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別人,只要我們
商品資訊
系列名:半熟青春
ISBN13:9789865829667
替代書名:Nobody But Us
出版社:木馬文化
作者:克麗絲汀.霍布羅克
譯者:謝佳真
出版日:2013/10/31
裝訂/頁數:平裝/272頁
規格:21cm*15cm*2cm (高/寬/厚)
版次:1
商品簡介
在這連呼吸都被規定的世界,我們只偷得了你和我。
現在,這些人連我們愛的自由都想收走——
「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我還是要愛你。」——陳綺貞
我端詳著手機上的臉孔。疲憊的眼,腫脹的唇,太陽穴上新出現的暗沉膚色。我閉眼不願再看。那就是威爾看到的我。當我的臉上毫無遮掩,沒有彩妝,他就會看到這樣的我。這無所謂。當他望著我,他眼中的我就是那個模樣。
「我看起來好慘。」
車子猛然轉彎,我整個人往右邊滑,安全帶頓時繃緊。輪胎輾過碎石子,他粗暴地踩下煞車。我擔心自己是不是惹他生氣了,只見他下了車,轟然摔上車門,繞過來,打開我這一側的車門。他解開我的安全帶,拖我下車。
「妳、很、美。」他強壯的手臂緊緊箍著我。甚至,有一股豁出一切的氣勢。「妳只可以說自己很美,懂嗎?這個──」他碰觸我的嘴唇、我的眼睛。「這些會消退,妳的心會癒合,妳永遠不必再煩惱怎麼掩蓋傷痕。妳明白了嗎?」
在他熾烈的目光下,淚水湧上我的眼眶。我不想讓他看到,便將頭靠在他的心口,依偎著他柔軟的上衣。
「妳這麼美好。以後不會再有人傷害妳。」
※ ※ ※
這一年,她十五歲,他十八歲。
轉學那天,威爾對柔依一見鍾情。在他眼裡,她聰明、美好,脆弱得需要一個人保護。
而他不過是輾轉無數個寄養家庭的棄兒,像「變身怪醫」一樣身體裡有個易怒的威爾。他自己就是個麻煩。
當威爾發現,柔依只有一個爸爸,酗酒之後就只會狠狠地揍她,他只想帶心愛的女孩遠走高飛,飛去一個沒有人能傷害他們兩個人的地方。
可是。
如果再晚幾個月相愛,也許他們就不會被全世界通緝了。
如果威爾能控制他身體裡的憤怒,就不會惹來警察的注意了。
當全世界都在追你,有時候似乎怎麼跑都不夠快。
而柔依無法回頭。她不能回到那個家,也沒辦法離開會像他父親一樣失控的威爾。他們只能一直往前走,直到公路的盡頭,直到世界決定安排给他們的終點。
※ ※ ※
「美麗、心碎、爽快──《沒有別人,只要我們》會讓你屏住呼吸到最後一頁。」
——可荻•凱普琳潔(Kody Keplinger),《甜蜜逃避法則》作者
「筆觸優雅,發人深省,引人入勝的處女作。以前不曾看過這樣的愛情故事,我說真的。」
——珂特妮•薩莫斯(Courtney Summers),Cracked up to be作者
作者簡介
西雅圖人,喜歡好咖啡、美食、動聽的音樂、優質的運動、公益、精彩的書籍。有時嚴肅,有時瘋癲,有時內向,有時喜歡社交。本書是她的第一部小說。
譯者簡介
謝佳真
自由譯者,譯有《殘酷天才》、《坦柏頓暗影》、《肢解記憶》、《最後的禮物》、《紐約公寓》等。
名人/編輯推薦
《書單》雜誌(Booklist):
威爾,十八歲,因為年齡而剛剛脫離寄養制度的照顧。柔依,十五歲,飽受父親拳打腳踢。兩人駕駛威爾破舊的Camaro逃離北達科塔州。柔依覺得自己被救出了父親的魔掌,威爾也自認為在救她,但隨著故事推展,這項核心議題卻曖昧難明了起來。兩人一心只想被愛、擁有安全感,讀者也看到他們對未來懷抱希望的對話(「幸福不可能只是一則神話」)。可是當暴力悄悄滲進小兩口之間,隨後發生了一場「意外」,他們還有路可逃嗎?作者在這部處女作中塑造了複雜的人物,透過他們苦苦思索的過程,打造發人深省的閱讀體驗。(適讀年齡:九至十二年級)──安•凱麗(Ann Kelley)
一段黑暗、浪漫、狂亂的公路之旅,令人想起電影末路狂花(Thelma and Louise)。——出版人週刊(Publishers Weekly)
我們怎樣愛人?愛一個人會有什麼後果?作者犀利、鮮明地描繪出兩個逃亡的邊緣青少年。筆觸優雅,發人深省,引人入勝的處女作。以前不曾看過這樣的愛情故事,我說真的。
——珂特妮•薩莫斯(Courtney Summers),著有《名不副實》(暫譯,Cracked up to be)、《有些女生就是那樣》(暫譯,Some Girls Are)、《信以為真》(暫譯,Fall for Anything)
在這個極具說服力的愛情故事中,兩個邊緣青少年亡命天涯,逃離辜負他們的社會,盼著公路盡頭的燈光不會只是海市蜃樓。緊張、抒情、令人心疼,餘韻久久不散的那種書。——克麗絲坦•胡巴德(Kirsten Hubbard),著有《美好戀情》(暫譯,Wanderlove)、《像曼德琳一樣》(暫譯,Like Mandarin)
書摘/試閱
【柔依】
他將自己的Camaro駛上最近才鋪了瀝青的碎石子路,從路的左側一個甩尾,停在右側的我家前面。他車子開得那麼快,我爸爸鐵定會從醉醺醺的昏睡醒來,恐怕不等我溜出屋子,就會被爸爸逮個正著。
「哎呀,威爾,你想吵醒他嗎?」我嘶聲說,他下了車,砰的關上車門。
威爾抬頭看著我的窗戶,走向我,碎石在他腳下沙沙響,鑰匙圈套在他手指上旋轉。
「見鬼了,他比這棟房子更沒有知覺。」他傻笑著消遣我。
我翻翻白眼,離開窗台。
行李袋的拉鍊已經拉攏,化妝箱的釦環也釦緊了。紗窗比平常難纏,我扳弄了一分鐘,好不容易,紗窗才從滑軌蹦出,嘩啦落地,劃破寂靜的夜。
「唷,剛剛還嫌我太吵。」威爾嘀咕著。
「噓!」
我把行李袋丟給他,隨後拋下化妝箱。他快步跑回車子,將東西放進後座,返回窗戶下就定位。
「準備好了嗎?」我低聲說,看到我們之間的距離,我的心臟怦怦跳,頭都暈了。放輕鬆,柔依,以前又不是沒跳過。
「跳吧,寶貝。」威爾說,向我舉起雙手。
我緩緩吸一口氣。爬到窗框上面。他就在那裡,在底下等著,眼裡是始終如一的殷切眼神。也許他這次的目光更燦爛。也或許,我看到的是更燦爛的未來。
「快跳呀,柔依。我保證不會漏接。」
「我知道。」
我閉上眼睛。眼前不再天旋轉,腸胃卻糾成一團。我搖搖晃晃。然後,縱身一躍。一秒鐘的下墜感覺像胃永久卡在喉嚨的失重狀態,但威爾接住了我。我張開雙臂環抱他,尋找他的嘴,親吻他。
「我得去拿風鈴。」
「我之前不就說了嗎?風鈴那麼大,不能掛在後照鏡啦。」
「話是沒錯,但我不想把風鈴留在這裡給他。」
威爾放我落地,我衝上三階台階,到了前門門廊。風鈴在角落。以前屬於媽媽,如今屬於我。我拖了一張椅子,抵著欄杆放好,爬上去,岌岌可危地站在椅子邊緣。我伸手去搆風鈴,風鈴叮叮噹噹地向我打招呼,幾隻海豚擦過中央的幾根鋼棒。
我一手從鉤子取下風鈴,另一手攬住金屬製件。風鈴發出太多聲響,但總算落入我手中。我爬下椅子,望進客廳的窗戶。爸爸本來在躺椅上面呼呼大睡,他幾乎每個晚上都癱在那裡,在威士忌的酒臭中朽爛著,但是現在他不見了。
我一怔,風鈴落地。
「慘了。」我喃喃說。
「柔依?」威爾在前庭叫喚。他過來了,一步跨上三階台階。「妳沒事吧?」
血液在我的胸腔洶洶湧進又湧出,快得我難受。我跪在地上捧起風鈴,固定海豚及金屬棒的細鐵線亂掉了,我一條一條地整理。
「沒事。只不過,他不在客廳。」
糾結的鐵線拒絕在我顫抖的手指下鬆開。快呀,拜託,快鬆開。
威爾從我身邊走向屋子,望進窗戶。「八成在廁所。」他拉拉我的手肘。「我們該走了。」
我還沒來得及起身,門廊的燈便亮了,黃光灑落在我們身上。我們呆呆杵在原地,好像如此一來,燈光便會熄滅,讓我爸爸回去睡覺。
門開了。他拖著腳到門廊,一支幾乎滴酒不剩的酒瓶在身邊搖晃著。
「柔依,妳在做什麼?」他口齒不清,瞇著眼睛看我。我的呼吸太急,說不出話。我的心臟在胸腔裡以短促的歪斜動作猛力跳動。「他跑來這裡想幹嘛?」
爸爸用酒瓶指著威爾。我閉上眼睛,希望爸爸回去睡覺。威爾將我的手肘抓得更緊。
「滾出我家,小子,不然我要報警了。」爸爸咬牙切齒,從痰多的喉嚨說道。
「沒問題,我們正要走。」
威爾扯著我的手臂,我一個踉蹌就往前走,但是經過爸爸面前的時候,我很難不心驚肉跳。
「她哪裡都不會跟你去。」我爸爸說,攫住我的另一隻手,他的手指像灼熱的觸手,一圈一圈地纏住我的手腕。
「放開我。」我的聲音微弱,沒有我希望的剛強。在爸爸面前,我總是這副德性。
「放開她。」威爾又拉扯我。
「我死都不放。」爸爸對著夜色嚷嚷。
我斷然甩掉爸爸的手,這一甩的力道令我蹣跚地往後退。接著,威爾和我向前挺進,三步併作兩步下了門廊,跑上雜草叢生的茂密草皮。到了前庭中央時,酒瓶狠狠擊中我的側腦。不可思議,爸爸醉成這樣,竟然還有這種準頭,但他想擊倒我的決心倒是毋庸置疑。酒瓶沒有碎裂,只發出我兩度聽見的噁心悶響,一聲在頭部外面,一聲在我的頭裡面。
我驚呼著跪在地上,一手捂著臉。我看不見了。眼前一片黑暗,隨後閃爍起紅紅黃黃的光芒。我眨眨眼,用力眨。動一動下顎。不曉得威爾在跟我說什麼,我感覺到他捧著我的下巴,但是我的視線模糊,有時甚至失去視覺,看不到他。我的手在發抖,支撐不住身體。我往前栽倒,臉朝下,撲進馬唐草堆中。
威爾離開我身邊,竄上門廊。我聽得到他們,他們像兩隻熊似地咆哮嘶吼。我好不容易翻過身,側臥著看他們,一邊向他大叫。
「威爾,不可以,住手!」他的回應是一拳打向我爸爸的肚子。第二擊,是抬起膝蓋去撞爸爸的額頭。「別打了,威爾!」
我掙扎著站起來,在草坪上跌了一跤,膝蓋染上草漬,再爬起來。他會打死我爸的。他比我更受不了老爸給我的待遇。爸爸整個人撞上牆壁,威爾又掄起拳頭,擊中他的顎骨。我看到威爾指節上泛著瑩潤的紅色血光,不曉得那是他的血還是爸爸的。
「威爾!」我尖叫著。「威爾!住手!」
冷不妨一陣噁心湧上來,我彎下腰,看著晚餐從嘴裡飛到草地上。我吐乾淨、咳嗽、作嘔,跑向門廊。雙手抖到無法控制。兩條腿簡直承載不了我的體重。痛楚火辣辣地橫掃過我的身體。
我爸的手臂向後揮向門板,尋找退路。片刻後,他倒在地上。威爾踢著他的肋骨,一下、兩下。他會揍死他的。爸爸被打死的話,絕對是咎由自取。
「停下來,威爾。」我粗聲粗氣地說。我伸出手,攫住他的手。他旋過身,漠然的雙眼對我視若無睹。我向後退,打著哆嗦,我需要他回到我身邊。
「柔依。」
威爾停止攻擊,恨恨地瞪了我爸爸最後一眼,接著張開手臂,抱著我走過草皮。我蜷起身體,一手按著側腦。他開始結結巴巴,赫然察覺此刻他給我的觀感:熟悉,大勢不妙的那種熟悉。
「柔依。柔依。我永遠不會打妳。我不是他。我死都不會變成他。絕對不會,柔依。天啊,別那樣看我。我不是怪物。我說什麼都不會像他那樣對妳。我保證。」
我展開蜷縮起來的防衛姿勢,額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貼著他因為這番折騰而冒出鹹汗的脖子,嗅聞著他的味道,他的氣息幾乎淹沒了我嘴裡的噁心味道。當他在車子旁邊放我下來,我拉起他的雙手,將他染血的指節按在我的臉頰上,希望血液能像人體彩繪的油彩一樣留下痕跡。
「我們走吧,威爾。」
威爾為我打開車門,我滑進座位。我回頭看著門廊,威爾發動引擎,打開頭燈。爸爸側臥著,血從鼻子往下滴,稠紅的鮮血夾雜著威士忌與鼻涕,眼睜睜看著我們離去。
【威爾】
「妳聞起來、有點像、嘔吐物。」我告訴她。
「因為我在草皮上吐過。」
「妳是不是不舒服?」我緊握著方向盤,擰絞著方向盤的皮套。現在我得讓海嘯般的能量消退,但怒火糾纏著我,像一隻你餵過一次之後便不斷找上門的流浪貓。「噓──柔依,這是腦震盪的跡象,對不對?」我轉頭看她一遍、兩遍。她露出倦容,整個人斜倚著乘客座的車門。「嘿,暫時不要睡覺,好嗎?來,喝喝水。但是不可以睡著。我想,妳得保持清醒一段時間。」
我不再看路。她將水含在嘴裡漱口。搖下車窗,吐在外面。我將她的臉拉向我。我察看她的太陽穴,可是在頭燈的光線下,看不出什麼名堂。其實我不清楚應該尋找什麼跡象。要是知道就不必傷腦筋了。但願我的大腦裡有派得上用場的知識,什麼都好。我用拇指摩挲她的下顎骨,暗自咒罵。輪胎駛上路肩的碎石。我把頭轉向路面。車子斜行的動作令她呻吟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只是,妳先不要睡。」
不行,她不能睡。但我希望她舒服一點。今天我在出發之前,從團體之家 的儲物櫃摸走一些枕頭和毯子。依我看,除了被政府奉送的一腳踹出團體之家,我有資格拿一些餞別禮物。我們疾速駛到鎮外,我立刻伸手從後座拿了一顆枕頭和毯子。
「給妳。」我說。「妳把椅背放倒,靠著比較舒服。也許,等一個鐘頭之後再睡覺。我要多開一段路。」
「我不睡,我要陪你熬夜一整晚。」她說,露出淺淺的笑靨。寬大為懷的柔依式微笑。罪惡感是我的最新好朋友。我不應該對她爸爸動粗。我應該克制自己。偏偏按捺不住。我實在厭倦了他把柔依揍個半死。柔依好好的一張臉,嘴唇都腫了,還有嚴重的黑眼圈。她老是不還手。她不肯,無論如何不反擊。她需要我。
柔依端詳著我交給她的枕頭。「這是你的嗎?」
她覺得我是小偷。無所謂,我不想把這種事放在心上。她猜的沒錯。椅墊下紙袋裡熱燙燙的一千元就是證據。
「團體之家還有多的。」我告訴她。「別擔心。這種東西塞滿了整個櫃子。全新的。統統是用妳繳的稅金買的。安啦。」
柔依對著我笑。她這樣笑一定很難受,頭會發疼,嘴唇也會痛,但她的笑容有股魔力。她的笑可以鼓舞全世界,連我也不例外。
「我沒有繳過稅。我家裡一直不准我工作,記得嗎?」
我們駛近了一個停止標誌,我打了低速檔。慢速通過。我們沒有停車的閒功夫。天曉得誰會追著我們跑。
「我記得。以後妳也不必工作,懂嗎?等我們到了維加斯,我負責賺錢。我會去找工作。我什麼差事都能做。我負責付帳單。妳負責把書念完,拿到文憑或同等學力證書,然後上大學。妳腦筋這麼棒,別淪落到跟我一樣。我是說,變成蠢蛋。」
她想當護士,她跟我說過幾百次了。接生嬰兒的那種護士。我不記得她的確切用語。反正是跟嬰兒沾不上邊的詞。當我再次升檔,我感覺到她的手覆在我的手上。
「你不笨。」她告訴我,語氣輕輕柔柔。她撫慰我的心靈。在那一瞬間,我相信自己也會有前途。她對我就有這種威力。實在不可思議。
「啊!我差點忘了。」
柔依解開安全帶,扭身到後座。我叮嚀她小心點,一邊往後看。她在化妝箱裡翻翻找找,回到前座,安然坐好。她右手的紙巾下面有一坨東西,她左手舉著打火機。趁著她點燃打火機,我又看著路面。
「那是什麼?」我問她。
「等一下。」打火機燃料的揮發氣體瀰漫在車子裡。「好了,這個送你。」我又望向她,這次咧嘴笑了,沒辦法裝酷,因為她遞給我一個杯子蛋糕,中間插著一支蠟燭。蛋糕上有醜不拉嘰的渦紋藍色糖霜,還灑了一把巧克力米。「生日快樂。」她說。
聽到她的賀詞真爽。上個星期五,她溜出家門,到巷口跟我會合。我們開車到採石場。查理跟團體之家的人全員到齊,連負責管教我們的雪莉也因為太愛熱鬧,跑來湊一腳。我們坐成一圈,大夥兒喝著廉價啤酒為我慶生。當查理看到我們來了,便舉起啤酒罐,唱起老掉牙的「超過收容年齡」生日歌:「祝你被政府攆走快樂。」
我很想開扁。他沒必要讓柔依聽到那種消息。
柔依捏捏我的手,搖頭拒絕了查理拿給她的啤酒。
後來,雪莉纏著柔依吐苦水,說她為了買房子而攢了多少錢,查理拉住我的手,朝她們的方向點頭。
「喂,托勒斯,等你閃人,你要怎麼跟小柔說?」他笑嘻嘻。「押韻耶,小柔、閃人。」
我搖著頭,把空啤酒罐扔進採石場。他是白痴。
「該死,你打算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還以為即使是你,也沒那麼冷血。」
我掄起拳頭,嚇得他縮起身體。我曾經為了更雞毛蒜皮的小事揍他。「去你的,混蛋。不是那樣的。」雪莉還在講她的存款。
「她又不能跟你走。你連自己的生活都顧不了了。」
「閉嘴。」
他用袖子擦臉。「天啊,老兄。你打算帶她遠走高飛?她還沒成年欵。」我沒有回應。他女朋友不久前還在穿尿布咧。「幹,老兄,你還學不乖嗎?不能救那種女孩子。」
「她跟我們不同。」我咬著牙。
「哪裡不一樣了?就因為她沒住在寄養機構嗎?」
「閉嘴,查理。」
「因為她聰明?漂亮?她跟別人沒兩樣,她也有一屁股問題。嘿,你上過她沒有?趁著你還沒走,趕快把握機會。」
我跳起來踢了查理的肋骨。他帶著酒意,一會兒咳嗽一會兒笑,栽倒在地上。我揪住他的上衣,拎他站起來。
「可惡,老兄。」他口齒不清。
雪莉跑來拉住我的手臂。柔依站在後面,瞪著我。她應該露出嫌惡的表情才對,但是她沒有。她看起來充滿耐心。我不懂。難不成是因為她見怪不怪了嗎?我讓查理摔倒在碎石地上。走向柔依。她的目光從我竄向查理。他不會有大礙的。我拉起她的雙手。
「嘿,別生氣。他醉倒了。」我賠著笑臉,勉強壓抑著想打一架的欲望。我抬起她的下巴,望進她的眼底。「我想過了。妳應該跟我走。」
她一臉訝異。「你不留下來念完書嗎?你只剩兩個月就畢業了。」
「只有妳一個人覺得我畢得了業。」她不曉得她這樣看待我,我心裡有多舒服。但其實我不是畢不了業,只是得在夏天重修搞砸的科目。
「我哪裡可以說走就走。」她講得活像那是問題。突然間,剛剛萌芽的念頭成了我這一生最棒的點子。
「誰說的。妳不想離開這裡嗎?不想甩掉妳爸爸?不離開不關心妳的人嗎?我在乎妳。」她舔舔嘴唇。「我們想去哪裡就去哪,愛幹嘛就幹嘛。我會──我有錢,妳有腦筋。我們可以去任何地方。」我又說一遍。
「那太瘋狂了。」她的聲音很輕。
「妳在這裡還有什麼?有什麼妳割捨不了的東西?」我撇下其他人,拉著她就走。
「現在立刻上路嗎?」
我笑了。「跟我來就是了。」
我們在採石場裡漫步,我說個不停,關不上嘴巴,就像……這個點子太高明,擋都擋不住。我可以想見我們驅車離去。我依稀感受到了自由。她也興奮起來。
「例如,維加斯?我們可以去那裡。看看拉斯維加斯大道,見識那一片沙漠裡的燈光。隨心所欲。」我停下腳步。「我會照顧妳,妳知道吧?」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她心動了。她希望自己終於真的等到一個願意呵護她的男人。讓她成為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我捧著她的臉吻她,讓她來不及認真思考不應該答應我的理由。
那一夜,我吻了她一百次,才將她送回她爸爸的身邊。每次我碰觸她的嘴唇,她都會紅著臉,別開眼睛。直到她答應跟我走,我才送她回家。但是她那天沒有祝我生日快樂。現在聽到了真開心。
「哇,妳對我真好。來,我來──」我靠過去吹熄蠟燭。
「你許願了沒?」
「沒那個必要。看看我們。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雖然在黑暗的車子裡看不到,但我知道她臉紅了。她是凡事都臉紅的人。
我們在紅綠燈前面減速。我察看後照鏡。路上沒有車。我的手放在變速桿上,絕不讓車子全停。上。
「喂,怎麼闖紅燈!」
「我們得去別的地方。」
她笑得像這是一場遊戲,剝開杯子蛋糕底部的紙模,把蛋糕遞給我。那糖霜看起來不怎麼樣,味道卻很不賴。話說回來,她一輩子都在料理自己跟爸爸的三餐。她很會做菜。她甚至教我拉麵怎麼煮,才會像真正的食物。只要扔進雞肉、蔬菜跟健康的食材就行了。因為她希望我攝取健康的食物。她真好。
我將車開到路肩,熄火,以便吃完杯子蛋糕。柔依的杯子蛋糕值得我撥出一分鐘。但我始終盯著側視鏡。
「要不要吃?」蛋糕剩下最後一口,可是她搖頭。我統統塞進嘴裡,還沒嚥下去就親她,弄得糖霜沾到她的嘴巴,但她不介意。她舔掉糖霜。「謝謝妳。」我說,拂開她臉上的頭髮。
「不客氣。」
我又親她一下,將車子加速駛上公路。
我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時間。得查出生證明書才曉得,證書就在我離開團體之家時領到的文件夾裡面。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多。我應該滿十八歲了吧。但我不重視生日。今天我只被告誡不准帶走不屬於我的物品,此外就是團體之家其他成員異口同聲的一句「祝你好運」。
還有一塊杯子蛋糕。這是今天收到最棒的東西。也許從今以後,我的生日會漸入佳境。
我轉頭看柔依,彎起指節再伸直。不怎麼痛。我的指節老早就變得強硬。她倚著枕頭打盹,我思索著該不該讓她保持清醒。那顆枕頭是我的,以便她習慣我的氣味。習慣睡在我旁邊。與我同床共枕。她的脖子露在外面,真想吻她的脖子。我想對柔依做某件事。不曉得她是不是跟我一樣會想到那件事。不知她是不是也想對我做某件事。
有時候我仍然很訝異她會在這裡。但她守在我身邊,認為我會有出息。以前我沒有半個愉快的生日,直到這個生日打破了前例。
「柔依,寶貝,妳還不應該睡覺。」
「嗯哼。」她應聲。
我匆匆瞥她一眼。察看後照鏡。瞄一下路面,以確定車子仍在路面行駛,沒有駛向有牛糞的溝渠。我知道她沒有陪我一夜不睡的本事。從這點來看,我們是截然不同的生物:她腦子靈光,而我可以熬夜一整晚。
「再清醒久一點。」我重說一遍,將她的手拉到我的嘴唇上。她露出疲乏的笑容。「跟我重新說一遍妳想當哪一種護士。」
她講了一會兒話,我繼續開車。跟我聊聊皺巴巴的嬰兒,還有在產房昏倒的爸爸們。我呵呵大笑。但有朝一日,我八成會跟他們沒兩樣,因為自己變成爸爸、還有看到那許多鮮血等等,就招架不住了。
我老爸留在我媽身邊的時間,應該沒有久到能體驗那些滋味。我不認識我的爸爸,但我確定我媽是獨自生下我的。我出世兩年後,她覺得把我扔在鄰居家是最好的辦法,從此一去不回。
「想不想知道一件事?」我在她停止說話一分鐘後問。「我想,一個長得跟妳一模一樣的寶寶一定很漂亮。」
柔依傾身,從手煞車桿上方親我的嘴角。
「現在我可以睡覺了嗎?」她大聲地打哈欠。我看了儀表板。
「現在、過了大概、一個鐘頭。妳覺得這樣夠久嗎?」她應該知道答案。她才是想當護士的人。
「我應該沒有大礙。我完全不會頭暈。我想那才是應該小心的警訊。等我們到了州際線再叫醒我,好嗎?」
她對著枕頭又推又拉,揉塑形狀,試躺了三四遍才滿意。我伸出一隻手,將毯子密密嚴嚴地蓋在她身上。想專心看路也很難。甜美無比的她靠在我的枕頭上,在我的車上打盹呢。
「等我們到了,我就叫醒妳。」我告訴她。
【柔依】
在他車上小憩的滋味很愜意。以前,我只睡過自己臥房的床鋪。唯一的例外是昏倒在地板上的時候。不過,昏倒應該不算睡眠吧。
我睡得不沉也不久,身體明明想休息,大腦卻不肯。腦子想要醒著陪伴威爾,看看我們路過的地方,回顧我們將什麼拋棄在背後。感受他的手碰觸我脖子的觸感,傾聽他在我耳畔的穩定呼吸聲。
有時候,身體會占上風,於是我打著盹,夢見我以不曾有過的姿勢躺在威爾身邊,在睡夢中感受到熱辣辣的羞窘以及緊張的欲求。但有時是大腦勝出,這時我便昏昏欲睡地醒著,不顧頭部的劇烈抽痛,以媽媽的風鈴奏出精靈之歌,或是對著威爾微笑,手指貼在他的臉頰上。我覺得他很帥氣,粗獷型的帥。從他被轉進團體之家的那一天起,隨後轉學到我們學校,我一直覺得他很瀟灑。
身為團體之家的園生,他新來乍到就有一群現成的廝混伙伴。第一天,他跟查理•哈蒙及萊熙•席夢在學校的走廊上晃來晃去。查理今年畢業,打算投效軍旅。萊熙的年紀比威爾小兩歲,但在幾個星期前發現自己懷孕,就這麼輟學了。
在那一天,威爾評論了我額頭上的瘀血。當我聽到他陌生的嗓音從幾個置物櫃前面那群人裡面飄出來,我被自己的腳絆倒。
我想,鎮上每個人早已對我的瘀血見怪不怪,看慣了我試圖以粉妝掩飾的青一塊紫一塊。我還以為自己的化妝技巧出神入化呢,因為每次我帶著新的傷勢露面,從來沒人說過半句話。可是,這個我素昩平生的傢伙卻走過來搭訕,令我開始懷疑自己曾經相信的每一件事。
我想,那就像在壁紙隱蔽處的一塊陳年污垢。一件東西只要看得夠多遍,就自然視而不見了。
但現在無所謂,因為威爾看到我了。之後,他開始來找我。他到過我家,但只有一次,因為我爸爸叫他滾蛋。他會在午餐時間、在放學後找我。有時候,他會在守祕的月光下,在三更半夜帶我溜出家門。
不出幾個星期,他成為我的新信仰。
今天這個夜晚是黑茫茫的暗夜,沒有月亮,連每十分鐘左右路過一次的房舍也模糊難辨。但只要我向前傾,仰望擋風玻璃上方的天空,仍然看得到星星。星辰似乎不會移動,但我們其實正在公路上飛馳。北達科塔州這一帶總是滿天星斗。繁星悲憫地擠在天上,彷彿受不了放任哪個區塊沒有半顆星星。彷彿它們也會畏懼寂寞似的。
「威爾,你覺得拉斯維加斯的星星也這麼多嗎?」
他盯著我,半天才回答,我覺得臉蛋熱辣辣地發紅。他對我咧開笑嘴,綻出閒適的笑容,然後又看著路面。
「那是一定的。不管走到哪裡,星星不都一樣嗎?」
他說的似乎不太對,所以我對著他大笑,他也笑了,但是我沒有反駁,畢竟我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好像要看你在哪一個半球才對,反正在這一刻,不值得花時間為這種事想破頭。
「如果不是的話,我去買會在黑暗中發光的星星貼紙給妳,好嗎?」
我的臉又浮起紅雲,因為我突然想到我們將會住在同一間公寓,睡同一個房間,同床共枕。我們交往已經將近兩個月,但他的手從來不會逾越分際。我想,他沒有對我毛手毛腳,是因為他尊重我。好歹,我希望如此。但有時候,我會幻想他的手不規矩,而想到這個,我的臉就發燙。
「好啊。」
我再度假寐,夢見青綠色的貼紙星星懸掛在天空上。快到南達科塔州時,威爾喚醒我,我尋找起歡迎的告示牌。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離開故鄉。但威爾不是。他在內華達州出生,一輩子遷徙不定,最後在我們這裡落腳。他說保證我會喜歡內華達,其實他四歲就告別那裡,十之八九已經不復記憶。他希望我喜歡那裡,是因為……我想,我們會在那裡落腳,相守在一起,長長久久。
我相信他,相信我會喜歡那裡的沙漠,相信我會喜歡西南部,因為他從不欺騙我。
我們跨越州界,進入南達科塔州。我期待這個地方會熱鬧一點。也許燈光確實比較多,但道路依然冷清而慵懶。我想不通威爾為什麼老是盯著後照鏡,神經兮兮的,宛如我們正在大城市的尖峰時段。我看到歡迎的牌子,心跳加速了一下下,然後重新在平靜的黑暗中坐好。
「就這樣啊。」我對著車窗喃喃地說。
「我們應該帶五彩紙屑,妳就可以拋出窗外。或是相機。」
他似乎有點在嘲笑我,但我撇開不快。他當然沒有揶揄我的意思。或許,是有點在消遣我吧。我也可以消遣他。
「是啊,但那樣的話,我還得先教你怎麼拍照。」
「不就按下一個按鈕嘛。」
「還要對準鏡頭。同時要做到兩個動作。恐怕你們男生沒那種本事。」
「哈!」
他從口袋掏出手機,對準我,同時打開車燈。我聽到相機的咔嚓聲,然後他將手機轉向我,給我看螢幕上的我自己。
「喏。現在妳有一張『進入南達科塔』的照片了。」
我端詳著手機上的臉孔。疲憊的眼,腫脹的唇。太陽穴上新出現的暗沉膚色。我閉眼不願再看。那就是威爾看到的我。當我的臉上毫無遮掩,沒有彩妝,他就會看到這樣的我。這無所謂。當他望著我,他眼中的我就是那個模樣。
「我看起來好慘。」
車子猛然轉彎,我整個人往右邊滑,安全帶頓時繃緊。輪胎輾過碎石子,他粗暴地踩下煞車。我擔心自己是不是惹他生氣了,只見他下了車,轟然摔上車門,繞過來,打開我這一側的車門。他解開我的安全帶,拖我下車。
「妳、很、美。」他強壯的手臂緊緊箍著我。甚至,有一股豁出一切的氣勢。「妳只可以說自己很美,懂嗎?這個──」他碰觸我的嘴唇、我的眼睛。「這些會消退,妳的心會癒合,妳永遠不必再煩惱怎麼掩蓋傷痕。妳明白了嗎?」
在他熾烈的目光下,淚水湧上我的眼眶。我不想讓他看到,便將頭靠在他的心口,依偎著他柔軟的上衣。
「妳這麼美好。以後不會再有人傷害妳。」
我點點頭。
「想想未來的生活。我好興奮。」
「我也是。」我輕聲說著。
「那就好。」
他移開枕頭和毯子,以便我坐回位子上。我覺得太熱,但他重新替我蓋上毯子。儘管現在是早春,仍然是必須穿戴外套、帽子、手套的天氣,我卻覺得暖洋洋。我仰著臉親吻他,吻得深長且緩慢,皮膚都快被毯子悶壞了。威爾一隻膝蓋跪在我的座椅上,以便將雙手伸過來,捧著我的臉。他的碰觸就像夜風輕拂著我的皮膚。
「妳唷,」他在縮回去之後說,「不可思議。」他說得誠意十足,我不得不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他輕輕關上我這邊的車門,回到他那一側的座位。他笑著又吻我,這才將車開回公路上。
【威爾】
我好愛她的味道。
甜中透出淡淡的酸。
散發出生命力與暖意。
絕美的味道。她已經睡了幾個鐘頭,太陽差不多該露臉了,但她的氣味仍然鮮明。就在我嘴中。
油箱的指針指著E,從幾哩路之前就指著E。但要是我停車加油的話,說不定會驚醒她。如果我在加油站停車,說不定會有追兵趕上我們。她爸爸。雪莉。警察。我等著他們現身,但我也在等待自由的感覺,等著手指不會發抖、不必一直回頭看的自由。我幾時才會覺得自由?得到多遠的地方才行?
儘管如此,我知道這一帶的加油站寥寥無幾,下一個加油站絕對必須停車。當我駛下公路,減慢車速,她動了動。我悄悄駛向加油機,彷彿只要我動作放得夠慢,她便會適應車速的變化。
她的呼吸變了。眼看即將清醒。我緊緊握住方向盤,咬著牙。我只不過是希望不要驚動她,卻連這麼一點點小事也做不到。
「對不起。我們得加油。」
「沒關係。」她喃喃說。
「要不要我到店裡買點什麼?妳餓不餓?」
她搖頭。
「等我們看到館子的時候,就進去吃早餐,好嗎?我現在先買水。」
她點頭,再次將頭靠在枕頭上,但沒有閉上眼皮。
我覺得她目送我走進7-Eleven並拿起一罐瓶裝水。我覺得她看著我從皮夾抽出兩張二十元鈔票給收銀員,支付汽油跟飲水。我沒有看她,自顧自地走回加油機,但我的笑意根本藏不住,因為現在這是一場遊戲。我很清楚她希望我看著她,但我要捉弄她。
我努力抹除笑意,裝出淡漠的表情,可惜我一遇到柔依就沒轍,這點她了然於心。她每次都能看穿我,只要一眼,就能卸除我的狗屁。每次查理逮到機會,就會說我被她吃得死死的。
我仍然不看她,但其實我聽到了她對著我笑。我響亮地清清嗓子,將加油槍的固定扣扣好,然後把頭伸進駕駛座的車窗裡面。
「好嘛,妳嬴了。」
「沒錯。」
「玩這個每次都是妳嬴。」
「對。」
每當她這樣笑,眼睛總是閃閃發亮,眼角都皺了。我要讓她隨時隨地都眉開眼笑。
我勉強壓下一個哈欠,她的笑容減色了幾分。
「不必操心。我不累。只是得喝點東西。」我旋開瓶裝水的蓋子,咕嚕咕嚕灌下半瓶。冰水直衝我的腦門,灼炙著我的胸膛。但好歹我的神智恢復清醒。
「我可以開車。」她說。「你得教我。反正這裡沒半個巡警。」
我在回答前遲疑了一會兒。左右張望,掃視加油站的停車場。馬路。彷彿只因為她提起警察,警察便會現身。
我點點頭。她應該學開車。她有必要學,在哪裡教她開都一樣。況且,我找人幫她做了假的身分證件,這正是交給她的完美藉口。我會說那是為了讓她可以開車,不說其實是因為她十五歲,我十八歲,萬一哪天在別的州被人逮到我跟她在一起,我可不想倒大楣。法律就是法律。這點狗屁規矩我還懂。
我打開皮夾,看看她的身分證件。還挺像一回事的,以學校的紀念冊照片製作,醜不拉嘰的白色背景。其實製作逼真也是應該的。很貴的咧。我抽出證件,收起皮夾。我看看我的車,看看柔依。我的車幾乎等於我的全部家當,但不如她寶貴。
加油槍彈起來,終止加油。
「好吧。加油站的人說順著這條路走三十哩,就是一個有一家館子的小鎮。妳可以開到那裡。等我吃過東西,就有精神了。」
她興奮得要命,開心地尖叫,突然間,我好想把她拖到車子外面,一直吻到她發出更多尖叫,只不過這一次是因為我而尖叫,不是為了方向盤。但我只有轉身拔出加油槍,旋上油箱的蓋子。
「我們先離開加油站,再換妳坐上駕駛座。不然要是妳撞上加油機,我們會炸成碎片。」
「嘿嘿。」
她揪著椅墊,雀躍不已,我的心鼓脹起來。讓她出現這種反應的人,是我。我令她興奮。
行駛了一哩路之後,我將車停到路肩跟她換位子,趁著我們在車子前面擦身而過的時候,將鑰匙交給她。她笑咪咪地在我眼前搖晃鑰匙,然後上了車。
【柔依】
「不可以害死我。」他在我鑽進駕駛座時嘀咕。我捶他肩膀一下。又過意不去,便吻了他。當我退開,他以誇張的憐惜神態拍拍車子,一直斜眼偷偷瞄我,這下我倒是完全不覺得剛才那一拳太過分了。
「這個給妳。」
他給我一張卡片,我的臉孔從卡片上盯著我。
「我大概早就應該弄一張的。」我說。「我是指辦一張真的證件。這張是你什麼時候找人做的?而且……十八歲?哇。這──我唬不了人吧。」
「沒問題的。妳很成熟。才差幾歲而已。現在,妳看起來符合法定年齡了。」
「你說開車嗎?十六歲就能開車了。」
「對。」他往後看了一秒。「那也是可以隨心所欲的年紀,妳知道吧。」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但我們背後除了一片荒涼,一無所有。
我可以隨心所欲?
「嗯,我覺得那樣不錯。隨心所欲。」我將卡片塞進牛仔褲口袋。「現在教我駕馭這隻大野狼吧。」
他又看看後方,笑了。我回以微笑。
「好。最左邊的踏板是離合器。發動車子或換檔的時候一定要踩。用左腳。右腳用來踩煞車跟油門。」
「同時嗎?」
「沒有,不是同時。妳會想讓車子停下同時往前開嗎?」
「不會。」我竊笑著。
「煞車在中間,油門在右邊,細長的那個,就是那個。想往前開的時候要踩油門。想停下來的時候踩煞車。現在,車子是空檔,妳試試啟動車子。記住,發動車子要踩離合器。」
他緊張兮兮,又拚命想掩飾,卻沒法子安心地坐好,那模樣實在太爆笑,以致我笑得太厲害,鑰匙插不進點火器。
「踩離合器!」他咆哮。
「離合器?」
「左邊那個。」
「離合器是什麼東西?」
「就是──」他看到我臉上的表情便改口:「好吧,萬事通。妳自己來。我就舒舒服服坐著,享受這段車程。」他根本不能放鬆地坐著。雖然看起來不可能,但他的背部竟然還可以繃得更僵直。我不得不動用極大的意志力,才能穩住自己的手,將鑰匙插進點火器。
我踩著離合器,有點意外必須用那麼大的勁才能踩到底。接著我轉動鑰匙。
車子在我的身體下隆隆起動。我的手腳都感覺到震動,我興奮得發抖。
「右腳放在煞車上。」
我遵循威爾的指令,畢竟現在車子已經起動,責任感排山倒海地壓在我的肩膀上,彷彿這輛車是仰賴我照顧的小孩。我不能犯錯。
「好,一檔在這上面。先從一檔開始。打到一檔之後,慢慢鬆開離合器,同時踩下油門。動作要慢。」
我握住變速桿,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面,我又一次顫抖。我看著他,見到他殷切的表情,便將他的指示拋到九霄雲外。我在開車。我們在開車。
我們打了一檔,我踩下油門。
緩緩地。踩到底。
引擎的隆隆聲來得急促又響亮,嚇得我猛然縮回離合器上的腳。車子衝向路面,我們的身體被摔向椅背,我失聲尖叫,另一隻腳從油門上放開。我雙手捂著臉,車子在刺耳的聲響中立刻停止,將我們像破布娃娃一樣往前拋。
一片靜寂。
「哎呀我的天。真是對不起。」我低聲說。
他哈哈大笑。
「沒關係的。但是妳的變速桿,好像還在一檔喔。」威爾在座位上扭身,仔細地看我們後方的路面。我向他吐出舌頭,又想到這樣太幼稚了。但他不覺得幼稚。他將我抱個滿懷,在白痴變速桿上方讓我的舌頭發揮另一項用途。
我好愛這樣,我可以自由地在南達科塔一條公路中央熄火的車上親吻威爾。我鮮明地記得他給我的第一個吻。那天他剛結束停課的處分,回到學校,追上跟琳賽一塊等巴士的我。他一言不發──露出促狹的微笑,牽起我的手,想拉我離開路邊。
琳賽吃吃笑著,看著我兩條腿釘在原地,抵抗威爾堅持不懈的拉力,手足無措。我明白自己不應該跟他走,萬一父親發現了,受罪就是自找的。「我罩妳。」她說,輕輕將我推向威爾。我咬著唇。
「我父親──」
威爾陰沉地哼了一聲,一手攬住我的腰。他的碰觸令我喘不過氣,燥熱衝上的我脖子,直奔我的臉頰。從來沒有人這樣碰我,只堅定不移地碰觸我卻不願意傷害我,而那會兒,威爾連續兩次這樣碰觸我。
我渴求他的堅定不移。
在巴士即將停靠到路邊時,我們連忙到他的車子。他的手一揚,打開乘客座的門,見到他對我這麼殷勤,我笑著上車。我探身要打開駕駛座的門,卻半途愣住,醒悟到自己坐在威爾車子裡面呢。我以前沒有搭過男生的車。我看看他丟在地板上揉皺的收據、中控面板上的空汽水罐、儀表板的刮痕、座椅上的細小裂痕。車子裡有磨損皮革及汽油的淡淡味道。
他的影子填滿了駕駛座的窗戶。我怔怔地發呆,手停在方向盤及門鎖之間。他將鑰匙插進門鎖,隔著窗戶看我。在他糖蜜般的黑沉目光下,我無力動彈。我手臂發麻。我嚥下口水,慢吞吞地縮手,而他打開車門,只發出細微聲響便滑進座位。
關上車門的聲音嚇了我一跳,但他伸手將我的瀏海撥到旁邊。
「瀏海怎麼留那麼長?不會扎到眼睛嗎?」
空氣太濃稠,沉甸甸的,壓得我舌頭不能移動。我想告訴他,待在瀏海裡面很有安全感。即使是現在,我的額頭沒有被頭髮蓋住,我也覺得不論是對外界或者對他,都暴露出太多的自己。他的袖子往上捲,露出一塊延伸到二頭肌的刺青。
我用指尖碰碰那塊刺青,火焰便在我體內竄燒,於是我猛然縮回手。我看看儀表板和收音機,就是不看他。
「那是去年夏天刺的。」他輕聲說。「我在牧場打工。他們用有刺的鐵絲網柵欄防止動物脫逃。所以我弄了刺青。我以為這樣可以阻擋我的獸性跑出去。」
我不確定他的意思。他想要封閉自己,我卻一心想著突圍。
「當妳用那種眼神看我,」他說,有些喘不過氣,「妳好像了解連我都不認識的我自己。妳卻連半句話都沒說。妳是我認識的人裡面最安靜的一個。我知道妳腦筋很好,所以不可能無話可說。」
「我講不出什麼有意義的話。」我細聲細氣。
「我倒覺得妳有千言萬語。」他湊過來,近到我的嘴唇可以感受到他的口氣。「可是妳不必現在就說。」
我的脈搏加速,但我沒有動,困在左右為難的膠著中。我要嗎?還是不要呢?
他猶豫不決,沉重的氛圍籠罩著我。「我以前從來沒有問過對方的意願。」他說。「但是我……可以嗎?」
他的目光從我的嘴唇飛射到我的眼睛。我的嘴巴違反我的意志張開,但我知道自己吐不出半個字。於是我點頭。
我看著他貼上我的唇,然後垂下眼簾,陷入一陣暖流及甜甜鹹鹹的味道中。他汽車的味道與他皮膚上的麝香味交錯融合。車內的靜寂溫柔地包覆我們。他輕輕柔柔,小心翼翼,因此我只感受到他的嘴唇印在我唇上,他的低喃氣息輕輕搔著我,他的指尖碰觸著我的後頸。
新的渴求湧現了。
當他退開,又拂開我的瀏海,我明白自己願意冒險溜出家門一百萬次,只為了再次親吻他。
但現在我毋需溜出家門,不必迴避爸爸,爸爸從第一眼看到威爾就討厭他。他稱呼他「雜種孤兒」。我覺得這個稱謂不合邏輯,但爸爸高興那樣叫他。威爾置之不理。不論我爸對他說什麼、對他怎樣不客氣,他都不予回應……但是他不會無視我爸爸怎麼修理我。威爾對我爸的憎恨,濃重到足以創立一套人生哲學。
如今那都成了往日雲煙。現在,在汽車的金屬外殼裡面,我可以品味威爾的嘴、他眼角的皺褶、他溫熱的皮膚在我身邊散發出的塵世味道。
「我喜歡吻你。」我說,慌忙爬回自己的位子。「但我也很喜歡學習怎樣駕馭這塊廢鐵。」
威爾聽到我的話,一隻手飛快地按住自己的胸口,皺著一張苦臉。「噓,她不是認真的。」他對著有裂痕的儀表板喁喁細語。
我仍未從親吻的天旋地轉中回過神,便一腳踩在離合器上,打檔,慢慢減輕左腳的力道,右腳同時踩下右邊的踏板。這只能從錯誤中學習,以恰到好處的速度放開離合器,並以相同的速度踩下油門。但經過一分鐘的極慢速動作後,我已經讓車子以像樣的十哩時速在公路上行駛,而且我的腳已完全放開離合器。
「好,怎樣才能加速呢?」我將油門稍微往下踩,但旋轉的聲音好像怪怪的。
「現在妳得升檔。妳看那個裝置,看到了嗎?那是馬達的每分鐘轉速。妳看指針,指針指著差不多三千的時候就升檔,但最好是靠耳朵聽。動作再快一點。很好。妳聽出分貝數不再往上升了嗎?對,這就是換檔的時機。」
我聽出來了。我踩下離合器,將手放在變速桿上。威爾引導我的手打出二檔。
「漂亮。」
他的讚美令我心花怒放,我覺得自己能夠飛上天際。
「是你教得好。」
「沒有啦,但我很了解跟這輛老車一樣的破銅爛鐵。」
他說這輛車是破銅爛鐵,外表也不起眼,但對他意義重大。他攢錢攢了兩個夏天買下這輛車,完成必要的修理,現在才能順暢地行駛。我知道他希望將車子整修得更像樣,但是必須等到我們兩人都工作以後再說。
他引導我的手打出三檔和四檔,這時,我們已在路上疾駛。真痛快,我好像初嘗自由的真正滋味,操縱著這一具可以帶我遠走高飛、離開故鄉的機器。我陶醉在駕駛的快感下,竟然從我們打算去用餐的館子前面駛過。
「啊。」我轉動方向盤,但車速仍然很快,我不曉得怎樣減速。我不能收回踩在油門上的腳,因為我記得上一次那樣做的後果,踩煞車則沒有意義。我盡力操作方向盤,整個身體都投入動作。車輪刺耳地輾過路面,我驚呼起來。我們衝向一條溝渠。「威爾!」
「沒關係。同時踩煞車跟離合器。我來降檔。」
要顧全的東西太多了──方向盤、變速桿、煞車、離合器、油門──我暈頭轉向,溝渠就在那裡,我的兩條腿在儀表板下打結。我踩到了離合器,但忘了煞車,或是踩了煞車但沒踩離合器,總之在車速下降時,我聽到恐怖的磨擦聲,看到威爾的臉又皺成一團。
「寶貝,踩離合器。」
我的雙手牢牢扳著方向盤,像在抓救生圈似的。我吸一口氣,試圖專注在踏板上。我踩了離合器,全力轉動方向盤。車子在減速,但慢得不夠快。「威爾!」
他傾身握住方向盤。「踩煞車!只踩煞車!」
我兩隻腳沒命地踩下中間的煞車踏板,車子抖了抖,滑到溝渠中間停下。一陣碎裂的聲響劃破空氣,一輛聯結車呼嘯著經過我們,狂按喇叭,駕駛員將手伸到車窗外,朝我們豎起中指。
我試圖喘過氣。喘到活像我跑了好幾哩路。
「對不起。」
「沒事。妳表現很好。」他的聲音有點抖。「我們晚點再練車。我餓了,所以……」我們下車,將車子推回路上。我在幫倒忙,每次他抬起手臂要推車,我就忍不住搔他的側身。玩到我們倆癱倒在雜草上,手跟嘴都在搜尋對方的身體,如此鬧了兩回合之後我才面紅耳赤,喘到不得不停止鬧他。
我希望我們永遠這樣。車子在溝渠裡,我們則在雜草上搔癢、親吻,只因為我們情不自禁。
我希望我們情不自禁,永永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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