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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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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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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水鳥.欖仁葉.山村.海岸.人的背影
一本讓讀者、編者願意安靜等待二十年的雋永散文

他曾經是一位所謂的激進分子,多年前鼓動過多次學潮。現在卻有人說他退縮保守甚至於反動了。或許他只是不再喜歡集體的熱狂而已;他以個人的方式實踐著對某些流行價值和秩序的顛覆。

本書為陳列1983至2007年創作的散文作品集結,分為四輯:聽聲、凝望、僻居、行踏。
輯一「聽聲」,主要為《自由時報》副刊「四方集」(2003-2004)專欄短文;輯二「凝望」均為《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寧靜海」(1993)專欄文章;輯三「僻居」,為一九八三年至二〇〇三年,相繼發表於《台灣文藝》、《散文季刊》、《人間雜誌》等報刊的「印象」系列與人物刻寫;輯四收錄一九九二年和二〇〇三年發表,廣為流傳的寫景記遊散文。

記錄音聲、景色、人情與自然界的豐繁:水潭裡竄出的蛙鳴、蛤仔低沉的呼吸聲、溪畔的石頭及撿石的人、沒入浪裡的藝術家、佛寺裡的白蝶與談笑的女尼、帝君廟前廣場戲台旁賣水果的男子、以原住民語講經的神父、遮棚下喝酒的海腳仔、每天到石洞念經的年輕和尚、北投山間雕塑苦難的漢子……所有的熱切蠢動的慾望嗔癡,隔著遙遠的距離瞭望,好像都不存在,飄忽渺渺。只有那山脈,那些綿密籠罩在山頭的厚實白雲、天空,以及大海和不停地衝吼拍打著的海浪聲,才是真實的。

作者簡介

陳列

本名陳瑞麟,一九四六年生於嘉義農村。淡江大學英文系畢業,曾任國中教師二年,後因政治事件繫獄四年八個月。出獄後,以〈無怨〉獲第三屆時報文學獎散文獎首獎,隔年再以〈地上歲月〉獲第四屆散文獎首獎。一九九一年以《永遠的山》獲第十四屆時報文學獎推薦獎,成為自然書寫的經典作品之一。在參與政治活動約十年之後,現已回歸文學專事寫作。目前定居花蓮。著有陳列作品集:《地上歲月》、《永遠的山》、《人間.印象》、《躊躇之歌》。

目次

輯一:聽聲

偶遇

呼吸

歲月

一時佛在

偷生

我們去唱歌

後窗外的貓

聲色

靜默的下午

黃小鷺之光

之間

角落

轉換

憤怒

遠與近

快與慢

輕與重

野地神父

我的小葉欖仁

 

輯二:凝望

一種日子

追尋

黑暗之光

山路

憂鬱的海

早晨感覺

回顧的河口

遙望

寂靜的堤

海角

珊瑚礁和磯鷸

遙遠

靜物

療傷

老兵儀式

暮色頭像

鏡中世界

士兵的海

陪伴

等待

盛宴後

知道

生活

應該

 

輯三:僻居

老文人

賣冰

午休

餘生

夫妻

出獄後

童趣

兄弟

蝴蝶的家

人間

海邊

彩燈

牛車輪

快樂

寒村

水簾

偶然的旅站

燈光下山來

行館

漢子

半隱士

赫恪這個朋友

悼祭父親

 

輯四:行踏

美崙

府城‧三天的風

三月合歡雪

重回玉山

島嶼巡航

走過雨林邊緣

書摘/試閱

偶遇

浮刻著「邊緣咖啡」幾個字的一片木板,掛在一堵矮舊的磚牆入口門柱上。我走進去,張望著穿過長了兩棵野欖仁樹和幾叢灌木的小花園,踏上台階,看見她獨自坐在日式房屋的廊下。我遲疑著詢問說,這裡有咖啡可以喝嗎?她說有,同時站起來,表示她好像曾在哪裡見過我。我繼續遲疑一會兒之後,報了姓名和居住地。「啊!就是嘛。」她的聲調帶有一些不明顯的興奮,接著說了自己的名字,並且提起大約十五年前她初進入我當時正要離職的某某雜誌社工作時曾見過幾次面,以及後來曾和我的某兩位朋友到過我家一起喝酒談了很多話等等。

實在說,她所敘述的這一切,我幾乎都記不起來,而我長途開車,也只因有點累了,才會臨時起意想要在路過的這個僻遠的山邊村落休息片刻。我不太想和誰交談。
她去煮咖啡時,我也走入那已打掉隔間而顯得還算寬敞的木屋室內。
一處角落的柴櫃和牆壁上,置放著原住民風味的一些織繡、雕刻、陶藝、珠串之類的小物件,是要販售的。其中,另有幾疊可作為明信片的攝影作品,上面印有她的名。我一張一張仔細看。
通過這些紙上的影像,一些記憶突破歲月的薄霧,很快就回來了。

我想起了十幾年前,若干朋友努力地分別用文字和攝影想要去記錄一個時代,記錄人間生活的臉孔,那一段時候裡,人的品質和追尋。通過她的這些此時默默躺在櫃檯上的攝影作品,我才覺得,我和她原來其實是很親近的。它們,一張一張,都指向了一種精神,並且對著我說話,其中包括一些或輕或重的責備。我想到,這十多年,對許多人而言,包括我在內,可能就是在不知不覺中,窸窸窣窣蛀蝕下來的,而就在那過程中,有些東西逐漸被遺忘,或是逐漸消失,甚至於死掉了。
後來我們坐在廊下談話。她那包紮著淡藍底小白花布巾下的臉,有點粗糙,但又透著些微的油亮,像我們身旁那兩棵野欖仁樹的葉子。一個光著上身的原住民男子,和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一起從門外走過來。她介紹說:「這是我的孩子。這是孩子的爸。」

呼吸
潭邊的一處轉彎地帶,茂密地長了很大的一片巴拉草。我走近時,聽到一種奇特的聲音此起彼落地揚揚沸沸在這些蔓草間。那聲音,好像是好幾千付牙齒一起不斷地上下輕輕叩撞時發出來的,都是單音,但輕重不一,頻率似也有差異,分別細辨之後,才發現有的只接連著快速碰敲兩次,有的六七次,然後停頓一下,然後繼續,如此一再重複,整個的形成如無數的竹節敲擊或一再拉出同一個音的無數大提琴的交響呼應,只有偶爾會從中竄出數聲蛙叫,作為點綴。我從未聽過這樣的聲音,也分辨不出這聲音來自水下或水面或是草葉間,只覺得,這一直密密震顫共鳴著的全部聲音,似乎很含蓄,但又帶著某種很堅持的意思,在全屬巴拉草的群落中,在潭邊這個小角落水域的上方,低低沉沉地飄浮,並隨時消失在午後清澄的空氣裡。
我猜測這應該是某種生物的聲音,但很疑惑到底是什麼生物呢,而且數量怎麼這麼多。
後來,一個男人和兩個小孩和三隻狗,一起穿過欒樹林和草地,來到我蹲坐的堤岸邊。我問他那是什麼聲音。他說:「蛤仔啊。」我有點吃驚,但又似恍然大悟,覺得理應如此。他說,蛤仔很多很多噢,但很難抓到,晚上較好抓,但常會碰到蛇。我問:「蛤仔為什麼這麼叫?」他說:「呼吸啊。」同時一邊脫掉上衣和外褲,走進水裡去。

他用手拋網在捕魚。每拋一次網,水面就是一下子很輕的啪啦聲。
但每次獲得的魚並不多;小的,放回水中去,若有大的,就放入繫在腰際的網袋裡。那兩個小孩,一男一女,約略都只有七八歲不到的年紀,這時全身光溜溜,在水邊遊戲,不時輪流潛入水裡,且不時冒出頭來換氣。水聲和笑聲貼著水面傳來,混合了蛤仔的呼吸聲,在我和三隻狗或坐或趴著的岸旁動盪。
山的影子無聲無息地逐漸涉入水中。一隻水避仔浮移在不遠的水上,然後失蹤在巴拉草的身影後。好幾處水面閃爍著細密的銀光。附近樹林裡不時響起一些鳥叫聲,聽得較為真切的有大卷尾、小彎嘴和樹鵲,以及稍遠處山坡上的數隻五色鳥。蛤仔持續熱烈地低沉發聲。兩個孩子仍在嬉戲。大人繼續撒網。一切都在呼吸,在世界的這個僻靜角落裡。

漢子
他在北投山間借了一處廢置不用的體育館作為工作室,這一次塑的都是些老年人孤苦的形象,他稱為「晚景系列」,完成了共約五十座,有一部分沿牆放在架子上。我兩次去那裡,都是在夜晚。在寬空的室內,日光燈白亮的光線使得這些塑像的形貌更顯悲涼。我在其間巡走觀看,心頭總是逐漸覺得沉重和不安起來,彷彿看到了一些卑微的生命在同類中尋求不到溫情與關懷時所嘗受的孤獨無奈,以及人苦撐著活下去時的破碎的尊嚴。然而我也同時逐漸感受到憐惜的意義。
雕塑家指著其中的一座說:「這難道不悽慘?」

他深刻地表達了這種悽慘,用他對苦難人生的極大同情和對人性的呼籲。擁著月琴,猶在兀自張嘴吟唱苦楚的命運的;坐著環抱曲起的雙腿,無奈地把頭緊貼在膝蓋上的;袒胸露出嶙峋肋骨的夫婦,女的一邊乳房皺縮著,一邊鬆垂而下;兩眼茫然仰望的老者,狗依在腳邊,滿含難以訴說的安慰之意。這些以及更多受到忽視或遺棄的老人,在雕塑家用心用情的塑造下,成了一個個活生生的有力控訴。

從獲利可觀的工藝品的製造,轉而艱辛地追求藝術創作以後,這是他第四個系列的作品了。四年多來,從滿腹辛酸挫折到一鳴驚人的「難民系列」到目前的這些「晚景系列」,他對理想的執著專注絲毫不減,寫實精神也一以貫之,只是他的技法似乎更趨拙樸了。他或略加簡化,或是稍作誇張,注重的與其說是細節上的形似,不如說是人物心境的整體呈現。那些人物的面部表情、姿勢以至於整個造型,都適切地透露了那一點最深沉的東西,傳達出晚景淒涼的人們內心的吞忍和嗚咽,並因而給人莫大的衝擊。

一個創作者必須要有怎樣的情懷或信念,才能深入體驗到人生裡的悲劇存在,並苦心竭慮地找出恰當的形式,加以十足的表達呢?我轉頭望著雕塑家。厚實的臉孔上微藏著頑皮,好像也在思索著一些心事。我忽然想起兩年前,慕名而去參觀他忍受過多少冷落之後才得以推出的初展時,遠遠地看到他穿著汗衫走動,土土地與人談話的樣子。現在,近看之下,他似乎沒變,一樣沒有虛飾,坦然而自信。
他提議去喝酒。酒對於他,或許是專注工作後的一種平衡吧。「整天構思塑造著作品,想到的全是人間難解的哀愁,尤其是面對著辛苦地長時站在轉盤上的模特兒時,久了是會發瘋的。」雕塑家說。其中有實情,也有玩笑似的自我消遣。

夜深了,他大口喝酒,並斷續地說起一些少年往事:全是為生活搬遷流落賣力吃苦的經歷,以及親友情誼或調皮搗蛋的小故事。他的聲音時而低沉,時而激昂,語氣時而強調,時而柔和,時而粗野,時而嘲諷,夾雜得讓人既為他的遭遇心疼,又為他的豪邁著迷。夜色墨濃,山野寂寂,只有我們常常爆出的笑聲。我面對的正是一個昂然俯仰於這個開闊的天地間,不受重重折磨和俗例常規束範的血性漢子。我強烈地感覺到一個近乎原始的具有無限的熱力和感染力的生命。

有一位哲學家認為,那些吃過許多苦的人,不是變得很辛酸,就很溫馴。這位雕塑家卻都沒有。他成長期的不幸,點點滴滴沉澱在他的心底裡,成了磨練模塑他的寶貴的東西。正因為在民間生長,和平凡的小人物們一起打滾求生,體會過赤裸裸的生存是個什麼模樣,所以他才能有那麼敏銳的感受與觀察力,也能容易地察覺他人的喜樂悲苦。雖然在談話中,他也對人際間的欺詐不公等等表示強烈的憤慨,但我幾乎根本看不出他心中存有任何恨的意思。相反的,他真誠地說起世間其實給了他太多無法釋懷的柔情。他在緊盯著世上的不公不義時,也曉得美與善良的存在。他要我們去偏遠的六龜和太麻里山上走走,去看看那裡人的純樸親和。

這是他當年三餐難以為繼時落腳謀生的地方。他以欽敬的語氣,特別提到了那裡的郵差如何長途跋涉,翻山越嶺走好幾個小時,只為了帶給兩地遠隔的親人幾句問候相思和報平安的話。
生活經驗中這些人物的哀樂和認真,與他自己的遭遇相混合,構成了他思想和情感的基礎。他那些表達苦難人生的系列作品,並不是出自於抽象的概念。他創作時,或許也沒有很明顯地要為時代和社會作見證的企圖,但他的深情大愛卻使他的作品自然地成為我們這個社會的赤熱的良心。他深刻而生動地反映了外在世界的真實事物,使問題顯露出來,逼使我們對生活加以省思,去關心他人在真實生活裡的希望和想法。這些作品讓我們聞到了活生生的人的氣息,是和我們血肉相連的,是我們這個社會裡很少見到的真正藝術。

多年來,我們一直在高唱文化的提升,而許多人也真的偶爾會季候性地熱鬧一陣子。作為一種文化活動,這位精采的人所展示的作品,鮮明地指出了一條根植於大地,以大家能夠感應的形式,追求相互了解和共識的途徑。他的作品容或不是最好的,他大概也不會以目前的成績自滿;但他那種熱烈擁抱生活的襟懷,卻實在令人深覺振奮。

三月合歡雪
即使到了四月,雪季仍會逗留在台灣的某些高山上,這,我是知道的。但是今年三月初,我取道大禹嶺去合歡山,過了海拔兩千八百公尺以後,目睹滿山遍野豐滿的雪在太陽下閃爍生輝,猶不免感到十分詫異。
因積雪過深,往霧社的越嶺路,交通仍斷。沿途中,前前後後,大概有將近二十部車子埋陷在深雪裡,包括兩輛計程車和一部大巴士。雪還在車上慢慢融。有一班在演練作戰的士兵,裹著厚重的衣服,戴著墨鏡和包住整個頭的毛線罩,散躺在路邊危崖下的雪地上。

所有的山巒谷地因厚雪的堆積而柔和起伏,透亮的一片白茫茫,其間只時而出現一些靜靜佇立的蒼鬱冷杉林,以及偶爾嶙峋凸露出的一角黑褐色的破裂板岩。豔陽兀自熱烈照耀。絲毫無雲的藍天。極熱和極冷奇妙地結合成一種很清朗的氣勢,與顯得極其純粹的色塊、線條、形狀一起發著光,一起陪伴我孤獨的踱步,和著冷冽的氣息與味道,一一沁入我的心底。
我有時穿過山壁間忽冷了起來的陰影,有時走在坦然耀眼的雪坡上方。南湖大山和中央尖山在左,突出於很遠的天邊群山外;全面積雪的合歡主峰在右,隔著也積了雪的合歡溪上游;巍然聳立的奇萊北峰則在不遠的前方一直引領著我。腳下窸窸窣窣的聲音迴盪在整個絕對無聲的寒山間;心緒似乎時近時遠,在一種極其清澄的喜悅裡晃漾。

三隻金翼白眉在路旁的四棵冷杉間跳躍。我有時停下腳步,揉一個小雪球,讓它急急滾下很深很深的也積了雪的山谷。
合歡東峰北坡下松雪樓的屋頂上,雪約二尺,門戶甚至於也被擋住了一小截。我將背包安頓好之後,又回去雪地散步。
下午四點多,陽光從合歡主峰銀白的斜稜上方射下來。但熱力正迅速減低。大山的影子在雪地和一些山林間緩慢移動。一陣可能被夕陽催起的霧,在很遠很深的谷地浮移,輕輕飄過一處密林的上方,飄過寒訓部隊覆滿了雪的營舍和操場,捲起散漫的白煙。從望遠鏡裡,可以見到幾個走動的士兵的小黑點在雪霧中忽隱忽現。

雪幾乎掩埋了一切,但也使這個高山世界變得異樣的單純和安靜。我時而停下腳步,如冷杉般定定地站立,希望去把握或認知這充塞於天地間的單純和安靜的奧義。
四隻岩鷚,不知何時,竟然出現在我身後只露出車頂行李架的一部箱型車上。牠們時而嚶嚶吟叫,時而抬頭悠然四下顧盼,圓胖的身體在微風中張揚著灰中帶有赤褐斑紋的羽翼,好像與我一樣在守候一個雪中寒日索漠卻又輝煌的結束。
我和牠們保持在大約一丈多的距離,互望了十來分鐘。但是當我更為靠近時,牠們就飛走了,隱入附近一處山彎後的暮色裡。

暗影聚合得很快,消失了遠遠近近的許多山和谷。冷氣刺人。我辛苦爬上一處大斜坡,再讓自己滑下來。雪花四濺,屁股也濕了。然後,我滿足地回山莊去。
隔天,我一大早就醒了。室溫攝氏一度。奇萊北峰的身軀凜凜然,正漸明顯地襯映在東方淺灰藍的曙色中。而它的北坡外,未被大山遮住的天際遠處,以橘紅為主色的一長幅朝霞橫披延展,彩紋搖盪,不停息地相互渲染。我站在山莊的後門口,全身顫抖,凝視這高山的日子如何悄悄地從那豐潤顏彩層出不窮的幽微湧動中走出來,張望光影漸漸敷抹過所有的溪豁和數千個圍繞在我四周的山頭。雪地上的寒光閃閃發亮,從我腳邊開始,一直閃耀至千餘公尺外奇萊峭壁下鬱綠的森林邊。
我再去雪地徘徊時,發現經過一夜的冷凍,雪地表層都硬化了,甚至結成薄冰。足音清脆,在空山間傳得很遠。五六隻烏鴉在合歡東峰高處一小片密閉的冷杉上方盤旋和起落,不時發出大略三種截然不同的叫聲。

我又爬上山坡去滑了兩次雪。由於雪硬,手腕割了好幾道傷痕,雨褲也破了。
太陽昇至奇萊北峰的稜線上。
我回去山莊煮咖啡,時而抬頭看山。
厚厚地積在屋頂上的雪,昨天融化了一些之後,有的來不及滴落而被夜裡的冷氣凍結成許多支尖削的冰柱,高高垂懸在屋簷邊,此時則又開始融化了,先是一滴一滴的落,然後轉為快速連續而下,在陽光的照射裡有如亮麗的銀珠串,淅淅瀝瀝地在窗口的雪上響個不停。後來,有的冰柱整支掉落,碎片甚至撞到我的身上,驚起漫步窗外的金翼白眉。

這些台灣特有的鳥,真是貌如其名啊:雙翼銀藍中泛著金黃,眉毛既白且長。牠們有時一隻、兩隻或是三五隻,在堆疊至窗口的雪上與窗外不遠處的數棵冷杉間來回飛躍棲停。牠們毫不畏懼人,經常自在地走到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尾部上下擺動,和我那麼靠近,使我感到莫名的歡喜。然而牠們卻無平常的熱鬧喧譁,而只偶爾低沉鳴叫,叫聲中似乎還透著些微的寒涼和寂寞。

我不清楚牠們是整個冬季都待在這個冰天雪地裡,或是在遷降之後最近才回來的,但牠們卻使我想到,對所有的野地生命而言,寒冬畢竟是相當殘忍的季節。在雪封的大地裡,絕大部分的生命沉滯靜止,有的甚或死亡了,如昆蟲,有的則長期睡在重雪下,將身體的功能降到最低,如箭竹、虎杖和高山鼠類,或者如一些鳥獸乾脆出走他地。所有的動物和植物,都在大自然的寂靜裡感受著生存的嚴苛。
不過,春天總是會來的。春分距此時只有十九天了。這些金翼白眉的低鳴和雪滴的聲音,或許也可能是一種和聲,一種生命的節奏吧。這和聲與節奏在冰雪上回響,和遠近不一的各個高山深谷相呼應,一起呼喚生機的重臨。

今年合歡群峰的春天,也許真的來遲了。然而高山上的春天本就不是一下子來的。暖陽和冷風一再交替著分別照顧和吹拂之後,雪層才會逐漸消融;然後梅雨到來,解凍的水緩慢地點滴滲入岩隙,冷杉和枯灰了的箭竹則開始萌出嫩芽,小草急速發葉和成長;五、六月之後,某些植物趕緊開花,蟲卵也已孵化,而我這兩天當中不曾見到的酒紅朱雀、鷦鷯、深山鷹、栗背林鴝等等,也將呼朋引伴回到這青蔥連綿的高山草原上互比歌喉。

昨天,有兩位在這個地區作鳥類調查的研究生,以不敢置信的語氣對我說,他們竟然會在小奇萊黑水塘附近的雪地樹林裡發現一群以中低海拔為主要棲息地的紅山椒。
或許,這一切,都是宇宙大地的祕密吧,是時序的祕密,風雲的祕密,大自然的祕密。
金翼白眉繼續在我的身邊走動,融化的雪更是不斷滴答著,時間的光影在雪地裡行走。一切都是美,都是令人安心、憧憬和快樂的秩序與奧祕。我喝了一口咖啡,抬起頭來,遠遠望見南湖大山和中央尖山積雪的稜脈附近,正有一絲薄雲浮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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