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載深情

生活隨筆

《朝雲暮雨》源於唐詩

人生一世間，往往會有很多巧合與絕妙確實意想不到地出現在你面前。回憶起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不由唏噓不已。二〇一三年二月初，我回北京過春節時，每次同往年一樣都會和過去多年未見的親朋好友相聚見面。十年前，我們在山東長山島部隊文工團工作。那時，在火紅的文化大革命年代，我們都是青春煥發的年輕姑娘。如今，經過四十多年的風雨滄桑，我們一個個卻都已變成垂暮之年的花甲老婦人了，真令人無限唏噓感慨萬分！

這天，我們幾個曾在山東濟南軍區長山島部隊文工圑工作的同事好友相聚。最令我驚訝的是，我們過去在長山島的同事現已在北京定居的王青玲女士，這次她把幾十年未有見面的孫立芳帶來了。我見到她時，幾乎認不出這位美麗、會跳舞蹈的山東姑娘了。經過幾十年艱難滄桑風雨，此時，她已變成一個穩重、成熟的年邁婦人。

三十年前，我來到香港定居之後，曾遇到我育才小學的同班同學萬仲翔（萬里之子），他告訴我説，孫立芳嫁給了蔣慶渝先生，是他們的親家。那是在八十年代，萬仲翔説孫立芳隨蔣先生在美國定居。因此，我們在一九六九年，從長山島部隊文工團解散，全團隊員全部從哪來，回哪去的原則下，我們復員之後，各自回到家鄕。後來我們一直沒有機會再見面了。一別就是四十多年，但沒想到四十多年之後，我們長山島的同事好友王青玲，還是找到了孫立芳，並把她帶來。

孫立芳的丈夫蔣慶渝先生，不幸在二〇〇六年病逝。因此，孫女士説起她的丈夫時，總是雙眼含淚、悲痛深情，令人感動！

蔣慶渝先生是國民黨抗日名將蔣光鼐將軍的第四子。他一九三九年生於香港。一九五〇年，蔣慶渝隨父親及全家移居北京。一九六二年，畢業於海軍工程學院電機工程系。經歷了文化大革命，一九七〇年他復員回到北京。蔣先生是在文革時期，一次巧遇中認識了孫立芳。

但是，蔣慶渝在「文革」中，因受父親問題（國民黨軍官），而被打成「牛鬼蛇神」關進牛棚。幾年一晃而過，他們夫妻二人，在風風雨雨的動盪年代裏，建立起患難之交和無法忘懷的愛情。一九七〇年二月，蔣慶渝先生同孫立芳在武漢結婚。他們倆在漫漫崎嶇的人生道路上，終於挽手共同走上了更廣闊的天地。從此孫立芳的名字前面按照台灣和香港習慣加上了夫姓「蔣」字，她從此成為蔣孫立芳。

我這次回北京最珍貴的收穫是，蔣孫立芳女士贈送給我的她丈夫蔣慶渝先生的遺作《我的父親蔣光鼐》（新和平文化出版社二〇一二年三月出版）和《吐露港隨想錄》（中國文史出版社二〇〇六年八月出版）這兩本書。另外，還有贈送給我，她深情懷念已故的丈夫蔣先的文章《哭慶渝》和「蔣慶渝。他寫下這樣一個動人的故事」。

在北京度假的這幾天，我便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就認真品讀同事好友孫立芳贈送給我的這兩本書和有關文章。這時，我才真正了解到，她為甚麼至今仍念念不忘，深深愛着她的於二〇〇六年病故的丈夫蔣慶渝。她在回憶文章中這樣説：

慶渝一生追求有價值的人生，即便在荊棘塞途的路，依然挺胸向前。愛好極其廣泛的慶渝，他渴求知識，永不滿足知識帶給他的才智。

我喜歡他對精神生活一絲不苟，要求苛刻，因為我也在分享他的一切……慶渝一生的準則；堅定信念走自己的路！做自己喜歡的事！正派做人！這也是父輩留給他的寶土貝財富。

我覺自己也有蔣慶渝先生這樣的精神和追求，就是堅定信念走自己的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因此，我十分認真地閱讀了蔣先生的《吐露港隨想錄》一書。當我讀到此書第三部份「百代詞祖唐明皇」時，才幡然發現我正千尋百尋的一首唐詩。現在終於找到了，這真難得的巧合！令我感到非常驚訝！這是唐明皇寫的《寄遠》（之十二）：

愛君芙蓉嬋娟之艷色，若可餐今難再得。

憐君冰玉清迥之明心，情不極兮意已深。

朝共琅玕之綺食，夜同鴛鴦之錦衾。

恩情婉孌忽為別，使人莫錯亂愁心。

亂愁心，涕如雪，寒燈厭夢魂欲絕。

覺來相思生白髪，盈盈漢水若可越，可惜凌波步羅襪。

美人美人今歸去來，莫作朝雲暮雨飛陽台。

（摘自《吐露港隨想錄》第七十七頁，蔣慶渝著。中國文史出版社二〇〇六年八月出版）

當我讀到這首詞最後一句「美人美人兮歸去來，莫作朝雲暮雨飛陽台。」時，感到大為驚喜！因為，唐玄宗的詩，我在中學時代及解放軍藝術學院戲劇系讀書時，都讀過《寄遠》（之十二）這首詩詞。

時光飛逝，四十年過去。我仍隱約記得過去曾讀過唐明皇的這首《寄遠》詩中的「朝雲暮雨」詞句，是我所喜愛的比較內涵簡短的四個字，這四字可以把那種風雲變幻描寫的很簡約浪漫。這句詩詞解意是：詩中美人是指楊貴妃。唐明皇雖然對她無比思念，但是過去的情緣已似朝雲暮雨的往事，從陽台飛出去了。美人已歸天，就讓她飛去吧，只留下唐明皇在人間的是一片傷感和痛心的嘆息！唐明皇為懷念楊貴妃寫出很多長長情意綿綿的詩詞，其中比較著名的就是這首《寄遠》（之十二）。因此，我將我的第四本作品散文集的書名取《朝雲暮雨》感覺很有詩情意境。也可以讓讀者一起分享本書豐富變化多彩的內容文章。

另外還有「雲陽，是用宋玉《高唐賦》中楚王與巫山神女的故事。巫山之女與楚王發夢中交歡後辭別時説：

「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這裏『雲陽去已遠』意即朝雲暮雨陽台之舊夢，已經遠去，故人已遠隔茫茫的巫山綠水。」（摘自《吐露港隨想錄》（第八十頁）蔣慶渝著，中國文史出版社二〇〇六年八月出版）。

讀完蔣孫立芳女士贈送的這兩本書後，頗為感慨。回想起我們在長山島文工團的那幾年，在那風風火火「文革」動盪的時代，真是令人感到歲月如煙、不勝唏噓！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故事都充滿人生坎坷悲歡離合的風雨傳奇。

真是：「覆水不可收，行雲難重尋。天涯有度鳥，莫絕瑤華音。」

（唐‧玄宗《代別情人》詞（摘自《吐露港隨想錄》蔣慶渝著八十一頁）

蔣慶渝先生是國民黨名將蔣光鼐將軍之後人。他從小生長在北京但仍保持了家族儒將風雅博學的傳統，求知欲强，頗有才華，不斷追求自己的理想，他喜愛追求和探討人類共通的人與自然之美。蔣先生談到藝術，他是這樣評説：

「藝術是人類創造美感的活動。藝術的本源也就是一種孤獨中的呼喚，當你感受到這種呼喚，或者感受到自己呼喚的回應時，就會在這種人與人、人與自然的觀照中，體驗到一種解除孤獨的親切，那就是『美』。」（摘自《吐露港隨想錄》第二十四頁）。

最後，我在《吐露港隨想錄》中讀到〈是甚麼使婚姻顯得神聖〉、〈我們在婚姻裏失去了甚麼〉這兩篇文章中，蔣先生對現代人婚姻的深刻探索和看法，同我的觀點是完全一致的。人類出現了私有制和婚姻制之後，確實令婚姻寄託着我們的兩類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蔣先生在文章中指出：「婚姻寄託着我們的兩大倫常，一是繁衍後代，一是享受性愛。」

「男女在婚姻中的感受是不同的，這種差別源於男女生理的差異。一是繁衍後代，二是享受性愛。」「男女在婚姻中的感受是不同的，這種差別於男女生理的差異。繁衍後代，對女性為了能確認後代的父親，總是傾向維持穩定的夫妻關係，選擇單一的性伴侶；男性不同，他們傾向於和眾多異性交配，以確保基因的延續和擴散，這是一種使『種』類得以生存和繁衍而形成的動物本能。這就是現在為甚麽對一般而言，女子純良，而男人『花心』的生物學中的道理。」（摘自《吐露港隨想錄》第二三九頁略有删節）。因此，蔣先生對婚姻有獨特真實的分析，也引用了錢鍾書先生在《圍城》裏，把婚姻比作「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裏的人想出來，生動地比喻了婚姻中人的尷尬處境。因此，當代社會婚姻及男女之間的關係，隨着人類社會不斷的發展，確實是需要我們應讓更多、更廣泛地去探索和思考及轉變。或許，也需要男女雙方互相適應、理解和寬容。這樣才能在現代社會中，建立起一種新時代的健康家庭和社會關係。

最後，用蔣孫立芳女士回憶文章《哭慶渝》：「慶渝他走了，他坐着媽媽的小船、帶着藍色的夢鄉走了，走的那麽遙遠。慶渝；你無論走得多遠，也不會走出我的心！我會永遠牽着你的手，漫步在鋪滿鮮花的路上……」（為痛失丈夫慶渝寫於二〇〇六年九月二十五日新加坡妻孫立芳）。

二〇一三年三月完稿

張郎郎的《大雅寶舊事》

二〇一一年初春節，我回到北京曾同張郎郎見面敍舊吃飯。我順帶贈送給這位育才小學的高班校友，我的兩本書《為愛而生》（詩歌、散文集，天地圖書出版）和《生命的樂章》（散文集）。那時，我打電話給他，他正好在北京。因為，他和我姐姐安娜是育才小學同級校友，我們一年級。我記得我姐姐安娜是女生班，張郎郎是男生班的高班校友。

後來，聽説他曾在美國學習、工作多年，身體不太好，後來，也成為海歸人士。我來到香港之後，在香港傳媒雜誌上，才知道，原來他已成為海外著名政治異見人士，並且經常能在香港的報紙或雜誌上見到有關他的消息或文章。因為，這位小學高班校友現在真是出人意料之外，在八十年代之後，他已變成一個海內外所關注的政治異見者，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因此，我就對他的情況和有關報道十分關心。

二〇一二年初，在香港中環三聯書店見到，張郎郎的這本新書《大雅寶舊事》（中華書局二〇一二年一月簡體字版)，回想起當年我所熟悉的北京家鄕故居附近，那一片古京城老胡同的撲舊房屋風貌，我對這本書就非常感興趣，便立刻買下，在一兩天內便讀完。讀這本書的時候，那些已成為歷史的陳年樸素艱苦生活的往事，又一幕幕浮現在眼前。令人感到十分難忘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古老京城的那已飄遠的如煙歲月。

我的家在五十年代末，就搬到了當時的東城區米巿大街的無量大人胡同十九號。後來，此胡同易名為「紅星胡同」。

我們家離張郎郎所居住的大雅寶胡同，其實只相隔一條南小街，以及那片東城區的幾條胡同。我記得，那時，在我們家這附近居住的那一片幾十條

胡同中，都住過或居住着許多當代新中國政府的政要、外交高官、文化藝術界名人如：梅蘭芳、齊白石等，正如張郎郎在這本《大雅寶》一書中，所提到中國著名國寶級的大畫家，李可染、黃永玉、董希文等，以及郎郎的父親著名畫家張仃先生。總之，這一帶確實居住着許多當代的名人、文化藝術家和各界高官及民主人士顯貴家族。

可是，那時我同張郎郎並不熟，因為他是高我一年級的校友師哥，平時我們很少來往説話。因此，也不知道他家就在這個地區居住，也沒有去過他家。我記得，後來我育才小學畢業之後，考上北京市朝暘區第四女子中學（簡稱北京女四中，現易名為北京陳經綸中學）。那時，每天早晨我上學都會經過南小街，也曾去過大雅寶胡同。

因為，我父親（繼父）孫方山的一位前輩山西家郷好友，是著名歷史學家侯外盧老先生的家，也居住在大雅寶胡同旁的小雅寶胡同。大雅寶胡同是必經之路。因此我對這條胡同也十分熟悉。而侯老先生的女兒侯均初，又是我在女四中讀高中的大姐姐和校友。那時，我剛上初中一年級。因為我給越南國家主席胡志明獻過花，因此在學校較有名氣，同侯均初姐姐認識之後，也成為好友，她很熱情，經常邀請我去她家玩。

我記得侯老的家，是在小雅寶胡同中的一所獨門獨院的四合院。因為侯外盧，是中國著名的歷史學家、學者教授。因此，他家的客廳、書房都有很多書擺滿了珍貴的線裝古書，他的家古色古香。那時候，侯老就顯得非常闊氣了。侯老家的客廳書房，所掛或擺的「文房四寶」和名人的字畫、古董以及木櫃裝的《左傳》、《資治通鑑》、《二十四史》等，都是非常名貴的中國古代經典書籍珍藏。在我的記憶中，侯老家的四合小院中，還有幾棵棗樹，每當棗兒熟了的時候，他總是讓均初姐姐送給我們吃。那些棗又脆又大很好吃！

侯老認識我的父親孫方山（原北京巿委辦公廳副秘書長）。因為他們都是山西老鄉，因此，侯外盧老先生也經常邀請我爸和我們家人，到他家或北京巿內的山西風味的晉陽飯莊，去吃可口的刀削麵，或羊肉餃子之類的山西家鄉飯。

侯均初的大姐侯寓初，是北京同仁醫院院長。那一年，我因患病住院。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只有十一二歲。侯院長還拿着水密桃來病房看我，我知道那時（五十年代）中國經濟非常困難，水密桃的價格十分昂貴，令我一直念念不忘侯外盧前輩一家人對我們家人的深厚感情！

讀了張郎郎的《大雅寶舊事》之後，非常之感慨！驚訝！因為，在這本書中描述，他家居住在北京故居的左右鄰舍，竟全部是五六十年代，中國當代美術界的大師級翹楚人物，如齊白石、李苦襌、李可染、黃永玉、董希文等全國及國際著名的國畫大師和油畫家。

可是，這大雅寶胡同甲二號雖是北京城裏藏龍臥虎之地，這幾位美術畫家大師們的作品在八十年代之前後，都已賣出是天價！有些成為國寶級繪畫作品，都懸掛或珍藏在北京巿的人民大會堂、釣魚台國賓館，以及中國各大城巿內的賓館和博物館和世界各地的國際博物館中。

但是《大雅寶舊事》一書中，讓讀者更難忘的，便是可以見到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新中國成立以後，古樸清貧的京城民居建築，千百條胡同中，卻都是這些著名畫家和他們的家人、孩子居住在這如同貧民窟般「扭扭歪歪」的古老破舊的房子之中。這些文化藝術界人物的後代孩子們，平時沒有高級電動玩具，只能在一起鬥蛐蛐、蟈蟈和青蛙及蝸牛的小動物和昆蟲玩。也有想到在書中，提起國寶級的齊白石老人爺爺，他給孩子們的中秋月餅，卻像石頭般硬（放的時間太久）而不能吃！有家長這樣告訴孩子們説：

「到齊爺爺家千萬不要吃他給你端出來的月餅和花生，那只是他待客的一個儀式。」（摘自「大雅寶舊事」一四四頁略有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