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手

第一章、佳美的家庭聯絡簿

天很藍，正午的陽光將學校頂樓的磚紅地磁磚曬得微微沁出熱氣，頂樓有個儲藏室，佳美就坐在儲藏室屋簷的遮蔭下，白皙的雙頰還是給熱氣薰得紅通通的，膝蓋上放著便當，噘著嘴，不耐煩的望向樓梯口，偶爾一陣清風才能為出汗的身體帶來些許涼透的感覺，風一過，熱感又在空氣中將人包覆。
突然，有個身影出現在樓梯口！

 「陳明誠，你終於出現了！」佳美等的有些無奈，語氣夾雜一絲抱怨。
明誠是個纖瘦的男孩，手上拿著便當，小跑步到佳美身邊，歉意的笑容反倒是調皮的感覺多一些。
「唉唷，妳就知道我媽媽都會在聯絡簿上面跟老師溝通，老師就會找我去討論嘛！」明誠邊說邊用手背抹去額頭上的汗。
「我知道啊，可是今天特別久，早知道就在教室等你，再一起來頂樓了。」
「好啦，反正這邊風景很好，別在意了啦！」明誠打開便當，又是讓佳美羨慕的菜色。
「哇！你今天的便當是你媽媽的招牌菜耶，苦瓜鑲肉！」

佳美和明誠每天中午都會一起到頂樓吃便當，不管是熱溽的夏天還是寒風刺骨的冬天；在儲藏室屋簷下的小小角落，分享了彼此四季的心情成長；佳美訂的是學校的便當，雖然營養均衡，但是用料和口感都只能算是普通，明誠的便當是媽媽做的，但是明誠的兩個阿姨也住在附近，常常到家裡一起分享各自的拿手菜或新學的菜色，明誠的便當也因此美味又有多樣變化。常常明誠都會讓佳美嚐嚐自己便當的口味。
「我媽做的苦瓜鑲肉是很好吃，可是其實我覺得我媽做的菜，每一種都是拿手菜耶哈哈！不要客氣，夾去吃啊！」明誠好不得意，臉上滿是被全心照顧的光采。

「佳美，妳媽媽在電台工作，可是不是下午三點才要到電台準備嗎？幹嘛不做便當給妳呀？」
「我媽媽……也很會做菜啊，可是，我不想要她太累，希望她有時間就可以休息；而且媽媽做廣播小說，需要很多靈感跟思考，所以就算不用去電台，也是要思考和工作有關的內容。」佳美用筷子翻攪的自己便當盒裡的番茄炒蛋，沒有去夾明誠的苦瓜鑲肉。
「也是啦，可是妳媽媽也未免太專注工作了吧？妳今天又被老師唸說聯絡簿沒有簽名了，妳是不想讓妳媽媽看到妳歷史考七十幾分喔？」

「才沒有咧！我媽媽不會因為我考試成績罵我，她真的很忙啦！哪像你媽媽每天都寫好多話給老師耶，你今天是又被老師找去討論甚麼了？」在同學朋友面前，「媽媽」是個很敏感的話題，因為佳美不希望大家知道自己的媽媽沒有雙手。
「我跟我媽說我想學工藝，我媽就寫在聯絡簿上問老師的意見；老師剛剛就問我對手工藝品有多大的熱情、會不會繳了錢又只上幾堂課。」
「那種課很貴耶，每堂課都要材料，而且如果要成品的質感好，材料也不能買太便宜的，你媽媽願意讓你去上喔？」

「我媽是不反對，但是她還是希望老師幫忙檢視一下我的決心。哈哈！有時候也會覺得我媽幹嘛甚麼事都跟老師講，但反正我是真的很有興趣，所以也不怕老師怎麼問我囉。」明誠的眼神中有著一種堅定。
「你上次做給我的串珠手鍊真的很美！你去上課之後，就會變得更厲害了耶！」幾個月前，明誠送了一條自製的手鍊給佳美，紅色剔透的珠子、串成花的圖樣，間隔著綴上幾顆淺粉紅的塑膠鑽，最後用粉紅緞帶綁成蝴蝶結收尾，很是精緻。

「你說那條紅色的手鍊喔？其實那條有點失敗耶，最後收線沒有收好，可是書上真的沒有講得很清楚，所以我才想去上課，直接聽老師說比較清楚。」
「你以後會想當設計師吧？我覺得你的興趣和專長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佳美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以後到底想做甚麼呢。
「以後嗎……，不知道耶，我就是現在很喜歡，可是，不知道有沒有可能在社會上和其他人競爭，畢竟我至少要能把自己餵飽啊。」

佳美忍不住想著，連明誠這樣有明確的興趣領域、家裡也採開放態度的人，對未來還是有不安和未知；而且社會上好像大多數的人做的都不是自己喜歡的事情，那麼自己呢？自己的未來到底應該怎麼辦呢？而且突然想到媽媽，媽媽有沒有可能想做其他事情，電台的工作其實不是最熱愛的呢？還是媽媽根本沒有選擇？
明誠則是只想專心在當下，只要做好每一個環節，未來每個階段會遇到的問題，未來再解決吧！
陽光燦爛，在學校的頂樓，佳美和明誠互相參酌夢想、分享未來，一直到午休鐘聲響起，才一起起身走向教室。

放學後佳美往諺齊哥哥家的方向走著，夏天日落的晚，日光還只帶了一些微微的橙色。
今天一定要諺齊哥哥在聯絡簿上簽名了！佳美暗暗想著，但是諺齊哥哥就要升上高三了，晚上的補習變多了，常常又要跟同學討論功課，佳美實在也不好意思太打擾諺齊哥哥，但是畢竟這麼多年來，佳美的聯絡簿都是諺齊哥哥簽的，功課也都是諺齊哥哥在指導，突然要改掉往諺齊哥哥家跑的習慣也有些困難；再加上諺齊哥哥和奶奶住在一起，劉奶奶的手工包子真是太好吃了啦！實在忍不住要去吃劉奶奶做的包子嘛！
佳美越想越嘴饞，便快步跑向就在下一條巷子的劉奶奶家。

「劉奶奶！我是佳美！」劉奶奶家的大門是漆成紅色的木門，門兩旁有低矮的花圃襯著白色的欄杆，佳美隔著欄杆望進院子裡，高聲喊著劉奶奶。
「來囉！來囉！」劉奶奶愉快的從屋子裡走出來，單是聽見佳美的聲音就忍不住滿臉笑容。
院子裡有一大張折疊式木桌，上面擺滿切割好的麵糰，劉奶奶手上拿著一塊濕布，幫佳美開門之後，把濕布蓋在麵團上。
「在醒麵了！劉奶奶，我等一下要幫你切配料！」佳美常常幫忙劉奶奶做包子，雖然只能幫忙一些比較不會出錯的步驟，但是看久了，佳美大概知道包子製作到甚麼階段了；廚房空間小，所以部分製作過程會在院子進行，麵糰切好之後要靜置約四十分鐘，讓麵糰「醒」過來，這時候要蓋上濕布，麵糰才不會乾掉。

「呵呵，佳美好乖！可是劉奶奶希望你先把功課寫好喔！諺齊哥哥等一下就回來了。佳美今天在學校有甚麼事要跟劉奶奶說呀？」
「今天陳明誠又被老師叫去討論了啦！」佳美幫奶奶注意有沒有麵糰沒有蓋到濕布。
 「他又怎麼啦？好了，先進來坐吧！」
為了省電，劉奶奶客廳只開一盞燈，隨著日光漸沉，客廳顯得有些昏暗，但是怕劉奶奶走路絆到東西，諺齊哥哥總是把客廳整理得很乾淨整齊，所以略暗的燈光並不讓空間顯得老舊髒亂；劉奶奶因為年紀大了，不能坐太軟的沙發，對骨頭沒有支撐、坐下去之後也不好起身，所以客廳擺的是藤椅；藤椅有一種淡淡的自然氣味，在夏天有靜心消暑的效果；佳美很喜歡！唯一的缺點是，籐椅上的紋路會印在肌膚上，佳美有次在椅子上睡著了，一直到回家才被媽媽問，怎麼臉上都是印痕，真是好糗！

「手工藝課呀？唉唷，學那個要做甚麼呀？」
佳美把今天中午和明誠的對話告訴了劉奶奶。
「以後可以做東西去賣呀！明誠真的很厲害耶！」
「好貴的課呀！明誠媽媽是不是太寵他啦？男孩子怎麼老愛碰女孩兒的玩意呢？」
「可是，我有點羨慕明誠知道自己想要做甚麼……。」
「不要緊的！很多事情急不得，妳以為劉奶奶年輕時候就知道自己要做包子賣嗎？呵呵，妳這傻孩子，擔心甚麼呢！」劉奶奶摸了摸佳美的頭，一個十四歲的孩子為了未來皺起眉頭，在劉奶奶眼中真是又早熟又傻氣呀！

院子傳來開門的聲音，是諺齊哥哥回來了。
「佳美，妳來了呀！」諺齊哥哥很高、理著平頭，聲音很爽朗乾淨；總是很斯文的對待每一個人，當然最是照顧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奶奶了。
「那奶奶先去忙，諺齊你先跟佳美去做功課吧。」奶奶語畢便轉身進廚房張羅做包子所需的材料。
佳美第一個想到的事情就是聯絡簿！
「諺齊哥哥，我今天又被老師唸了啦！」佳美把聯絡簿攤開，連著三天的簽名欄位都是空白的，被老師用紅筆寫上問號。
「佳美，諺齊哥哥真的是越來越忙了，可是，妳真的還是不願意跟老師說媽媽的狀況嗎？」
諺齊當時因為佳美的苦苦哀求、加上不知道要怎麼幫助一個小女孩去理解及面對一個天生有肢體殘缺的母親，才會答應佳美幫她簽聯絡簿；可是隨著佳美漸漸長大，諺齊總覺得遲早要讓佳美成熟的面對這件事情了。

「可是這麼多年都是這樣啊，沒有必要改變嘛。」佳美對這件事情很鴕鳥心態，只希望諺齊哥哥繼續幫忙就好，反正也沒有人有機會去發現自己的媽媽天生沒有雙手；每年的家長會佳美都跟老師推說媽媽太忙碌、遇到運動會，也跟媽媽說自己沒有參加比賽，要媽媽不用來。
「唉，妳總有一天要長大、要面對這件事啊。」諺齊很擔心自己會從幫助佳美變成阻礙佳美長大的原因。
「我知道、我知道啦，你就還是先幫我簽名嘛，等我上高中，換了新老師，我就會跟老師說，不然現在老師就會知道我一直都在騙他啊。」
「誠實」不是學校一直在教導的觀念嗎？佳美也是老師眼中誠實的好孩子，怎麼樣也不可能主動向老師戳破自己的謊言、讓自己變成一個撒謊的壞孩子。

「妳說的喔，等妳上了高中，諺齊哥哥就不幫妳簽聯絡簿了喔！」諺齊的語氣有些嚴肅。
「嗯，我是說真的。」佳美說的堅定，但是心裡根本不確定給到時候是不是真的敢跟老師坦白，比較多的因素還是只想先解決眼前的狀況、先讓諺齊哥哥願意繼續幫自己簽聯絡簿。
明天又要歷史小考，諺齊稍微幫佳美惡補了幾個歷史觀念，劉奶奶一如往常很熱情的要佳美多帶幾個包子回去和媽媽一起吃；離開劉奶奶家之後，佳美去電台找媽媽一起吃晚餐，晚餐時間不長，因為媽媽的廣播節目八點就要開始了。

佳美真的很喜歡媽媽，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在某個程度會不敢面對媽媽肢體殘缺的事實；這樣代表自己其實不愛媽媽嗎？還是代表自己根本不是善良的人？這些問題在佳美的腦袋裡斷續的出現已經有好幾年了，但是始終都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