揹山的人

揹山行走

我相信，我們都是在島國揹山行走的人，揹負深重的小城心事，揹負那些逐漸消失的山林溪河，往島國的未來深遠處，漫步走去…

這本書便是我心中的一座山，這幾年我揹著它在陸上前行。有人問我為何寫這樣一本書，有關於一群人在南方偏遠山林的創作。大部分的人喜歡團圓歡樂的情節，而如此歷經災劫，穿走於生死苦難的故事，會不會過於老舊，會不會泛濫悲傷？

我總想在南方山林發生的震盪，隨時會在島國每個角落複製引爆。島嶼近二十年來遭受百年大地震的震撼教育，還有兩百年才爆發一次的大洪水，都在在提醒立足於這塊土地的人們，不能只在意喧囂紅塵的種種，更應從大地遭受的屢次災劫開始學習，如何面對猛然向人們突襲的暴雨狂震，還有隨時會伸出巨掌的大海怒吼，如何保護曾經守護我們的山水林木，這是島國人民得自抑謙遜修練的課程。

發生在二○○九年的八八水災，是異常氣候在島國的轟然展現，所崩解傷害的範圍，從高雄核心地區輻射到周邊其地鄉鎮。小林村的滅村，是撕裂心肝的巨大傷口。本書以文學的書寫，讓人們重新目睹了那場天崩地裂的災劫，只是無論日子如何艱苦，都得勇敢度過——卷一「日光從那頭甦醒」大洪水沿著溪流，沖毀一座座山裡的森林，樹木從高山被迫流浪到平地，展開奇幻的漂流之旅，如同原住民們從山林裡落腳平地，譜成了卷二「漂浪森林」的主題。 無形的另一場大水，淹沒溪畔觀光小城的昔日風光，以往洋溢熱情的溫泉或農林之鄉（六龜、寶來、甲仙），一度淪為人煙稀少的溪畔小城，他們對溪流的情感愛愛恨恨，成為卷三「藏溪的人」主題。卷四「守護最後山神」，書寫那瑪夏區裡三個聚落的原住民們，在災劫過後，如何以「河祭」等傳統方式，與族裡的山神共同守護家鄉。

在這土地居住的人們，則是島國族群熔爐的縮影，小林村是平埔族人，溪流兩岸住滿到此地移民開墾的閩客族群，「那瑪夏區」有布農族以及剛成立的「卡那卡那富族」。山林曾經餵養這群人們，如今的災劫不曉得多少年過後，才得以復原。

兩千多個日子如同一陣山嵐，很快飄飛眼前。山林溪河的傷口逐漸癒合，歷經災劫的人們，不再隱藏心底那條做為代罪羔羊的溪流，人們得面對現實，揹負起崩坍的山丘，為未來的日子，為下一代的祖孫，重新打造立足土地的真實生命。

二○一五年初春，第一道新年曙光，照射進南方山林的每一處角落。我相信，我們都是在島國揹山行走的人。出發前，眾人站在山林裡的高處，請容許渺小的我們，敬天敬地，敬山林，敬眼前安安靜靜的溪河。

我們開始揹起心中記憶裡的小城，揹起不曾改變容顏的大山，朝著島國的未來大步前行。

悲憫的寧靜（推薦序） 林文義
揹山行走（自序）

卷一 在日光那頭甦醒
雨夜往事
守護童顏
不再流淚的夜祭
揹山的人
在日光那頭甦醒
將溪河山林還給天地

卷二 漂浪森林
用鋤頭閱讀大地
五條好漢在一班
漂流森林
山 歌
蝴蝶與陽光
回家的山路

卷三　藏溪的人
藏溪的人
燒煉重生的心
當愛玉遇見小米
紫色芋頭的歡歌
橋那端的彩虹
放 下

卷四 守護最後山神
河 祭
女人的田地
碎石林道裡的追獵之旅
山林的滋味
守護最後山神
山谷中的大合唱

山谷裡的彩虹

「死亡三十二人，SOS …」
那年通往甲仙、六龜以及南橫公路的山路全都坍方，銜接山谷小鎮之間的橋樑，一夕間四分五裂，被大雨沖散得魂飛魄散。原本囂鬧的小鎮，頓時成了雲煙荒城，街上看不見人影晃動，只有冷風陣陣吹拂。

等到救援團隊前進到新發大橋斷橋處，那張寫著血淋淋求救字眼的大字報，插掛在橋樑外露的鋼筋上。單薄的海報，不時被陣風吹得渾身擅抖，猶如掉落水中的落葉，孤單飄零天地。所有的人看了，瑟縮在胸膛裡的心，情不自禁地啜泣起來。

有民眾的家人受困災區，特別來到岸邊搶天哭地，淚水流得比那天的大雨還要滂沱還要狂瀉。想去救人的救難隊夥伴，凝望頭頂上的藍天白雲，嘆了好長好長的一口氣。

每個人都希望在剎那間，從雙肩處長出一雙潔白羽翼，迅速飛越缺口長達上千公尺的橋樑斷裂處，探看被大水圍困的小鎮…搶救那些身魂早已癰軟的人們…
只不過，事實總是冷若冰霜。

跨越溪河的橋樑，彷彿礙著了瘋狂前進的大水，身上的水泥塊全被撕開成千片百片，殘留在河床上，還得忍受天天曝曬在狠烈陽光的酷刑。

這些山林裡的橋樑，原本是跨越山谷裡的彩虹，那年八八風災撲天蓋地而來，往昔璀璨的彩虹，卻一度成了人們雙掌裡，隨時被冷風吹散一地的碎屑流沙。
 
「爸比，你要帶我們去看山谷裡的彩虹嗎？…」
女兒很興奮地叫著。
之前，我和女兒說過胡掰的原住民神話，我說在接近中央山脈的山區裡，一眼望去，四周的山都是崇高峻嶺，一山還比一山高聳，部份山林還有溪河穿流灣繞，切割成危崖峭岩，要進入山谷裡，比登天還要難上千倍百倍，更不要說，每座山都有威猛的山神看顧著，你得經過山神們嚴厲的考驗。

山神為了讓原住民可以跨越這山與那山，或是河流與山谷之間的天塹，在下雨過後，特別灑下一道彩虹之橋，讓原住民快步通過。女兒聽得一楞楞，還說現在還有這些彩虹嗎？如果有的話，她想親自走過去。

我聽女兒問得認真，我只好俯首認罪，說現在山神不再為原住民搭起彩虹之橋。為了不讓她過於失望，我留了一些餘地。我說，隨著時代的進步，天然彩虹橋已經被山神收了回去，政府特別在綿長山路裡，蓋了好幾座人工的彩虹橋，每座橋都有不同顏色，一路開過去，就彷彿通過一道道彩虹橋。

「那我們可以過去看看？」
我點了點頭。女兒高興得手舞足蹈。
那時已離八八風災三、四年了，我心想，其實可以帶女兒去看看彩虹橋，看看異常氣候肆虐下的台灣，在風雨過後，滿是傷痕的山林，應該看得見彩虹，從陰霾的天際中緩緩升起。

我之前已去過台20 線等道路幾次，重建後的橋樑，當真各橋有各橋的專屬顏色，紅色、綠色、紫色以及灰色的橋，各種顏色加添起來，還真的串連成了一道彩虹，跨越險峻山谷、困頓人間，來到全新的生命天堂。

女兒沿路上原本很興奮，臉上像是浮起若隱似現的彩虹。只不過，隨著蜿?山路，愈來愈崎嶇不堪，有些山路上一半可通行，一半卻有怪手施工，女兒在車上，從山路的另一邊望了出去，看到千百公尺高聳的懸崖，白雲隨時都可握拿手上，她自己卻更像浮盪半空中。

女兒臉上的愉悅表情逐一消失了，她終於知道這裡的山路，像是一條架搭在兩座大樓之間的鋼索，我們走在上面，危危顫顫，好不驚險。如果有冷風吹來，隨時會有掉落懸崖的劫難。好在險難山路，只是一幕幕驚心風景，輕風一吹，一切都成了過眼雲煙。車子穿繞十多個轉彎後，山路終於平穩了些，藍天更藍，白雲更白。

一座座橋樑，開始走入我們的眼前。
「火山橋」是我們第一個停下來觀看的橋樑。這裡是連接杉林與甲仙的必經路段，楠梓仙溪在橋下奔流，此溪與荖濃溪一樣，靜如處子，動如巨獸。八八風災時，天空傾曳而下的狂嘯暴雨，迅速壯大成龐碩水龍，從河面咆哮而起，四處張牙舞爪肆虐，讓山林小鎮，成了溪中的撮爾荒島，無人可抵達。風災過後，一切雲淡風輕，「火山橋」修建完成，山路上的第一座橋，讓黑白的山林，逐漸有了彩色的想像。

「爸比，那橋上鋼樑，怎麼蓋得像是一頂帽子？」
我告訴女兒，這座橋依照媽祖霞冠的造型而建，橋上兩端的鋼樑向上飛揚而起，橋上路燈也隱約像是千里眼順風耳的形體，在橋畔靜靜守候，保佑此處不再受到大水侵擾。這橋因而叫「媽祖橋」。媽祖婆飛降山林，守候我們。

女兒聽了我的解說，雙掌合拾，裝可愛地說，「媽祖娘娘好厲害，從大海到山上，都有她保佑我們。」
隨著車子不停前進，綠意盎然的山林迎面而來，綠色的大樹在災後，終於一棵棵再度復活，在人們及天地的拉拔下，他們迅速重生，也不再遮掩他們的原色，競相與人工橋樑的新色爭艷奪彩。我和女兒說，原來彩虹橋在此點燃了一場彩色的派對與競技。

紫色的甲仙大橋，無疑是這場競賽中獲勝的佼佼者，車子還沒開到甲仙鎮內，造橋者就用了幾筆創意的紫色潑墨，在天地畫布上隨性塗抹。那從大地芋頭所抽取的天然紫，不止在橋上留下了她的註冊顏彩，連整座小鎮都被她畫得紫意盎然。

女兒壓根不管我對大橋顏色的解說，因為天然紫早成了她嘴上快樂的泉源，紫色芋頭冰趁機告訴女兒，什麼是這地方最豐沛的天然資產，那便是來自大地的滋味，一切盡在不言中。

從大地飛奔上來的天然紫，在大橋身上，堂堂正正宣示了她無可抵擋的魅惑能力，在我心底留下了幾抹鮮麗的刻痕。

我們隨後來到了「新發大橋」，我告訴女兒說，這就是當年，被困的人們留下驚悚求救訊號的斷橋處。如今大橋修建好多年，巨大的綠色弧型鋼架，像一道向上昂飛的綠色虹彩，跨越正眠睡的荖濃溪，斷裂的地方早就隨著斷橋無影無蹤，當年悲戚的號啕哭聲，已停止在山谷裡的迴盪。女兒看了大橋一眼，發出哇的驚喜聲，「這橋好壯觀喔！好堅固的彩虹」

這橋位於台二十七線，最先要面臨的是洪水來臨時，變身成首席惡龍的荖濃溪，滂沱雨季時不消說水量驚人，足以毀天滅地，就算枯水期，地底下看不見的伏流水，更是湍湍流動不曾停歇，是支隱姓埋名的溪流伏軍。此外，河床堅硬如鐵的鵝卵石，堆積如小山，寬大的河床更猶如一座會誕生迴聲的大峽谷，在在增加施工的難度。

「這橋可是鋼造的人工彩虹！」，我開玩笑告訴女兒說，這橋是專門產鋼製鋼的中鋼公司所建，他們也有製造鋼鐵人哦！當然非同小可。為避開大水惡龍大規模的衝擊，整座橋只有一支堅固無比的橋墩，聳立河谷中。橋樑中央衍架更向上突起三十公尺，彷若一隻欲向上衝飛的綠色老鷹，就快飛上九宵雲外。

「爸比，山林還有幾道彩虹呢？」
在回家的路上，我們還經過了白色的紅水仙橋，灰白的寶來溪橋，還有大紅特紅的六龜東溪大橋，有些橋樑如同情人相依偎的造型，有些弧度如同半弦月，像極了女兒最愛的彩虹。女兒恢復興奮的表情，一直用手指算著我們到底跨過了幾座橋。

「有幾座橋就有幾道彩虹……」，女兒喃喃著說，她大概是累了，數橋的聲音愈來愈微弱。
山路綿長，女兒撐不到那最長最壯麗的彩虹升起，她就睡倒在座位上……
那真的是一道天然的虹彩，浮現在不遠的山谷處，應該是那裡剛下了一場雨，雨滴映照出天地間的繽紛色彩，彷彿將所有橋樑的顏色都吸納在裡面，紅橙黃綠藍綻紫，好不美麗……
我還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還是我真的在夢中而不自知。

只要等女兒醒來，或是我醒來後，我會告訴女兒，山神真的在我們面前施了魔法，整輛車子沐浴在山林發亮的繽紛中，那些彩虹還飛進了女兒的雙眼以及睡夢裡……
我們的車子，最終跨越過那山林裡最炫亮的彩虹之橋……
我還看到山神，在山嵐飄忽裡，對我們露出一抹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