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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森之魔獸獻上花束(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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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森之魔獸獻上花束(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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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書摘/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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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為2008年GAGAGA文庫大賞,獎金百萬日幣「GAGAGA賞」得主
●此書為榮獲第二屆「喜歡輕小說的書店員大賞」第九名。

向森林的魔物獻上花束

劍與魔法作為一股強大力量的世界裡,克雷歐過著只有繪畫是唯一生存意義的孤獨生活。不過生於名門的他,為了取得繼承人資格必須踏上試煉之旅。踏入禁忌之森的他,遇見一名半人半植物的魔獸少女。輕易被抓的克雷歐設法勾起少女的興趣得到幫助,卻又被她當成寵物一般囚禁起來。兩人從此展開奇異的同居生活,這樣的生活不知不覺間令他感到很安心。但平靜的日子沒有持續太久……描繪人與魔獸的戀情,一本溫暖的異色奇幻小說。

登場人物
克雷歐
名門子弟。繪畫是他的生存意義。

羅莎莉
魔獸少女。雖然會捕食人類,但性格天真無邪。

作者簡介

小木君人
興趣是攝影與玩遊戲。做任何事都比別人來得慢,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過著慢活生活。從現在起就期盼著《世界樹迷宮》的發售。

2008年GAGAGA文庫大賞,「GAGAGA賞」得主。

書摘/試閱

序章

在這個世界,劍與魔法是一股足以改變社會的重大力量。
有個叫克蘭貝拉的村莊,是位於邊境的冷清小村落。
距離村莊步行約一小時路程的地方,有一座──又稱作樹海的廣闊──森林。
森林裡充滿了生命,無論是獵人尋找的獵物、用來當柴火的木材或可做製藥原料的貴重草藥都十分豐富。如果仰賴這些資源,克蘭貝拉村想必會發展成比現在更朝氣蓬勃的村落。然而村民們若無重大理由,都不願接近這座森林。
因為他們知道。
吃人的異形、可怕的魔物就潛藏在昏暗的森林深處。

那座森林裡有一名少女。
由於很少有人進入森林,她總是孤零零的。
不過,偶爾會有冒險者為了尋求森林裡的某樣東西踏進森林。
少女會從昏暗的暗處如此呼換他們。
誰來……救救我……。


前往魔之森

 ──咚、咚。
 面對這棟氣派宅邸的房門,是否連發出的敲門聲都得小心翼翼?一陣如演奏鍵盤樂器般悅耳的聲音響起。
 「請、請等一下!」
 房間的主人明知會徒勞無功,仍慌張地回答。不出他所料,房門無情地打開了。站姿宛如一把拉滿的弓般筆挺的男子沒先問過一聲大跨步走進室內。他就像「精悍」一詞裝在身上走動,但藏在眼鏡下的雙眸射出神經質的冰冷光芒。那眼神令房間的主人──名叫克雷歐・克蘭德的少年──感到背脊生寒。
 「那、那個……。」
 「大家都在一樓等候,您還沒準備完畢嗎?」
 男子瞪了不成樣子地攤開在床鋪上的背包一眼。背包口隱約露出裡頭的素描簿與水彩顏料盒。少年慌忙擋在床鋪與男子之間想藏起背包,卻太遲了。
 男子名叫馬卡斯,擔任這戶人家的管家。
 他猛然揚起下巴,以四十五度斜角俯視克雷歐,從鼻子哼了一聲。
 「明明要進行賭上性命的危險試煉,您還帶著畫畫用具?真是游刃有餘。」
 馬卡斯毫不打算掩飾言詞中的尖刻。
 如果只是普通的挖苦,克雷歐大概只會一如往常默默地垂下頭。可是聽到馬卡斯諷刺繪畫,少年懦弱的下垂眼眸裡浮現一絲怒意。
 「……你會告訴……爸爸嗎……?」
 馬卡斯一瞬間露出彷彿聽到無聊笑話的神情彎起嘴角,但立刻又恢復面無表情。
「我的工作並不是監視您。無論您抱著什麼心情進行『藍薔薇的試煉』,對我來說都無所謂。隨您高興。」
 雖然是管家,此人的態度克蘭德家雇員不應有的。然而克雷歐並不驚訝。自從五年前來到這棟宅邸的第一天起,馬卡斯從未對克蘭德家的長子克雷歐以禮相待。
 舉例來說,馬卡斯敲克雷歐的房門時是咚咚敲兩下。克雷歐不認為他會不知道,兩下是敲廁所門的敲法。
 儘管馬卡斯會對他行禮與使用敬稱,言行舉止中卻毫無半點真心實意,連當時十歲大的克雷歐也清楚地理解這一點。
 可是,他束手無策。
 假設向他擔任克蘭德家家長的父親控訴馬卡斯無禮又像冰一樣冷酷的態度,視情況而定,父親宣告解雇馬卡斯也不奇怪。
 但是,父親最喜愛優秀的人才,馬卡斯更是遠勝過其期待的優秀男子。
 (再加上我並不優秀,無法回應任何爸爸的期待──)
 因此克雷歐默默地忍受著。父親會選擇自己還是馬卡斯?連試都不必試。這幾年以來,父親從未主動向克雷歐說過話。他再也不受期待了。
 從前他曾為此感到寂寞,如今倒覺得這樣也好。
 父親再也不朝他怒吼「你這樣也算是克蘭德家的繼承人嗎!」。
 那些揮舞口舌與真正的皮鞭毫不留情痛打他的家教老師,已成為連名字都想不起來的過去人物。
 誰也不會責備克雷歐,他可以一整天畫著喜愛的繪畫。你對現在的自己感到滿足嗎?這麼問的話很難回答,但至少克雷歐接受了自己的人生,覺得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吧。
明明他都接受了,為何還非得進行有生命危險的試鍊不可?
 克雷歐體弱多病,母親羅莎莉亞也跟他有著同樣的體質,年紀輕輕便病逝了,他一定也將面臨同樣的結局。明明結局已注定,為何不放著他不管?為何非要把他舒適的房間裡拖出來,強迫他瘦弱的雙手拿起劍與盾牌,踏入有魔獸肆虐的危險森林?
 克雷歐帶著一絲不滿與憤怒──對他來說已是竭盡全力的抗議──仰頭直視馬卡斯。但馬卡斯再從鼻子哼了一聲,打飛他的目光。
 「總之請快點準備,出發時間不能更改。大家都是在忙碌之中過來集合的。」
 馬卡斯說完之後掉過頭,像進來時一樣匆匆地離開房間。在難以言喻的挫敗感打擊之下,克雷歐慢吞吞地束起背包口。
 他不經意地望向窗邊。凸窗擺放著無數荊棘覆蓋的植物盆栽,叫霸王樹。離開的期間,希望有人好好照料盆栽。一邊想著一邊背起背包。
 嗚……!?
 十五年人生裡從未體驗過的重量壓在肩膀上,克雷歐不禁發出呻吟。只要稍加鬆懈,身體彷彿就會向後摔倒。背包裡裝著睡袋與畫具、為防下雨而準備的雨衣以及水壺。光是這些東西還不算太重,但再綁上防身用的小圓盾,就成為無比的重擔。還必須再拿著劍在森林裡徘徊好幾天,根本是拷問。克雷歐覺得他快昏倒了。
 他踏著沉重不穩的腳步來到走廊,搖搖晃晃地前進。想回頭的衝動好幾次襲上心頭,克雷歐抵達二樓通往玄關大廳的門前。他微微打開門扉,窒人的熱氣與熱鬧的人聲宛如洪流般從門縫間一湧而上,簡直像誤入派對會場一樣。
 克雷歐偷偷穿過門。玄關大廳為穿堂式設計,可以越過扶手欄杆看見一樓的情況。他偷看樓下,發現克蘭德家族的顯要人物全都齊聚一堂等待著他。由玄關一路鋪到大廳中央大階梯的紅毯,將現場的人群劃分為兩塊。
 在大階梯正面右方首位,一群看來很眼熟的男子正在與克雷歐的繼母奧德麗聊天。她三歲的兒子羅倫斯──克雷歐同父異母的弟弟──一臉無聊的在一旁握著母親的裙襬。
 另一邊,站在左方首位的父親之妹與其夫婿──也就是他的姑姑和姑丈──正心神不寧地觀察四周,頭湊在一塊悄悄商量著什麼。
 所有人各自愉快地聊著天,左側集團與右側集團之間卻無人交談。他們簡直像餐廳裡被迫同桌的兩組客人,擺出好像紅毯另一邊無人在場似的態度。
 一眼望句,右側集團的人數將近有左側集團的兩倍。在兩列來賓正中央的大階梯正面,克雷歐之父、位居家族頂點的佛斯特・克蘭德彷彿在冥想般閉上雙眼,等待兒子到來。
 想到有那麼多人等待著他,克雷歐感到有點害怕。想回頭的心情也達到最高峰,但父親眉頭的皺紋正訴說著「克雷歐到底要讓我等多久」。想起父親揮舞皮鞭的聲響,克雷歐便毛骨悚然。於是他的雙腳擅自移動,朝著大階梯緩緩走去。發現他的身影,眾人發出歡呼。聽到那些歡呼聲,克雷歐感到他彷彿是走向競技場的奴隸劍士。

 馬卡斯朝聚集而來的眾人重新說明克雷歐接下來將挑戰的「藍薔薇試煉」,克雷歐抱著做白日夢一般的心情看著這個場面。
 在生長著藍薔薇的森林裡,可能會遇到危險的魔獸……將派一名劍士作為助手陪他同行……若能找到藍薔薇,在十天後的日落前平安歸來,家族承認克雷歐少爺為正式的繼承人……萬一來不及趕上,或是能找到藍薔薇便歸來,繼承權將自動轉讓給其弟羅倫斯少爺……關於以上內容,哪位貴賓有疑問嗎?……。
 克雷歐回過神時,一名穿著皮甲的高個子男性已站在他眼前。一眼便能看出是冒險者的男子,猛然伸出足以抓住克雷歐頭顱的粗糙大手。
 「我叫葛雷格・李,請多指教。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的安全,請儘管放心包在我身上。」
 克雷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葛雷格牢牢地抓住後他的手爽快地笑了。現場響起震耳欲隆的掌聲與歡呼聲。
 在一片歡騰之中,姑姑與姑丈從人群深處興奮地衝向他。
 「克蘭德家的將來全靠你了,加油!」
 「為了去世的大嫂,你一定要找到藍薔薇歸來!」
 克雷歐以冷漠的眼神回應他們異常熱切的激勵。
 (為了媽媽……?如果我繼承克蘭德家,她真的會高興嗎?)
 昔日的記憶在他腦海中復甦,越是痛苦的記憶回想起來越是鮮明。
 克雷歐約六、七歲大的時候,父親曾親自訓練他如何騎馬。他好幾次摔下馬,遭父親鞭打斥罵「為什麼你沒法照我教的去做!」。特訓持續大概兩小時之後,克雷歐昏倒了。
 當他恢復意識時,已躺在自己房間的床鋪上,全身包著繃帶。母親待在他身旁如此呢喃。
 「對不起……。」
 母親的雙眼通紅。年幼的克雷歐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道歉,只是沒來由地覺得悲傷,鑽進被子裡顫抖哭泣。母親的啜泣聲隔著棉被傳來,全身的跌打損傷陣陣抽痛。他至今仍能清晰的回想起那股痛楚,彷彿新留下的瘀青還在身上一樣。
 (媽媽期望我繼承克蘭德家嗎……?)
 克雷歐不清楚成人之間的問題,但克蘭德家族似乎分成希望他繼承本家的一派,還有希望弟弟羅倫斯繼承的一派。姑姑與姑丈大概是前一派的領頭人物吧。
 (父親應該考慮要讓羅倫斯繼承克蘭德家,至少他一點也沒有讓我當繼承人的打算。)
 據說「藍薔薇試煉」,原本就是當克蘭德家族對於該由誰來繼承本家意見出現分歧時舉行的傳統儀式。順便一提,姑姑似乎抗議過父親想讓羅倫斯繼承克蘭德家的想法。
 (多管閒事……。)
 姑姑臉上浮現虛偽的假笑,令克雷歐感到更加不快。
 「不是為了媽媽,這是為了你們著想吧?」
 他忍不住差一點脫口而出。
 差一點脫口而出──最後,克雷歐仍將那句話嚥了回去。現在若不顧現場氣氛說出這種話,會害得父親顏面盡失。他沒有那種膽量。幾乎脫口而出的台詞流進腹部深處,使克雷歐噁心得想作嘔。
 這時候,克雷歐的目光碰巧看見。
 繼母奧德麗望著回到隊伍中的姑姑夫妻,短短一瞬間──嘲諷地揚起嘴角。

 沐浴在從左右兩邊傳來的洪亮掌聲與聲援之中,克雷歐踏著紅毯前進。
 僕人們打開玄關大門。在遙遠的前方,另有僕人正準備打開比約有兩個成人高的鐵門,簡直就像要他「趕快滾出去」一樣。
 克雷歐穿越大門從宅邸內踏出一步。好熱,熾熱到近乎惡意的夏季陽光令他瞇起眼睛。
 (說不定我再也無法越過這個玄關了……)
 他突然心想。

 克雷歐走出宅邸,搭上屋外備妥的馬車。抵達名叫克蘭貝拉的村子時,已是傍晚時分。光是馬車的顛簸晃動便讓他疲憊不堪,即使躺在村中唯一的簡陋旅館那硬得令人不敢相信的床鋪上,也一瞬間落入夢鄉。
 為了等克雷歐醒來,隔天的出發時間延後了些。他們曝曬在盛夏的陽光下步行近一小時,終於到達目的地的森林。
 「嗚……哇啊……!」
 首度目睹的風景令克雷歐深受震撼。使人抬頭仰望的巨樹無止境地延展開來,巨大到他甚至覺得規模足以吞沒一整個國家。
 「做好心理準備了嗎?我們出發吧。」
 克雷歐依照葛雷格的催促進入森林,空氣瞬間為之一變。
 (好清涼……簡直像另一個世界……。)
 森林外那股黏在身上的溫熱微風,在這裡也化為舒適的清風。汗珠氣化,使體內積蓄的熱倏然冷卻下來。
 (而且……多麼美麗的光線。)
 即使是克雷歐也知道,生長著許多樹木的地方叫做森林。他看著庭院裡的樹木,想像過有許多株這樣的樹之處即為森林。不過如今目睹真正的森林,克雷歐發現自己想像中的森林缺少了什麼。那就是「透過樹葉灑下的陽光」。
 庭院的樹木同樣看得到透過樹葉灑下的陽光,但是那不一樣。森林是個幾乎全被陰影籠罩的世界,影子令人聯想到不安,而穿越樹葉縫隙之間落下的微光映照出陰影。普普通通的樹幹、覆蓋地面的青草與苔癬,變得宛如寶石一般閃閃生輝。
 壓倒性的陰影襯托出唯一灑落的一線光芒,真是不可思議的光景。
 (這就是森林之美……。)
 克雷歐忍不住發出感嘆的嘆息。
 回過神時,他發現葛雷格正直盯著他的臉龐。
 「啊!……抱、抱歉,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森林……」
 葛雷格眨眨眼。「第一次?你至今從沒到森林裡玩耍過?」
 「是……是啊……」
 「喔~名門少爺都過這種生活?果然跟我們不一樣。」
 他的口吻比起昨天第一次見面寒暄時變得隨興幾分。
 克雷歐至今從未來過森林,是因為從小每天便不停用功學習,幾乎沒人帶他出門遊玩過。雖然天天用功的日子在羅倫斯出生後結束,家裡仍禁止他自由外出。據馬卡斯所言:「要是你出門在外面受傷或生病的話,會造成很多麻煩」。
 因此對克雷歐來說,從前他的「世界」只限於克蘭德家的建地之內。
 他無意特別向葛雷格說明這些來龍去脈,只是含糊地笑著應付過去。他不想暴露悲慘的過往,自行對第一次來到森林的感動澆冷水。
 或許是察覺克雷歐的心情──又或者無關緊要的閒聊──葛雷格沒試圖話題再延續下去。他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圓盒。
 「這是指出克蘭貝拉村方位的『魔法指南針』。克雷歐少爺你帶著會指出藍薔薇生長地點的指南針吧?麻煩你帶路了。」
 「啊,好的……!」
 克雷歐拉起掛在頸上的繩子,拿出收在背心底下的魔法指南針。兩人來回看著彼此的魔法指南針,發現指出的方向各不相同。
 魔法指南針與稱為「基軸石」的黑色礦石成對,普通指南針會指出北方,魔法指南針則會標示成對的基軸石所在的方位。森林裡磁力混亂,普通指南針有時候派不上用場,但魔法指南針不受磁力混亂影響,指針總是依照基軸石所在的方位轉動。一個魔法指南針與一個基軸石成一對,每一對都以固定識別編號登記並進行管理。就算魔法指南針週邊出現多個基軸石,也只會對識別編號相同的基軸石有所反應。
 葛雷格將成對的基軸石埋在克蘭貝拉村村郊。至於克雷歐的指南針,據說基軸石埋在藍薔薇盛開的地點,是約兩百年前克蘭德家祖先開高價從某位冒險者手中買下的「指示通往藍薔薇之路的指南針」。
 「呃~我家的魔法指南針指向那邊。」
 「的確沒錯……嗯,我明白了。」
 葛雷格瞥了克雷歐指出的森林深處一眼後點點頭。
 「怎麼樣,要休息一會再出發嗎?光是走到這裡你就很累了吧?」
 「是啊……不過我還撐得住。」
 由於克雷歐睡過頭,稍微耽誤到今天早上離開旅館的時間。雖然葛雷格邊喝咖啡邊笑著說「沒關係」,克雷歐卻很在意。他想追回延誤的時間。
 「最好別太逞強喔?在森林裡徒步跋涉會比先前更加費力。」
 葛雷格以醫生問診般的眼神仔細觀察他的臉色,而克雷歐挺起胸膛回答「我沒事」。
 「……我知道了,那至少將那面盾牌交給我來拿。應該很重吧?」
 葛雷格指向綁在背包上的盾牌說道。
 「咦!……可是……。」
 克雷歐回憶起馬卡斯的話。
 『在生長著藍薔薇的森林裡,可能遇到危險的魔獸。』
 往後或許終將遇到需要這面盾牌的時刻。正因為如此,他才咬緊牙關承受著那陷進肩頭的負擔。
 「不過,恕我失禮,你懂得怎麼用盾牌嗎?」
 聽葛雷格一問,克雷歐只能搖搖頭。無論盾牌或劍,他都是昨天才有生以來第一次親手拿過。
 就是說吧?葛雷格繼續道。
 「不懂得該怎麼運用的盾牌只是累贅而已。行動變得遲鈍,反倒更加危險。這樣白白耗費體力的話,對往後的探索也會造成妨礙。」
 葛雷格是冒險專家,這番話極具說服力,他沒有反駁的餘地。
 「可是……沒關係嗎?」
 葛雷格是雙手長劍劍士,不需要盾牌,對他而言那面盾牌應該是多餘的累贅。當克雷歐揚起眼珠歉疚地問,葛雷格露出牙齒咧嘴一笑。
 「這點程度的行李根本不算什麼,而且我會當你的肉盾,請安心吧。」
 他若無其事地乾脆說道。這句話震動克雷歐的鼓膜,撼動他的大腦。克雷歐垂下頭藏起紅透的臉頰,吞吞吐吐地回答。
 「啊!……嗚……那個!……請多指教……。」
 光是用說的還覺得不夠,克雷歐低頭致意。他聽見葛雷格苦笑著說「這是我的工作。好了,我們出發吧。」
 克雷歐低垂著頭跟在葛雷格斜後方邁開步伐,不引起對方注意地偷偷擦拭眼角。
 總覺得好久沒有人那麼溫柔對待他了。

 白天無論看向何處都像一座優異藝術品的美麗森林,在日頭西斜僅僅稍微照射到林冠部後,霎時神情為之一變。
 就算不是像葛雷格一樣的專業冒險者也能清楚感受得到,四周充斥著令人發麻的異樣緊張感。好像附近的樹木與草叢暗處藏著什麼東西,正屏息觀察著他們。
 難以言喻的不安湧上心頭,打亂克雷歐的心跳。如果「藍薔薇試煉」不准帶同伴,孤單一人待在天色越來越暗的森林裡,光是想像就讓他背脊便竄過一陣惡寒。看到克雷歐渾身一顫,葛雷格驚訝地喊。
 「咦?難道你覺得很冷?」
 克雷歐含糊地笑笑,僅僅回答「天黑之後的森林感覺有點陰森呢」。
 結果今天的探索到此為止,他們必須趁著最後一點還有陽光的時間準備露營。

 「這個……真好吃!」
 兩人圍坐在火星啪啪作響的火堆旁吃著晚餐。菜單很簡單,串起剛獵到的森林動物放到火上燒烤。
 「哎呀,今天運氣真好。這種紅森林蟹雖然好吃但數量稀少,不容易碰上啊。至於藍森林蟹在河灘或沼澤多得很,卻有股泥巴味很難入口。」
 逮到出乎意料的獵物,葛雷格心情也很好。明明沒央求他講,他便主動聊起過去的冒險故事又稍微吹噓自個兒的事跡。克雷歐專心地聽著故事,幾乎忘了眨眼。
 「……如果劍再短上一公分,我就不在人世囉。從此以後,比起盾牌我更信賴劍身的長度。對了……」
 葛雷格以貪婪的眼神撇向克雷歐的行囊。
 「克雷歐少爺,你的佩劍……能不能借我看看?」
 「咦?啊,當然可以。請看。」
 「哎呀,不好意思。其實我從昨天起就一直很在意,這也算是職業病吧…………喔喔~」
 他畢恭畢敬地舉起克雷歐遞來的短劍,拔劍出鞘。相對於裝飾華美的劍鞘,劍身與劍柄都像隨處可見般毫不起眼。但葛雷格呻吟一聲,彷彿著魔似的無言地凝視著短劍。
 「你覺得怎麼樣?在我這外行人眼中看來,好像只是普通的劍……」
 葛雷格沒有回答,彷彿完全遺忘克雷歐的存在。受到搖曳蠢動的火光映照,鋒利的劍尖與葛雷格的眼眸泛著紅光。他拿著短劍試著輕輕揮舞,手指放在護手部分好像平衡玩具一般保持平衡──
 「失禮了。」
 葛雷格交代一聲,突然將劍尖放在火堆上烤。
 放在火上的劍尖倏然吸收搖曳的火舌,宛如紅寶石一般閃爍起紅光。由於太過驚訝,克雷歐忘了說話。
 葛雷格一臉難以置信地低語。
 「我第一次見到……。這是緋緋色鐵……!」
 「緋緋色鐵……?那、那是什麼?」
 克雷歐沒有看向葛雷格,簡直像對著劍說話似的開口。
 「你聽說過葛瑞瑟達皇后號這艘船嗎?克雷歐少爺。」
 「咦?……不……我沒聽過。」
 「那是一艘在數百年前沉沒的船,約三十年前被打撈上來。由於是貴族的船隻,船上裝載了許多財寶,但經過海水腐蝕之後大都等同垃圾。」
 當然,那些東西依然很有歷史價值──他這麼補充後往下說。
 「打撈者在那些財寶裡發現一把閃耀得宛如昨天剛打造好的劍。明明不是黃金作的,卻一點也沒生鏽。那便是緋緋色鐵之劍。克雷歐少爺,這把劍是從何時起收藏在克蘭德家的?」
 「咦?不……我不知道……。」
 「說不定這便是當時船上發現的劍,緋緋色鐵這種金屬就是如此稀有。其另一個特徵是這個──」
 短劍劍身仍不斷從透明的劍尖內側放出明亮的光輝。
 「吸收火焰後會發光。鍛造緋緋色鐵時,必須將金屬加熱到散發出幾乎令人失明的光輝,因此鍛冶師需要具備戴上眼罩也能打造劍的技術。辦得到的人,在全世界也屈指可數。」
 短劍的光芒蘊含在也注視著劍身的葛雷格眼中。他的眼睛空洞地發光,彷彿著魔一般滔滔不絕地繼續道。
 「儘管如此,據說緋緋色鐵打造的劍很容易折斷,不太適合實戰。主要的用途是作為裝飾或給魔法師拿來防身。唉,一般冒險者就是想像這樣親手觸碰也不可能實現。我的運氣真的很好……。」
 光芒不久後減弱,恢復成銀色的微光。葛雷格的表情活像看到煙火放完的小孩子,寂寞地發出嘆息。他戰戰兢兢地輕戳劍尖。
 「不燙耶。」
 熱全部化為光發散掉了……?葛雷格如此自言自語。不久之後,他發現克雷歐正盯著他看。
 「……啊!喔喔!哎呀,真不好意思。謝謝,劍還給你吧。」
 將劍還給克雷歐後,他的目光尷尬地游移起來。
 「好,差不多該休息了。我們必須輪流顧著火堆……克雷歐少爺,請你先睡吧。我會在兩……不,三小時候叫醒你。」
 葛雷格強行結束話題。雖然還想再打聽一點關於緋緋色鐵的情報,但儘管有人代扛沉重的盾牌,一整天在森林裡跋涉的確讓他很疲憊。接下來還得持續探索一星期左右,如果疲勞留到明天,也會給葛雷格添麻煩。於是克雷歐老實地準備就寢。
 他正要從背包裡拿出睡袋時,畫具箱落入眼簾。
 (即使只有一張也好,真想畫……)
 如果順利找到藍薔薇後時間還充裕,就拜託葛雷格讓他畫一張素描吧。他總覺得葛雷格一定會乾脆地答應。
 (為了擠出畫圖的時間,明天我也得比今天更努力走路。)
 克雷歐脫掉靴子,鑽進睡袋。
 第一次來到森林、第一次品嘗的食物滋味、第一次睡睡袋。他的心情亢奮,難以入睡。睡袋裡好溫暖啊~一想到這個,克雷歐臉上不禁浮現笑容。
 儘管如此,他仍在十分鐘後呼呼沉睡過去。
 葛雷格目光飄遠,彷彿正在回憶剛才緋緋色鐵散發的光輝,仰望著樹枝與葉片的縫隙間隱約可見的星星。

 克雷歐入睡後正好滿一小時。
 葛雷格在火堆燃燒聲的掩蓋之下,靜靜地收拾行李。
 「再會啦,小少爺。」
 他已幾乎只有自己聽得到的音量留下這句話,從懷中掏出魔法指南針,確認指針方向。很好。那麼剩下的問題只有一個。
 (號稱夢幻存在的緋緋色鐵之劍,恐怕是我再也沒機會親眼看見的逸品。要拿走呢?還是留下呢?……該怎麼做?)
 克雷歐的物欲激烈地發作著。好想要。好想納為己有。或者拿去賣掉,也能賺一大筆錢。不過最後他選擇放棄,帶著能追查到的東西回去留下太危險了。
 (只要在艾爾卡達鎮等待,那個續絃的使者──名叫馬卡斯來著──就算送事成的酬勞過來。那可是有五十萬格爾,夠了。)

 不久之後,宛如野獸咆哮的慘叫聲撕裂森林的寂靜。
 但旋即只剩下草木隨圍風搖曳的聲響。

 那是個猶如儲藏室裡蒙上灰塵的油畫般褪色的世界。
 相貌稚嫩的克雷歐,坐在庭院花圃前畫素描。
 大家終於允許他畫畫了。不,是就算畫畫,也不再有人斥責他。不再鞭打他。
 他明明應該高興,卻不開心。或許是空白期間太長,他完全無法隨心所欲地畫出來。
 (可惡……!)
 克雷歐掌心緊握住鉛筆,在圖畫紙上胡亂使勁畫下線條。就像要表現出連自己也無法負荷的負面情緒,圖畫紙轉眼間被他塗得漆黑。
 這時候,背後突然有人呼喚。是他很熟悉的聲音。
 「好久沒看見少爺畫圖了。老爺終於同意了嗎~?」
 克雷歐僅僅轉過上半身回頭。站在那裡的是──

 克雷歐赫然睜開雙眼。
 在視野前方,樹木枝枒宛如企圖嚇人的樹妖般伸展開來覆蓋夜空。這裡是哪裡?
 (……對了。我正在進行「藍薔薇試煉」。)
 他無奈地發出嘆息。
 (我到底睡了多久?葛雷格先生說過三小時後會叫醒我……)
 克雷歐翻個身,望向葛雷格那邊──卻不見他的蹤影。
 咦?他轉身看向另一邊,同樣沒找到。
 克雷歐打開睡袋拉鍊起身往四周張望。
 還是沒看見任何人。
 只有火勢微微減弱的火堆發出啪啪聲。
 (…………咦……?)
 可怕的想像一瞬間掠過腦海。
 「……葛雷格先生……?」
 無人回應。
 克雷歐再度稍微拉高嗓門試著呼喚,但無論他再怎麼等待,也只聽見火堆燃燒聲與微風穿越森林的聲響。
 一陣不安猛然湧上。
 葛雷格不見了。不知道跑去何處。
 (是去上廁所嗎?不……不可能。)
 那到附近草叢解決就行了,不可能走到遠得無法回應的地方去。
 (那為什麼……他究竟去哪裡了……?)
 他試著思考也想不出答案。葛雷格說過「我無論如何都會保護你的安全」。究竟有怎樣的理由,葛雷格才會丟下克雷歐一個人不知跑去何處?
 這時候,克雷歐突然發現。
 他的行李不見了。
 先前掠過腦海的想像再度悄悄逼近。一瞬間如氣球般不斷膨漲起來,令克雷歐再也無法故作不見。
 (葛雷格先生……該不會不是跑到什麼地方……而是回去……)
 心臟劇烈地狂跳起來,幾乎撞破他的胸膛。克雷歐喘不過氣,緊握的拳頭滲出大量汗水。
 為何?為什麼?
 克雷歐不明白。他根本無法冷靜地動腦思考。
 現在最重要的根本不是這個。
 萬一葛雷格真的不再回來──
(我……就必須孤身一人逃離森林……。)
 他辦得到嗎?

 克雷歐沒有足以根據星座位置與當前季節推測現在出時間的知識。只能漠然地仰望天空,判斷距離黎明還有好一陣子。
 他等了大概一小時。雖然沒帶著手錶,大約是一小時左右。
 無論再怎麼等待,葛雷格果然沒回來。
 克雷歐懷抱著彷彿還在做夢的心情,癱坐在冒著煙的火堆前。
 他折下兩根柴薪樹枝扔進火裡。
 火堆在挖得有十五公分深的洞裡靜靜燃燒,翻出的土堆在坑洞旁。
 「挖出坑洞在裡面生火,好處是灰燼不會飛散開來。收拾善後時,把挖洞時翻出的土填回去就行了。而且烤串燒的時候,火焰的高度正好方便順手,正可說是一石三鳥。」
 葛雷格笑咪咪地向克雷歐說明。跟那些像調教動物般朝他揮舞皮鞭,無論他達成什麼目標也不微笑一下的家教老師大不相同。
 (葛雷格先生……真的拋棄我回去了嗎……?)
 人能夠對接下來要背叛的對象如此親切嗎?
 有各式各樣的人造訪過克雷歐的家克蘭德邸,他們臉上時時掛著笑容。不過長到十五歲的克雷歐,已察覺那些笑容幾乎全是假裝的。
 葛雷格也跟他們是同類嗎?
 虛假的溫柔欺騙克雷歐,其實心底正吐舌竊笑?
 克雷歐無法相信。
 他大大地嘆口氣。
 (接下來……該怎麼辦?)
 現在不是在乎「藍薔薇試煉」的場合。話雖如此,即使想原路折返,沒有葛雷格的魔法指南針他也不知道最近的村落克蘭貝拉在哪個方位。
 他也沒有糧食。諸如肉乾等保存食品全都被葛雷格帶走。
 連正在行走的方向都不知道就在森林裡徘徊,等待著克雷歐的結局恐怕是餓死。
 不,或許連餓死也做不到。
 舉例來說,如果火堆現在熄滅,那一瞬間或許就會有飢餓的野獸迫不及待地撲向他。
 感覺就像黑暗中有什麼東西正在監視自己。馬卡斯的話語再度在克雷歐腦海中復甦。
 『在生長著藍薔薇的森林裡,可能會遇到危險的魔獸。』
 魔獸──!
 克雷歐的劍似乎是稀有的名劍,但持有者本身若是個大外行也毫無意義可言。
 他忍不住想像起自己活生生被吞食的慘狀,體內為之凍結。
 自從母親病逝之後,克雷歐放棄了人生,心想「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
 話雖如此,這不代表他認為活生生地慘遭剝皮,被魔獸啪擦啪擦地啃食血肉,直到斷氣前的一瞬都體驗著難以置信的劇痛也無所謂。
 不然乾脆──克雷歐拔出身旁的緋緋色鐵之劍抵在咽喉上,劍尖刺進肌膚。
 那個瞬間,「我正瀕臨死亡」的真實感在克雷歐腦海中爆炸。生與死這兩種相反的狀態,可在短短數公分之間輕易地對調。他手臂顫抖,真的險些刺了下去。
 真的刺下去會怎麼樣?
 大量鮮血噴湧而出。不可能不覺得痛。還會無法呼吸。不可能不痛苦。
 自己將在地獄般的痛苦中倒地打滾,直到斷氣。
 「……哇啊啊啊!」
 克雷歐像甩掉纏在手上的蛇一般扔下緋緋色鐵之劍。
 噁心的異樣感在背脊一帶緩緩擴散開來。他抱住顫抖不止的雙臂,癱倒似的蹲下來。
 (不要……我不想選擇這種死法……!)
 淚水滴落在地上。

 克雷歐就這麼無法闔眼地熬到天亮。
 晨光照射不到的森林裡依然一片昏暗。不過,彷彿屏息潛伏著的黑暗消失了。甚至能從草木的影子感覺到一絲溫暖。
 火堆一直堅持燃燒到最後為止。克雷歐以充血的雙眼直盯著閃爍紅光的餘燼。
 疲勞與睡意令他的腦袋有些朦朧。但他仍設法做出答案,也下定決心。
 邁步前進吧──
 只要筆直地往前走,一定可以走出森林才對。既然他們花一天走到此處,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花一天便能抵達森林外。
 克雷歐也明白這並非易事。不過,即使覺得不可能辦到選擇放棄待在原地,也無法落個輕鬆的死法吧。對於慘死的恐懼,讓克雷歐決定沒頭沒腦也要前進。
 總之,既然下了決定還是早點行動比較好。不趁著白天能走多少算多少,他晚上已無法再點起火堆。火柴也隨著葛雷格一起不見了。
 克雷歐搖搖水壺確認剩餘水量,只喝下一口潤喉。
 他將土壤蓋在火堆灰燼上,背起背包。

 自克雷歐下定決心出發經後幾小時,大約正午過後不久。
 筆直地前進──比他想像中還要困難。
 無論草叢多麼茂密都必須一頭鑽進去。克雷歐抓著草木,一點一點謹慎地滑下近乎懸崖的陡坡。當然,路途中為避免迷失方向,得一再確認自己正「筆直地」前進。
 現在的行進速度恐怕不到昨天的一半,卻仍大量地消耗著他的力氣與體力,在睡眠不足狀態下挑戰這趟強行軍太過苛刻了。克雷歐覺得喀鏘喀鏘地撞擊大腿的緋緋色鐵之劍越來越煩人,難以忍受地將劍塞進背包。
 他漸漸氣喘吁吁,腳步也逐漸變得沉重。
 (我真的正在筆直前進嗎……?)
 這樣的不安蔓延開來,早晨才下定的決心迅速出現動搖。
 飢餓也加速了克雷歐精神上的衰弱。他不斷想著昨晚吃過的紅森林蟹,拖著腳步往前走。放眼望去視野內明明全是樹木,不知為何卻連一株結著果實的樹也找不到。難道葛雷格故意挑了避開果樹的路線來走?克雷歐心中甚至湧現這種懷疑。
 (再這樣什麼也不吃,我還能走上幾個小時……?)
 克雷歐已隱約地感受到體力的極限。
 明明因為不想死才往前走,越走卻越接近死亡的矛盾行為。乾脆在他走累昏迷的時候被肉食動物拆吃入腹,也許更輕鬆──克雷歐察覺自己在動什麼念頭,知道精神狀態也已瀕臨極限。
 神也好、惡魔也好,就算是馬卡斯也行。為了求助,克雷歐在心中乞求。
 但是……。
 (假使馬卡斯此刻在場,他也不可能幫助我吧……。)
 這麼一想,一股自虐的笑意便從腹部深處湧上。
 「呼……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怎麼也停不下來。即使漸漸搞不懂有什麼好笑的,克雷歐仍笑個不停。他覺得自己一定發瘋了。當笑聲在好一陣子之後總算停止,淚珠從他眼中滑落。
 克雷歐雙膝一折頹然跪倒,不知不覺間嚎啕大哭。
 (誰來……誰來……!)

 「救救我……。」他聽見聲音。

 克雷歐顫抖的呼吸軋然而止。
 他濕潤的眼眸瞪得大大的。
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在無意識間脫口說出心聲。他試著在腦海中再度反芻剛才傳進耳中的微弱話語,但無論再怎麼想,那都不是十五年來聽慣的自身嗓音。
 克雷歐赫然環顧四周。
 沒有任何人或任何東西。
 他以為那是個錯覺,也許是鳥之類的動物叫聲。這麼說來,克雷歐在路上曾在樹頂附近看過形似猿猴的生物,直盯著他猛看。那些森林生物的叫聲,聽起很像人類的語言嗎?
 克雷歐等待了一會觀察情況,但什麼事也沒發生。就在他正要接受這果然是錯覺時──
 「救救我……。」
 聲音雖然微弱,不過他確實聽見。那確然無疑是人的聲音。而且從音色來判斷……
 (是個女孩子……?為什麼……?)
 在魔獸徘徊的森林裡出現少女,克雷歐不禁覺得很不自然。可是聽說冒險者中年輕女性也為數不少,這並非毫無可能。
 克雷歐將所有神經都集中在耳朵上,甚至屏住呼吸靜靜等待。
 「誰來……救救我……。」
 這一次他還確認了聲音傳來的方向,連忙站起身匆匆走過去。
 克雷歐胸中膨漲的希望,在他背上強而有力地推了一把。直到剛才為止的疲憊好像假的一樣,他移動雙腳猛然分開灌木。
 (不管是少女也好、壯碩的女劍士也好,既然人在森林裡,代表她帶著魔法指南針的可能性很高。)
 更重要的是,有另一個人在就能脫離孤獨的不安。即便對方沒帶魔法指南針,有個互相鼓勵與互助合作的夥伴,克雷歐覺得生還的可能性也會提高。
 「求求你,誰來救救我……。」
 這一次傳來的聲音相當清晰,很近。
 前方灌木深處可望見一片明亮之處。一定是那邊!克雷歐正要全力飛奔過去時,踩中的草堆底下藏著小動物的屍體,讓他腳下打滑。
 啊!當他驚覺時,身體已漂浮在半空。
 克雷歐隨著慘叫聲一起摔倒衝過樹叢,那兒有一小片廣場,盛夏的午後陽光毫無遮蔽地傾注地面。
 「好痛~……痛啊~」
 多虧裝在背包裡的睡袋成為緩衝物,他只受到一點擦傷,腦海裡卻還在不停打轉。
 克雷歐搖搖晃晃地爬起來環顧周遭。
 (咦……?不是這裡嗎……?)
 他試著等待一會,但沒再聽見剛才的聲音。
 「喂~有人在嗎~」
 (怎麼會,難道……。)
 他明明確實聽見聲音從這一帶傳來。
 (難道是…………幻聽……?)
 克雷歐愕然不已。是他被逼到極限狀態的精神,假造出不存在的希望嗎?他的膝蓋格格打顫,無法再承受背上的背包重量。克雷歐一屁股跌坐在地,頹然地垂下頭。
 陽光灼燒著他的後腦杓。
 「…………啊!」
 克雷歐抬起頭,慌忙張望四周。
 他發現自己失去了先前那麼繃緊神經拚命維持的「筆直」前進方向,臉上猛然失去血色。
 (花費好幾小時行走的距離全搞砸了……又得從頭開始。)
 黑色的絕望感將他的心靈染得越發混濁。
 我該不會沒救了……克雷歐心想。
 「…………不!不對!不能在這裡放棄!」
 克雷歐胡亂甩著頭。
 放棄之後要怎麼辦?接受淪為魔獸食物的命運?
 「我不要!開什麼玩笑!」
 克雷歐一再敲打脫力的雙腳鼓勁,一鼓作氣站起身。
 只要依循踩過的草地與折斷的樹枝等痕跡,應該能折返一開始聽見聲音的地方。接下來再憑藉記憶,找出與剛才相同的景色──樹木與野草的形狀、配置──這麼一來,一定就能弄明白他是從何處走來,該往何處前進。
 「沒有人在對吧~!」
 克雷歐最後再試著呼喚一次。沒有回應。
 好!他朝著大概是剛剛被自己衝破,枝枒顯得零零落落的灌木叢走去。
 就在此時。
 他感到有東西碰觸腳踝。
 哎呀?當克雷歐正想看過去的剎那,天地逆轉。
 事情發生得太過迅速,克雷歐一時之間茫然不已。頭頂緊鄰彷若天花板的地面,陽光從腳底照射過來。上下顛倒的景色看來簡直像個異世界。
 克雷歐緩緩恢復理智,終於理解有東西纏住他的腳,將他倒吊起來。
 (這是……什麼……?)
 一聲喀沙聲傳來。在一株粗壯樹木與樹下叢生的雜草陰影處,有什麼東西在動,正緩緩地轉向他。
 (…………咦……?)
 有東西踐踏著雜草,宛如從漆黑泥沼底部浮現般溜進陽光之下。
 那是個赤裸的少女。
 她背上垂下幾條觸手狀的物體,前端令人毛骨悚然地地蠢動著。其中一條往前伸出,纏住克雷歐的腳。
 少女嫣然一笑。
 「謝謝你趕過來。」
 是他剛才聽過的聲音。那句話又在克雷歐腦海中──這是第幾次呢?──響起。
 『在生長著藍薔薇的森林裡,可能遇到危險的魔獸。』
 少女吐出暗紅色的舌頭舔了舔。

食人花

 嗚呼、呼呼呼……嗚呼呼呵呵……。
 少女單薄的肩膀隨著笑聲微微顫抖。
 就像不知含蓄與羞澀為何物的稚子,她無邪或該說是直爽地笑得開懷。不過聽在克雷歐耳中,卻像是惡魔的笑聲。
 無論是臉蛋、手臂或腳,她乍看之下只是平凡的少女。然而,她明顯不是人類。人類不會長出觸手。
 少女使勁將觸手扯回來,兩人的臉龐接近到只差二十公分遠。
 她有一頭自出生以來似乎從未剪過的亂髮,藏在頭髮下的圓滾滾大眼睛眼角上揚,像隻好奇心旺盛的小貓般探頭直盯著克雷歐的臉龐。本來就不擅長面對他人目光的克雷歐別開視線,躲避她的眼神。
 她的喉頭再度咕咕作響,張開可愛的櫻桃小口。
 「沒想到那麼快就能再逮到人類,真難得~喂,這種情況是不是叫『走運』來著?」
 「……啊……啊?」
 突然拋來的問題讓克雷歐很困惑。少女眨眨眼睛。
 「咦?什麼~?你說什麼?」
 她愣愣地注視著克雷歐,無法捉摸對方心態的克雷歐十分混亂。
 「那……那個……妳……」他拚命試著交談,設法跟她溝通。可是少女張大櫻桃小口如此說道。
 「那麼,我要開動囉~」
 她張開的口腔躍入克雷歐眼簾,尖銳的犬齒在暗紅色的黏膜裡水盈盈地發光。
 「啊!……嗚哇!……等、等一下!」
 理解那句「開動」的意義,克雷歐拚命搖動身體抵抗起來。然而第二根、第三根觸手過來,毫不留情地捆住他的身軀。
 「啊,抱歉~我忘記先補上最後一擊了。活生生地被吃掉很痛吧?」
 少女依然在笑。她邊笑邊以白皙得彷若透明的雙手勒住克雷歐的喉嚨,猛然使力。儘管沒有足以折斷頸骨的臂力,被她準確地壓住頸動脈仍讓他的意識逐漸變白。
 「等等……救救我……我什麼都……。」
 我什麼都願意做,救救我──克雷歐打算這麼說。可是克雷歐已無法分辨,那句話究竟是出於自己口中,還是僅僅在腦海中迴響而已。
 他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性思考著。此刻他既不痛苦也不難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迎向安寧的死。少女要等死後才會吃他,這種死法遠比活生生被肉食動物撕裂啃食要輕鬆得多。
 但是,自己卻依然抵抗著求她饒命。
 他不願舉劍自刎。也不願活生生地淪為野獸的食物。
 (什麼嘛~……到頭來我還是想活下去……。)
 克雷歐逐漸稀薄的意識自嘲地想。
 事到如今才察覺自己的真心已然太晚。那些朦朧浮現腦海的懷念面容,漸漸變得清晰。那是母親,還有另一個人。在昨晚夢境裡也出現過的……
 「吶,你說什麼都願意做,是真的什麼都願意?」
 克雷歐腦中的迷霧忽然散去,懷念的故人面容跟著消失。當他回過神,那名少女已將臉龐湊近到幾乎快貼在一起的程度,注視他的眼眸。
 「…………咦……?」
 「我說~你真的~什麼都願意做?」
 少女鬆開勒住克雷歐脖子的手指。
 他還沒完全清醒的腦袋,花費一點時間才認識現狀。
 (我……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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