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簡介
榮獲1968年加拿大總督獎
1968年,孟若三十七歲。這一年,加拿大女權運動正值高峰、巴黎的年輕人們高喊著反越戰,作家則發表了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幸福陰影之舞》——背景同樣在加拿大南部、純樸的小鎮,當外界陷入騷亂之際,這裡的人們依舊為了尋常的生活在掙扎、苦惱著,想要好好保住自己在商店裡的工作、經營自己的農場,或僅只是把孩子扶養長大——當然,這只是表象,對社會議題的關注就被孟若藏在她的小說裡,比方:
〈辦公室〉:一個女人發現她無法在老公和小孩環繞下發揮創作,於是要求一個屬於她自己的空間;這便在反映當時某些女權的議題。
〈光彩琳琅的房子〉:女主人翁堅持反對她所住的「新」社區對「舊」房屋的勢利驅趕;
與書名同名的短篇〈幸福陰影之舞〉:描述了青少年對於學習的困難的「小」態度。
〈男孩子和女孩子〉裡,小女孩是幫忙父親的左右手,自認比她的小弟「還像個男人」;隨著年紀漸長,女孩卻發現家庭與社會對她的期待和觀感,都與她以為的不一樣。
這部處女作為孟若贏得了第一座加拿大總督文學獎。此時,她已是三個女兒的母親。據稱,孟若前後花了15或20年才寫完這部《幸福陰影之舞》。
孟若寫的大部分是女人的故事。在她早期的創作裡,經常著墨於剛進入家庭生活的女孩,為了愛、性、背叛、孩子等苦惱;後期則是在中年危機和瑣碎生活中掙扎的女性——她們都有著慾望或遺憾,有其強大與軟弱之處。《幸福陰影之舞》所收錄的15則短篇小說中,大部分皆由女孩或女人作為主述者,並在生命中某一個重要時刻意識到「性」那強大、混亂的力量,或是性別、兩性關係在她所身處的社會中可以如何複雜——而它們通常以無情地解剖家庭關係的方式呈現。
作者簡介
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
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艾莉絲.孟若自1968年初出文壇,推出處女作Dance of the Happy Shades,旋即榮獲象徵加拿大最高榮譽的總督文學獎。她創作超過四十年生涯,出版十四本短篇小說集,及一部長篇小說,至今獲獎無數,包括三座總督文學獎、吉勒文學獎、美國國家書評人獎,及2009年獲頒曼布克國際文學獎(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
譯者簡介
汪芃
自由譯者,現於師大翻譯所進修。熱愛文學翻譯,譯有《大亨小傳》等書。
黎紫書(紅晚裝─一九四六 譯者)
原名林寶玲,1971年生,曾獲花蹤馬華小說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及數部短篇小說集、散文集。
書摘/試閱
沃克兄弟的牛仔
晚飯後,爸爸說:「想不想去看看湖還在不在?」我們便出發,留媽媽在飯廳的燈下縫紉,她要在開學前替我做衣服,為此拆了她的一襲舊套裝和一件舊方格毛料洋裝,而且裁切縫合都得盡量精細,還叫我去站啊轉的無數次,而我總是汗涔涔,給悶熱的毛料弄得發癢,毫不感激。我們把弟弟留在床上,在前陽台末端那小小的玻璃帷幕門廊裡。有時他會跪在床上,臉貼著玻璃,哀哀嚷著:「買甜筒給我吃!」但我總頭也不回地喊:「到時候你已經睡著了。」
然後我就和爸爸沿著一條不怎麼像樣的破敗長街慢慢走,幾間小小的店家亮著燈,店外人行道上矗立著銀森冰淇淋的招牌。這兒是塔珀鎮,是休倫湖畔的一個老鎮,古老的榖物港口。這條街有些地方楓木成蔭,樹根蔓生得人行道都迸裂鼓起,又如鱷魚般四竄,爬進光禿的庭院。戶外坐著不少人,男人穿著輕鬆的襯衫和汗衫,女人圍著圍裙——這些人我們都不認識,但如果有人準備點頭說聲「晚上很溫暖啊」,爸爸也會點頭招呼回去。小孩都還在玩耍。我也不認識他們,因為媽媽只讓我和弟弟待在自家院子,說弟弟太小不能出去,而我得看著弟弟。看這些孩子的晚間遊戲我並不心酸,因為遊戲本身看上去亂七八糟,不成樣子,小孩子們依著個人的意志分散開,在濃密樹蔭下各成一、兩人的孤島,在沙土裡埋鵝卵石,或用小樹枝寫字,孤獨地玩,就和我成天做的事差不多。
這會兒我們離開了那些房舍庭院,走過一間窗戶用木板封著的工廠,還有一座木材場,高高的木製大門在夜裡鎖著。接著小鎮就稀疏了,成為一堆散亂的簡陋房舍和小小的廢棄物回收場,人行道也沒了,我們走在沙土小徑上,路旁長滿牛蒡、煮食蕉和各種不起眼的無名雜草。我們走進一塊空地,這其實算公園,因為維持得一點垃圾也沒有,還有一張能坐著看湖的長椅,椅背少了根木條。傍晚湖水通常呈灰色,上方是微陰的天,沒有夕照,地平線晦暗不明,湖岸岩石傳來微弱的沖刷聲響,再過去,也就是往鎮上的方向,有一道沙地,一道滑水道,安全游泳水域的邊界有浮球上下晃著,還有一座不太牢固的救生椅。此外還有一道暗綠色的長條建築,像一條有屋頂的走廊,名叫「長亭」,裡頭有許多農夫農婦,他們在禮拜天穿著一身拘謹的好衣服。這一帶我們熟,以前住登甘農的時候,每個夏天就來這裡三、四次,來休倫湖玩,另外我們也會到碼頭看大船,那些榖船老舊、鏽蝕,搖呀晃的,我們很難想像這些船怎麼駛得出防波堤,更別說開往威廉堡了。
碼頭邊有流浪漢徘徊,偶爾在這樣的傍晚,他們會漫步穿過漸窄的湖灘,爬上那些男孩子們走出來的曲折模糊的小徑,然後抓著乾樹叢,對爸爸說話,我很怕流浪漢,總驚慌得聽不清他們說什麼,而爸爸就回,他自己手頭也很緊哩。他會說:「我捲根菸給你吧,看你抽不抽。」接著他便小心翼翼將菸草抖落在一張薄透的蝴蝶捲菸紙上,舌頭輕點一下,然後捲起來,遞給流浪漢,對方接了便走開,爸爸再替自己也捲一根,然後點火抽菸。
爸爸告訴我五大湖如何變成今天的樣子。他說,現在的休倫湖呀,以前全是平地,是一片遼闊的平原,接著冰來了,從北方爬下來,刻出低窪的地形。像這樣——爸爸把手指張開,往我們坐的地上壓,地上硬得像石頭,手指壓不出什麼痕跡,爸爸便說:「嗯,以前的冰冠後面有很大的推力,比我的手強多了。」接著冰回去了,縮回源頭北極,把指頭般的冰條留在它們鑿出的深槽裡,冰融成湖,就成了今天的模樣。跟過往的時間相比,這些湖很新。我努力想像眼前的平原,還有走在上頭的恐龍,但甚至連塔珀鎮出現前、休倫湖畔仍住著印第安人的景象都想像不出。想到我們擁有的時間只占這麼一丁點比例真使我驚駭,但爸爸似乎很平靜看待這件事。就算是爸爸,有時我覺得他對整個世界好自在,像跟這世界一樣老似的,但在世上有生命的時間裡,他活在地球上的時間其實只比我長一點點,他也和我一樣,並未見識過沒有汽車和電燈的時代,這個世紀開始時他還沒出生,而等這世紀結束時,我大概也只剩半條命了——已經很老、很老。我不喜歡想到這些,真希望休倫湖一直就是個湖,始終有著安全水域的浮球,以及防波堤和塔珀鎮的燈光。
爸爸有份工作,是兜售沃克兄弟的東西。沃克兄弟是一家賣遍鄉下的公司,賣遍偏鄉僻壤——陽光、伯優橋、回轉口等都是爸爸的轄區,但我們以前住的登甘農不是,因為那兒太靠近市區;這點媽媽很慶幸。爸爸賣的東西有咳嗽藥、鐵質補劑、雞眼貼、緩瀉劑、婦女藥、漱口水、洗髮水、藥油、藥膏、調冷飲的檸檬、柳橙和覆盆子濃縮果汁、香草、食用色素、紅茶綠茶、薑和丁香等香料,還有老鼠藥。他有一首推銷歌,裡頭有兩句歌詞:
擦劑藥油統統有,
雞眼癤子統統除……
媽媽覺得這不是多有趣的歌,就是小販唱的,而正是,爸爸正是一個到窮鄉僻壤挨家挨戶敲後門的推銷小販。我們家在去年冬天以前都有自己的生意,是經營銀狐牧場。爸爸養銀狐,然後把毛皮賣給做狐皮披肩、大衣和手籠的人。但後來價格掉了,爸爸撐著,期望隔年價格好些,但價格又跌,他再撐一年,然後又是一年,最後撐不下了,我們欠飼料公司一屁股債。這些我聽媽媽向歐利芬太太解釋過好幾次;附近鄰居裡,媽媽只肯跟她說話。(歐利芬太太也是落魄下來的人,她是老師,但嫁了個工友。)媽媽說,我們把手上一切全投進去了,最後兩手空空。這幾年來許多人都能說一樣的話,但媽媽無暇理會舉國的困境,只能顧及我們自己的。命運把我們趕進一條貧民街(儘管我們之前也算窮,但這是兩種不同的境界),而在媽媽心裡,唯一的面對方式就是抱著尊嚴,咬著牙,絕不釋懷。有爪腳浴缸和沖水馬桶的浴室無法撫慰她,自來水、家門前的人行道、罐裝牛奶等都沒用,甚至附近的兩家電影院、金星餐廳和伍爾沃斯連鎖超市也沒用。那家伍爾沃斯好棒,吹著風扇的角落有真的鳥兒在唱歌,還有小魚,小得像指甲片,亮得像月亮似的,在綠色的魚缸裡游來游去。但這些媽媽都不看在眼裡。
她經常在下午時走到西蒙雜貨店採買,也帶著我去幫她拎東西。她會穿一件上好洋裝,海軍藍,綴有小花,質地薄透,底下再穿一件海軍藍的襯裙,另外搭配一頂白色草帽,斜斜地戴,以及我才剛在後門台階拿報紙抹淨的白鞋。我則頂著一頭剛弄好、溼漉漉的長捲髮,幸好空氣乾燥,捲髮很快便會鬆開,此外頭頂還要綁一枚僵硬的大蝴蝶結,這和晚餐後跟爸爸出門完全不同。我們才走過一、兩戶人家,我便感覺我倆成了笑柄,連人行道上粉筆寫的髒字都在恥笑我們。媽媽似乎渾然不覺,走起路來像出門購物的貴婦般安詳,真真像個貴婦出門購物,經過街上主婦,她們都穿著沒腰帶的寬鬆洋裝,腋下縫線也破了;而媽媽領著我,她的創造物,這糟透的捲髮、招搖的蝴蝶結、抹淨的膝蓋和白襪子——我根本不想要這些。她當眾喚我時,我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討厭,那聲音多高亢驕傲,唱歌似的,刻意裝得不同於這條街上其他母親的聲音。
媽媽有時會買塊冰淇淋回家讓大家享受一下——那種淺顏色的那不勒斯三色冰淇淋。而因為家裡沒冰箱,我們一回家就叫醒弟弟,一起在飯廳吃起來;飯廳正對著隔壁戶的牆,總是昏暗的。我輕輕地挖冰,把巧克力口味留到最後,希望等弟弟的盤子空了我的還能剩下些。然後媽媽就會設法模仿我們從前在登甘農的談話,回到最早、最悠閒的時光,那時弟弟還沒出生,有時媽媽會煮茶給我喝,放一點點茶和很多奶,用的是跟她一樣的杯子,我們會坐在屋外台階上喝,面對著抽水機、那株丁香樹,還有後頭的銀狐圈。媽媽總忍不住要提起那些日子。「妳還記得我們以前讓妳坐小雪橇,然後讓老大拉妳嗎?」(老大是我們家的狗,搬家時沒法帶走,只得留給鄰居養。)「妳還記得妳以前的沙坑嗎,在廚房外面呀?」我經常假裝忘了,因為不想陷入同情或其他不必要的情緒。
媽媽犯頭疼,常得躺下休息,她會躺在弟弟那狹窄的床上,小小的玻璃門廊上有濃蔭遮頂。她說:「我看著上面的樹,感覺好像回到家一樣。」
爸爸對她說:「妳需要的呀,是呼吸新鮮空氣,到鄉下兜兜風。」他的意思是他去賣沃克兄弟藥品時,她可以跟著去。
媽媽心裡的「去鄉下兜風」可不是那樣。
「那我可以去嗎?」
「妳可能要留在家幫媽媽試衣服。」
「我今天下午不會縫衣服。」媽媽說。
「那我就帶她去。我兩個都帶去,讓妳休息一下。」
我們兩個是怎樣讓人累啦?算了,我還是很歡喜,乖乖去找弟弟,帶他去上廁所再帶他上車。我們的膝蓋都沒擦,我的頭髮也沒上捲。爸爸把那兩只裝滿瓶罐、沉甸甸的棕色行李箱從家裡拿出來放到後座;他穿著在陽光下亮晃晃的白襯衫,繫著領帶,下半身是他那套夏天西裝的淺色長褲(他另一套西裝是黑色的,喪禮穿,原本是我過世叔叔的),頭上則帶著奶油色的草帽,這是他的推銷員裝扮,襯衫口袋還夾了幾枝鉛筆。他又走回家裡,或許是跟媽媽說再見,再問一次她要不要來,而媽媽說:「不用,不用,謝啦,我在這裡閉著眼睛躺著比較舒服。」接著我們就把車倒出車道,冒險的希望升起,一點小小的希望,讓人跨過阻礙駛向大街,熱空氣動了起來,成了微風,爸爸抄他知道的近路駛離市區,兩旁的房舍越來越陌生。然而整個下午等著我們的,除了破敗農家庭院裡的暑熱,或者停在鄉間小店買三支甜筒和汽水,以及聽爸爸唱唱歌,又還有什麼呢?他給自己亂編了首曲子,曲名叫〈沃克兄弟牛仔〉,是這樣起頭的:
老奈德,死掉了,
換成我,來賣藥……
老奈德是誰呢?當然就是在爸爸之前的推銷員,而他顯然真死了;不過爸爸的歌聲苦中帶樂,使得老奈德的死變得有些荒謬,彷彿一樁詼諧的慘事。「多希望回到格蘭德河畔,踩進那暗沉沉的沙──」爸爸開車時幾乎一直唱著歌,即便是現在,我們快開出塔珀鎮,過橋後急轉彎到公路上,他嘴裡仍哼著,自己喃喃唱著不成調的音,其實是在蹓嗓子,準備哼出個旋律,因為我們在公路上經過浸信會營地,就是那聖經夏令營的時候,他開始放聲高唱:
浸信會教友在哪裡,浸信會教友在哪裡,
他們現在在哪裡?
在水裡呀在水裡,都在休倫湖水裡,
浸了罪,洗了禮。
弟弟信了字面上的意思,就跪起來,直往湖裡瞧,然後指責地說:「沒看到浸信會教友啊?」爸爸回答:「我也沒看到呀兒子,爸爸說啦,他們是在水裡。」
出了公路後就沒柏油路了,塵土飛揚,我們只得把車窗搖起來。四周土地平坦乾枯,空無一物,農場後的樹叢提供了遮蔭,幽黑的松樹蔭,像一個個沒人到得了的池子。我們顛簸著駛進一條長巷,巷尾是一棟沒上漆的農舍,屋前的草沒修剪,直長到大門前,綠色百頁窗是放下的,而樓上還有一道門朝半空中開啟,還有什麼景象比這更荒涼死寂呢?許多房子都有這樣的門,我一直搞不清為什麼。我問爸爸,他說那是給夢遊的人走的。什麼?嗯,就是如果有人夢遊,又想出去外面的話呀。我很不高興,因為到這個時候才發覺爸爸在說笑,他老這樣。但弟弟直板板地說:「那樣他們會把脖子摔斷。」
一九三○年代。這樣的農舍,這樣的午後,對我而言就屬於那個年代,還有爸爸的帽子、鮮豔的寬領帶,以及我們那輛有著寬寬側踏板的車(是一輛早過了盛年的埃塞克斯車)。一些農家庭院裡都停著類似的汽車,許多比較舊,但灰塵可沒比我們的車多;有些已經不開了,車門拆掉,座椅也拔下來放在門廊坐。四下不見動物,雞和家畜都沒,只有狗,狗兒躺在涼蔭下做白日夢,精瘦的身軀起伏急促。爸爸開了車門,狗兒便站起身,爸爸只得對牠們說話:「狗狗乖,好孩子,乖狗狗。」牠們便平靜下來,回到遮蔭處。爸爸確實懂得讓動物靜下來,畢竟他可用鉗子夾過驚慌失措的銀狐的脖子。對狗是一種安撫聲,喊門時又是另一種活潑歡快的聲音:「哈囉,太太,我是沃克兄弟的人啦,您今天有沒有缺什麼?」門打開,爸爸便消失在視線中。爸爸不准我們跟,甚至連下車也不准,我們只能等,想像爸爸在說什麼。爸爸有時為了逗媽媽笑,還會假裝自己在農家廚房裡的模樣,把他的樣品包打開。「太太,那您有寄生生物的麻煩嗎,我是說您小朋友的頭皮,那些噁心的小東西呀?我們不好意思說出名字,就像你們這麼好的人家頭上也難免要長那東西,光用肥皂沒效果,煤油又不好聞,但您看我這有──」或者是「我說實在的,像我這樣整天開車整天坐著,我真的知道這些藥多有效,天然的緩解效果,老人家難免有這些症狀,老了沒活動了嘛──老太婆,那妳呢?」說著便在媽媽眼前揮舞著一盒隱形的藥錠,媽媽這才不情願地笑出聲。我說:「爸爸沒有真的這樣說吧?」媽媽說當然沒有囉,爸爸這麼紳士的人。
接著是更多的農家庭院、老車、抽水機、狗兒,放眼望去盡是灰色的榖倉、日益坍塌的棚屋和不轉的風車。男人們不知是否到田野和牧場幹活了,四處不見一個,小孩子也在遠方,或許循著枯竭的溪床走,或許去找黑莓,也或許躲在屋裡,正透過百頁窗的縫隙偷瞧我們。汽車座椅被我們的汗水沾得溼滑,我問弟弟敢不敢去按汽車喇叭,其實是我自己想按又怕挨罵;但弟弟沒那麼好騙。我們又玩「找找看」遊戲,但四周沒幾種顏色可找,倉棚、廁所和屋舍是灰色,庭院田野是咖啡色,狗兒是黑色或咖啡色,鏽蝕的車有五顏六色的斑塊,我努力在裡頭找紫色和綠色,也盯著門板,找些老舊掉漆的地方,栗色或黃色的;可惜我們不能玩找字母,因為弟弟還不會拼字。反正遊戲很快就玩不下去了,弟弟說我選的顏色不公平,總吵著要再一次機會。
後來有戶人家沒開門,不過院子裡還停著車,爸爸便敲門又吹口哨,喊著:「哈囉!我是沃克兄弟的人!」但四下靜默,沒人應聲。這棟房子前面沒有門廊,只有一塊光禿禿的水泥斜坡,爸爸就站在上面。他轉身,目光梭巡榖倉場;榖倉裡沒堆乾草榖物,因為還能看到後方的天空。爸爸終於彎腰拎藥箱,這時樓上開了一道窗,窗台上出現一個白色盆子,盆子翻了翻,裡頭的東西順著外牆噴濺下來。窗台不在爸爸正上方,所以只有一點點灑到他身上。他拿起藥箱,不慌不忙,走回車子這裡,不再吹口哨。「你知道那是什麼嗎?」我對弟弟說,「那是尿尿。」弟弟笑個沒完。
爸爸在發動前先捲了根菸抽。那道窗砰地關上,百頁窗拉了下來,我們從頭到尾沒看見人的手或臉。「尿尿──尿尿,」弟弟興高采烈地呼道,「有人倒尿尿!」爸爸說:「不要告訴媽媽,她一定不懂好笑在哪。」弟弟問:「你的歌裡有這個嗎?」爸爸說沒有,但他會試著編進去。
不久後我就發現我們不再拐進巷子裡了,但似乎也沒往家的方向開。我問爸爸:「我們要去陽光嗎?」爸爸回答:「不是唷,小姐。」「那這裡還是你的轄區嗎?」他搖頭。弟弟欣喜地說:「我們開得好快噢。」確實,我們蹦跳著開過一個個乾涸的水坑,藥箱裡的瓶瓶罐罐撞得哐啷響,發出充滿希望的汩汩聲。
來到另一條巷子,另一棟房子,一樣沒油漆,在陽光下乾得成了銀色。
「我們不是不在你的轄區了嗎?」
「對呀。」
「那我們來這裡幹嘛?」
「等下就知道了。」
屋前有位矮壯婦人,正把草地上漂白和曬乾了的衣服收起來。車停下後,婦人費力凝視片刻,又彎腰撿了一兩條毛巾,和其他衣物一起夾在腋下,這才走過來問:「你們迷路嗎?」她的語氣平板,不殷勤,也不兇。
爸爸不慌不忙下車。「沒啦,我是沃克兄弟的人。」
「來我們這邊賣沃克兄弟東西的人是喬治.高利,而且他上禮拜才來過。啊,老天爺──」她尖聲說:「是你呀」。
「是我呀,我早上還照過鏡子。」爸爸回答。婦人把毛巾捧到胸口,緊緊抱住,擋在肚子前,彷彿肚子疼似的。「怎麼也沒想到會是你,而且還說你是沃克兄弟的人。」
「不好意思啦,妳在等的是喬治.高利。」爸爸低姿態地說。
「你看看我,我本來要打掃雞舍呢,不是藉口啦,真的,我平常不會穿成這樣。」她戴著農夫草帽,細針般的陽光穿透草帽,在她臉上晃動,此外還穿著寬鬆骯髒的印花罩衫和運動鞋。「車上那兩個是誰呀,班恩?該不會是你的小孩吧?」
「很棒吧,就是啊沒錯。」爸爸回答,然後報了我們的名字和年紀。「來啊,你們可以下車了,這位是娜拉──柯若寧小姐。娜拉,我要問呀,妳現在還是小姐,還是柴房裡藏了個老公啦?」
「班恩,我就算有老公也不會把他藏在那裡啊。」她說著,兩人都笑了,她笑得很突然,而且似乎帶著怒氣。「你一定覺得我除了穿得像流浪漢,還很沒禮貌。」她說。「進來躲太陽吧,屋裡涼。」
我們穿過院子(「不好意思啦,帶你們走這邊,但前門從爸爸喪禮後應該就沒開過了,我怕鉸鏈會斷掉」),接著走上門廊台階,進到廚房,裡頭果真涼爽,挑高的天花板,想當然關著的百葉窗,一個簡單、乾淨、敝舊的空間,有磨損、上過蠟的亞麻油地氈、天竺葵盆栽、一個飲用水桶和長柄杓,還有一張圓桌,上頭鋪著的油布抹得乾乾淨淨。然而雖然乾淨,四處都擦抹過,卻隱約能聞到一點酸味,不知是洗碗布,或那錫製長柄杓,或者油布,或是那老太太身上的味道──因為鐘架下的安樂椅坐著一位老太太。她把頭微微撇向我們,開口問道:「娜拉,有客人嗎?」
「她瞎了。」娜拉以急促的語氣向爸爸解釋,接著說:「媽,妳一定猜不到是誰來,妳聽他的聲音。」
爸爸走到她椅子前,彎下身子,以期待的口吻說:「柯若寧太太,午安啊。」
「班恩.卓登。」老太太的語氣一點也不驚訝,她說:「你幾百年沒來看我們囉,是出國了嗎?」
爸爸和娜拉四目相接。
「他結婚啦,媽媽,」娜拉的語氣開朗中透著尖銳,「結婚而且有兩個小孩囉,都來了。」她拉我們向前,讓我倆摸摸老太太枯槁冰冷的手,然後介紹我們的名字。瞎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近看瞎子,她眼睛閉著,眼瞼塌陷,看不出眼球的形狀,只有兩個窟窿,其中一個淌下一滴銀色的液體,或者是藥水,或者是一滴神奇的眼淚。
「我去換件像樣的衣服,」娜拉說,「你跟媽媽聊聊吧,她難得有這種機會,我們很少有客人,對不對媽媽?」
「很少人會到這裡來,」老太太平靜地說,「以前那些人,那些老鄰居呀,有的都搬走囉。」
「到處都是這樣。」爸爸應道。
「那你太太呢?」
「在家,她不大喜歡熱天,她人會不舒服。」
「嗯。」這是鄉下人和老一輩的習慣,說「嗯」其實意思是「是嗎?」,但多了點禮貌和關切。
娜拉回來了,她在走廊裡走下樓梯時,粗跟鞋重重踩在階梯上,而身上的洋裝花團錦簇,比我媽所有衣裳都要花,棕底綠黃花的飄飄薄綢材質,兩條臂膀裸著,手臂很肉,而放眼所及每吋肌膚都覆滿麻疹似的深黑雀斑。她的一頭短黑髮粗而捲,牙齒潔白強健。「我第一次知道罌粟花有綠色的。」爸爸看著她的洋裝說。
「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著呢。」娜拉回道。她走動時飄送著古龍水的氣息,從很遠都能聞到,而說話也搭配一身裝束,變得更善交際、更年輕了。「而且這也不是罌粟,只是一般的花而已。你去打些冷水來吧,我弄飲料給小朋友喝。」她從櫥櫃取下一罐沃克兄弟的柳橙糖漿。
「還有你說你賣沃克兄弟的東西!」
「沒騙妳,娜拉,不信妳去看我車上的樣品包。我的轄區就是這裡以南。」
「沃克兄弟?真的假的?你在幫沃克兄弟賣東西?」
「是的,女士。」
「我們一直聽說你在登甘農那邊養銀狐不是嗎。」
「之前是呀,不過我那一行的運氣大概用完了。」
「所以你們現在住哪?你出來推銷這些多久啦?」
「我們搬到塔珀鎮了,我做這個啊,兩三個月了吧,求溫飽囉,還算沒餓死啦。」
娜拉笑了。「嗯,你有這份工也要知足了,伊莎貝兒她老公在布蘭特福德失業八百年了,我在想要是他再不找到工作,我就要把他們通通弄過來養了,而且告訴你,我也不想這樣,現在養我自己和媽媽已經很勉強了。」
「伊莎貝兒結婚啦,」父親說,「那繆芮兒也結婚了嗎?」
「沒,她在西部教書,五年沒回家了,大概放假有其他更好的事做吧,要我是她也這樣。」她從桌子抽屜拿出一些照片,一張張給爸爸看。「這是伊莎貝兒的大兒子,剛入學的時候。這是娃娃坐在她的嬰兒車裡。這是伊莎貝兒和她老公。這繆芮兒。她室友跟她。這是她以前走在一起的朋友,還有他的車,他在那邊的銀行做事。這是她學校,那裡有八間房間,她教五年級。」爸爸搖著頭說:「我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她上學的樣子,好內向,我常常在路上順道載她回來──就我去找妳的時候,那時候她一句話也不說,就連我說天氣真好她也不應一聲。」
「她現在不是那樣囉。」
「你們在說誰?」老太太問。
「繆芮兒啊,我說她現在沒那麼內向了。」
「她去年夏天回來了啊。」
「沒有,媽媽,那是伊莎貝兒,去年夏天回來的是伊莎貝兒跟家人啊,繆芮兒在西部。」
「對啦,我是要說伊莎貝兒。」
接著老太太便睡著了,頭往一邊倒,嘴巴開著。娜拉說:「不好意思,這麼失禮,她年紀大了。」娜拉替她媽媽蓋了件阿富汗毯,然後提議大夥兒到前廳,這樣說話不會吵到她媽媽。
「你們兩個,」爸爸說,「要不要去外面自己玩?」
自己玩什麼?反正我想待著,前廳雖然更空蕩,但比廚房有意思,這裡有一台留聲機、一架風琴,牆上還掛著一幅馬利亞畫像──馬利亞就是耶穌的媽媽,我就知道這麼多。畫以各種豔藍和粉色繪成,她的頭部還散發一圈光芒。我知道只有天主教徒家裡會有這種畫,所以娜拉一定是天主教徒。我們從沒認識什麼天主教徒,沒熟到可以到人家家裡的程度。我想起從前在登甘農的時候,奶奶和提娜姑姑說誰是天主教徒時總是這麼說:某某某使錯腳踩鐵鍬了。所以她們一定也會這樣說娜拉──她使錯腳踩鐵鍬。
娜拉從風琴上取下一瓶半滿的瓶子,把裡頭的東西倒了一些在她和爸爸剛用來喝柳橙飲料的玻璃杯裡。
「放一瓶這個是以防生病嗎?」爸爸問。
「絕對不是啊,」娜拉說,「我從不生病,我放純粹是因為想放,不過我一瓶就能喝很久,因為我不愛自己喝。來,敬運氣!」她和爸爸舉杯喝了,我知道那是什麼,是威士忌。媽媽和我閒聊時說過,爸爸從不喝威士忌,但可見他其實喝的。他喝威士忌,還聊起一些我從沒聽過的人,但不久後,他說起一件我知道的事。他說起那個往窗外潑的尿壺。他說:「妳想像我在那邊,那麼殷勤地喊:啊,太太,沃克兄弟的人來囉,有人在家嗎?」他表演自己大喊、怪笑、等待、一臉企盼地抬頭看,然後──啊,急著閃避,雙手抱頭,一臉求饒的表情(爸爸當時其實沒這樣,我看到了)。娜拉笑出聲來,大笑的程度幾乎和弟弟當時一樣。
「你騙人!你騙我!」
「啊,小姐,我沒騙妳,我們沃克兄弟裡多的是英雄呢。我很高興妳覺得好笑。」爸爸黯然說道。
我怯怯地說:「你唱那首歌嘛。」
「什麼歌?你還成了歌手嗎?」
爸爸很難為情。「喔,只是我開車的時候編的一首歌啦,就隨便哼哼,打發時間。」
但經過一番鼓吹,爸爸真的唱了,一邊用很逗、充滿歉意的表情望著娜拉,而她笑得可瘋了,爸爸不時還得停下來等她笑完才能繼續唱,因為她那樣子也逗得他發笑。然後爸爸把他的各種推銷話術都演了一遍,娜拉大笑時,交叉的雙手便擠著大大的胸脯。她說:「你簡直瘋了,真的。」她看見弟弟直盯著留聲機裡面,便一個箭步走過去。「看我們光坐著開心,都沒留心你,真糟糕對不對?你想要我幫你放唱片對不對?要不要聽一張好唱片?你會跳舞嗎?你姊姊一定會,對不對?」
我說不會。娜拉說:「妳這樣一個大女孩,又這麼漂亮,竟然不會跳舞!那現在該學學囉,我保證妳跳起舞來一定好可愛的。來,我放一張唱片,我以前常跟著跳,妳爸爸以前也是,他以前還跳舞的時候。妳一定不知道爸爸以前會跳舞對不對?嗯,妳爸爸很多才多藝喔!」
娜拉放下唱機蓋子,突如其來摟住我的腰,抓起我另一隻手,開始讓我往後退。「就是這樣,對,跳舞就是這樣,跟著我,這腳,妳看,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班恩,你看你女兒在跳舞!」那曲子唱著:你依偎在我身邊呢喃,你悄悄在我耳畔呢喃……
就這樣在亞麻油地氈上轉呀轉的,我驕傲、全心全意,娜拉則呵呵笑著,跳得輕快,把我包裹在她奇異的歡愉情緒中,她那混雜威士忌、古龍水和汗水的氣息裡。她洋裝的腋窩部分濕了,小水珠也從人中流淌而下,停留在嘴角那黑而軟的汗毛之間。她在爸爸面前把我兜著直轉,我不時絆到,因為她一副我學得很快的樣子,但我其實沒有。接著娜拉放開我,氣喘吁吁。
「你來跟我跳吧,班恩。」
「我是全世界最不會跳舞的人了,娜拉,妳也知道啊。」
「我以前才不這麼覺得呢。」
「妳現在就會這麼覺得。」
她站在他面前,雙臂輕垂,滿懷希望,她那溫暖豐滿的胸脯前一刻還讓我害臊不已,此刻在那襲寬鬆的花洋裝下起伏著,而她的臉龐閃亮,因為活動,也因為喜悅。
「班恩。」
爸爸低下頭,輕聲說:「娜拉,我不行。」
娜拉只好走開,把唱片拿下來。「酒我可以自己喝,舞我可沒辦法自己跳,」她說,「除非我比自己想像得還要瘋。」
「娜拉,」爸爸微笑著說,「妳沒有瘋。」
「留下來吃晚餐吧。」
「啊,不行,那樣太麻煩妳了。」
「不麻煩,我會很高興。」
「他們的媽媽也會擔心,她會以為我把車開進溝裡了。」
「喔,嗯。好。」
「也耽誤妳夠多時間了。」
「時間。」娜拉淒切地說。「那你還會再來嗎?」
「可以的話就來。」爸爸回答。
「帶孩子來。也帶你太太來。」
「好。」爸爸說。「有機會的話。」
她跟著我們走到車子那邊,途中爸爸說:「妳也來看我們啊,娜拉,我們就在樹林街那裡,從左手邊進去,就是朝北走,在貝克街這一邊的第二戶──東邊。」
娜拉沒有複述爸爸說的路線。她穿著那一襲柔軟鮮豔的洋裝,站在車子旁,伸手觸摸擋泥板,在灰塵上壓出一道隱晦的痕跡。
回家路上,爸爸沒買冰淇淋和汽水,但在鄉間雜貨店買了一包甘草糖,和我們一塊兒吃。她使錯腳了,我想著,而這些字眼顯得前所未有地哀淒,黑暗,乖張。爸爸沒叫我回家不能提這些事,但我知道,光看他遞甘草糖給我時的思慮和停頓就知道,有些事不能說,像威士忌的事,或者跳舞也是。弟弟倒不用擔心,他根本沒注意到什麼,他頂多只會記得瞎眼的老太太,或那幅馬利亞畫像。
「唱歌啊。」弟弟要求爸爸,但爸爸嚴肅地說:「不知道,爸爸好像編不出歌了,你觀察路上好不好,看到兔子就跟爸爸說。」
就這樣,爸爸開車,弟弟找路上的兔子,我則感覺爸爸的生命從這黃昏的車上流向過去,逐漸變得晦暗詭異,就像一片施了魔法的風景,你盯著瞧時,顯得親切、尋常、熟悉,然而一旦你轉過身去,就倏地變成你從未見過的景象,風雲莫測,咫尺天涯。
我們朝塔珀鎮駛去,天色覆上些許陰霾,一如往常,休倫湖畔的夏日薄暮幾乎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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