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學三著(第6卷)（簡體書）

孔子說：“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我今年七十周歲，應以之對照反省并思考其中原因了。
孔子以六藝授徒，實行全才式教育，我于1956年考入華東師大附中，勉強可算“十有五而志于學”，卻已開始偏科。試前突擊可考數、理、化優良，日常所好卻為文哲、史地與藝術。高中再入師大附中，不久就被調到區體校，雖安排就讀于同是名校的復興中學，興趣使然，偏科更為嚴重。直到高三，情況始變：體校為兼顧運動會得分和高考錄取率，全班僅剩十七人，在最小的教室上課，一流老師講課，我雖近視未戴眼鏡，仍看得清又聽得明，能集中思想學習。我不僅是文、史課代表，空間解析幾何、有機化學等課程的測驗、考試也幾為全優。學業之進，使我誤以為自己能做到文理兼長，因看到了歷年對《紅樓夢》研究、對胡適思想、對諸多文藝現象和人物的批判，深感“文科危險”，于是，在高考的選擇上，決定報考理工科。我有繪畫之長，又愛制作船模，原欲報考同濟大學建筑系或上海交大造船系，后來卻突然生變。原因是：在六月舉行的上海市中學生運動會體校組比賽中，我獲得跳高冠軍和三項全能亞軍，被觀戰的華東師大體育老師相中，勸我報考師大。他告以師大物理系畢業生多分配至高校或科研單位，到中學的僅百分之五。而因經濟困難，我曾對父母許諾讀大學不要家里負擔，師范生由國家提供膳食，能不爽所約，故而聽從所勸，改以華東師大物理系為第一志愿，并被錄取。
入學后，開始還信心滿滿，但隨著時間推移，卻對學習越來越不感興趣。尤其是高等數學，常布置幾十道題，有時竟然半天也解不了一題，使我深感煩惱。有次實驗，一女同學失手損壞了儀器配件，被命賠償，她的痛哭使我難以平靜，就此視實驗為畏途。我住在運動員宿舍，見文科生毫無作業、實驗負擔，同室一位羽毛球隊員讀中文系，是印尼歸僑，曾說：“我們的同學真厲害，高中就讀過《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聽此嘆慕，我心中暗笑：“這些小說，鄙人小學時就讀過了，豈止讀過，人物和情節都能隨口說出！”我深感文理科的苦樂不同，心想：“畢業后拿一樣的工資，何必要讀物理系？學得如此之苦！”為此，因高考棄長取短、選擇了理科而后悔，開始有轉系之念。

前引王灼《碧雞漫志》卷一，知王氏所論“古人善歌得名，不擇男女”，以及歷代善歌男女姓名；又知宋代風氣：“今人獨重女音，不復問能否，而士大夫所作歌詞，亦尚婉媚，古意盡矣。”其實晚唐五代也是“獨重女音”，“春光好，公子愛閑游，足風流”，“美人唱，揭調是甘州，醉紅樓”（毛文錫《甘州遍》）可看作此時風尚，為“淺笑含雙靨，低聲唱小詞”（牛嶠《女冠子》）的佳人制詞，當然要作“閨音”了。北宋城市的繁榮遠逾于晚唐、五代，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自序》所說的“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弦于茶坊酒肆”，就可見一斑。從此類較俗的“新聲巧笑”，“按管調弦”，到雅致的達官貴人的家宴（如周密《齊東野語》所記張?家中“牡丹會”），所唱都“獨重女音”，所作“亦尚婉媚”，都是“男子作閨音”。我們今天所肯定的唐宋詞作品，多是作者的自我抒情之作，但就整個創作狀況言，北宋的“應歌”是承襲、發展了唐五代之風，南宋的“應社”是文人相聚，“代言”之作尤多，故田同之所說的“詞人之詞”確為有據。
唐宋詞以“代言”成為一種“慣技”之后，其藝術傳達就不同于詩的一般特點。作為“代言”，就不是“表現”，而有“模仿”的特性。亞里士多德《詩學》第十七章說：“詩人在安排情節，用言詞把它寫出來的時候，應竭力把劇中情景擺在眼中，唯有這樣，才看得清清楚楚——仿佛置身于發生事件的現場中——才能作出適當的處理，決不至于疏忽其中的矛盾……還應竭力用各種語言方式把它傳達出來。”這雖是對戲劇而言，卻又是“代言”體的共同原理。溫庭筠詞有代言初興之時的特點，即詞中主人公具有類型化的情感與形象，而并非典型。代表作《菩薩蠻》中的“暫來還別離”，“春夢正關情”，“燕歸君不歸”，“往事那堪憶”，“憑欄魂欲消”等，既是詞中女主人公共有的情感，又是詞的共同主題。但其小詞如《南歌子》：“手里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作鴛鴦。”卻很能忖度少女心理，寫得非常生動。皇甫松詞多為自我抒情，《采蓮子》卻云：“船動湖光??秋，貪看年少信船流。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知半日羞。”被況周頤評為：“寫出閨娃稚憨情態，匪夷所思，是何筆妙乃爾！”（《餐櫻廡詞話》）全詞看似客觀描繪，其實對少女情竇初開的心理表現，堪稱“筆妙”。韋莊以后的西蜀詞人，雖未必似韋之《思帝鄉》（春日游）那樣強烈、明晰，但他們所作的“閨音”已不同于溫庭筠的“純美”、“客觀”，試看：“妝成不畫蛾眉，含愁獨倚金扉。去路香塵莫掃，掃即郎去歸遲”。（韋莊《清平樂》）“窗寒天欲曙，猶結同心苣。啼粉污羅衣，問郎何日歸？”（牛嶠《菩薩蠻》）“憑欄愁立雙蛾細，柳影斜搖砌。玉郎還是不還家，教人魂夢逐楊花，繞天涯。”（顧復《虞美人》）都如《西圃詞說》所云，“其寫景也，忽發離別之悲”，“令讀者魂絕色飛”。由于所擬真切，確使人有“仿佛置身于發生事件的現場中”之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