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有葵花

潘郁琦的這本作品記載的都是這些年來的一些師友之間的一些瑣事和在各地旅遊的隨筆，平凡中事，卻讓人在其間有所忘懷，這使人想起豐子愷來。

她的文中曾說：「人生的輪替，每一株幼苗，都有自己成長的陽光與天空，在成長的過程中，必須穿越多方的險山與惡水，才能發展生機，才能享受春華秋實。」又說：「人生無常與生命困境真真實實地推動了我的寫作思緒，而放眼一切高潔的作品也都是以同情與悲憫作為文學心靈基調的完成。若能悲心面對百變的世情，百轉的機運，那麼以情深之極走過苦路的生眾，在朝夕執手膚慰間，另界時空的人生機緣必可再約再續。」這就使人身處塵世之中，不能不隨筆生出感慨。
感慨既深，就經常會讓人悵然若失，處處惹人清淚，但是一旦經由這些能夠處處結緣，則無論他鄉他地，無論破敗的歷史，也都會凝結成另一幅圖像，相互融合在一起，讓人為之留連不已。
我讀郁琦此書，所感受者正在於此！

—尉天驄　真情推薦

潘郁琦

生長於台灣的北海邊，客居於太平洋彼岸的美國東西海邊多座城市多年，半生行腳多涉北美、中國大陸、香港、台灣各處山水，心靈盈溢藝文雲天。

曾任美國紐約明報文藝副刊主編，美國癌症協會北加州華人分會季刊、年刊主編，美國德州、加州華語電台四個文藝節目主持，美國華文雜誌特約專欄，月刊徵文評審，美加網路童詩教材寫作，美國電腦學中文數位教學中心校長，美國電腦學中文教育學會秘書長。
多首詩作得經作曲家編曲，已在美國、大陸、台北音樂會中多次演唱。

著有詩集：《今生的圖騰》、《橋畔我猶在等妳》、《一縷禪》
散文集：《忘情之約》
童詩集：《小紅鞋》

推薦序　正為有緣／尉天驄

豐子愷先生的散文集叫做《緣緣堂隨筆》，他的故居叫做「緣緣堂」，多少年前初讀他的作品，總把他所說的「緣」只看成他的佛學修養，年齡愈長，閱古愈多，才一步一步體認到這個「緣」的真正意味。

人都是依賴著四肢五官而生活的，也經由它們而與外在的世界產生關係，是而產生了各人不同的感情與思想。擴大了自己生存的世界。但是弔詭的卻是，在人世間卻經常有兩種現象，一種是與外界的世界有所接觸，卻往往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種是由於感官的紊亂而產生「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聾」，這些的結果便讓人經常處於「相識滿天下，知心無一人」的絕對的孤獨之中。而這些，在我們當代的消費文明中便成了人人熟悉的際遇。這不能不說是我們這一代人難以逃避的悲哀。愈是處身於大都市的人，愈是如此。而人與人、人與物甚至於人與自己職業的隔離，累積起來便產生了現代人生活各種畸形的發展。

事實上，人們活在世界之上，最根本的存在便是繫於「關係」之上；人與人的關係，人與物的關係，人與世間一切事的關係，如果處於相互和諧的關係之上，便必然會產生彼此的了解，於尋常中見出更深一層次的真實，由是而產生了感情。這樣以來，即便是一根草、一棵樹、一頭牛，便也彼此間有了一體之感，於是相互的一言半語或者無言的注視，都會有了彼此的感應，這樣以來，即使日常瑣瑣碎碎的小事都會顯出著晶瑩的生命，《紅樓夢》並沒有呈現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浮生六記》也只是記載著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它們所以讓人一再為之感嘆、唏噓不已者，是在於在這些小事物、小事件中讓人感到了生命中難以捕捉的真實。豐子愷先生平生從不以作家自居，他的畫，他的隨筆都是他日常生活的感受，這些作品與其是在寫作，其實是與人世間一切事物的結緣。這就像我們面對石濤和八大山人的隨意小品那樣，即使是草草幾筆，都能引人遐思。

潘郁琦的這本作品記載的都是這些年來的一些師友之間的一些瑣事和在各地旅遊的隨筆，平凡中事，卻讓人在其間有所忘懷，這使人想起豐子愷來。她的文中曾說：「人生的輪替，每一株幼苗，都有自己成長的陽光與天空，在成長的過程中，必須穿越多方的險山與惡水，才能發展生機，才能享受春華秋實。」又說：「人生無常與生命困境真真實實地推動了我的寫作思緒，而放眼一切高潔的作品也都是以同情與悲憫作為文學心靈基調的完成。若能悲心面對百變的世情，百轉的機運，那麼以情深之極走過苦路的生眾，在朝夕執手膚慰間，另界時空的人生機緣必可再約再續。」這就使人身處塵世之中，不能不隨筆生出感慨。感慨既深，就經常會讓人悵然若失，處處惹人清淚，但是一旦經由這些能夠處處結緣，則無論他鄉他地，無論破敗的歷史，也都會凝結成另一幅圖像，相互融合在一起，讓人為之留連不已。我讀郁琦此書，所感受者正在於此！

崩雲驚濤識歸舟
心龕裡的玉觀音──王逢吉教授新書《豔妓與狗》讀後
西尋夢天堂──楊樹清的海外移民作品〈天堂之路〉序言
點線見楚戈
秋實殞於春華──驟聞鹿橋先生辭世
說史道情──記吳瑞卿博士談雍正十三爺
從史詩時代到散文時代──記西尋故鄉的劉再復先生休士頓之旅
為情作使──白先勇緣繫《牡丹亭》有感
因為風的緣故──記詩人洛夫休士頓談詩的欣賞與創作
青蒼猶吟粉鳳凰的生命歌者──記海峽詩會「瘂弦原鄉行」

千堆雪醒干青雲
為紐約抒情
風景千層間
凋零的矽谷春景
脈動裡的紐約地鐵
忘情之約
辭秋暫問
世紀煙塵裡的紐約
香江問依舊
另方淨土
歷史遺留的一滴清淚──印度紀行

回首煙波闌珊處
臘八‧祭灶‧迎春時
幾度鐘聲
猶有葵花
一生一業
問月山海關
燃燈──燈節憶舊
彈指一世紀
無怨今生
靈後
攬雲相贈

何處殷勤頻回首
借史
生死門
願問──隨慈濟友人探訪北加州灣區特殊學校有感
燭有千盞
古道今生
且與摯愛同行
末世遊子吟
月冷關外──少帥張學良辭世有感

山抹微雲斜陽醉
又是橙黃春醒時
送秋
拈花山間
縱貫線上
夜行關山渡
當季節入得小院
圓融的另個起點
也道風雨
一種燦爛的開始
孤獨七界──見天地之孤心，淨衷心之獨塵
時空也偶然

禪慧詩心與高潔旨趣的交匯—旅美華文作家潘郁琦生命書寫的美學意蘊／倪思然

後記

始終難以忘懷西天的一抹夕照，在渾河之上。

撫順一日，隨著黃昏的來臨而結束，在駛返瀋陽的歸途中，回望長橋橋墩一個一個拱形的連續，漸漸蒙上暗影。秋日向晚的時刻，幾番蕭索；此番揮別，有不捨、也有不甘；不捨的是多年臆想，化成真實，我終究踏上了撫順這個名字涵蓋的土地；不甘的則是為母尋親不果，而這是我今番飛越萬里關山，再赴東北，訪撫順的主要心願。

水天共長的渾河，仍然泛著水光，流貫撫順市區。這是母親兒時嬉戲、少年成長的母親的河。曾經滋養過她年輕時的歲月，也是她旅臺一世、懷念了一輩子的地方。渾河水畔曾有她少年的足跡，而我為覓這足跡而來。整裝飛赴，為她尋訪四十年音訊全無的高堂垂老的娘親。命運如造化小兒，撥弄著芸芸眾生；多少離鄉的惆悵，多少思親的瀝血，近半個世紀的睽違，是多少動亂的經歷。我深知：長眠九泉十餘年的母親，仍然有在世的遺憾，她念著故鄉一別，再無音訊而必然孤寂哀苦的垂老的母親。東北朔風野大，長冬裡，晶瑩剔透的樹掛，點點都是慈母頰邊一生一世不乾的牽繫。

母親年方少艾，即別母入關，遠赴上海工作。南方十里洋場的大都會，是青年們創業、尋夢的路標。辛苦工作的積蓄，也能給倚閭望女的母親一些實質的供養；未料時局吃緊，銀行撤走臺灣，母親隨行赴臺。原以為只是三、兩年的小別，未料竟從此回不了遙遠的故鄉。獨生的嬌女，從此咬緊牙關獨自打理一切，肩負起持家育兒的重任。

歷經當年物質極度缺乏的困苦，陌生環境的委曲求全，落戶海峽的這一邊；北望鄉關成了一種奢侈的心願。二十年、三十年如白駒過隙，又如天長地久地過去了。由摸索到應手，孩子漸漸拉拔長大，艱苦忙碌之中，偶有感懷，寄望傾吐倚仗的慈母，卻是音容渺茫；養兒方知父母恩，大慈大愛、昊天罔極的感慨，卻是一世無奈的寂寞。猶記在我就學時，假期返家的一日，母親帶我備妥銀箔金錠，在庭院間、小山下的流水旁，焚香祝禱，燒化錠箔；只求遠方託夢的娘親，不再孤苦冷寒。夢中老人叮嚀：奈何橋畔只有剪心之凍，而她衣衫襤褸，無以禦寒；只盼一件大氅，一杯熱茶。母親在淚中醒來，久久不能自己。幾十年魂牽夢縈，難道真是人天永訣，再無承歡膝前之日？原盼歸朝之日，能再敘天倫，而今，焉有回報慈母深恩的指望？雖然託夢一事究屬虛玄，而念及彼岸當時如火如荼、哀鴻遍野的文化大革命未已，兩岸血脈牽連的成分，老人能否安然度過歷經十年的磨難，均屬未定之數。姑且備上祭禮，聊盡人子之心。錠箔焚化中，青煙嬝嬝，能否上達天廳？能否幻化連心的呼喚？母親當年悼親的哀慟，是我心中永不能滅的印象。所不同者，今朝泣血揪心祭母的，卻是海外飄零的我。

十幾年來，母親幾度入夢，不論我如何地竭盡心力，始終觸不及她的衣角，見不到她遠遠縹緲的顏容，心傷無已，是我今世的大悲涼。當年，我甫出國，未幾，母親意外而沒有癥兆地由著癌細胞滲入淋巴，擴散奇速；而年老庸醫先誤診為感冒，拖延月餘，才轉院換診。察覺真相，又因病情太重，年輕醫師勇於以新款重藥嘗試；晚間施以一針後，僅僅兩個鐘頭，就匆匆送走未入耳順之年的母親。在晴天霹靂的震撼中，情何以堪？怎知渺茫的希望，竟成了最後的絕望。踉蹌，淚盡！扁鵲、華佗若果有知，必也汗顏門人弟子的魯莽草率，以岐黃斷魂。母親走得如是匆忙，留下思母念母的遺憾，給我今世承受的最痛。

兩岸關係風流雲散。十幾年後，我兼程趕赴東北，冀求為母探得一份訊息，以慰母親的亡靈。當時，素未謀面的姥姥若能在世，也有八、九十的高齡，而我了無線索，時空隔絕之餘，如何尋訪，成了一個讓人躊躇的難題。母親無有兄弟，亦少姊妹，在她離鄉就業之際，只有舅父家中的表弟，過繼陪伴。而今名姓也無，人海茫茫，如何了此心願？走入撫順的市區，熙熙攘攘，面對千百的萬相面容，親疏何辨！於是走訪專管戶口的公家單位，期望能查出個頭緒，想到行前的一、二年間，多番托人打聽，從無消息；今番親臨探詢，是否能得上天垂憐，有個究竟，也在未知。表明來意，承辦人非常體諒地翻出幾十年檔案，厚厚的紀錄，沉重的歷史。案前，我感恩蒼天有眼，倒行逆施、腥風血雨的文革，居然還留下了一些史實，竟能讓我在今日，以指間的過濾，來歷數幾十年的滄桑過客。耗時費神的工作，竟得工作人員的耐心陪同與協助，是我多次神州行旅，多省市腳程中，唯一體會到之噪聒中的溫馨，算是異數。幾個小時的追尋，篩選年齡的不符，理出兩家的地址，滿懷感謝地步出昏暗的辦公室，門檻外有多塵灰撲撲的天空。隨著吉普車顛簸地上了黃土、水泥參雜的路段，走向撫順市區的某個角落，穿過大街時，才明瞭何以撫順是聞名的「煤都」，所謂的「礦區」，就在我行經的路旁，露天開採，蔚為奇觀。

撫順，是東北遼寧的一個工業城，位於東北第一大城瀋陽之東，約四十五公里之遙。三面環山，渾河東西走向的穿越市區；南岸屬於老工業區，礦井架處處可見，油塔也是該地的特殊景觀。北岸則是古城的舊址，目前已發展為新興的工業區，天然資源豐厚。煤層的厚度 平均約八十公尺，最厚處則有三百公尺；優渥的天然條件，加上悠久的開採歷史，奠下重工業的基礎。

車行南北，一路所見頗為新奇，只是空氣似乎瀰漫著煤灰的氣息。灰沉沉的天空，呼應著我的情緒，穿越了大大小小的街巷，循址見到的是位神智不明的老人，幾番言語，在街坊的助力下，證明了這是錯誤的探訪。失望的離去，寄望著手邊第二個可能的地址。

七彎八拐，進出沒有明顯標示的支路。顯然，這兒需要時代性的規畫；重重行行，無奈地造訪當地公安，奉上資料，請託指點迷津；於是再次穿越大街小巷，戶口上的老人卻已過世，子孫茫然，未聞星點的海外關係。又是一個不美麗的錯誤！

走出那棟磚房，陽光下泥土地旁，柵欄前有向日的葵花，淚眼相對僕僕風塵的我！期許經年，飛越萬里，來到這關外的老城，奔波整日之餘，只剩對母親的愧疚。此行原擬：若見生者，捎一份多年的思念；若是墓木已拱，則拈一炷長香，花果跪拜。而今，躑躅不前、黯然無助的我，只能心酸地離去，葵花猶可向日，而我疲憊如逐日的夸父，西天有不屬於我的雲彩。想到母親手燃銀箔的哀慟，想到她梔子花窗前凝眸北望的失怙悲傷，我有幸來此，卻如斯無奈地離去！幾十年離亂，八千里地山河，如何平撫時代的悲哀？淚水盡處，將是撫順千年的記憶。曾經有過的，走過歷史的，無可奈何的哀慟。

夕陽西沉，葵花也要凋零。我得趕路，歸去我來時的地方。那帶不走的，是渾河畔灰濛濛的夕照。我確切地知道：那是姥姥見過的，母親見過的，也是我見過的。

捧一把姥姥氣息的故土，回去灑在母親的墳前，彷彿得見，當年渾河畔的小女兒，依然歡欣飛奔而來，依偎在慈母的胸前，微笑地數落著天上星辰，眨眼間完成千千百百的故事。

離開撫順兩年後，終於輾轉覓得音訊：姥姥在文革的尾聲裡，悽然過世。那正是當年，梔子花開遍老屋前院，母親夢中受託，帶我手燃錠箔，焚香祝禱的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