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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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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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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書獻給大變革時代中每個中國人已經消失和正在消失的故鄉。這裏最好的故事,好過我講過的所有的故事。——高建群

講述了陝西渭河平原上一個普通農民之家三代人歷經種種苦難和不幸,在頑強求生存的同時努力捍衛尊嚴的感人故事。小說從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社會動盪和大饑荒起筆;六十年代初的饑荒中,在骨肉之間的生死相依中頑強掙扎;在和平時期參軍、駐守邊疆的第三代主人公黑建在艱苦的環境中磨練意志,並由此積累了豐厚的生活閱歷,終於成長為一個飽經憂患、有著強烈使命感的作家;在本世紀的城市化浪潮中,這個村莊被納入開發區,結束了上千年的鄉村文明,繼而湧現出了在商業化生存法則中繼續奮鬥的新一代弄潮兒。該書猶如一部關中平原的《百年孤獨》式的家族史。

本書特色

一部關中平原的《百年孤獨》式的家族史!講述陜西渭河平原上一個普通農民之家三代人歷經種種苦難和不幸,在頑強求生存的同時努力捍衛尊嚴的感人故事。

超越《最後一個匈奴》的巔峰之作!一個家族史的真實記錄,自傳式的長篇史詩巨構!
高建群——當代最具影響力的中國作家、浪漫派文學最後的代表人物,中國文壇罕見的具有崇高感、古典精神和理想主義色彩的重量級作家,並被視為中國文壇罕見的一位具有崇高感和理想主義色彩的寫作者。
2011年茅盾文學獎名列第二十二名。

作者簡介

高建群

1953年12月生,祖籍陝西臨潼。當代著名作家。中國文壇罕見的具有崇高感、古典精神和理想主義色彩的寫作者。主要代表作有《最後一個匈奴》、《統萬城:高僧與匈奴王》、《大平原》、《最後的民間》、《最後一次遠行》、《愁容騎士》、《遙遠的白房子》、《胡馬北風大漠傳》等(風雲時代將陸續出版)。2005年被評為當代最具影響力的中國作家。現任陝西省文聯副主席,陝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最後一個匈奴》初版於1993年。出版後,立即在文壇引起轟動,行銷超過100萬冊,與《廢都》、《白鹿原》並稱「陝軍東征」的「三駕馬車」。

有一些老故事,在我的心中已經埋藏了很多年。那是我的家族故事,故事中有著許多的傳奇和令人不可思議的斑斕色彩。這是最好的故事,好過我講過的所有的故事。

我把這故事定名為《大平原》。大平原哪,我們世世代代在它的懷抱裏出生,我們世世代代在它的懷抱裏死亡。它承載和覆蓋了全書,承載和覆蓋了我們的所有痛苦和歡樂。
——高建群

書摘/試閱

第一章 渭河及渭河平原

渭河是中國北方一條平庸的河流。它的開始和結束都一樣平庸。它開始於甘南草原的盡頭和隴西高原的開頭,它結束於《詩經》中「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那個風陵渡——渭河在那裡注入黃河。

最初,是一面黃蠟蠟的山崖上往外滲水。那地方是在半山腰。那水也不能叫水,只能叫黃泥巴。黃泥巴從山腰向下緩緩地移動著,一直往下走,像千萬條蚯蚓向山下爬。後來,到山下時,黃泥巴不移了,凝固了,而水滴一滴一滴地滲了出來,匯成一條小河。

小河在黃土高原的深溝大壑中拐彎抹角地流著。一路走一路收集著從溝溝岔岔裡湧出來的泉水,有時還接納天上掉下來的雨水。雨水在這裡是極少的,年降雨量通常在二百毫米左右,這雨水通常在夏天降臨,瘠薄陡峭的地面存不住水,白雨一打,地表變實了,於是水嘩啦嘩啦地流了下來。這叫「攻山水」,洶洶湧湧,異常暴戾。那遙遠的高村地面渭河的每一次漲水,其實都是這上游的攻山水在作祟呀!只是那裡的人們不知道。據說黃土高原在早年的時候,它是平整的,正是由於這天雨割裂,昔日平整的高原被切豆腐似地勒成各種奇形怪狀的圖案,形成深溝高壑,橫樑豎峁。

這裡是世界上黃土層囤積得最為深厚的高原,黃土層最厚的地方有五百米。人們說,這些鋪天蓋地的黃土,來源於一億五千萬年前的一場大風。那個年代叫侏羅紀年代。從崑崙山上吹來的大風,嗚嗚地刮著,將滿天塵埃吹到東方,然後塵埃在這裡坐定。

河流就這樣向前奔流著,一邊奔流一邊接納和收集著水流。它所有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讓這條叫渭河的河流向前走。
它本來可以不向前走,而向後走的。也就是說,不是奔向平原,而是就近奔向草原,然後裹挾著藏人的牧歌和草原的花香,從一個叫瑪曲的地方就近流入黃河。

但是它選擇了前者。
也許是一面山崖擋住了它的去路。也許不是,而是它的宿命決定了它。它注定將是一條苦難的河流。它注定將要裹挾著它一路收集來的泥沙,在下游營造出一片沖積平原,然後在平原上佈滿村莊,然後在村莊中造出一個大的村莊。那個村莊人們叫它千古帝王之都。一部中國的歷史,有一半是這個村莊的歷史。這個村莊叫長安城。如果說不算太長的人類歷史中,世界西方的首都叫「羅馬」的話,那麼,這個村莊就是人類的東方首都。

河流現在變成一條中等水量的河流了。人們叫它渭河。它在大山中左盤右突,尋找著出山的道路。一山放過一山攔。雨季的龐大水量,給它提供了咆哮和撒野的機會,而從高原向平原過渡中的巨大落差,也令它的奔流充滿了力量,令它的每一朵浪花都亢奮起來。
渭河是哀慟的,沉重的,滯澀的,滄桑的。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中國北方的哪一條河流不是哀慟的,不是沉重的,不是滯澀的,不是滄桑的呢?

它們從來沒有歡快過和輕鬆過。對於它們來說,歡快和輕鬆的同義詞是暴怒和暴戾,是雷霆之怒,是一河亢奮的、足以破壞和毀滅一切的,以十華里寬的扇面,從平原上儀態萬方地流過的渾濁水流。對於它們來說,也從來沒有平靜過和平和過。發過一番大脾氣後,河流總算是平靜了。它重歸於河床,重新開始它平庸的命運。但那不是平靜,是冷清,是冷寂,是冷落,是落寂,夜來渭河那咣噹咣噹拍打堤岸的聲音,宛如我的老祖母那徹夜徹夜的呻吟聲。

北方的河流哪!
在一個叫鐵馬金戈大散關的地方,渭河從兩座大山的夾角處,猛地一躍,便沖出山的包圍,進入大平原了。公允地講來,這平原正是河流的產物,是它在億萬年來,裹挾的泥沙在步入黃河之前,在這裡形成的囤積。人們把這種平原叫沖積平原。

這平原有八百里長。寬的地方有三百里寬,窄的地方有一百多里寬。南邊的高山叫秦嶺,北邊的高原叫陝北高原,它們將這塊平原夾定。人們將這座平原以這條河流來命名,叫渭河平原。而在歷史上,好事者又叫它關中平原。

為什麼叫它「關中」,原來它的東西南北,被四座雄關圍定。東邊的那座關,叫函谷關,就是一個叫老子的寫《道德經》的人,騎青牛飄然而過的那個關。西邊的就是我們的大散關。「大散關」是它的名字,「鐵馬金戈」是過去年代的文化人,給這個氣象森森的關隘,加上的一句張揚的詞兒。南邊的那個關叫武關,北邊的這個關則叫蕭關。蕭關在平涼境內。據說,匈奴大單于冒頓至蕭關,屬下問:「匈奴人的疆界在哪裡?」冒頓馬鞭一指:「匈奴人的牛羊在哪裡吃草,那裡就是匈奴人的疆界!」

如是四座雄關,將這塊棗核狀的平原圍定,將這平原上一代一代的人物圍定,將平原上的那座千古帝王之都圍定。

據說在最初的日子裡,這裡沒有平原,這裡沒有千古帝王之都,這裡也沒有那些走馬燈一樣,來來往往的我的家族人物。那時的平原,是一片汪洋,汪洋的四周則是沼澤地,是參天的古木,是建在白鹿原半坡的半地穴式房屋,是呆呆地望著家門前這一汪大水倚門而立的老翁,是從沼澤地和灌木叢中走出來的呆頭呆腦的黃河象。

是一個叫大禹的人趕到了這條河的盡頭。在那裡,在那個叫風陵渡的地方,他高叫一聲「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說罷,揮動一把老鐝頭使勁地挖呀挖。只聽「嘩啦」一聲,渭河瀉了。這激情的水流一瀉千里,歡快地進入了黃河。兩條河流匯在了一起,兩隻胳膊挽在了一起,它們像交媾一樣,每一滴水滴都因此而痙攣起來。

這樣,平原顯露了出來,黑油油的泥土顯露了出來。而河流,它縮成一股時而散漫、時而咆哮的水流,在渭河平原的中間地帶,一個相對固定的河床中開始流淌。而在河流兩岸、人聲嘈雜中,建立起一個又一個的村莊,人們紛紛地從山腰間下來,攆著這水臨水而居。

第二章 高安氏偉大的罵街

一位「伊人」,站在渭河畔高高的老崖上,正在唾星四濺地罵街。這是我那偉大的祖母。在我們這地方,我叫她「婆」。她罵街的時間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最後一年,或者準確地說,是一九三九年農曆的二月二這一天。

她那時候還不是我的祖母,是高村一個過門不久的媳婦。她是一位鄉間美人。正在罵街的她,細眉大眼,尖下巴,下巴上一顆褐色的美人痣。那美人痣隨著她嘴唇的抖動在飛快地跳躍著。頭髮像烏雲一樣,挽成一個髻,繫在腦後,然後用一個銀質的卡子卡起。她的上身,穿一件用老布裁剪而成的大襟襖,那大襟襖的顏色是白的,襯著她那白皙細膩的俏臉兒。一條手絹兒繫在她的胸前。在罵街的途中,這方手絹不時地被用來擦唾沫或者擦鼻涕。下身是一件黑粗布褲子,那褲腳的地方,被用繃帶纏住,然後顯露出兩個秤錘一樣的小腳。

高安氏的罵街其實早在半年前就開始了。這一天只是她結束的時間。這結束的原因我們後來將要談到。話說半年前的某一天,她早晨起來,對著鏡子將頭梳好,梳頭的時候不時地給篦梳上吐兩口唾沫,以便讓頭髮濕潤,然後將這右開口的大襟子的每一個扣子扣好,一雙小腳,她纏呀纏,一邊纏一邊想著事情,想好了,將鞋穿起,然後用手抓著我父親的手說:「二小子,你陪你媽到村子裡轉一趟。我要排侃去!高村這一片天空,今天得看我出頭!」

這樣她就上路了。她牽著我的父親,一個半大小子,從東堡子走到西堡子,從西堡子走到東堡子,開始罵街。她的小腳停到某一戶人家的門前,罵一陣,然後再走,她的唾沫星子瀰漫了高村的整個街道。
罵完以後,她的最後一道功課是來到河邊,站在老崖上,依著慣性繼續罵一陣。直到自己都罵得疲憊了,口乾舌燥了,然後便對著河水發一陣呆。那雙小腳,載著她在這平原的早晨,完成了這樣一項偉大的工作,現在腳踵大約也有一些乏了,於是俏媳婦走下老崖,下到二崖上,脫了鞋子,在河裡把腳泡一泡。

老祖母的小腳,我在小時候見過的。十個腳趾頭,全部骨折了。骨折以後,全部窩回來,彎到腳心位置。她生平大約從來沒有穿過襪子,而是用一塊老布包著。那老布上不時有膿水的痕跡。而那雙小腳,並不是在少女的年代被包成這樣後,以後,就一成不變了。那小腳還時時膿腫,尤其是走路走多了以後,十個奇形怪狀的腳趾頭,像還沒有長毛的小老鼠一樣,紅紅的,脹脹的。隔三差五,她還要剪腳趾甲,要不,趾甲長了會鑽到腳心的肉裡。

祖母在河邊找了一攤清亮的積水,泡了泡腳,又擺了擺裹腳布。然後將這裹腳布稍微地晾了晾,不等它乾,就仍舊用它將腳包上,然後站起。
這一天的罵街工作就算結束了,下來開始忙生活了。給牛鍘草,給豬餷食,給人做飯,然後是紡線和織布。這時候,她就又變成高村一個平常而又平常的女人了。

第三章 村莊與家族

我祖母那偉大的罵街,基於一件重要的事情。這件事情關係到我們這個家族,能不能在渭河岸邊這個叫高村的地方住下去,關係到祖母膝下那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們將來的命運,關係到高家那時還算殷實的田產和房子,能不能守住。

高村所有的人都姓高。包括高大的柏樹下,那一簇簇墳墓裡的先人們,或者將要出世的新生一代們,他們的頭上都頂著一個高字。最初,他們大約是一個人或一族人,在大禹王高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後不久,就從山上下到了河邊,然後在這裡以幾千年的耐心,建立起了這個同姓同族的王國。在高村人看來,這世界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高村的世界,一部分是高村以外的世界。

不獨是高村,渭河平原上幾乎所有的村莊,都是這種組成形式。它們是從哪裡來的?不知道。是大禹王的年代嗎?不知道!是歷朝歷代的戰亂形成的嗎?不知道!或者如中國北方那個家喻戶曉的傳說,是從山西老槐樹下走過來的嗎?亦不知道!

山西老槐樹底下這個話題,中國民間眾口一詞的說法,是說這事發生在宋。北宋年代,連年戰亂,使得中國北方人口驟減,域內空虛,於是朝廷從山西老槐樹底下遷出大量的人丁,以補北方的空虛。

但是,這個傳說也許不致於只是北宋年間,那大槐樹移民,北宋年間有,但是,早在北宋之前,這樣的移民活動就發生過。須知,就連山西境內的居民,他們大部分也是移居來的。他們的祖先是匈奴人。早在東漢年間,當時的朝廷採取「內附」政策,在山西境內設河東六郡,然後將長城線外遊牧的匈奴安置在這裡。著名的五胡十六國之亂,它的初始,就是一個被安置在山西離石的、名叫劉淵的匈奴人發動的。

那麼,讓我們大膽地猜想,是不是將那些匈奴人收了馬匹,縛了手臂,然後牽著他們,從這山西老槐樹下走了一遭,從此他們成為漢人,繼而散播到中國北方的廣大區域裡去了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山西大槐樹的移民傳說,當在更早。

不過,自從五胡十六國之亂以後,中國北方的人種,他們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有了一些「胡羯之血」。這是為大家所公認的事情。在中國北方,純粹漢民族血統的人已經不多。白鹿原底下有個半坡遺址,那裡出土的七千年前的北方人,他們的體形、相貌,類似於今天的南人。

高村這個同姓同氏族的村落,是如何形成的,起於哪一年?不知道!渭河兩岸那像一根藤上結出無數的瓜的同姓同氏族村落,又是如何形成,起源於哪一年?亦不知道!而廣袤的渭河平原上,那些星羅棋佈的同姓同氏族村落,又是如何形成的,起源於哪一年?回答說還是不知道!

是和五胡十六國之亂有關嗎?或者更早,是沼澤退去,平原裸露出它黑色的泥土,河床相對固定的那一刻就來到的?或者更晚些,正是民間那口口相傳的,從山西洪洞大槐樹下來的?
這些同姓同氏族村落散佈在渭河兩岸,散佈在廣袤的平原上,組成了中國北方農村的一道風景,成了北方農民支撐他們生存的一個堡壘,成了種族香火不滅、千年延續的一個保證。

從高村順渭河上溯二十華里,我們看到,所有的村子都是同姓同氏族的自然村。它們是上白村,下白村,彎裡馬村,母豬李村,樊村,胡村,劉村,趙村,南楊村,北楊村,季村,季堡,東安村,西安村,然後是高村。往渭河的下游追溯,橫臥在渭河老崖上的有幾個大村子,這幾個大村子分割成小村,這些小村亦都是以同姓同氏族的單位居住。而再往下,又是一個一個同姓同氏族的村落了。

在我們說話的這個年代裡,這些村子都是一姓。千百年來,村子的人們以百倍的警覺,提防著外姓介入。他們覺得,渭河岸邊這塊或者豐饒或者貧瘠的地面是他們的,他們防止著有人在他們睡覺的時刻,將口中的吃食奪去。更兼之,這也是一種崇拜,對遙遠祖先的崇拜,對《百家姓》中自己額頭上頂著的這個姓氏的崇拜。在平原上,所有的村子除叫它們「村子」之外,都可以另外叫成「堡子」。「堡子」這兩個字,就充滿了一種防衛心理。

眼下,高村的這一戶高姓人家,遇到了一個難題。這個難題就是「斷後」。我的老爺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且這女兒顯得有些笨拙。平原上的習俗,遇到這種情形,延續香火的方法一般有兩個。

一個方法,就是給女兒招上門女婿。哪個村莊的哪戶人家,男孩多,問不起媳婦,願意把自己的男孩招出去,給人做上門女婿。這女婿過門以後,得改姓,他的娃娃們,也得從女方的姓氏。也就是說,這個村子將這個人淹沒了,他來這裡的任務,只是像一匹種馬般地來延續香火,而這個同姓村落依然純粹,依然是鐵板一塊。

另一個辦法是將外甥接來,讓他頂門立戶,延續香火。三親六故中,這最親的人,大約就是外甥了,所以沒有辦法的辦法,請他來,當做子嗣看待。為他問一房媳婦,這媳婦再生上一堆娃娃,於是這家的香火就又有年沒月地延續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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