應。

「一把六文錢。」他對我說。
當我把錢拿給他時，一抹感激的微笑頓時照亮了他的臉龐，然後他對我說：
「您是這個城市唯一一個向我買傘的人。您難以想像這幾文錢，可以讓我獲得多大的好處。為了謝謝您的善意，請接受這個微不足道的小禮物。」

賣傘小販遞給我一本軟皮精裝書，開本不大，上頭有一條細細的皮繩，將書給繫住。
「這是本什麼書？」

「這本書將改變您的人生，而且是出之於您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如果您嚴格按照我的指示去做，這本書可以讓您成為普羅旺斯王國裡最有權勢的人。但是，為了讓這一切成真，您必須把書放在您的身邊，而且從現在起的十天的期間內，您完全不能打開它來看。這件事非常重要：您必須等到第十一天，才能翻開書來瞧瞧裡頭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