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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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五月八日。
安眠藥、威士忌、大麻。我躺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只要想著怎麼做。我只想著我的動作。我只想著我自己，我在這間客廳裡，我想著酒瓶，想著藥。只有我。瓶塞，藥瓶。張開嘴，把藥放在舌頭上，把酒瓶湊到嘴邊。吞下。我想著這道程序。不想別的。不想爸爸，不想媽媽。尤其不要去想他們。想著我的屈辱。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裡。我和我的屈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爸爸和媽媽會了解的。也許吧。我管他們了解不了解！不……不要想了。誰都不要去想。
今天，由我來作主！我不想活了。生命是一種折磨，一種凌辱。我有權做決定。我決定拋棄生命。我才是一切的主導者！
如果我缺乏勇氣，如果我試圖起身、企圖退縮，那我來想她。來想這個明明是我的命，卻把我推開的她。我不想別人，不想那些愛我的人，我只想著不愛我、不願意愛我、甚至不願意試著愛我的她。她絲緞般的肌膚，碧綠的眼睛，她的微笑。她的微笑！她的美，讓所有接近她的人感受到輕撫般的溫柔，現在卻成了一種痛苦。不，她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只把我丟在這無底的深淵。死亡的毀滅對上生命的空虛。有何差別？
神啊，請轉過頭來看看我。神啊……我為何要對祢傾訴？祢在嗎？祢曾經存在過嗎？祢聽見我的祈禱嗎？來吧，神啊，我們的帳該算算了！慈悲的祢怎能創造了這樣的尤物送到我身邊，卻又讓我得不到她呢？這是為什麼？為了折磨我？那祢贏了！我好苦，苦到不想活了。這下祢高興了吧？我把我的未來還給祢。祢給別人吧。祢只讓我看到深淵，那我就往深淵裡去吧。
我不怕。
我只專注於我的死法。菸還在燒。我更加神志不清了。我為了離開她而拋棄我自己。嘿，我的靈魂飄起來了，在菸霧與酒精中擺盪。安眠藥很快地也會開始作用。這就是我結束一切的方法。汗大量沁出。但我不怕。
再給我幾秒鐘。
我想她。
我決定向她告白。就在今天，為了我二十歲的生日。我要掃除疑慮，弄清楚狀況。我早已有所準備……但我哪需要準備？我早有滿腹的話要對她說。然而她不聽我說、不想明白。我向她提及我們的青梅竹馬，這段愛情的開端。
「但是我們當時才九歲啊，傑瑞米！」她笑著回答。
是十歲。十歲的孩子，已經不算小了。我瘋狂地墜入情網。她對我，卻只有喜歡的程度而已。
對她而言，那只是小孩子玩的簡單遊戲，幾個天真的親吻、一種溫柔的默契、一首優美的旋律。一個褪色的遙遠回憶。
對我而言，那卻是生命的開端。那是夏天來臨前的一道熱呼呼的陽光，夏天來時我們就分開。
「我們變成了朋友。你甚至是我的密友！」
這密友的角色讓我感到絕望，但是這些年來為了待在她身邊，我必須擔任這樣的角色。眼睜睜地看著這些假惺惺的男人在她面前大獻殷勤、耍帥。她是如此的喜歡被取悅。我只好閃遠一點。我試圖忘記她，但我做不到。我一下子痛苦、一下子又重燃希望。我都快窒息了。
該是了結的時候了。在我二十歲生日的這天。就像一張最後通牒，讓等待變得可以忍受。
告訴她我愛她，試圖去說服她。這些愛語就像珍珠一樣，隨著時間越久，在傷口周圍越散發著珠光。
我看到她在顫抖，被我的話感動。
在那短短幾秒鐘內，她屬於我。還是我在做夢？
這時他卻出現了，翻轉了一切。
「我向你介紹雨果，我的未婚夫。」
這幾個字瞬間凍結我的神智。那一直伴隨著我、潛伏在我心腹之間的痛苦，突然驚醒過來，產生前所未有的痛覺。就像最後的一記重擊，力道強勁無比，在一切落幕之前，最終的一擊。
她是我的！她是屬於我的，她是我的！
這意念如此強烈，我張口直接喊了出來。
他揍了我，我倒下，真可悲。她攔住他。有種溫柔浮在她的眼裡，她張嘴卻盡是憐憫。
「我愛他。而且我不愛你，傑瑞米。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也永遠不會愛上你！我很抱歉。」
這些話是為了平息他的怒氣，也為了扼殺我的愛意。像是直接朝我的心吐口水。
然後他們離開。
一切都靜止了。
我抽完大麻。我躺下來，一手拿著藥，一手握著酒瓶。這是唯一的出路。
神啊，咱們待會兒見！我們等一下來好好算帳！祢欠我一個解釋！我不接受任何藉口。祢早該在這裡為這一切向我道歉。如果上頭是我的地獄，那祢在那裡為我安排了什麼？我得到天庭受審來我的罪孽負責嗎？祢不接受自殺，祢拋棄自殺者？那我呢？我活著的時候就被祢拋棄了。祢該為我的行為負責！

傑瑞米的腦海中不斷冒出影像，就像即將熄滅的火焰所僅存的餘火。他的父母看著他走。他的母親哭著以手勢向他示意。他的父親冷冷地看著他。然後，一個小女孩出現，鑽到他們中間。他的亡妹又來了。他發出呻吟。他的對手真是可怕！動作必須得快一點，快點讓這舊日的痛苦消失，或是把這痛苦轉化成動機。他所有的行動不就是為了使痛苦消逝？
他抓了一把安眠藥放進嘴裡，再灌了一大口威士忌。
一陣寒意滑過他的肌膚。寒得足以澆熄他這二十年的生命之火。他彷彿聽到一個聲音。是維多莉亞的聲音嗎？儘管那對他低語的聲音如此遙遠，卻在他已僵掉的臉上畫出一朵微笑。
「生日快樂，傑瑞米！」

＊＊＊＊＊＊＊＊＊＊＊

是光線將他喚醒。一種怡人的溫暖包覆著他。他覺得很舒服。
死前，懷抱著在彼方能找到更美好東西的期望，他最後的念頭是：在死後的另一個世界裡，應該可以得到一個解答。
而現在，一道微光輕輕舔著他的眼皮。
我死了，我的生命歷程結束了。我將前進到另一個世界，探索光明之地，尋找真相。甚至可能有機會找到我人生的意義。
他等了一會兒，等著被吸進這道光裡。然而他卻沒有靠近這道光。
他感覺有人在撫摸他的腹部，這感覺讓他驚訝。然後他感受到身體沉重的重量，還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一個想法嚇到了他︰難道他還沒死！
他試圖睜開眼睛，但是一道強光讓他眼花目眩。
視線模糊中，眼前有一形體在動。
他渾身打顫。
眼前那輪廓、形影和顏色漸漸清楚：褐色的頭髮，一張女人的臉。
不可能！我在做夢！死亡讓我神智錯亂！這張臉……太荒謬了！
維多莉亞的下巴枕在兩隻交叉的修長手臂上，趴在他的肚子上，微笑地看著他。
傑瑞米整個人繼續僵著，被這不可能的景象迷懾住。
「好了，你終於醒了吧？」她溫柔地說。
維多莉亞的臉。維多莉亞的撫摸。還有維多莉亞的聲音。
「懶惰蟲！起床了！」
維多莉亞的手指輕撫著他的胸膛。
她貼著我。她看著我，對我說話……
「你到底醒了沒，不然我要起來囉？」
他試著動一動，非常驚訝地發現他竟能伸手去摸維多莉亞的手。
這是夢，是幻覺，還是虛構？誰在導演這一切？上帝？惡魔？
他又是害怕又是享受。他想大叫，想哭，想笑。
他決定好好享受當下這一刻，屈服於死神獻上的幻覺裡。
年輕女子滑過來貼近他。他覺得她的膚觸就像輕柔飄逸的絲。這種輕柔的感覺，比在他夢裡還要更加輕柔。當維多莉亞的臉近得離他的臉只有幾公分時，他幾乎是以貪婪的眼神欣賞她臉上每一處細節。她碧綠又深邃的眼眸，她長長的睫毛，還有她正靠近他唇邊的雙唇。
他不知做了多少回的夢，夢想要擁抱她的身軀。
她溫柔地吻他，而他完全放任自己沉浸在這悅人的妄想裡。
管他此刻是真是假。我要好好體驗！
「喂，你也認真地出點力好嗎？」她抗議說，「不能因為今天是先生你的生日，你就有權利統統交給別人來做喔！」
他的生日？他打了個哆嗦。那是什麼意思？難道死神尊重生命抛出的最後通牒？或者是在深淵的深處，時間與虛無相互碰撞並互相融合，為他提供這最後的歡愉。他決定好好享受這一刻，在完成生到死的這趟旅程之前好好體驗這番極樂。
她緊緊擁著他的身軀，她的肌膚與他融為一體。
傑瑞米不敢動。
「抱緊我啊，討厭鬼！」她不滿地說。
她抬起頭，淘氣地看著他。
「你不要你的禮物嗎？」
她親吻他的唇，傑瑞米嚐到她雙唇的滋味。他覺得自己醉了，擺盪在極為真實的幻覺中。
「我要把燈關掉。」她低聲說。
不要關，不要現在關！黑暗將吞沒我倆，把維多莉亞帶走，並把我帶往旅程的終點！這如此美妙的暫停時刻，就會劃下句點！
燈暗了，但是維多莉亞的身軀依舊貼著他。
「現在你把我抱得太緊了。我動彈不得。」她說，聲音甜美而逗趣。

維多莉亞仍舊在他身邊。
傑瑞米握著她的手。他深怕自己的高潮會是這場夢境的終曲。畢竟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結束的。他保持不動，擔心當下他就得離開她，甚至，最終，死去。
維多莉亞把下巴枕在他的胸口上，輕聲說︰
「你知道嗎，雖然這有點蠢，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回想……一年前，你竟然為了我自殺。」
他嚇得整個人從床上坐起來，想搞清楚維多莉亞的話是什麼意思。
一年前？我的生日？我們還活著嗎？為何我不記得這一年發生了什麼事？
一連串瘋狂的疑問、一大堆有頭沒尾的想法，以及滿腦子荒謬的答案與假設，讓他的理智招架不住。
搞不清楚狀況讓他難以忍受，於是他起身。他緊張地搓揉著脖子，設法做出一個決定。
他聽見維多莉亞一邊淋浴一邊哼唱〈愛之頌〉。
他檢視四周，這是一個明亮的房間，乳白色的色調，雖帶點冷調的現代風格，但藉由幾項擺設讓空間變得很溫馨。他認出其中幾件物品：父母親送他的單人皮沙發、向一位年輕設計師買的紅燈罩檯燈、以及兩個顏色鮮豔的靠墊。
他走向窗邊，拉開厚重的窗簾。一道光線照在床上，照出懸在空中的懸浮微粒。屋外，行人、車輛、噪音構成一個挺平凡的街景。
他再次觀察被日光照亮的房間，看見牆上有一個電子日曆。上面印著他的出生地摩洛哥艾沙維拉的景色，白色與藍色的屋子，陽光普照，樹被風吹得彎曲。他靠近去看螢光燈管顯示的日期︰二○○二年五月八日。
他於二○○一年五月八日自殺。

＊＊＊＊＊＊＊＊＊＊＊

傑瑞米應該是睡了許久。包裹在懶洋洋的睡意中，他覺得非常舒服。很快地，他恢復前一夜的記憶︰他努力掙扎著要呼吸、要移動身軀，還有那不知從何方冒出來的老人，以及他說的話和掉的淚。他覺得依舊可以感受到手上的灼熱痛楚。
他聽見一聲隱約的嗚咽。恐懼感刺激他的意識，他於是睜開眼睛尋找老人。他突然坐起身，幾道閃光穿過他昏沉的意識。
他已經不在醫院，而是在他上次醒來的房間裡。
嗚咽聲停了。
他仔細端看自己的身體，試圖了解自己如何跑到這張床上，然後整個人愣住。在他左手無名指上，一只金戒指反射著早晨的陽光。
這是什麼？維多莉亞呢？
他以微弱的聲音喊她。這時嗚咽聲又出現了。
他再次更大聲的呼喊。在那一秒鐘內，出現了一種完美的寂靜。然後從他右邊，離他很近的地方，冒出一聲尖叫，讓他嚇一大跳。距離床鋪幾公分處，在一個柳條編織的籃子裡，一個嬰兒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哭喊。嬰兒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地大聲哭叫，利用打嗝喘了口氣，然後繼續更大聲地啼哭。嚇呆的傑瑞米覺得自己既是這一幕的演員，又是觀眾。
這嬰兒打哪裡冒出來的？
一陣鈴聲打斷了嬰兒規律的哭聲。他試圖尋找電話的位置，一邊盯著嬰兒換氣。等他找到電話，鈴聲早已響了四、五次。
「傑瑞米？（是維多莉亞的聲音）你到底在搞什麼啊？他怎麼在哭？現在還不到他睡醒的時間啊！」
「我不知道，」傑瑞米含糊不清地說，「妳在哪裡？」
「什麼？」
「妳在哪裡？」
他幾乎得大叫好讓她聽見，嬰兒越哭越大聲。
「你不要這麼大聲，你嚇到他了！」維多莉亞抗議。「我在健身房，剛上完課。喔，我的天啊，得讓這個小野獸安靜下來！把話筒放到他耳邊。」
傑瑞米不明究裡地照做。他聽不到維多莉亞在電話中說的話，但是嬰兒平靜下來。他的眼睛似乎在找尋聲音的來源。他終於不哭了，身體因為打嗝的緣故還在抽動，漸漸地，他的臉色也由漲紅轉為平靜。
傑瑞米重拾起話筒。
「好了！」維多莉亞很滿意地說，是媽媽的聲音讓寶寶安靜下來。「如果他又哭，把他抱起來。我十分鐘後到家。生日快樂，親愛的。」

＊＊＊＊＊＊＊＊＊＊＊

傑瑞米決定趁機在公寓裡四處搜尋自己過去的形跡。
他打開床對面的白色大型衣櫥，裡面掛了很多西裝、領帶和襯衫，全部都是名牌服飾。門口的一張椅子上擺了一個背包，上面有他的名字縮寫J.D.。他在裡面找到一本行事曆、幾份文件、一張停車卡和幾張收據。在行事曆裡，當週的事項包括主管會議、部門會議、提案會議、在巴黎與市郊附近的幾個約會。週二他才與皮耶吃過飯。週四也是。皮耶果然是他最好的朋友。午餐約會欄上還記載著其他名字，晚餐約會欄上也有，但是這些名字他都沒有印象。文件夾裡都是他的訂單。一張名片上寫著「傑瑞米德雷格，大巴黎地區業務員」。他翻到一本小冊子，上面介紹雇用他的公司及其產品—都是些他毫不知用途的膠類。
這些對他都沒有幫助。他反而莫名奇妙地有種罪惡感，感覺在偷窺別人的隱私。
我得找些照片來看！ 照片可以讓我補足這兩年的記憶，或許可以給我一點線索！
他很快在一個書架上找到三本相簿。
第一本相簿，仿皮製的封面上印有金色的二○○一年字樣。
那是第一年與維多莉亞共度的留影，每一張照片都以優美的字跡加註說明。第一張照片讓他嚇到。他看起來很累，形體枯槁，眼神茫然。維多莉亞跪抱著他。她看起來很幸福、快樂，他則黯然神傷。兩相對比非常明顯。根據日期，那是在他出院後幾天拍的。
他翻著相本。越看到後面，他越發現自己恢復了生氣與紅潤的臉色。照片底下的說明讓他更能掌握情況。「突尼西亞的莫那斯提爾，我們第一次共度假期」、「普羅旺斯的盧貝隆，週末」、「我的生日」、「週年紀念」等等。他發現有幾個人似乎跟他很親近，但是他卻不認識。
他的視線停留在一張獨照上，照片中的他看似迷失，眼神很怪異。他越看越覺得他的眼神空洞，與其他照片中的眼神相差甚遠。他翻到前面幾頁檢視，驚訝地發現在所有的照片中，即便他的表情是快樂的，眼神卻都一樣，很像縫在絨毛玩具臉上的兩顆黑眼珠。接著他告訴自己，所有人仔細看自己的照片都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他以前曾經盯著鏡中的自己，以固定的節奏重複講自己的名字。經過一會兒，他的臉就會變得陌生，像是一張別人的臉，上面混雜著陌生的五官與輪廓，而他的名字也變成幾個音節，最後變成幾個沒有意義的字母。
第二本相簿就像它的標題一樣，是他的婚禮照片。
維多莉亞與他在市政府裡，她身穿美麗的白紗，傳統而優雅，他穿著灰色西裝、白襯衫與黑灰色領帶。兩人都對著賓客微笑，親吻來賓，笑成一團。他沒看到他的父母，心頭一緊。他尋找教堂婚禮的照片，但是沒找到。他們應該只有公證而沒有舉行宗教儀式。
「我們的家庭」是第三本相簿的標題。
前面幾張照片是維多莉亞懷孕的模樣。她體態渾圓，圓滾滾的很適合她。世界在改變，他愛的人也在變，他的宇宙在轉動，只有他還是原來的他，不變。
接下來是孩子出生的照片。第一張是寶寶的照片，他剛剛誕生，裹在一件過大的
藍色嬰兒衣裡，圖說寫著﹁我的王子湯瑪﹂。另外還有寶寶在其他場合與不同穿著的照片。在某些照片裡，傑瑞米扮演起父親的角色，不是抱著嬰兒就是拿著奶瓶。
他闔上相本，感覺很茫然。沒有一張照片喚起他的記憶。他依舊好奇且焦慮地看著每張照片，彷彿侵入了自己陌生的孿生兄弟的隱私。那不是屬於他的人生。
我該怎麼辦？把我再次失憶的事情告訴維多莉亞？ 然後等待並且押注我還能恢
復？畢竟從這些照片看來，自我上次犯了失憶症之後，我的生活很正常。
他沒聽見維多莉亞進門……..