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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戰爭(上):新時代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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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戰爭(上):新時代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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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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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阿美士德號的到來,象徵新時代來臨的開端。

在望潮山房裡,連維材與溫翰一同看著這艘洋帆船駛入廈門港口。連維材本能地感覺到有某種劇變正要發生,破壞的欲望不斷衝擊他的內心;林則徐前往上海途中,受到溫翰勸阻,在與溫翰對談當中,他忽然感覺到自己與連維材就像是象棋上的車與炮,互相配合就能擁有強大的破壞力,並且被溫翰操控著。

龔定焉的多愁善感,在得知愛慕佳人默琴與軍機大臣穆彰阿在同個屋簷下後,為壓抑情感,用理性硬是將這股情意轉化變成刻畫對社會的憤慨;石田時之助不返回日本,決定留在中國,看看這與自己祖國同樣閉關自守的國家如何應對門戶大開的未來。

英國商人為取得在中國貿易鴉片的大量獲利,不管手段殘酷與否,也要迫使中國開放其他港口。另一方面,中國內部本身也存在著許多矛盾。鴉片弛禁論與嚴禁論的對戰溫度不曾下降,擁有至高權利的皇帝卻在這當中上下搖擺不定;人民吸食鴉片已經成為常態,在澳門的街道上,隨處可見鴉片鬼步伐不穩的走著,到處蔓延一股頹然糜爛的氣味。如巨浪般的破壞力將要敲醒沉睡的中國!

作者簡介

陳舜臣,一九二四年於日本出生,著名的華裔作家。一九六一年以《枯草之根》榮獲第七屆江戶川亂步賞後,開始在日本文壇嶄露頭角。他的寫作範圍擴及推理小說、歷史小說、現代小說、隨筆、遊記與歷史書等。著作等身,四十多年來已超過百餘種,成為日本家喻戶曉的大師級人物。

他一生獲獎無數,特別是在歷史小說及文化觀察這方面,深受柏楊、司馬遼太郎等人的推崇。身為在日本出生成長的華人,讓陳舜臣不斷地思索及反省中日兩個民族在歷史及文化上的互動及認知,也讓他自身成為了日本的重要文化現象。

得獎紀錄有:
◆1961年以《枯草之根》獲第七屆江戶川亂步賞。
◆1969年《青玉獅子香爐》獲第六十屆直木賞。
◆1970年以《再見玉嶺》及《孔雀之道》獲四十五年度推理作家協會賞。
◆1971年以《實錄.鴉片戰爭》獲每日出版文化賞。
◆1974年獲神戶市文化賞。
◆1976年獲第三屆大佛次郎賞。
◆1983年以《叛旗——小說李自成》獲第二十屆翻譯文化賞。
◆1985年參加《絲路》電視節目演出,獲第三十六屆放送文化賞。
◆1989年以《茶事遍路》獲第四十屆讀賣文學賞的隨筆.紀行賞。
◆1992年以《諸葛孔明》獲第二十六屆吉川英治文學賞。
◆1993年獲朝日賞。
◆1996年獲日本藝術院賞。
◆1996年獲第三屆井上靖文化賞。
◆1998年獲日本皇室頒贈勳三等瑞寶章。

目次

中文版自序
主要登場人物一覽

第一部
望潮山房主人
阿美士德號
江蘇巡撫
正陽門外
斷章之一
三昧火
廣州
暗殺
東方與西方
鴉片商人
年關的點綴
陷阱
地牢
再見吧,黑暗的牢房

第二部
蘇州水影
連家兄弟
買辦
弛禁
舞弊
斷章之二
潛逃的女人們
嚴禁論
前奏的炮聲
花園

書摘/試閱

第一部
那艘船來了。
維材走到窗前。
風平浪靜的金門灣海面上,陽光燦爛,閃閃發亮。水天相接處已經出現了船影。用望遠鏡一看,立即明白就是「那艘船」。
有三根桅杆,可能是二千噸,是道地英國造的東印度型的洋帆船。
維材凝視著它,也極力地抑制著興奮。
「新的時代就要到來了!」他自言自語地說。
1
清道光十二年三月二日,西元一八三二年四月二日。
地處亞熱帶的福建省廈門城,從早晨起就被酷熱的陽光所籠罩。
廈門是由岩石構成的島嶼。島上的名勝——無論南宋大儒朱熹所創的白鹿洞書院,還是大虛法師開基的南普陀寺——無不以奇岩怪石而著稱。
城區的東郊有一座豪宅,庭院裡也羅列著各種奇石。
住宅的正門上並排掛著兩塊匾額:「鴻園」、「飛鯨書院」。
字寫得很潦草,很難說寫得好,甚至應當說是敗筆。邊角上署名是「定庵書」。
路過的讀書人,都會抬頭看看這兩塊匾額,往往搖頭說:「這麼豪華的宅子,門匾寫得如此拙劣!」
這天早晨,一頂轎子從門前經過時,揭開半邊轎簾,露出一張眼角下垂的半老男子的臉。
「暴發戶!」此人抬頭望瞭望宅子說,接著吐了一口唾沫,猛地放下轎簾。
這宅子是廈門的富商——金順記老闆連維材的別墅兼家塾。宅子建造在山崗的斜坡上,園內的建築物看起來就好像堆疊在一起似的。
《飛鯨書院志》上記載說:「依山而建,其形如筆架。」
就是說,這宅子呈階梯狀,好像擱筆的筆架,那樣子好似在賣弄、炫耀它的奢華。
大門的左邊一帶,就是名為「飛鯨書院」的家塾,其餘部分都是連家的別墅。
家塾是四進式的書院,前座為門樓,二座叫文昌堂,三座是講堂,後座為經明閣,兩側的廂房作為寢室和書庫。書院的名字取自白鹿洞東邊的名勝玉屏山上的名岩「飛鯨石」。
書院隱掩在杉樹林中,經明閣的上面還有一座建築物,門上的木匾上寫著「望潮山房」四個字,筆跡和大門上匾額一樣。
蝴蝶瓦的屋脊向上翹起,這是一座中國傳統式的建築物,但內部卻完全採用了西方樣式。
金順記的老闆連維材和帳房先生溫翰正在這座山房的一間屋子裡。
連維材打開四面帶蓮花花紋的玻璃窗,舉著望遠鏡,正瞅著外面。
鏡頭落到了大門前掀開轎簾、仰望宅子的那個男子充滿憎惡神情的臉上。
「金豐茂的老闆在大門外吐口水哩!」連維材回頭朝著溫翰說道。
「把望遠鏡給我看看。」溫翰伸過手來。
「他已經放下簾子了。」
「不,我要看海。」溫翰接過望遠鏡,對著大海。
從這座山房可以清楚地看到大海,它起名為望潮山房就是這個緣故。
縱目望去,東面是金門,西面是鼓浪嶼,南面有大膽、青嶼、梧嶼各島,一片和平景象。連維材把手放在額上打起涼棚。
連維材,四十三歲。濃密的粗眉毛嵌在他那緊繃著的微黑的臉上,薄薄的嘴唇,尖尖的鼻子,使他的身邊飄溢著一股嚴峻的氣氛;不過他的眼睛裡卻流露出一種沖淡這種氣氛的溫和眼神。這可能是他做作出來的。
溫翰則剛過六十,辮子已經雪白,厚嘴唇,瞇縫眼,一副平凡的面孔,令人感到不像老闆連維材那樣嚴肅。他倆的相貌完全不同,但兩人確有相似之處——那就是他們所造成的那種嚴峻的氣氛。
看來溫翰本人也很了解這一點,就好像連維材極力想在自己的眼睛裡流露出柔和的眼神一樣,他也在自己的唇邊經常掛著微笑。
「還沒來嗎?」連維材問道。
「還沒有。」溫翰把望遠鏡轉向下面,「呵!金豐茂……坐著闊氣的轎子哩!」
「管他呢!他愛坐什麼就坐什麼吧!」連維材輕蔑地說。
接著兩人回到屋子的中央。
室內的傢俱幾乎都是西洋式的,邊上刻有蔓草花紋的乳黃色穿衣鏡是法國貨,椅子之類是英國製的,桌子是荷蘭商人送的。
東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小型的波斯畫。連維材瞅著這幅畫,畫中一個戴帽、王子模樣的男子,緊挨著一位躬身的貴婦人,旁邊有三頭鹿在嬉戲。
他轉過身去,看著西牆。那裡掛著從英國人那兒得來的大幅世界地圖。
「我一進這間屋子,就有無限的活力,就像再火上澆了油一樣,熊熊地燃燒起來。」連維材自言自語地說。
「您說得對!」溫翰把憐愛的眼光投向連維材說,「在您的前面有一個世界。跟金豐茂的較量早就定局啦!」
連維材走到世界地圖的前面。
地圖上清國的疆域塗成黃色。印度、美國、歐洲大陸、英國是淡紅色。塗成草綠色、鄰近清國的狹長島嶼是日本。
他長時間凝視著地圖。

2
溫翰不知何時又回到窗前,舉起望遠鏡。他突然大聲說道:「是桂華,她剛進了大門。」溫翰看厭了大海,偶然把望遠鏡轉向下面時,一個正要邁步跨進大門的女子的形象進入鏡頭。
「什麼!是姐姐?」維材的目光離開了地圖。
他走到山房的後面,從竹籠中抱出一隻信鴿。這座山房是不准閒人進來的,有什麼緊急事需要跟宅子裡的人聯繫,一向都利用鴿子。
他把一張匆忙寫成的字條塞進信筒。紙上寫著:最多可借給姐姐八千兩。
放開的鴿子迅猛地飛起來,振搏著的翅膀受到朝陽的照射,發出微微的光芒。
他從面對世界地圖而漲大起來的夢想的世界,一下子被拖進了世俗的事務。
快近中午時溫翰才離開窗邊,慢慢地向維材的身邊走過來。老人壓抑著內心的興奮,儘量裝出平靜的樣子。但是維材一看他的臉,就已經了解了他的心。
「出現了嗎?」維材問道。
「終於來了。」溫翰用沙啞的嗓子回答說。
——那艘船來了。
維材走到窗前。
風平浪靜的金門灣海面上,陽光燦爛,閃閃發亮。水天相接處已經出現了船影。用望遠鏡一看,立即明白就是「那艘船」。
有三根桅杆,可能是二千噸,是道地英國造的東印度型的洋帆船。
維材凝視著它,也極力地抑制著興奮。
「新的時代就要到來了!」他自言自語地說。
船看起來好似靜止在那兒,其實是在慢慢地移動。從船頭伸出來的斜檣,緩緩地劈碎海面上的陽光,直朝著廈門港開來。
溫翰輕輕地走到老闆的身邊。兩個人輪換地拿起望遠鏡望著。
「能夠登岸嗎?」維材瞇著眼睛說。
這時房後發出翅膀撲打的聲音。「大概是鴿子回來了。」維材走到房後,查看了一下飛回來的鴿子身上的信筒,一張折疊著的紙片上,妻子的筆跡寫道:姐姐說因家事需要五千兩,已答應借給她這筆款子。
當維材回到窗前時,溫翰問他情況如何。
「五千兩。」維材回答說。
「給金豐茂擦屁股,真麻煩。可那傢伙並不認為得到了您的幫忙。簡直是……」
「姐姐沒有跟他說吧!」
「真可氣!」
兩人又望著海港那邊。
「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怪寂寞的。」維材突然說。
「沒有法子呀。」溫翰安慰他說,「咱們生逢這樣的時代嘛!」
「反正時代的浪潮會推著我們往前走吧……對,聽之任之就是了。」
「不過,這一點您可辦不到。您的性格是要乘風破浪前進。您可以說是一艘船的船頭。」
「船頭!?」維材閉上了眼睛。
在遼闊無邊的大海上,獨自破浪前進的船頭確實是很寂寞的。

3
「甲板船來啦!三根桅杆的!還有外國旗子哩!」
成群的孩子,在廈門的街上到處嚷嚷著。他們的辮子沾滿了灰塵,變成了灰色,在背後跳動著,臉因汗垢和塵土而顯得黝黑。
廈門過去曾是開放港口,在對外貿易上有過繁榮的時代。但從乾隆二十四年(一七五九)清朝政府限定廣州一個港口對外貿易以來,廈門的繁榮就消失了。現在它仍然是個港口城市,商船對它來講並不稀罕,三四百噸的近海航船經常有幾艘麕集在港內,只是難得看到有千噸以上的洋帆船入港。
「甲板船!甲板船!甲板船!」從胡同小巷中傳來的尖叫聲,不知什麼時候已帶上了節奏,變成合唱了。
所謂甲板船或夾板船,本來是一種在船艙之上鋪船板的船,而現在是作為「洋船」的同義語來使用了。
在孩子們的嚷嚷聲中,市民們也開始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了。在那個很少有娛樂、刺激的時代,群眾總是希望發生什麼聳人聽聞的事件。
甲板船大搖大擺地入港來了!這對廈門市民來說是一個特大的新聞。
自從被廣州奪去對外貿易以來,已經七十多年了。儘管經常有一些洋船躲在島嶼的後面,偷偷地進行鴉片走私買賣,但像這樣大搖大擺地闖入港內,還是前所未有的事。這種行為顯然是違反了天朝的禁令。
「是不是呂宋船呀?」有人這麼說。對呂宋的貿易,在廈門也是准許的,所以來航的很有可能是西班牙的大甲板船。不過廈門作為一個商港,其規模已經日益縮小,這種呂宋船是不太願意來的。據記載,呂宋船自道光三年(一八二三)入港以來,已經九年未露面了。去年從越南來了一艘甲板船,簡直轟動了整個城市。
人們聚集在海岸上議論紛紛。
「聽說不是呂宋船。」「那旗子是哪個國家的呀?」「是不是荷蘭呀?」「聽水兵說,叫什麼英吉利。」
在這個廈門城,多少有點外國知識的,恐怕只有與水師有關的人了。
這裡在明代就設置了中左所(海軍基地司令部),與海軍的關係很深。清朝也在廈門駐有水師提督。當時的水師提督是猛將陳化成。他指揮福建海域各營兵船約三百艘,兵力二萬餘人。
現在陳化成登上瞭望樓,正在盯著那艘違犯禁令、非法闖進的洋船。「哼,他媽的!」他的言談不像一個高級軍官。他放下望遠鏡,說:「真他媽的要進港哩!」
接著他探出身子,吐了一口唾沫。風很大,唾沫被刮飛了。「狗的英國佬!」提督狠聲狠氣地罵了一句。你以為他在發脾氣?其實他的面頰上還掛著微笑。
陳化成,號蓮峰。據《清史稿•陳化成傳》,他投身行伍時是一個普通的水兵,二十三歲時提拔為相當於下士官的「額外外委」,二十八歲才當上相當於尉官的「把總」,可以說是大器晚成。
他現年五十八歲,由於終年剿伐海盜和在海上巡邏,面孔曬得黝黑,好似熟牛皮,皺紋又多又深。他又瘦又矮,確實沒有什麼風采。他本來就出生於孤門微賤,言談舉止當然缺乏長袍大袖者的風雅。他被任命為提督這一最高的軍職已經兩年,仍然沒有一點大官兒的派頭。在十年後的鴉片戰爭中,他擔任江南提督,同英國艦隊作戰,在吳淞壯烈犧牲。朝廷賜他諡號「忠湣」,詩人們為他寫了許多讚歌。
林直的《壯懷堂詩初稿》中有一首《陳將軍歌》,其中有一句說:「生來自具封侯相。」這句詩有過於美化殉節提督之嫌。陳化成的相貌,不但沒有封侯之相,恐怕應當說就像個海邊的老漁翁。
「真他媽的欺人太甚。開出兵船,把它包圍起來!」這位粗魯的提督大聲發出命令。
旁邊一個文官,瞅著望遠鏡,用毛筆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船名的拉丁字。
「怎麼,你認識船屁股上的洋文嗎?」提督問道。
「是。」文官回答說。他手邊的紙上寫著:LORD AMHERST
「船叫什麼名字?」
「羅爾•阿美士德。「文官用漢語報告說。
「羅爾•阿美士德?」提督學著說了一遍,大模大樣地歪著腦袋說:「嗯,這個名字我聽說過。」

4
當天晚上,從水師提督陳化成將軍的房間裡出來的勤務兵,在走廊裡碰上迎面走來的同僚。
「老頭子還穿著那玩意兒嗎?」來人問道。
「該脫了,可是他還戀戀不捨哩。」
「金順記的老闆突然跑來了。」
阿美士德號來到廈門港,這對陳將軍是穿正式軍裝的最好藉口。這位提督有點孩子氣,他心心念念想穿那已經落後於時代的甲胄。
能夠穿正式軍裝的機會,平日一年只有一次——在所謂「秋季大閱」的閱兵式上。而近來連秋季大閱也流行一種狡猾的做法: 把頭盔和鎧甲放在轎輿裡,讓僕人抬著,自己則輕裝去參加。他對這種傾向感到很不滿。
他在當水兵的時候,在一次和海盜蔡牽的戰鬥中,所乘的兵船被海盜的炮彈擊沉了。就在他覺得已經無救的時候,出現在他腦海裡的還是他的上司在閱兵式上戴的那頂頭盔。
「啊!真想戴上那個玩意兒啊!哪怕戴一次也好啊!」他在水裡這麼想。
他腦子裡所描繪的那位軍官的頭盔,其實是很蹩腳的劣等品。
現在他已經晉升為水師提督。提督頭盔的頂上插有雕的羽毛,盔上鑲繪著金光燦燦的花、雲和龍,周圍垂著貂尾,還有十二個纓子。低一級的「總兵」的頭盔拖著獺尾,不允許插雕的羽毛,而且沒有雲、龍,不准鍍金,只能鍍銀。至於鎧甲,根據軍制,提督在護肩與軍衣相接處鑲有金龍,副將以下則為銀龍。
他在海上漂流時所夢寐以求的軍裝,現在總算穿戴上了,遺憾的是一年只能穿戴一次。
英國船犯禁開進來了!——這可是披戴甲胄的好機會啊!陳將軍穿戴上了他那套很不舒服的正式軍裝。
清軍在乾隆朝以前經常披掛甲胄。在嘉慶以後——即進入十九世紀以後,甲胄變成了儀仗隊的服裝。這是因為戰爭的方式發生了變化,過去軍裝裡面要繫上鐵片或貝殼以防刀劍矢彈。自從甲胄變成禮服之後,這些東西都被摘除了。以前軍裝的面上像繡著水珠花紋似地鑲著「銅星」,用作防禦,現在卻用刺繡代替了。
甲胄雖然變成了裝飾品,大大地退化了,但還是很漂亮。陳將軍穿上了軍裝,心情十分高興。
那些遠遠地看著他的下士官和水兵們,咕咕噥噥地在議論他:「這是準備和英國船開戰嗎?」「連身子都動彈不了,還打仗!?」「看他皺巴著臉,是汗流進了眼睛吧?啊呀,也夠他受的啊!」
不過,這些背後的議論絕不是對他的憎恨,人們的話語中包含著親切的感情。部下一向把他稱作「老佛」。他經歷過長期的下層生活,能夠體會部下的勞苦。儘管表面上他大聲地斥責人,但內心裡還是充滿了對人的關懷。
提督撫摸著胸前閃閃發亮的護心鏡,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在裝模作樣。「我脫掉它就去。讓他等一會兒。」他命令來傳達的勤務兵,然後從容不迫、恭恭敬敬地摘去了頭盔。「想用這玩意兒來打扮自己,也真有點兒可憐啊!」他居然自我反省起來了。
來客連維材是提督所喜歡的人物。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商人,但提督敬佩他是廈門難得的人才。「剛剛用金光燦燦的軍裝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又去會見平民中了不起的人物。這真是一個諷刺!」提督感到很有趣。
陳化成與連維材兩人的性格沒有一點相同之處。連維材憑自己的力量積攢了萬貫財富;他長於權術,觀察形勢敏銳,思想靈活,喜怒哀樂不太流露於外。與他相反,陳化成是個直炮筒子,始終未離開過軍界,以粗魯而聞名;他根本不懂得什麼權謀策略,高興的時候放聲大笑,傷心的時候淚流滿面。
也許是因為他們倆的性格恰恰相反,反而更容易互相接近。「因為我和他年輕的時候都吃過大苦吧!」陳提督這麼簡單地解釋他與連維材的情投意合。
關於連維材,提督了解到以下的情況。
連維材是廈門的名門連家的一個侍妾的孩子。母親原來是女傭人,加上正妻十分厲害,所以連家從不把他當作家裡人看待。他從十二歲起就在連家經營的「金豐茂」店鋪裡像牛馬般地供使喚。正妻只有一個兒子,名叫連同松,在父親死前,遊手好閒,吃喝玩樂。父親死時,維材十七歲。同松從北京遊學回來,把維材趕了出去。同松從來不准比他小十二歲的維材稱自己為「哥哥」。維材被趕出金豐茂之後,赤手空拳獨自創辦了「金順記」店鋪。金順記和金豐茂同樣都經營茶葉和其他國內貿易。當時帳房先生溫翰這個了不起的人物,也辭去了金豐茂的工作,成了維材的左右手。可能是溫翰有著識人的眼力,因此他才和同松斷了關係。二十五個年頭已經過去了,維材的金順記把主力放在廣州,取得了驚人的發展,現在他已成為廈門首屈一指的富豪。
維材如此艱難辛苦的前半生,與自己當小卒的時代很相似。提督極力想從這裡找出他倆的相似點。其實除此之外,他們還有著共同的地方——那就是他們的人格都很有魅力。
在那樣腐敗透頂的清國軍隊裡,不行賄賂,不拉關係,不搞陰謀詭計,不阿諛逢迎,卻由水兵提升為提督,這確實近似於奇蹟。這種奇蹟之所以產生,除了他在剿滅海盜中立下大功之外,陳化成人格的魅力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的為人比金錢、權術具有更強大的力量。不過,他本人並不了解這些。
他換上了便服,急忙朝連維材等待著的房間走去。他性格耿直,對自己喜歡的客人則感到高興,對不喜歡的客人,也不想掩飾自己厭煩的情緒。陳提督現在滿臉笑容。

5
連維材被領進房間後,一直站在那兒等待著會見。提督一進來,連忙拱手深深一揖說道:「在軍門大人公務繁忙的時候來打擾,很感不安。」
「好,坐下吧。」提督向維材勸坐。
「由於英船入港,一定會有種種……」
「是呀。我準備把那艘船包圍起來,一個人也不准上岸。」
「今天不能上岸,還有明天哩。」
「明天、後天、永遠不准……」提督話說了一半,突然感到一陣不安。連維材的眼睛猛地一亮。
「只要軍門大人在這裡,他們恐怕是不可能上岸的。不過,廈門不成,他們還會找別的地方。他們終歸是要達到目的,反正都是一樣。」
「目的?」
「我曾跟大人說過,他們正在尋找英國商品的出路。」
「不過,國法如山,他們能在登陸的地方找到買家嗎?」
「不,我的想法是,這次英船的目的恐怕只在於偵察。」
「哦,偵察?」
「他們一個勁地要打開我國廣州以外的港口。時機一旦成熟,恐怕使用武力也在所不惜。」
「武力!?」經歷過長期的軍務生活,他深知清朝的軍事力量,而且也了解英國的海軍力量。清朝的舊式海軍是敵不過英國戰艦的,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了。
「這是將來的事情。不過,恐怕是不遠的將來。他們會用武力迫使開港的。」連眉毛也不動一動,就說出一些重大的問題,這是連維材一貫的作風。這反而會產生一種不尋常的說服力。
「難道就沒有什麼對付的辦法嗎?……」清國被英艦的炮火粉碎的木造兵船,和淹沒在海中的官兵的慘狀,掠過了提督的腦海。
「英國武力的可怕,軍門大人恐怕也是了解的。對付他們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自己要強大起來。要造炮臺,造堅固的軍艦。」
「咱們既需要炮臺,也需要軍艦。可是,那要花很多的銀子。——當然囉,據說京師的一次賜宴,就足夠造幾門大炮。——問題是銀子呀!」
「能弄到銀子,不就行了嘛!」
「那是你的事。」
「關於這次英船,」連維材把話題拉了回來,說「剛才說到偵察的事,看來重點可能放在民情、軍事設施和軍隊的士氣等上面。」
「老子可不願讓他們看到這些。」提督的話突然粗魯起來,露出了他的本性。
「您說得對。不過,這艘英國船的背後有著巨艦大炮啊!如果我們沒有東西能與它匹敵,即使在這裡能阻止他們上岸,那又能頂什麼用呢?!」
提督凝視著連維材的臉。
廈門過去曾是個風紀紊亂的城市,有所謂「大窯口」的鴉片批發莊和「小窯口」的鴉片零售店,在去年五月湖廣道監察禦史馮贊勳要求嚴禁鴉片的奏文中,曾舉出廈門的名字,作為開設大窯口的事例。廈門當局為了挽回名譽,才不得不打擊了鴉片商人。一部分商人轉入了地下,表面上總算不敢公開進行鴉片的交易了。
「現在正好嘛,」提督歪著嘴唇說,「廈門暫時還算是模範城市。再說,還可以讓他們看看我的軍隊,不會那麼丟人的。」他本想把話說得俏皮些,可是說到後來,話音有點兒發顫了。
當時清國的軍隊極其腐朽,尤其是世襲制的滿洲八旗的官兵更是不像話,不會騎馬的騎兵並不罕見。跟他們相比,廈門的水師確實是很傑出的。裝備姑且不說,士氣還是旺盛的。這與當時海盜猖獗,他們經常參加實際作戰大有關係。總之,福建的水師是名震天下的。這一傳統在清朝滅亡後仍然繼承了下來,現代中國海軍的高級軍官很多是福建人。
這支軍隊確實如陳化成將軍所說的那樣,讓別人看看也不會那麼丟人的。
「其實,今天晚上來造訪,並不是為了說這些煞風景的話。明天晚上如果有閒暇,想恭請大人光臨鴻園……」連維材改換了話題,拿出了請帖。
「哦,公子要外出?」提督接過請帖,打開一看,上面寫道:小兒統文年已十八,將赴北方遊學,特設薄宴,恭候光臨,並請賜教。
「大駕能光臨嗎?」
「根據目前情況,明天晚上還沒有安排。不過,因為那艘可惡的英國船,還不能明確地答應你。我儘量地擠時間吧!」提督的腦袋中,一直在考慮另外的事情。
他沒有受過正規教育,但在軍務之暇還是學習了很多東西。他自認為是一介武夫,其實他不單純是這樣的人物。在那個閉關自守的時代,在幾乎所有人都不了解外國的情況下,僅就他看見過外國船艦這點來說,也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外國通,即便跟那些很有教養的達官貴人談話,一談到外國的事情,對方也等於是白癡。
關於英國船進入廈門港,那些達官貴人們是不可能採取妥當的措施的。
「好吧,這事由我來處理吧!」提督這麼想。

6
連維材離開提督官署,坐上了轎子。當天晚上他沒有回鴻園,決定住在城裡金順記的店鋪裡。
在去店鋪的途中,他一直閉著眼睛。「寂寞啊!」他低聲地對自己說。
這種孤獨感來自何處呢?
關於阿美士德號來航的問題,在整個廈門知道其真相的,僅有他和溫翰兩個人。這當然使他感到寂寞。不過,更難忍受的寂寞,是他感到自己的心中潛藏著一種魔鬼似的破壞欲望。
阿美士德號船長對清國官吏說是因為避風而入港的。但那是假話,其實是英國東印度公司偷偷派遣的偵察船。
當時英國把對清國貿易的壟斷權給了東印度公司。這種許可壟斷的證書再過兩年就要到期了。新興的工商市民已透過產業革命得勢,成了國會的主人,看來要延長許可證書的期限已經沒有什麼希望,新的領導階級現在高舉的是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的旗幟。
東印度公司不能不考慮留點什麼紀念品,為今後侵入中國的個人貿易家把中國的門戶打開得更大一點。還有比這更好的紀念品嗎!?
東印度公司廣州特派委員威廉•布洛丁,為他偉大的公司錦上添花,早就籌畫對廣州以外,禁止外國人接近的海岸進行偵察。
偵察最好有內應的人。布洛丁選中了清朝商人中最進步、最有實踐才能的連維材。連維材把總店設在廈門,但他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時間住在廣州和澳門。布洛丁在澳門會見了連維材,要求他協助偵察工作。
「請您不要誤解這是對國家的背叛。我想您也會理解,對外開放才是貴國應當選擇的正確道路。所以您協助我們,不也就是為您的國家效勞嗎?」
「我承擔吧!」連維材當場答應了。看起來他好像若無其事地答應,其實他的心情是很複雜的。
開放當然是他所希望的。不過,他答應協助英國的偵察船,並不僅僅是為了開放,還因為他覺得這可能是某種巨大破壞的前兆。
破壞一切!——在他心底深處蘊藏著連自己也無法抑制的欲望。這也許是一種天真的期待,希望能在一切都毀滅的廢墟上萌生出新芽。——他是這麼想的。
這也可能是一種詛咒。現實的世界曾給他帶來多大的痛苦啊!他至今尚不能忘記,十七歲時身無一物被趕出金豐茂的日子。
「喂,丫頭的小崽子!」孩提時,他經常要挨異母哥哥這樣的咒駡。這種罵聲至今仍在他的耳邊迴響。
父親的正妻生了幾個女孩子。但除了比維材早生十天的姐姐桂華,都和同松一樣不承認維材是自己的兄弟。為了表明不承認,她們欺侮維材並不亞於長兄。
現在距他被趕出家門已經二十五年,本家金豐茂已負債如山。金豐茂之所以還沒有破產,是因為對維材比較友好的桂華偷偷地從維材那裡借了錢,又隱瞞著錢的來路,接濟了哥哥。
同松作為買賣人確實是個低能兒。但金豐茂如此一敗塗地,實際上是因為維材在買賣上給了它徹底的打擊。打的是他,接濟的也是他——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用溫翰的話來說,較量早已定局了。那裡已是一塊平坦的土地,只等待著萌發新芽。
儘管對方還衝著自己的住宅吐唾沫,但維材已不把它當一回事了。已經破壞了的地方,再沒有什麼事可做了。
溫翰早就在金順記的店裡等待著他。
「情況怎麼樣?」
「提督很明白事理。簡直太明白了。」
「那太好了。」
「今年秋天廣州的事一完,我想抽空去北京玩一玩。」
「是去玩嗎?」
「想去見一見定庵先生。」
「您是感到寂寞了吧?」只有溫翰才能說這樣的話。溫翰能夠理解維材的孤獨。因為是他這麼教育維材的。
維材回到自己的房間,讀起定庵的詩:

故物人寰少,猶蒙憂患俱。
春深恒作伴,宵夢亦先驅。
不逐年華改,難同逝水徂。
多情誰似汝?未忍托禳巫。

詩的大意是這樣的:人世間的故物(不變的事物)很少,唯有「憂患」卻永遠纏著我。在春深的時候它緊緊地挨著我,在夜夢中它首先露面。歲月流逝,這樣的狀況卻依然如故,不能像流水那樣一去不返。恐怕再沒有別人像我這樣多愁善感了!它雖像纏人的妖魔,但我還不忍請巫婆來把它趕走。
紮根在維材心中的「破壞的欲望」,正是龔定庵所說的「憂患」。即使想把它除去,但它已滲入自己的血肉,不可分開了。而且維材很難想像自己失去破壞的欲望將會是什麼樣子。正因為有了它,才成其為「連維材」。
他把這首詩反覆讀了好多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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