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遊戲

我們實在是太渺小了，何必要去追尋什麼生命的終極意義呢？只要把握當下，過好每一分鐘，也就活出了品質，活出了意義。

你說生命的意義不在於別的，
就在於生命本身，在於生命那展開的過程之中。
所以，我現在既不患得，也不患失，
只要很好地生活過，奮鬥過，追求過，這就夠了。
至於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我覺得就像一場遊戲，倒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

一個愛好文學的小學教師下海經商、經營遊戲機生意，卻經歷了種種坎坷。故事展現了二十世紀九○年代中期城市年輕人的苦悶與徬徨、掙扎與無奈、追求與宿命等多重複雜的生命情境，並對藝術與經商、自由與束縛、遊戲與人生以及生命的輕與重、存在的價值與虛無等方面進行了富有意義的探討。

曾紀鑫，《廈門文藝》主編，中國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個人專著二十多部，作品被多種報刊選載、連載，多次獲獎，為學者型實力派作家。

1

金海來找時，適值下班時分，我夾了包，正準備走出《七彩虹》雜誌辦公室。
「真巧，再晚一步，你就找不到我的人了。」我站在門口，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說，「進來吧，進來坐一會兒。」
金海往?跨了一步說：「坐就不坐了，跟我一起走吧。」
「去哪？」我禁不住大聲問道。
「瞧你這副樣子，怕我把你當人質，或是吃了不成？」他笑得很勉強，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連忙解釋道：「沒別的意思，主要是晚上有一個約會。」
「又是跟哪個漂亮小妞去跳舞？」
「我哪有這樣的豔福！一個愛好文學的經理寫了幾首破詩，讓我為他斧正斧正。我想跟他做筆交易，保證為他﹃斧正﹄到發表的水準，他則為我們雜誌放點血，贊助一點印刷費。」
「這事又不急，你改日跟他去談吧。」
「可是……我已經跟他約好了呀……」
「可以再約嘛。」
「你的事……可不可以緩一緩？我的意思是……只要不在今日，哪天都成。」
「我的事很急！」
「到底出了什麼事急成這樣？」
「我都想要自殺了！」
我一愣：「金海，你莫嚇我呀，我這人心臟本來就不好，要是嚇出了心臟病，可要你負責喲！」
他望了我一眼，苦笑道：「曾哥，我說的可是真話呀！」
既然是真話，說明問題已經相當嚴重了，我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活生生的好朋友去自殺而不管不問見死不救呀，看來我只有放棄跟那位經理的約會了。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說，「今日你這條命我算是救定了。」「那就跟我走吧。」
「好的，我這就跟你走。」
我拿過辦公桌前的話機，給那位愛好文學的經理撥了一個電話，便與金海一前一後地走上大街。
放眼望去，無數的人與車在一幢幢高樓大廈的狹窄空間流來流去，就像滔滔江水在兩岸堤壩的束縛下左衝右突裹挾而前。時值黃昏，太陽的餘暉被高樓所遮掩，眼前的一切顯得灰朦朦的。
金海低著個頭走得很急，我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走了一程，他悶著一句話也沒有說。
又走了一程，他仍是沒有開腔。

我忍不住了，加大步子，與他走成並排，然後問道：「金海，你到底約我去哪？」
「咱們去吃大排檔吧。」他悶聲悶氣地說。
「這就是你所謂的急事？」我的心頭湧起一股上當受騙的感覺。
「吃飯不過是一種形式，關鍵在於談話的內容。」
此話不無道理，且看他到底談些什麼內容。
又走了一程，來到一個名叫「老地方」的酒店，金海說：「到了。」
我不禁吁了一口長氣，彷彿被急流沖得暈頭轉向的泅渡者終於站在了堅實的大地上。
所謂的「大排檔」，就是在店門外搭幾個帳篷，篷內擺放一些桌子椅子，食客們錯落有致地邊吃邊喝邊談，於是就在街頭形成了一種景觀，這景觀就被人稱作了「大排檔」。大排檔沒有包廂費服務費之類雜七雜八的費用，挺經濟挺實惠的；再則，坐在外面比室內要開闊得多，感覺要舒服一些；不過，你在邊吃邊喝邊談的同時，也就成了被人觀賞的風景，當然，你也可以將他人作為一道景觀毫無顧忌地看來又看去。
天氣燠熱難耐，地面潑了涼水，濕濕的，也少了一些飄浮的灰塵。
屬於大排檔的時間在晚上，從夜幕降臨到深夜兩三點，生意都十分紅火。
也許是時間尚早的緣故，顧客零零落落，本屬劃拳鬥酒喧囂無比的所在，顯得十分清靜。
見我們來到，老闆樂顛顛地跑了過來，非常熱情地敬煙，報出一長串菜譜，最後說道：「喜歡什麼菜，請儘管說，我們保證滿足顧客的要求。」
金海說：「曾哥，你點吧。」
我說：「我隨便，還是你點吧。」
「今天我請客，非你點菜不可！」
「哪能要你請呢？你就那麼幾個破工資，一下子花光了，剩下的日子怎麼辦？我好歹要比你多幾個稿費呢。」
「不管怎麼說，我一頓客還是請得起的。既然約你來，就不要推七阻八了。」
我還想說什麼，金海眉頭一皺，板了臉道：「你再說，我可就要發火了。」
於是，我就不再推辭，隨便點了幾個菜，要了兩瓶冰鎮啤酒。
菜單剛下，早已備好的涼菜就端了上來。
啤酒也隨之而來，便一人一瓶地喝了起來。
金海抱著瓶子仰脖喝了一長口，喉嚨咕噥咕噥好一陣響。
一陣牛飲過後，他搛了一塊涼黃瓜嚼得脆響，邊嚼邊道：「曾哥，這日子，我他媽的實在是過不下去了！」
「到底怎麼啦？」我邊問邊拈了一片豬耳朵放在嘴?嚼著。
他歎一口氣道：「今天市教委搞突然襲擊，來我們崇文小學抽籤檢查，算我運氣差，抽到了我的頭上。結果呢？唉！我的情況你也是曉得的，一沒備課，二沒認真批改作業……」

我打斷道：「你講課不是挺牛皮的麼？你班上的教學品質不是挺高的麼？」
他鼻孔發出嗤的一聲響：「上面搞檢查，注重的是形式，這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領導們主要看你備了多少節課，教案是否詳案，看你批改了多少次作業，評語下得怎樣……他們主要根據這些形式化的東西來打分，至於教學品質，一下子也檢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就不管不問。而我最討厭的，就是這些形式化的東西，因此呀，這次的教學檢查，我肯定是一塌糊塗……」
我勸慰道：「你本來就不看重教書這一行麼，檢查差點就差點嘛，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話雖這麼說，可我畢竟是靠教師這一職業獲取報酬生存於世，在沒有找到更好的生活方式之前，我還不想放棄這一行當。可今天，我似乎有了一種窮途末路的感覺……」金海說著，頭垂了下來，幾乎要觸著桌面了，全身像沒了骨頭似的癱在椅子上。在我印象中，他還從來沒有這樣疲軟無力、心灰意冷過。
我勸他：「不就次把檢查嗎？難道把你開除不成？想開點吧金海，不過小事一樁呢，你就不要自己折磨自己了。」
金海說：「表面看來，這事的確沒有什麼，可是，馬校長想以這事為由頭，跟我一起算總賬！並且，他已經放出口風來了。」
「什麼口風？」我問。
「他說我影響了學校的聲譽，要嚴肅處理。」
「不就幾節課沒備，幾次作業沒批改嗎？看他能把你怎麼樣！」
「問題的關鍵不在這?。」金海搖頭歎息。
「那你說說到底在哪?？」
金海掏出一包「大重九」香煙，拆開，抽出兩支。遞一支給我，自己銜了一支，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猛然將煙霧一氣噴出，感覺似乎舒暢了許多，然後說道：「問題的關鍵在於，其一，以我的性格和為人，不會聽憑馬某人任意宰割，必將起而爭之，這將使矛盾更加激化，結果難以逆料；其二，透過這件事，使我對教書這一職業更加厭倦，簡直厭倦透頂了，我……我……」
金海難過得說不下去了，我趕緊勸慰道：「金海，不要愁眉苦臉的，還是想開一點吧。」
「我何嘗不想想開一點呢？可心?一時怎麼也想不開呀！曾哥，我心底有一種預感……」

「什麼預感？」我趕緊問道。
「我覺得我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緊要關口，在前面等待著我的，也許是一道萬丈深淵，也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說著，叫過服務小姐，又要了兩瓶啤酒。他撬開瓶蓋，嗤地一聲響，冒出一股白沫，遞一瓶給我，自己又開了一瓶。「我有一些想法和打算，今天邀你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請你幫我出出主意。」
「你說吧，只要切實可行，我會盡力支持你的！」
「我需要的就是你這句話，只要有朋友支持，我就沒有孤獨感了，就會信心十足了。」說到這?，他頓了頓，拈了一粒花生米，放在嘴?嚼來嚼去道，「崇文小學，我是怎麼也待不下去了，必須另找出路才是。可我這人又沒有什麼養身糊嘴的特長，唉，出路到底在哪?呢？曾哥，說句內心話，我真是太羡慕你了。」
「我有什麼值得你羡慕的？」
「在咱們文學圈?，就你一個人還弄出了點水響，搞出了點名堂。我要是像你這樣拿稿費出版了幾部長篇小說，也就不愁生路了，就立馬辭職做個自由撰稿人，把自己關在屋子?天天寫小說，一個勁地發表、出版，賺錢過日子……可我又沒有這樣的才能，文學對我來說，充其量不過是一種愛好罷了……」
我說：「也不儘然，只要勤奮、刻苦一些，也許能搞出點名堂來的。」
「你就莫寬慰我了，我到底有幾斤幾兩，自己心?清楚得很呵。」
「金海，我的意思，並不是要你辭職閉門寫作過日子，而是勸你不要頹廢。」
「我不頹廢，不頹廢，真的，我半點都不頹廢。魚有魚路，蝦有蝦路，叫花子討米要飯也是一條出路呢，上帝把我造在世上，總不至於不管不顧讓我活活餓死吧！唉，只是呢，往日那些氣衝霄漢的雄心壯志，都叫生活給磨平了。現如今，我也沒有多大的奢望，只求有一碗飯吃，吃得像樣一點，吃得不慪氣，吃得自在一些，就心滿意足了。」

「可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所以我在努力，為了這並不遠大的目標而努力。」金海說著，又叫服務小姐拿了兩瓶啤酒。我的頭已經有點暈暈乎乎的感覺，再喝就很難受了，就叫金海將這兩瓶啤酒給退回去算了。
金海說：「拿了怎能退？咱們兩個大男人，難道還怕兩瓶啤酒不成？」見他興致頗高，不便違拂他的盛情，我就說好吧，既然已經拿來，那就乾掉算了，不過這是最後兩瓶，再也不能要了。金海說你這人怎麼這麼囉嗦呀，咱們先將這兩瓶乾掉再說！我說我實在是不能再喝了，你酒量比我大，再喝你就單獨一人喝吧。金海說好好好，我就一人喝，不就多喝幾瓶啤酒嗎？有什麼了不起的，難道天還塌下來不成！
兩人就酒的問題爭執一番，又回到了先前的話題。
「現在，擺在我面前的出路有兩條，」金海說，「一條是謹小慎微，像個乖乖兒一樣地夾緊尾巴做人，繼續待在崇文小學做一個良民；另一條，則是下定決心，丟掉雞肋，徹底擺脫學校的束縛，辭去教職，另謀生路。」
我也希望金海活得自在一些，人生本來就短促，若像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一樣窩窩囊囊地活一輩子，那不是太對不起這美麗短暫的人生了嗎？於是就鼓勵他道：「走過去，前面是個天！」
「可是，我能幹些什麼呢？」金海不無困惑地說道，「是去特區深圳、海南闖蕩，還是繼續留在江城尋找出路？」
我說：「彭毅去了海南，據說混得很不錯。可你比不得他，他是搞美術的，美術的實用性很強，到處都能夠討碗飯吃，所以可以趁著前幾年的﹃海南潮﹄放心大膽地去闖蕩一番。而你就不行，搞文字工作的去那兒沒有多大的用武之地，除非還是幹你的本行―教書。」
金海說：「要是去教書，在哪?都是一回事，莫如繼續待在江城。曾哥，你曉得的，我最討厭教書這一行了，從民辦到公辦，都教了快十年了。十年啦，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教書太束縛一個人的創造性了，難怪有人稱教師為教書匠的。我希望能有一個廣闊的天地，更希望生活富有一點刺激味兒。」
「說到底，你是想換一種活法。」我一針見血地說。
金海連連點頭道：「對，對，你簡直說到我的心坎上去了，我感到活得太枯燥太乏味太沒有意思了，就想著要換一種生活方式。」

「那就繼續留在江城吧，環境熟悉，熟人多，朋友也多，辦什麼事總要方便一些。」
「我也是這麼想，可是，怎樣才能擺脫現在的困境呢？難道去給那些經理廠長們當高級打工仔不成？」
「當打工仔過的是寄人籬下的生活，日子會比現在更難受。」我為他分析道。
「就是呵，你說的有道理……」他沉吟道，「看來只有自己單獨幹才行，最好是開一個公司，辦一個工廠，建一個企業……可是，我一下子哪來這麼多的資金呢？」
「你可以自己單獨搞一個門面嘛，也要不了多少本錢。」我幫著開拓他的思路道，「搞好了，繼續發展；搞虧了，也傷不了多大的元氣。關鍵是人自在，天不管地不收，逍遙自在賽過活神仙。」
金海不無贊同地說：「自己有一個門面是再好不過的了，可是，我哪有錢開張呀！」
我說：「租一個門面，盤一點什麼貨，先糊一張嘴巴再說，一兩萬元就可以玩開了。」
「莫說兩萬元，就是兩千元、一千元，我也拿不出來呀。」金海愁眉苦臉地說道，「曾哥，不瞞你說，我所有的存款，只有五百多元。」
我故作輕鬆地說道：「錢不夠，慢慢湊嘛。」
「湊？可我到哪兒去湊呀？把我的所有家當加在一起，就是把我本人賣了，也湊不到兩萬元現金呀！」
「我有一個辦法……」我故作神秘地說了一半打住，眨著眼睛望了望金海，撩得他心?癢癢的。
「你有什麼好辦法？趕快告訴我！」
我慢吞吞地吐出一個字：「借！」
金海一聽，不覺洩了氣：「借？我上哪兒去借呀？誰肯借錢給一個窮光蛋呢？」
我說：「只要你真心借，一定借得到的！」
金海苦笑道：「有錢人有誰能體諒到窮光蛋的真心呢？」
我摸出一支香煙遞給金海道：「你可以借高利貸嘛！」
金海一拍腦門道：「喲，真是的，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去借高利貸呢？」
我繼續點撥他道：「你在借錢的時候，就將利息付給對方。比如說，你借的是一萬元，年息是百分之二十五，那麼，你可以從這借來的一萬元中先拿出兩千五百元返還給對方，這樣一來，有錢人就會覺得你是真心借錢了。」
「也就是說，借一萬元，實際上拿到手的只有七千五百元。」
「不錯，只有這樣，才能在極短的時間內籌措到一筆急需的資金。」

金海稍一猶豫，就下了決心，瞪大眼睛道：「好吧，我就借高利貸！只要能籌到錢，老子就是賣血也成！這回，我金海是豁出去了！」
見他一副熱血沸騰的樣子，我也受了感染，極想為他出點力，不禁說道：「金海，你若真的想借高利貸，我可以給你推薦一個人。」
「誰？」
「這人你也認識的，就是蔣佑坤。」
「蔣佑坤？嗯，不錯，老蔣的確有錢，可就是太吝嗇了，他不一定捨得借。」
「只要你肯借高利貸，他會求之不得呢。」
「我不妨去找他試試看。」
「到時候我跟你一塊去，也好為你說幾句話。」
「那太好了！」
談到這?，我感到了一股輕鬆。
金海的臉色也開朗了許多，他將剩下的煙蒂狠狠地踩在腳下，又叫服務小姐拿了一瓶啤酒。「曾哥，你說你不能再喝，我就不勉強你了，所以只要了一瓶。」他一邊說著，一邊將瓶蓋啟開，白沫流在了瓶口外，趕緊低頭抿了一口。「曾哥，今日請你來，算我找準了人！古人云，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此言真不虛也。你的一番點撥，不覺使我豁然開朗，真正是救了我一條命呢。來，算我敬你，咱們乾！」
「乾！」他站了起來，我也站了起來，兩個酒瓶碰得叮噹直響。我將剩下的小半瓶喝了，金海則將一瓶啤酒一口氣抽了個一乾二淨。喝完最後一口，他不禁吭吭吭地咳了起來。
我說：「你喝得太急了，又沒哪個催你，可以慢慢乾嘛。來，快吃一口菜吧。」
他搛了一箸青菜塞進嘴?說：「怎麼沒人催？我心?已經有一個聲音在催了，它催我趕快行動，時不我待呀！」
「金海呀，第一步，你要將門面的事情落實下來，咱們再籌劃到底做什麼生意好。」我為他出主意道，「然後，就一起到老蔣那?去借錢。」
然而，我等來的回覆卻是金海怒氣衝衝的咆哮：「首先，老子要好好教訓一下崇文小學的領導，讓他們曉得我金海不是一個軟蛋窩囊廢，不是一個好惹的角色，然後再走下一步！」

2

金海與我分手後，沒有直接回學校，而是去了謝逸寢室。
他與謝逸是在一次文學青年座談會上認識的。那是我們《七彩虹》文學雜誌組織舉辦的一次大型活動，無非是想給江城文學青年提供一個相識交流的機會。金海與謝逸一談即熟，一拍即合，此後，兩人你來我往，很快就粘在了一起。
金海去時，謝逸的寢室一團漆黑，沒有一星亮光。他站在門口，不抱什麼希望地舉起右手，在門上「篤篤篤」地敲了幾下，沒有半點回應。他不死心，又大聲嚷道：「謝逸、謝逸！」叫了兩聲，見還是沒有反應，只得怏怏離開。回身不過走了兩步，就聽得「吱呀」一聲門響，一個清脆的女聲在背後叫道：「金海，你捨得走呀？」金海馬上止步，回頭一瞧，只見謝逸站在從門縫射出的燈光中，風姿綽約。金海馬上回道：「你把我的魂都勾起走了，我怎麼捨得走喲！」遂三步並作兩步，走進屋內。返身關了門，將謝逸緊緊地摟在懷?，兩張嘴唇相互搜尋著，很快就膠合在了一起。
兩人抱著啃了好大一會，皆累得氣咻咻的。金海還想繼續深入，謝逸說：「好了，好了。」又堅決地推開他道：「你嘴?好大一股酒味，簡直要薰死我了。」
金海說：「是的，剛才跟曾哥在一起乾了幾瓶啤酒，不過啤酒算不得酒，它只是一種飲料，在國外被人稱作液體麵包。」
這樣說著時，金海的手自自然然地就鬆開了，他一屁股坐在一張靠椅上，摸出一支煙點燃，大聲說道：「他媽的，這天氣好熱。」又說：「逸，有喝的沒，我口好渴。」
謝逸說：「口渴還抽什麼煙？快把它扔了！」
金海說：「好吧，我就聽你的。」他心疼地將一長截煙蒂扔在地上，「煙也扔了，快搞點能止渴的東西喝一喝吧。」
謝逸笑道：「只有自來水，你喝不喝？」
金海說：「我嗓子乾得快冒煙了，管它什麼水，只要能止渴就行。」
他說著，跑到水池邊，擰開水龍頭，「咕嚕咕嚕」一鼓作氣喝了個痛痛快快，直喝得肚子鼓鼓囊囊的，又掬了兩捧水，將臉搓了兩把。一時間，他感到愜意清爽極了，又坐回到那把靠椅上，金海說：「剛才敲，你怎麼不開？」
謝逸說：「我正在趕寫一部偉大的作品呢。」
「別裝模作樣，搞得神秘兮兮的。」
謝逸正兒八經地說道：「誰裝模作樣、神秘兮兮了？真的，我有一種預感，這將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我一提筆，就感到靈思如泉湧滔滔不絕，手下的筆怎麼也跟不上自己的思路。我擔心別人打攪，就關門閉窗地揮灑起來，並在心底告誡自己，一定要排除任何干擾，堅守清靜的陣地。」
「那你為啥要跟我開門？」金海問。
「你剛開始敲門時，我不知道是誰，當然要置之不理啦。後來聽出是你的聲音，我能不打開大門迎接嗎？」
金海哈哈一笑道：「你到底還是經受不住外來的誘惑啊！」
謝逸撇撇嘴道：「好像你很有魅力似的，也不拿塊鏡子照照。」
金海走到桌前，拿起一塊小圓鏡，煞有介事地照了照，然後說道：「不照不知道，一照嚇一跳，沒有想到，敝人還真的有幾分魅力呢，要不然，怎就迷住了眾星捧月、追者如雲的小逸呢？」
「恬不知恥！」謝逸對他做了一個媚眼。
金海受到鼓舞，上前又在她的臉上印了一吻。在鬆開她時，金海就見到了桌上的文稿。「這就是你正在創作的所謂偉大的作品？」他故作輕視地問道。
謝逸頗為得意地說：「怎麼，瞧不起？我敢擔保，只要你捧讀一半，就會佩服得五體投地的。」

金海說：「還六體投地呢！」
「要是不信，就請拜讀一番！」
「不是捧讀，就是拜讀，你也太過自戀了。不過呢，或許寫得真有幾分味道也未可知，只是我現在沒有閱讀的心情。」
「我念給你聽，怎麼樣？」
金海完全能夠理解謝逸此時的心情，敝帚自珍，誰個不喜歡自己生下的「孩子」呢？哪怕這孩子長得並不怎麼樣。儘管他極不想聽謝逸的閱讀，也只得硬著頭皮說：「好吧，我就來享受一番你那偉大作品的優美吧。」
金海翹起了二郎胯子。
謝逸開始有模有樣地高聲朗讀了。
「短篇小說，《七月流火》，」她憋著一口帶有地方方言的普通話自我陶醉地讀開了，「七月的天是獨特而又令人神往的，儘管置身於七月的日子於我們不啻於是一種磨難。六、七、八這三個月是夏季的天空，夏季意味著驕陽、燥熱，而位於夏季之中的七月尤盛……」
金海剛認識謝逸時，她只是寫一點詩歌。寫了幾年，雖然發了幾首，但只能算自娛自樂而已，發了就發了，自生自滅。隨著時光的流逝與年歲的增加，心中浪漫的情愫日漸減少，她就轉向了寫小說。金海半閉眼睛聽著，覺得她寫的這篇《七月流火》還算不上嚴格意義的小說，而是用了大量的詩歌筆調與元素，因此這小說也就顯得有點不倫不類。他不好潑謝逸的冷水，便裝著極感興趣的樣子繼續往下聽。謝逸讀得不緊不慢，有時還來點搖頭晃腦，陶醉得無以復加。
又聽了一會，金海便感到全身下墜，膀胱膨脹得實在有點承受不住了，一看謝逸正在興頭上，不便打斷她的朗讀，就悄悄地站起身，躡手躡腳走到門邊，又輕輕地旋開門鎖，一閃身便鑽入了黑暗。他尋了一個角落，迫不及待地往褲襠?掏，不一會，就響起了一陣「唰唰唰」的水流聲。一陣快意掠過金海全身，他右手抖動著加快了速度。尿了好半天，「唰唰唰」的聲響才告一段落，他打了一個尿噤，又將那個東西塞進褲子。
轉回到門邊，金海悄悄地推開門，沒有聽見謝逸的朗讀聲了。他想，壞了，如此輕慢，她肯定要發火呢。金海做好了挨訓的準備，於是擠出一張笑臉畏畏縮縮地出現在謝逸面前。
謝逸果然在生氣，她的嘴唇咬得緊緊的，瞪大了眼睛注視著金海。他等待著她的「電閃雷鳴」，不料她半天也不吭出一聲。
金海只得陪笑道：「小逸，對不起，我的膀胱太不爭氣，一泡尿實在是憋不住了，又不忍心打斷你，就偷偷地跑了出去。」
謝逸噘著個嘴仍是不吭聲。
金海又解釋道：「我一口氣喝了四瓶啤酒，又喝了不少的自來水，實在是承受不住了，希望能得到你的諒解。」
謝逸終於開口了，她說：「你太不尊重別人的勞動了，所以我很傷心。」
金海連連道：「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傷了你的心，是我的不對，還要請你多多包涵包涵。」
謝逸又說：「從你的反應，我看出這篇小說沒有什麼吸引力，也就是說，寫得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好。」
金海說：「寫得好，寫得好！」
謝逸冷冷地一笑道：「你就莫騙我了好不好！」
金海急忙解釋道：「我是說，以你的創作閱歷與經驗，能寫出這樣的小說，實在是了不起了，當然，說句實話，它還算不得像你說的那樣是一部偉大的作品。」
「人貴有自知之明，從你的態度，我發現了這篇小說的不成熟。既然不成熟，就說明它還沒有存活的理由，所以我已經將它撕碎了。」謝逸慢悠悠地說著，臉上明顯地流露著一種報復金海的快意。
金海聽她這麼一說，果然吃了一驚：「你怎就將它撕了？這是你的心血呀！」他低頭一看，地下滿是撕碎的紙屑，「可惜了，太可惜了！」
謝逸淡淡地說：「有什麼可惜的？不破不立嘛。我不將這篇舊的消滅，哪能誕生新的更好的作品呢？《七月流火》，一個多麼好的題目，有著多麼好的意象，我怎能將它就此糟蹋呢？我要再寫，並且一定要寫好，我這人就是有點不服輸、不信邪！」
金海被她這種執著精神所感動，不覺真誠地鼓勵道：「小逸，我相信你一定能寫好，真的。你寫完了，我要好好地拜讀。」
謝逸不言，只是以一種嘲弄的眼神望著他。
金海說：「你別這麼看我，逸，我說的是真話，絕對沒有半點虛偽！」
「這回，我也看出你是真誠的，否則，就是在褻瀆文學藝術與自己的靈魂了，一個褻瀆藝術與靈魂的人是沒有什麼好下場的！」

「我永遠也不會褻瀆文藝，但也無法為他去獻身！」
「為什麼？一個真正熱愛文學藝術的人就應當要有一種獻身精神！」
「我畢竟不是生活在真空?，不是生活在象牙塔中，我置身於我們當今這個物慾橫流的社會，首先是要活下去，然後才能考慮有關很好地活下去的問題。而藝術所關注的，就是如何很好地生活下去的問題。當然，我會把文學藝術作為我畢生的追求與終極目標，爭取過一種藝術的人生！可追求是一回事，現實本身又是另外一回事。小逸，實話對你說吧，我正準備跟文學分手一段時間呢。」
謝逸驚異地問道：「分手？你想去幹什麼？」
「棄教經商，不嚴格地說，是棄文從商。」
「經商？」謝逸哂笑道，「就你這個樣子，也是一塊經商的料？」
「試試看吧。」金海底氣不足地說，「路是人走出來的，或許能夠闖出一條生路來呢！」
「我以為你現在的生活就挺不錯的，你別誤會，我並不是因循守舊反對你下海經商，而是認為教書這一職業安穩，不必為生活而疲於奔命，這樣，你就有足夠的時間與精力來追求你所愛好的文學事業了。」
「我正因為要擺脫教書才決定去下海，教書這一職業，不，嚴格說來，是小學教師這一職業對一個想幹點事業的男人而言，除了嚴格刻板、束縛人性、缺少激情、喪失活力外，並不能給我其他的什麼。」
「你太偏激了！」
「這不是偏激，而是迫不得已的選擇。我們追求文學藝術的目的是什麼？就是為了更加自由自在地生存於世。如果為了文學而犧牲自己的自由、喪失做人的本性，那不是南轅北轍了嗎？況且，我決心下海，走的是﹃曲線救國﹄的路線，是為了更好地追求文學。因為，我經商不是為了賺錢而賺錢，當我賺夠了錢再也不必為生計發愁之後，就會將自己的精力與激情以及一切的一切，全部投入到我所愛好的文學藝術之中來。」
謝逸不以為然地說道：「你這是緣木求魚，捨本逐末。我可以斷言，你下海經商，離文學藝術只會是越來越遠。」
「所以說我要暫時與它分手一段時間了。小逸，請記住我的話吧，拳頭縮回來是為了更好地打出去。當然，這話並不是我創作的，也不是我最先說出的，我只是又一次引用而已。」金海在為自己辯解的同時，自信心也慢慢地增強了。
然而，謝逸卻十分固執地說道：「金海，我個人的意見，是堅決反對你下海！當然，你硬要這麼去做，我也沒有辦法。但是，這會使我覺得你實際功利、世俗市儈，會使我十分傷心的。」

「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實際而不功利，世俗而不市儈。實際、世俗並不是一件什麼壞事，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有時不得不實際、世俗一些，否則會活不下去的。小逸呀，我這樣做並不想使你傷心，當然，如果你實在傷心我也沒有辦法，不過呢，還是希望得到你的諒解。」金海轉彎抹角地說著，心想如果能夠得到謝逸的支持，該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呵！說著說著，他又走上前來，將謝逸摟在懷?，溫柔地撫摸著。
謝逸顯得很冷淡，一任金海動作，沒有半點反應。
頓時，金海的情緒低落了許多。
他不甘心，又將她抱到那張單人床上，開始吻她的嘴唇，雙手在那對飽滿而性感的乳房上揉搓不已。
天氣炎熱，謝逸上身穿一件襯衫，下身著一條裙子。他們緊緊地貼在一起，透過單薄的衣衫，相互都能感受得到對方的肉體與熱能。金海繼續深入著，他將右手伸進她的襯衫，移到她的後背，解開乳罩扣，一個勁地摩挲、親吻那對挺突的乳房，然後又移向她的下身……
剛開始，謝逸還有意無意地反抗著，慢慢地就來了情緒，閉上眼睛，配合著金海的動作。
其實，這對他們倆來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們所做的，不過是溫習「功課」而已。
這時，謝逸的下身已是一片潮潤，開始不由自主地呻吟，陶醉在一陣難抑的快感與衝動之中。
金海一翻身，使勁地壓了上去。
謝逸猛然一把將他推開。
金海不解地望著她。
「慌什麼慌，猴急猴急，像沒有上過陣似的。」謝逸一指抽屜，「藥，你怎就忘了！」
金海恍然大悟，他沒想到謝逸這種時候了還能如此冷靜細心，就忙起身打開抽屜，從中尋出一包避孕藥膜。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們不得不採取這種方式拒絕那不受歡迎的生命。
一陣狂熱過後，金海累得氣喘吁吁，像被人抽走了骨髓似地癱軟在床，半點力氣也沒有。不一會，耳邊響起一陣款款的輕聲細語，原來是謝逸在說著什麼，他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捕捉拼貼著。
「我感到我們的肉體越來越親密越來越交融，而精神卻一點一點地分離開來漸離漸遠了……」謝逸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飄了過來。
「是嗎？可我現在只感到累，又疲又累，只想躺在你的胸脯上好好地睡一覺。」金海閉著眼睛回應道。
「哦，那就睡吧，好好地睡一覺吧。」謝逸那沉睡在心靈深處的母愛被喚醒，她抱著金海的腦袋，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頰，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搖籃曲》，「搖呀搖，搖呀搖，寶寶快睡覺。風兒別出聲，鳥兒不要叫，媽媽在身邊，寶寶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