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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龍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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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龍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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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在婆羅洲島雨林和台灣島都市之間
文字鍊金師、當代知名作家張貴興中短篇小說集,睽違文壇十年後力作。

《沙龍祖母》是多項文學獎、好書獎得主張貴興近年經營長篇雨林書寫後,重新整理和集結8篇中、短篇舊作成書,可以視為作者自《猴杯》和《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以來,重現文壇的暖身之作,同時藉此回顧了一個婆羅洲少年在台灣以寫作安身立命的起點。

《沙龍祖母》大概可以視為用寫作解釋和融入台灣經驗的張貴興,以幽默、利落卻又帶有嘲謔寫實的文字風格,實踐和探索自己在台灣以寫作為志業的路向。

本書收入作者反芻自己台灣經驗的8篇作品,可以清晰看到張貴興早期寫作脈絡,以及風格的轉型。

〈如果鳳凰不死〉帶有鄉野傳奇的敘事腔調;〈圍城の進出〉對日本以「進出」竄改侵華的歷史解釋,戲仿中國歷史情結和民族文化的寓言書寫;〈柯珊的兒女〉突出都市文體的俏皮、嘲謔和荒誕;〈潮濕的手〉描寫老師家訪問題學生,卻險成了當妓女的學生母親的「囊中物」;〈影武者〉寫大學校園內教師、師生、工友之間諂媚、攀附、偷情、不倫等狗屁倒灶的爛事,筆鋒不乏反諷和黑色幽默;〈馬諾德〉描述專業牙醫遭遇妻子劈腿,最終關閉診所,從專業形象墮落為市儈商人的心路轉折;〈沙龍祖母〉以帶有傳奇色彩的筆觸刻畫了一位華人家庭中受子孫伺候和尊崇的老祖母。〈彎刀‧蘭花‧左輪槍〉凸顯了被定義的華人身分與國家認同,對國族、語言和身分轉換的深切反思。

張貴興關注人物背後的底子,著眼於移民家族氛圍的營造,顯然已有後來寫作《頑皮家族》南洋移民史故事的筆調。

作者簡介

張貴興

祖籍廣東龍川,1956年生於馬來西亞砂勞越,1976年中學畢業後來台,師大英語系畢業後於國中任教。其作品多以故鄉婆羅洲雨林為背景,常處理華人與當地土著間的愛恨情仇與剝削關係。文字風格強烈,以濃豔華麗的詩性修辭,刻鏤雨林的凶猛、暴烈與精采,是當代華文文學中一大奇景。代表作有《伏虎》、《賽蓮之歌》、《頑皮家族》、《群象》、《猴杯》、《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等。

作品曾獲時報文學獎小說優等獎、中篇小說獎、中央日報出版與閱讀好書獎、時報文學推薦獎、開卷好書獎、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決選讀者票選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等。

名人/編輯推薦

台灣經驗與早期風格──《沙龍祖母》代序
高嘉謙(國立台灣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長期熟讀張貴興小說的讀者,應該知道在1990年代中期以前,這位被視為奠定馬華雨林書寫的小說家,其實還有一個沒有雨林,甚至沒有多少馬華色彩的寫作階段。對照《賽蓮之歌》(1992)、《頑皮家族》(1996)和《群象》(1998)出版以後,讀者和評論家津津樂道的雨林風格和敘事類型,大家關注的是這些描述婆羅洲雨林歷史、家族、成長和冒險故事的長篇著作,如何深化了馬華文學的國族寓言書寫和殖民、後殖民景觀,小說家在渲染豐富魅惑和斑駁的南洋色彩之餘,同時形塑了更鮮明的雨林奇觀。

尤其張貴興在2000年出版了被視為他目前最好的作品《猴杯》,獲得中國時報文學獎推薦獎。隔年出版《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2001),此書在2007年受到美國出版社青睞,發行英譯本。2011年被推介翻譯為日文出版的《群象》,以及過去十年來處理馬華文學的台灣碩博士論文,基本談及張貴興,雨林寫作都是唯一焦點。張貴興小說的備受肯定,無形中締造了在台馬華文學的雨林標誌。

如果說張貴興大學還沒畢業就已出版的《伏虎》(1980)是少作,見證了那自高中到大學階段開啟的文學創作之路,那麼《柯珊的兒女》(1988)大概可以視為大學畢業後經過幾年宜蘭歲月的沉潛,決定留在台灣教書,也同時決定著自己持續寫作的可能性的實踐成果。那時的張貴興已步入三十歲,基本來到成家立業,以及謀定人生路向的關卡。這前後幾年的寫作,處理的台灣題材和經驗,投映了作家處身台灣異鄉,卻要落地生根成為在地者的轉換階段。換言之,那是一個試著用寫作解釋和融入台灣經驗的張貴興,以幽默、利落卻又帶有嘲謔寫實的文字風格,實踐和探索自己在台灣以寫作為志業的路向。

這個階段的張貴興值得注意和認真看待,恰恰是因為投映了上一個世紀僑生背景的青年作者,在台灣走上寫作之路的必然轉型過程,他清楚意識到自己對寫作經驗的捕捉,以及試圖摸索從旅居到移居台灣過程中,對台灣文壇寫作趨勢,以及在地感覺結構的初步掌握。也許正因為有了往後認真和熱情回眸婆羅洲故事而成熟的雨林書寫,1981至1991這十年的寫作實踐足以看做張貴興的早期風格。

這樣的早期風格,不但是作者個人寫作生命的某種劃分,恰恰也可以看做在台馬華文學的一種斷代風格。我們對照張貴興來台的前後十年,1967年同樣出身沙勞越的李永平來到台大外文系念書,同樣就讀外文系的背景,李的小說經營卻著眼在南洋特質和中國性的辯證,無論早期的《拉子婦》(1976),成名作《吉陵春秋》(1986),這階段的李永平依然不同於張貴興,在婆羅洲故事的背後,有更多論者以為執著於鄉愁和文字的操作。

而晚於張貴興十年來台的黃錦樹,他1980年代末期開始的小說寫作,已精準的表徵大馬政教環境、華人生存寓言和歷史傷痕,關注馬華文學生態、華人移民的處境和命運。如果將這分隔三個十年來台的三位馬華小說家並置來看,就在1980年代的這個十年,李永平正構思自己的文字原鄉和情感原鄉,延續前一代離散華人特質的思考。而黃錦樹來台正經歷台灣解嚴風潮,以及大馬政經的劇烈變動的洗禮,其後的小說寫作,自然已有不同的台灣養分刺激和馬來西亞政治種族議題的視域。似乎只有張貴興,在這十年適逢謀職和安家的寫作階段,努力實踐和嘗試回應著台灣經驗。

如果這是張貴興個人寫作生命的早期風格,卻也指涉了在台馬華文學重要的分水嶺。相隔十年,卻已是兩個世代的僑生寫作者,無論回應故鄉馬來西亞或異鄉台灣,他們都已有不同的視域。這種風格的變遷和議題的關懷勾勒出在台馬華寫作世代的交替,同時也是早期留台馬華作家的心路歷程和體驗。也不過是再相隔十餘年後的二十一世紀,張貴興、黃錦樹等人的那個世代也早已不同於此時陸續在台灣登場的馬華寫作者。

1988年《柯珊的兒女》的出版,並沒有獲得廣泛討論,僅有四個中短篇也難以概括張貴興的寫作風格。眼前這本《沙龍祖母》除了原《柯珊的兒女》的四篇作品〈柯珊的兒女〉(1988)、〈如果鳳凰不死〉(1981)、〈彎刀‧蘭花‧左輪槍〉(1983)、〈圍城の進出〉(1986),另外收入當年發表於台灣報刊和馬來西亞文學期刊《蕉風》的小說,如〈潮濕的手〉(1984)、〈馬諾德〉(1990)、〈影武者〉(參見本書頁129)、〈沙龍祖母〉(1991),共八篇,介於1981至1991這十一年間的短篇作品。這些小說隱然是作者反芻自己的台灣經驗,且有意識的在省思自己的寫作位置。

我們將這些小說並置來看,可以清晰看到張貴興早期寫作脈絡,以及風格的轉型。〈如果鳳凰不死〉帶有鄉野傳奇的敘事腔調;〈圍城の進出〉對日本以「進出」竄改侵華的歷史解釋,透過棋局寓意家國和民族,卻以大量省略號的簡化修辭和語言,戲仿中國歷史情結和民族文化的寓言書寫;〈柯珊的兒女〉突出都市文體的俏皮、嘲謔和荒誕;這些都可看做張貴興對大陸和台灣從1980年代以來從鄉土走向都市文學發展過程中,對中文寫作類型的鄉野、尋根、都市書寫的某種程度回應和實踐。

另外,〈潮濕的手〉描寫老師家訪擅畫裸女圖,但就讀升學班的問題學生,卻險成了當妓女的學生母親的「囊中物」,彷彿一齣驚悚短劇,戳破了年輕老師初執教鞭的青澀美夢;〈影武者〉寫大學校園內教師、師生、工友之間諂媚、攀附、偷情、不倫等狗屁倒灶的爛事,筆鋒不乏反諷和黑色幽默,頗有《圍城》的趣味。這些議題和素材大概有張貴興教書生涯的觀察和狂想。

〈馬諾德〉描述專業牙醫遭遇妻子劈腿,最終關閉診所,從專業形象墮落為市儈商人的心路轉折。但特別的是,主角馬諾德有一位婆羅洲留台生背景的朋友,一個雨林的奇觀地景已隱約嵌入台灣故事的布景。〈沙龍祖母〉則以帶有傳奇色彩的筆觸刻畫了一位華人家庭中受子孫伺候和尊崇的老祖母。張貴興關注人物背後的底子,著眼於移民家族氛圍的營造,顯然已有後來寫作《頑皮家族》南洋移民史故事的筆調。

在1980年代的作品中,〈彎刀‧蘭花‧左輪槍〉唯一被認為是張貴興處理馬華經驗的代表作,基本像是處理作者的成長經歷和族群意識。小說裡那個留學台灣的大馬華裔青年由於教育成長背景的不同,在辦理簽證和跨越邊境過程中因為不諳國語(馬來語)而導致荒謬誇張的劫持人質事件,最後慘遭警方槍殺。小說凸顯了被定義的華人身分與國家認同,必須經由馬來語的通關認證。這恰恰對應了作者留台和入籍過程中,對國族、語言和身分轉換的深切反思。其實那也是一種台灣經驗,留台生的背景,相對的時空距離和華語華人相互融合的台灣氛圍,暴露了華人與馬來語之間的糾葛,以及背後複雜的華巫種族矛盾。

於是我們強調張貴興小說的早期風格,旨在勾勒在台的馬華寫作者,從留台到長期移居過程中,難免有一個特殊的階段在面對故鄉和異鄉之際,對自身寫作立場和生活經驗的游移和反思。那不同層面的台灣在地經驗的轉化,其實見證了一個離散寫作者的嘗試和局限。

在馬華文學譜系內,張貴興的雨林書寫早已成為顯學。《沙龍祖母》是他近年經營長篇雨林書寫後,重新整理和集結短篇舊作成書,可以視為張貴興自《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2001)以來,重現文壇的暖身之作。但也藉此機會回顧了一個婆羅洲少年在台灣以寫作安身立命的起點。

上世紀1980-1992,乃此小書幾個中短篇的竣工年代,部分已收入1988出出版的《柯珊的兒女》,其餘散兵游勇,二十年後借屍還魂。風格的不統一,讓這批遊魂各擁凶貎。年輕時寫作渾身實驗的牛脾氣,故意讓作品殘缺凹凸,再加上一點模仿的鑿擊和近親交配的蒼白,於是這批無法收伏的厲鬼只能遊蕩僻地曠野,匿影韜聲,了不起則化成鬟鬢儷然性別不明的小鬼嚇唬夜行人,從來不敢穿渡人煙密簇處。事隔多年,我已不大認得這批兄弟,雖然牠們一直糾纏著我。細看牠們,媚態全無,但鬚如戟齒如刃,劙人胸腹如豬八戒的九齒釘耙,真是一批禍害。年輕時愛頂撞批評,得罪人不計其數,或許可以從這幾隻中短篇的魑魅魍魎身上看出端倪。

目次

台灣經驗與早期風格──《沙龍祖母》代序/高嘉謙
《沙龍祖母》自序

沙龍祖母
馬諾德
影武者
潮濕的手
柯珊的兒女
圍城の進出
如果鳳凰不死
彎刀‧蘭花‧左輪槍

書摘/試閱

沙龍祖母

祖母有早起的習慣。天沒有亮(我記得是1976年七月的某一天),祖母起了一個大早,從住了三十幾年的老房子的二樓沿著一道木製樓梯走下去。早上下過雨,暴露在屋子外頭堅固而闊長的階梯有點滑濕和陡峭,但是祖母已經上下過兩萬次,我們都沒有想到她會在半途中摔了一跤,滾過六道又硬又闊的階梯,昏倒在一樓水泥地上。等著祖母送早餐過來的雞鴨向祖母圍上來,彼此商量急救事宜。

一對白鵝走到祖母身邊,伸出長得不可思議的脖子,叫得好像孝子哭墓,當牠們還是巢穴裡的兩粒蛋時,祖母經常趁著母鵝離巢時對牠們實行胎教,要牠們將來做一對不會踐踏鄰居菜畦和偷吃菜苗的乖寶寶。老黃狗準備到郊外做例行散步(牠是一隻盡職的獸僕,主人起床後才會離開一會哨崗,去做一些追逐麻雀之類的事,滿足一下狩獵本能),牠比羽禽更了解人類,也更懂得人類生活模式,因此牠張開嗓子對二樓吼叫起來。老黃狗知道自己能活得和祖母一樣年高德劭,完全是拜祖母之賜。我們喜歡在十二月和一月的雨季裡進補狗肉,少壯時代的老黃狗就是在祖母寵惜下,躲過父親和兩位叔叔聞名鄉閭的狗肉烹煮術。

老黃狗沒有辜負祖母寵惜,牠從來不會無緣無故的吼叫。
祖母年紀大了,經不起猛烈的衝撞和摔跤,雖然左額上的傷口不大,只流了一小湯匙的血,卻讓她在醫院裡昏迷了兩天。父親、二叔、三叔、大姑、小姑全家人聚攏到醫院裡,以為祖母醒不過來了,因為祖母實在很老了,就像一架老電視機,你在上面輕輕敲它一下,螢光幕上模糊的影像就會永遠消失掉。

「媽年紀大了,老人家經不起摔。」大家都這麼說。
「怎麼會摔下來呢?」父親說。「那道樓梯,她走了三十幾年。」
「是啊,走了三十幾年。」三叔是祖母的小兒子,這個自從三嬸去世後就變得沉默寡言的漢子,此時居然也囉囉唆唆起來,小聲的重複說著「真是想不到,想不到。」「我們早就不應該讓媽走那種樓梯。」「媽會醒過來吧!」什麼的。
「雨又把樓梯淋濕了,」二嬸說。「那道樓梯也很老了,風吹雨打,一向就是黏黏滑滑,像抹了一層油垢,有些地方長了青苔。」
「而且太陡了,真不應該讓媽爬這種樓梯,即使志平也摔過一跤。」三叔說,兩眼盯著病床上昏睡的老祖母。

志平是二叔的兒子,這個二十一歲的跆拳道高手穿著一身勁裝站在病房門口,準備到武館練拳。
「我打算把那間木屋拆掉,蓋一棟獨立式雙層水泥洋房,讓媽住一樓,這樣媽就不用爬樓梯了,」二叔說。祖母和他住同一棟房子,他覺得很內疚。「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那道樓梯,她走了三十幾年。」
「那種樓梯,簡直不是人走的,上上下下都要像猴子,」小姑的爽直個性和那道陰險的樓梯形成一種鮮明對比。「我早就叫你把那棟老房子拆掉重蓋了。」
「媽不肯,」二叔說,眼睛有一點紅腫。「媽喜歡那棟老房子。」
「那道樓梯,連扶手也沒有。」三叔說。

父親、二叔、三叔、大姑、小姑全在那棟老房子裡長大,他們結婚後才離開它,留下祖母和二叔一家人。「房子太小了,」祖母說。「要不然我們全家人可以住在一起。」父親和三叔偶爾會把祖母接回家裡,但是大部分時候祖母和二叔住在那棟老房子裡,那是一棟碩大的、老式的、多窗的、用十二根黑墨色鹽木撐起的高腳木屋,鋅皮屋頂,聳立在六棵茂盛的椰子樹中,在炎熱和多風的亞熱帶下午,在家畜的慵懶叫聲和原始性寂靜中,老房子看起來頗有一種浪漫的南洋風味。祖母喜歡這棟老房子。

「我們不應該讓她養那些雞鴨,」大姑說。「如果她沒有一大早起來飼雞,不會發生這種事。」
「她喜歡養一點東西,」父親說。「現在我們用不著養雞鴨來賺外快了,但是媽就是閒不下來。」
「她從來不捨得吃牠們,」二叔說。「她把那些雞鴨養得和她一樣老。」
「那些雞鴨有時候爬上樓梯拉屎,」三叔繼續用喃喃的、平板的語氣說:「我有一次在那上面踩到一塊熱呼呼的雞屎。」

祖母送醫急救的第二天晚上,她的子子孫孫繼續來到病房,在她的昏迷中詛咒那道樓梯,計畫了一些補救辦法。父親想把復元後的祖母接回家裡,一直到二叔把他口裡的「鋼筋水泥洋房」蓋好。我們可以讓祖母住在一樓,我們的樓梯有扶手,有必要的話,我們可以鋪上地氈,這麼一來,即使皮球也滾不下來。三叔也想把祖母接回家裡,但是他把優先權讓給他的大哥,他說他的房子只有一樓,根本沒有危險的樓梯讓祖母爬,她老人家住起來很安全。

大姑希望二叔在祖母住院期間重修那道樓梯,或者好歹加上兩列扶手,她說他們不能在沒有得到祖母同意前拆掉那棟老房子和那道老樓梯,她老人家對這棟老房子情有獨鍾,也許她最喜歡的就是那道老樓梯。小姑說那棟老房子丟盡張家的臉,她不喜歡祖母在一樓做的那張吊床,那種麻袋做的吊床只有在土人的長屋走廊上才看得到,他們每天下午躺在那上面睡懶覺。

八點一刻,醫生做過例行檢查後,長輩突然話少了,表情也變得凝重。我們散落在病房門口和走廊上,沒有聽到醫生和長輩說了什麼,從病房裡傳來的肅穆氣氛使我們變得更乖、更懂事。
醫生和護士走了,我們各自看著自己的父母親。
半晌,三叔說:「媽會醒過來,她老人家什麼大難沒有經歷過?」

「三弟說得對,」父親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已經整理好房子,過幾天就接她回家。」
長輩繼續說著什麼,但是音量太小,我們只有在走到病床前才聽得到,四哥、五弟聽到一些傷勢和復元之類的話,我只聽到嘆息和咳嗽,此外就是一片情緒性的沉默。

又過了半晌,三叔的聲音首先開始恢復正常,他的語調清醒而驚異,完全擺脫剛才的傷感的自艾自怨,他準備用另外一種方式控訴那道樓梯?
「上一次媽生病時,你們記得她說過什麼嗎?」三叔輪流看一眼自己的兄弟姐妹。
長輩努力回憶。我記得祖母上一次生病是十年前。
「你是說……」二叔說。
「你是說……那個……拍照的事?」大姑看一眼病床上的老祖母,好像要確定祖母沒有聽見她的話。

「是啊,媽不是說要拍一張半身照嗎?要把照片放大,這麼大──這麼大──」三叔用兩手比畫著。「她老人家沒有拍過一張正式的照片……」
「我怎麼把這件事忘了?」父親說。
「我們沒有忘記,」二叔說。「媽病好後就不想拍了,她說她的身體好得很……」
「我也這麼想。」大姑說。
「但是她年紀大了,我們應該──」父親說。「我怎麼把這件事忘了?」
「一張拿得出去的照片,一張可以擺在客廳讓後代子孫瞻仰的照片……」三叔又開始喃喃自語。

「我要帶她去照相館,但是她說拍那種照片很浪費,她身體好得很,沒有必要花這種冤枉錢。」二叔說。
「媽身體當然很好,但是照片總是要拍的。」小姑說。
「媽太節儉了。」大姑說。
「一張莊重的、正式的照片,」三叔說,視線從祖母身上、地上、天花板上溜來溜去。「媽年輕時候很愛漂亮。」

三叔的最後一句話被我們後輩群傳開來,偶爾可以聽到走廊裡響起一陣笑聲。
就醫後第三天中午,祖母在醫生驚訝中醒過來,填飽肚子後,她想起老房子裡的雞、鴨和狗,要兒女去問醫生什麼時候出院。我們在祖母和長輩談話中一一走到床前問候,隨後各自占據病房裡一個不起眼的空間,裝出一副大人模樣,更小的後輩開始在走廊上追逐和喧嘩,躺在手推車上當病人,有些小傢伙連玩具也帶來。

「您安心住院,該出院時,醫生會通知我們。」父親說。
「雞鴨和狗,我們會照顧好。」二嬸說。
「還有鵝。」二叔說。
「母鵝昨天下了一粒蛋。」和我們一起站在門口的二叔的一個女兒說。我們都看著她。

她的聲音太小,有點重聽的祖母沒有聽見。
「阿珠說母鵝下了一粒蛋。」二叔說。
祖母的聲音也很小。
「婆婆問妳下在什麼地方?」二嬸說。
「在池塘旁邊那棵椰子樹下的蘆葦叢裡。」阿珠說。我們都在看她,她很害羞。

二嬸把下蛋地點告訴祖母。祖母要二叔繼續觀察母鵝,看牠會不會再下第二粒蛋,「告訴」牠把鵝寶寶孵出來,如果牠不想孵,找一隻母雞或母鴨幫牠孵,而且記得把鵝蛋放到柵欄裡,晚上把門關上,不要讓蟒蛇把蛋吃掉。祖母說一句,二叔就把話重複一遍,阿珠跟著點一次頭。祖母住院後,家畜的飲食起居全落到阿珠手裡,她今年剛從高中畢業,長得肥肥壯壯,讓人覺得把需要定期飼餵的東西交給她很穩當。

祖母精神很好,大家很高興。
「您還好吧?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父親找不到話說。
病床上皺紋密布的嘴唇蠕動著。
「您頭還痛嗎?」二叔說。
嘴唇繼續蠕動著。
「您想吃什麼東西?」小姑說。

我們豎起耳朵或是走到大人身後,想聽聽祖母說些什麼。小輩的喧嘩洋溢著喜氣,長輩偶爾會走到門口漫不經心的喝止他們,但是長輩覺得這種喧嘩沒有什麼不好,而且祖母不介意。祖母喜歡熱鬧,我們也開始卸掉拘謹和靦腆。試著弄出一點聲音。面對同齡女孩時,少年人的故作風趣和懂事狀真是好笑。
大家想盡辦法討祖母喜歡。「老黃狗叫得很大聲。」二嬸從老黃狗著手。
祖母笑了。懂事的老黃狗使祖母和我們都很高興,長輩接著提起那道三十幾歲的老樓梯和老房子。

「媽,您出院後,先住到大哥家裡吧,」二叔說。「我想拆掉那棟老房子。」
「房子很好,拆掉幹嘛?」祖母說,聲音堅忍而有力,一點不像個病人。
「您年紀大了,不適合住二樓,」父親說。「先住到我家來,您如果想住回老地方,等二弟把新房子蓋好再說。」

「老樓梯很危險,」三叔說。「您骨頭軟,經不起摔。」
「不會有危險的,樓梯對身體好,那道樓梯也很好,老人家應該活動活動。」祖母兩眼閃著光,好像親眼看見那道老樓梯和老黃狗忠心耿耿的蹲在家裡。
「您說得好,老人家是應該活動活動筋骨,」小姑說,盡量壓低自己的嗓子。有時候長輩暗地裡叫她「小辣椒」:「但是您犯不著活動一道又陡又滑的樓梯,那個東西又老又舊,簡直成精了,您愈活動它,它就愈古靈精怪。」

「它摔人摔出心得了。」三叔說。
「醫生說老人家什麼都不怕,就是怕摔。」大姑說。
「老人家怕那種樓梯。」小姑說。
「二弟只是想讓您住得更舒服一點。」父親說。
「我們會把您的雞、鴨、鵝和狗帶回家裡去,」母親說。「我們家裡人多。」
「媽,不怕您見怪,」小姑說:「那棟房子實在太老舊了,鄰居會說話的。」

祖母臉上維持著老人家寬宏大量的笑容,仔細考慮著兒女的建議,她的白頭髮把水泥袋一樣大的枕頭都遮住了,布滿皺紋的臉孔像小樹枝做的鳥巢,繃帶上的血漬有如一隻遍體通紅的小蜘蛛。雖然兒女和媳婦一再勸她拆掉老房子,她的聆聽興致很高,她喜歡子孫為她或者為家裡什麼事情吵吵鬧鬧,「拆掉老房子」充滿生氣的和愉快的爭執。我們大聲談論學校作業、考試、電影、運動比賽。

有時候親友來探望祖母,順手帶來一些老人家用不上和吃不著的東西,長輩覺得病房太小,客人稍多就擁擠不堪,祖母醒過來後就被挪到一間最大的病房,客人可以在那裡的沙發上歇腳,說完客套話後,他們會抬起頭來,從兩個掛著白色窗簾的窗口看出去,稱讚一下外面的草坡地、棕樹和海灘。

第二晚上我們繼續回到病房。阿珠說母鵝又下了一粒蛋,她已經把兩粒鵝蛋放到柵欄裡,如果母鵝不想孵,她會把蛋交給那隻經常模仿雄雞啼叫的母雞,牠正在抱窩,但是牠的窩裡只有三粒雞蛋。牠是一隻盡職的母雞,一隻巾幗英雄,經常找公雞打架。小姑說阿珠是一個好女孩,把一群很聒噪的東西養得一聲不吭。祖母稱讚過阿珠後,繼續用寬宏大量的笑容聆聽兒女談起那棟老房子。孩子今天來得少,病房比昨天安靜,爭論充滿秩序和深思熟慮。老房子是一隻禍害,一隻老怪物,那道樓梯就像蠍子身上的毒螯,他們打算拔掉那根毒螯,再輾碎蠍子。

我們繼續談論流行歌曲,學校規定的頭髮長度、牛仔褲。
「我老了,」祖母笑著說:「你們瞧著辦吧。」

祖母醒過來的第三天就辦妥出院手續,她的傷勢沒有完全好起來,但是她不想再躺在醫院裡,醫生早上在窗外草坡地上打高爾夫時穿得像個小丑,他們用英文和祖母打招呼,然後用屁股對著她練習推桿。祖母告訴護士一批洋鬼子在海灘上晨泳時一絲不掛,護士說沒有這回事,是祖母視力不好。我們把祖母和她的雞、鴨、鵝和老黃狗接回家裡,在門前芒果樹下替老黃狗蓋了一間狗屋,在後院造了一座雞塒,在一樓整理出一個乾淨、通風的臥房。

大嫂很用心照料家畜,她知道蘆葦叢裡的大蜥蜴打牠們的主意。我們偶爾帶老黃狗出去散步,叫牠認識鄰居和狗朋友。二叔、三叔、大姑、小姑到我們家來探望祖母,有時候祖母精神很好,可以坐在床上和子孫聊天,甚至在攙扶下下床走走;有時候她躺在床上。養病期間,她經常捏著一串念珠,嘴裡念念有詞,有時候一念就是一、兩個小時,不識字的老天主教徒會背誦的經文多得連神父也咋舌。我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完全好起來,但是我們很高興,家裡熙來攘往,熱鬧非凡。

「我已經叫人開始拆掉老房子了。」二叔對床上的祖母說。
祖母點點頭,笑得還是一樣仁慈,一樣寬宏大量。
長輩時常圍坐在床前陪祖母聊天,我們偶爾也會拿起小凳子坐在他們中間,聽他們說一些稀奇古怪的往事,後輩天真的笑聲和充滿期待的眼光使這種家庭聚會進行得很順利,時間在愉快中消失得特別快。他們喜歡重複說著某類事件,各執一詞,對細節充滿主觀爭論,徵詢祖母意見時,總是一副刻骨銘心模樣,極重娛樂效果,只有在驚險和峰迴路轉處加上一些教訓意味。我們聽得很投入、很痴迷,事過境遷後,只有極少數場景會根植在我們心中,雖然它們引人入勝,我們總覺得那種事情太遙遠,和我們的吉他、搖滾樂、青春痘、愛情的渴望扯不上關係。

日本鬼子來了──

「我想起來了,」有一次祖母坐在床上說:「我還沒有拍過一張正式的照片,上一次生病時,我想拍。」
「後來您病好了,您又不想拍了。」父親說。
「那時候,我比現在年輕十歲。」祖母說。
「現在拍還來得及。」二叔說。父親瞄了二叔一眼。二叔改口說:「現在拍更好。」
「媽,等您好一點,馬上帶您去拍。」二嬸說。
「馬上拍,」二叔搶著說話:「找最好的照相館,細細拍,慢慢拍,拍出全國最好的相片,然後把它放大,這麼大──這麼大──,用最好看的相框框起來──」

大家把拍照的事情交給二叔全權處理,讓他彌補老樓梯的遺憾。在家休養十天後,祖母開始下床自己走路,雖然步伐蹣跚,但是精神矍鑠,偶爾一個人拄著枴杖到後院雞塒裡看母雞孵蛋,攙著我們上教堂做過一次禮拜。我們不認為祖母會走得和以前一樣敏捷。二嬸替祖母洗頭髮,把滿頭白髮用髻套盤在腦後,紮上一塊黑帕裹。二叔從箱籠搜出祖母在大哥婚禮中穿過一次的絲質藍色士林衫,金邊袖口、繡在口袋上的一對金蝴蝶和胸前一些花草之類的裝飾,讓祖母看起來像一個老壽星。二叔今天要帶祖母上照相館,他們忙得滿頭大汗,我們也看得團團轉。

「婆婆見不得世面,」祖母對我們說:「第一次上照相館。」
「婆婆,您年輕時候長得什麼樣子?」小姪女說。她喜歡走到祖母身邊打量祖母臉上的皺紋,她從來沒有看過這麼老的人。

祖母呵呵笑著,露出因為拍照才裝上去的假牙齒。
「妳婆婆年輕時候長得很漂亮。」二嬸說。
「您有沒有年輕時候的照片?」大姪女說。
二叔用車子把祖母載到本鎮最有名氣的照相館,五天後,他扛著裝上相框的照片到我們家來。我們幫二叔把包著牛皮紙的照片抬到祖母房間裡,拆開牛皮紙後,房間裡呈現一片祥靜,大家默默的打量照片,偶爾發出一些讚嘆。那是一張七十乘七十公分黑白半身照,穿著士林衫的老祖母笑得一派祥和,皺紋彷彿呈浮雕狀,連從黑帕裹盤出來的幾根白頭髮也一覽無遺。

「媽,您覺得怎麼樣?」二叔說。
「好,很好。」
「真的嗎?」
「很好,很好,很好……」祖母笑著說。
我們開始比較眼前的和照片中的祖母,說了很多調皮和放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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